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裕亭
沈家老六咳嗽了有些日子了。但他一直沒當個事情,該吃吃,該喝喝,該玩玩。其間,咳嗽得厲害時,他到天成大藥房去拿過幾服草藥,服下了好幾罐子苦湯汁,未見好轉。
沈老六那咳嗽,不帶痰,干咳嗽。如同蒸汽火車將要啟動時那樣呼哧呼哧地往外噴氣。他自己說是胸腔里好像憋著一股子炭煙子,刺激得他氣管那兒怪癢癢的,不咳嗽出來,喘氣就不順暢??煽人粤松弦豢冢乱豢凇疤繜熥印庇址荷蟻砹?。所以,他一旦咳嗽起來,就要卷起舌頭,不停地咳嗽。
接下來,他再去天成看先生,天成里的大先生知道他家里條件好,外頭又有過硬的關系,便建議他到大地方去瞧瞧。他這才回過頭來與家里人商量,決定到北平去找他同父異母的二哥——沈達霖。
沈達霖是光緒二十年的進士,晚清重臣。
沈家,在沈二公子沈達霖沒中功名之前,就已經是鹽區(qū)很有名望的鹽商大戶。沈老太爺娶了大小婆子五六房。子嗣之間,雖說是老大、老二、老三……那樣一溜兒順下來的,但并非一娘所生。
好在,沈家重書香,兄弟們或讀書做官,或經商開拓鹽田,都做得風生水起,相互間相處得也還算融洽。
沈老六患病那會兒,清朝已經煙消云散。但沈家老二沈達霖還在紫禁城里做事,為袁世凱登基鼓與呼。這也正是沈達霖一生中最不該犯下的一個錯誤——他糊里糊涂地跟著袁世凱做了“?;逝伞薄T绖P倒臺后,他很自然地受到牽連,被列為追逃的罪犯。好在六弟來北平找他那會兒,他還在職,手中掌握著一定的權力。六弟親眼看到二哥派出黃包車,去同仁堂把頭柜大先生請到自家府上來為他把脈瞧病的。那場面、那派頭,六弟從北平回來以后,炫耀了好長一陣子。
沈家老六說:“那個大先生,白白胖胖的,手中提著個紫荊藤子編的、烏黑發(fā)亮的小藥箱,走道兒左搖右擺,很像只就要丟蛋(下蛋)的大老鵝。進了二哥家的宅院后,仆人在前頭引領著,他連頭都不敢抬一抬——不敢張望二哥家庭院里的花草、樹木和門廳里那些穿著鮮艷的小丫頭(丫鬟)?!?/p>
說到他那毛病的治療,沈老六概括為三個字——曬太陽。
同仁堂的大先生用一塊白紗布捏住他的舌尖,往外拽著看了又看,然后,又用一根竹管子貼在他胸口上聽了聽,便給他確診為癆病,也就是后人所說的肺結核。其實,他在鹽區(qū)時,天成里的先生也是那樣認為的。但人家沒有直接說給他。那毛病,當時是不治之癥。天成的先生不想把話說死了,便建議他到外面大地方再去瞧瞧。
結果,就是那毛病。
那毛病,傳染人,其唾液有極強的傳染性。現(xiàn)如今已不可怕,打幾針鏈霉素就可以治愈??稍诋敃r,誰患上那毛病,就要隔離居住,慢慢等死。
所以,同仁堂的大先生給他開出的方子是隔離治療——曬太陽。當然,除了曬太陽,還有其他的藥物治療和注意事項。譬如:飲食要清淡,少吃腥辣,多喝水,禁房事,多呼吸新鮮空氣,等等。
沈老六從北平回到鹽區(qū)以后,家里人依據同仁堂開出的方子,在人跡罕至的鹽河口,專門為他建造了一棟便于隔離和曬太陽的小洋樓。
說是小洋樓,其實就是模仿西方某些建筑物,加大了陽臺的建筑面積,并充分利用樓頂的空間,做了一個大曬臺,擺上桌椅,讓他隨處可以曬到充足的陽光。同時,為隔斷他的傳染源,還在那小洋樓的四周拉起了一圈高高的圍墻,嚴止外人踏入。
當然,外人知道他那毛病傳染人,也無人敢踏入他那宅院。
鹽河里,過往的船只,或是河堤上的行人,遠遠地看到鹽河邊的蘆葦蕩里掩映著一棟青磚紅瓦的小洋樓,看到沈家老六每天在那兒曬太陽——養(yǎng)肺,便給那小樓起了一個較為貼切的名字——曬肺樓。
“你打哪里捉來那么大條魚?”
