孫春平
其實,一走進墓園,靳勇就注意到那個人了。年近古稀,清瘦細高,可靳勇故意不搭話。燒過香,拜過墓,那人終于繃不住,湊上說:“老朽有一言,可為先生化險為夷?!?/p>
靳勇往前走:“天下高人,我見得海了去了。你還是快去掙你的活命錢吧?!?/p>
那人卻緊傍身后,操著一口濃重的川地普通話:“先生印堂發(fā)暗,近日雖無大礙,卻有一筆不小的錢財損失。老朽說得不準,先生拔步走人。老朽真若道破天機,先生且回故里,或半年,或一載,突然想起武侯墓前的干瘦老漢,您再專程趕來行賞,或八千,或一萬,老朽絕無隆恩太重之愧。”
靳勇立了腳步,笑道:“你可就有點吹牛皮不上稅的意思啦。你既有如此神通,何苦老天巴地跑到這兒來陪人說小話,太不值啦。”
沒想老者正色道:“先生此言可是大謬。以老朽俗眼判斷,先生眼下身家至少也是數(shù)以億計,又為何不避勞頓,從東北奔到西南來?老朽敢站在武侯墓前說話,往高尚了說,是替諸葛先生廣行善事,揚個美名;往平庸了說,不過圖個自得其樂。好比河邊垂釣者,常釣了魚悉數(shù)送人的,他欲何求?一樂而已。再比如明朝有個皇上,丟下朝政不管,卻非要躲在后宮做木匠活兒,他又為個啥子?天性使然,樂在刨鋸,老天爺一時疏忽,錯將他投了帝王家,沒法子喲?!?/p>
老者這般高論,靳勇聽來有趣,便在竹林藤椅上落座:“那你給我算一算,只當我在這兒歇腳了?!?/p>
老者問:“先生是東北人?”
靳勇笑:“就是聾子,也聽得出我滿口的苞米 子味兒?!?/p>
“先生到成都來,是為了一筆買賣?!?/p>
“眼下滿世界跑的,除了被通緝的逃犯,還有幾個不是為了掙錢做買賣的?你就說說我為啥要賠損錢財吧?!?/p>
“這個……卻請先生說出一個字?!?/p>
“你到底是相面,還是拆字???”
“觀面相,看手相,演周易,推八卦,拆字析夢,老朽不拘一格,最新說法,邊緣科學。”
“好好好,算你有本事。那你就給我拆個成都的‘成’字?!?/p>
老者用扇柄在地上一筆一畫寫過,左看右看,才問:“可是加個提土,就是城市的‘城’?”
靳勇說:“我說的是成都的‘成’,沒說城市的‘城’。”
老者說:“可此‘城’與彼‘成’僅存一‘土’之別。拆字無定法,全在一念之靈通。先生且耐心聽我講講由此二字中透露出的信息?!?/p>
“隨你講,我聽著就是?!?/p>
“先生眼下最大的心愿和計劃可是想進城圖發(fā)展?”
靳勇說:“莊稼人不愁吃穿之后,多是起房造樓,繼而就是進城享福。老生常談,不足新奇?!?/p>
“先生進城,最先圖的卻不是起屋造樓,而是一塊地?!?/p>
靳勇心頭不由一驚。此番來成都,他確是為了一塊地。在東北老家時,他得一密報,說一直跟他暗中較勁的另一位農(nóng)民企業(yè)家想擴大經(jīng)營規(guī)模,擬把挨著廠子的一塊長窄條子地買下擴建廠房。靳勇得了消息,便四處疏通,把那塊地先買到了手。以他的算計,想求他讓出這塊地,對不起,用票子說話吧。讓靳勇吃驚的是,眼下還屬暗中謀劃的算計怎么就讓這個老頭子說破了呢?可他掩飾著,問:“你怎么知道?”
“這‘城’字邊有一‘土’,指的就是這塊地。可先生本沒想起屋造樓,完全是為地而地,想靠這塊地另做打算呢。”
“啥打算?”
“這個……不便明言。商戰(zhàn)斗智,老朽只恐誤了先生大事?!?/p>
“那我這塊地能夠到手嗎?”
“想不想留在手中,只在先生的一念之間。先生印堂發(fā)暗,便是壞在這塊地上?!?/p>
“那老人家能不能再說說,一塊地又跟印堂有什么關系呢?”傲慢的靳勇已在稱老者為老人家了。
老者雙目微合,沉吟有頃,才說:“這塊地若是方正之地,會主先生大富大貴。比如‘封’字,二‘土’中便有一土為規(guī)則之地,可封侯也可拜相。遺憾的是,先生名下的這塊地卻應在提土上,‘城’字邊的這個‘土’可是斜了身子的。如果老朽意念所得不錯,你買的那塊地歪歪扭扭,不呈正方形,可對?”
靳勇只覺腦門子冒起汗來,連連說:“老人家接著說。”
“先生可屬大龍?窄促狹長之地,龍身只好隨彎就彎,難得伸腰騰挪。若屬小龍,倒還有幾分撲騰?!?/p>
靳勇雞啄米般點頭:“那是那是,老人家務必幫我看看,是不是還有破解的辦法?”
老者又作沉吟狀:“已有些遲了。我死馬且當活馬醫(yī),送上一字,但愿助你逆天吧?!崩险哂衷诘厣蠈懴隆皰仭弊?,“何謂拋?須用九分力氣,盡力擲出之謂也。九者,極數(shù),所以先生要處理這塊地,必須盡快、盡力,即使眼前有些虧損,也萬萬不要猶豫。”
靳勇站起身,深深一躬,又從懷里摸出一沓票子,數(shù)也不數(shù),放到老者手上,就疾步而去了。
殊不知靳勇這邊剛剛離開,老者正捻點票子,竹叢后面突然又閃出一個戴墨鏡的漢子,笑道:“先生果然好手段,恭喜發(fā)財了。”
老者怔了一怔,卻急背轉(zhuǎn)了身子:“不是說好另找地方嗎?”
漢子說:“不是不放心嘛。現(xiàn)在大功告成,我說話算數(shù),這就兌現(xiàn)?!?/p>
老者抓錢在手,卻急慌慌縮下身子,低聲說:“快走,有話也不能在這兒說。別忘了眼下滿世界都布天網(wǎng),驗臉書。剛才那位真要一時醒過神來,只要發(fā)現(xiàn)咱倆在一起,那就萬事皆休,用你們東北人的話說,那就徹底完犢子啦!”
漢子發(fā)發(fā)呆,轉(zhuǎn)身就跑,哪里還在意游人的驚詫,真的只恨爹娘沒給他多生兩條腿啦!
三十多年前,我在一所中學當美術老師,同時兼著初三六班的班主任。學校好幾位女老師休產(chǎn)假,我只好濫竽充數(shù)了。
充數(shù)的結(jié)果自然成績平平。到了期末,其他班級都有獎狀抱回,獨剩我班墻壁上空白得干凈。我臉面上過不去,便放出話,誰要是能為班級爭得榮譽,我就讓他當班干部。我的話里已有了懸賞招標的意思,但如風過耳,無人響應。
寒假前,學校給學生下達了積肥指標,每人五十斤。“積肥”這個詞放在當下,許多年輕人已很難理解了,可當年,學校在郊區(qū)開出一片農(nóng)場,組織學生學農(nóng)種莊稼,把積肥任務落實到學生頭上很正常。指標下達后的一天,有學生對我說:“老師,我能給咱班爭取個積肥冠軍?!?/p>
我好不容易才想起他叫邵杰。我問:“你準備怎樣奪冠軍?”
邵杰說:“我在班里啥也不是,說話誰聽?”
這便是在伸手要官了。我想了一下,說:“那你就代理班長吧,正好班長寒假時去奶奶家過年?!?/p>
一朝權(quán)在手,便把令來行。但初涉“班政”的邵杰放假后卻和文藝委員緊密協(xié)作起來,他們組織同學在教室里排練對口詞、小合唱,把本應冷清的假日教室搞得熱熱鬧鬧。那些日子,我心里嘀咕,怕不會是邵杰看文藝委員漂亮就有意和人家套近乎吧?
一練練到傍年根兒,邵杰才下達了第二道命令:全班同學都要穿戴上過年的衣裳,去部隊聯(lián)歡。
那天,同學們排列整齊,直向位于北郊的部隊營房開去。我當然也得去,班主任嘛。演出之后,邵杰又提出幫解放軍叔叔打掃衛(wèi)生,目標是營房西北角的豬舍。首長見孩子們?nèi)绱朔e極,且?guī)砹斯ぞ?,感動得不住嘴地夸獎?/p>
豬舍足有幾十間,大豬小豬百余頭。到了這個份兒上,再愚鈍的同學也猜知了八九,這叫曲線積肥呀!大家立刻鳥兒一般飛散而去。那一刻,我不時偷瞄邵杰,揣摩著他下一步的部署。
糞肥堆在了一起,挺大的一堆。邵杰跟首長請求:“叔叔,快過年了,這東西堆在這兒不好看,我們運走好不好?”
“這……好吧?!笔组L小有猶豫,還是答應了,又嘟噥說:“其實部隊有園田,糞肥也不扔。”
邵杰裝作沒聽到,立即安排同學去了營房北邊的村子,借來了不少籃筐和扁擔,還有兩輛手推車。
我悄聲問邵杰:“你怎么知道這兒有豬舍?”
邵杰一笑,“我舅家就在這村子?!?/p>
那一天,邵杰的巧出奇兵,不知激活了我的哪根神經(jīng),隊伍快進校門時,我叫了停,說:“哪位同學家院子大,咱們先把糞肥送到他家存起來,大年初一再往學校送!”我又叮囑學習委員,“你抓緊寫篇文章,打在過革命化春節(jié)主題上,報社電臺都給寄過去。”
經(jīng)此一役,我們班一下變成了黑馬,開學后,我們班不僅得了積肥獎,還有假期活動獎,我還被評為模范班主任。
開學后,那屆學生就進入了中考沖刺階段。發(fā)榜時,我特意關注到邵杰考上了師范專科學校,雖非重點高中,但也不錯,師專畢業(yè)生可獲國家分配,旱澇保收啦。
幾年前的一天夜里,我接到一個電話,開口喊我老師,說要來拜訪我。我問他是誰,他說:“我是邵杰,我當過代理班長,還帶同學們?nèi)ゲ筷牋I房搞活動,想起了吧?”
遠去的記憶驀地在腦海中浮現(xiàn)。邵杰很快來了,身后跟著的秘書放下禮品盒就退去了。哦,三十余年未見,當年活蹦亂跳的小鹿已變成了馴練有素的高頭駿馬。落座,敘談。我問:“你來得突然,不會是有什么事吧?”邵杰答:“那我就直奔主題。我現(xiàn)在的職務是市政府副秘書長,過兩天有領導要出國考察,總要備些禮品,不可過于張揚,也不可顯得小氣,我就想到了老師的畫作。我此程來,就是專程求畫,也不白拿,三千元一幅,我要十幅,不難為恩師吧?”
三千,十幅就是三萬!這些年,我雖癡迷于此,偶有出售,卻多是兩千一幅。
我故作遲疑,說:“只是時間太緊啊。”
邵杰說:“我一直在關注老師的創(chuàng)作,知道老師高仿某畫家山水人物,已接近亂真。因為時間緊,這次您可只仿同一幅,先仿三幅就可。落款署名用印,您都仿就是?!?/p>
我臉上灼燒起來,原來這個他也知道。兩年前,幾位畫友酒后小聚,我乘興仿某人畫了一幅,畫友說仿得好,若能把落款用印也仿上,幾可亂真了。唉,都是拿不到臺面上的東西呀。
我說:“這不好吧?”
邵杰說:“有什么不好。我聽說,眼下國內(nèi),仿某人的不在少數(shù),聽說連他本人都在批量地生產(chǎn)畫作。再說,此畫帶出國外,送畫不過是一種禮儀,何談鑒別真?zhèn)??!?/p>
那晚,邵杰打開禮品袋,盛情難卻,我喝得有點多,加上夫人去了女兒家,沒人監(jiān)管,就更放得開,話也多起來,江河橫肆,全無顧忌。邵杰也喝不少,說:“眼下從政,實際跟老師從教從藝一樣,要說難,真難;要說容易,也簡單。你只須記住四個字—— hū、hú、hǔ、hù,全了?!?/p>
我一時懵懂,追問:“哪四個字?你細講講?!?/p>
邵杰卻猝然酒醒,擺手笑道:“玩笑,玩笑話,不說了?!?/p>
兩天后,我如期交畫接款,但邵杰說的那 hū、hú、hǔ、hù 四字,卻好似魔界咒語,在我耳畔久久盤旋。我翻字典,敲電腦,終不知他指的是哪四字。便又想,我和邵杰相識幾十年,到底誰是師,誰是生,真的整不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