回答:“曬肺樓。”
曬肺樓那邊有一道望海灣,常有大魚游到那邊尋覓食物。
再者,魚鷹船上,漁夫一邊敲打竹竿,驅趕魚鷹下水捉魚,一邊劃著小船在鹽河里行走。走著走著,那小船與魚鷹都不見了。
此時,若有人問:“剛才那魚鷹船呢?”站在河堤高處的人便會說:“那不是嗎,已經劃到曬肺樓了?!?/p>
好像曬肺樓是鹽河邊的一個標志呢。
事實也是那樣的,外來的船只,一到曬肺樓,總是會說:“快到鹽區(qū)了,前面就是曬肺樓?!倍x開鹽區(qū)的船只,一過曬肺樓,就會說:“船過曬肺樓啦,快回船艙里坐好吧!”因為,過了曬肺樓,前面就是茫茫大海。
沈家人在建造曬肺樓時,還在那小樓的旁邊,修建了一座拾級而上的小碼頭。
沈家人出海歸來,或是要乘船到鹽區(qū)以外的某個地方去,都會在曬肺樓那兒落下腳。
曬肺樓那邊,蘆葦青青,船帆點點,景致還是很美的。
只可惜,沈家老六患病那幾年,正趕上二哥沈達霖敗走麥城。沈達霖沒到過曬肺樓,但他派人來送過兩回同仁堂的藥物。
袁世凱倒臺后,沈達霖攜家人躲至天津租界(外國人的使館)。不久,他迫于社會輿論的壓力,在租界內吞金而死。隨后,遠在千里之外的沈家被抄,田產及眾多家眷,包括門客、奴仆,皆被遣散。
當時,沈老六已經病死在曬肺樓。只因為那樓里留有他的傳染源,沈老六死后多年,那樓內一直無人踏入。
全國解放后,當地政府疏通河道,擴建鹽河碼頭,涉及那棟荒草高過門檻的曬肺樓。拆除時,人們在地基下意外地挖出了九罐“大黃魚”(金條)。
此時,人們恍然大悟,沈家當初建造曬肺樓是個幌子,藏金才是他們家的真實意圖。再細看那些“大黃魚”,上面都有編號,略懂“黃貨”的人便猜測,那可能是沈達霖趁亂世從紫禁城里盜運出來的。由此,可以想到,沈達霖在清王朝風雨飄搖時,就開始謀劃自己的后路了。
汪少成是個鄉(xiāng)間醫(yī)生。準確一點說,他是個專治歪嘴子的鄉(xiāng)間醫(yī)生。因為,汪少成除了治療歪嘴子,對于人體中其他的病癥,他就沒了能耐。挺現(xiàn)實的一個例子擺在那兒,他兒子的腿腳是他眼看著瘸了的,他竟然沒有絲毫辦法醫(yī)治?,F(xiàn)在想來,他兒子是小兒麻痹的后遺癥。早年間,那毛病確實是沒有治療的好方法??甥}區(qū)人提到汪少成,都說他只會治療歪嘴子。
汪少成治療歪嘴子的方法很簡單——扎針。
“噌噌噌”,病人左邊的嘴巴歪了,他往人家右邊腮幫子上扎針;右邊的嘴巴歪了,他往人家左邊的腮幫子上扎針——扎上一窩針。
說是“一窩針”,其實也就是三五根的樣子,只不過那三五根銀亮亮的針,集中扎在病人一邊的腮幫子上,如同老貓的胡須似的,一根一根陡立在那兒,也怪瘆人的!
具體扎幾根針,那要看病人的嘴巴歪到什么程度,同時還要根據病人嘴巴歪的時間長短來確定。
患有歪嘴巴的病人,都羞于見人。他們來尋醫(yī)問診時,大都把嘴巴縮在衣領里,或是用頭巾把臉呀、嘴巴一股腦兒地裹起來。到了汪少成這里,汪少成總是說:“你張開嘴巴我看看?!?/p>
對方的嘴巴張不圓,往往張成歪瓜裂棗的怪模樣。那樣的時候,汪少成還要讓對方使勁張。
對方眼珠子都跟著張大了,他還在那兒蠱惑:“張,張!能張多大是多大。”病人實在不能把嘴巴再張大了,他示意你不用再張嘴巴了。但他要問你的嘴巴是什么時候歪的?腮幫子、牙巴骨那兒疼不疼?等他把對方的病癥問明白了,他會溫溫和和地告訴你:“住下吧!”隨后,他還會跟病人的家屬說:“先‘拉’兩個療程看看?!?/p>
汪少成所說的“拉”兩個療程,可以聯(lián)想到小學生的拔河比賽。兩撥小學生,在操場上共同拉扯著一根繩索。其中,力量大的一方,會把力量弱的一方繩索拉扯到他們這邊來。這時候,處于弱勢的一方,要想取勝,就要齊心協(xié)力,搖旗吶喊,一起用勁兒,方有可能把對方拉扯過去的繩索,再拉扯到他們的這一邊來。
汪少成治療歪嘴子——往好腮上扎針,等同于拔河比賽中給“失力”的一方鼓勁兒,讓他們把丟掉的“嘴角”,再用力拉回來。
當然,治療歪嘴子,并非像拔河比賽那樣立竿見影。沒有兩三個療程(兩三個星期),是很難見到成效的。如果病人的嘴巴歪得厲害,或是“歪”的時間過長,“拉”上七八個療程,甚至小半年也是有的。
大多數來治療歪嘴子的病人,都要在汪少成家住下來。患有歪嘴子的病人,最怕冷風吹。所以,汪少成安排病人住下來,限制他們外出活動,這本身就是一種治療。
汪少成家房屋挺多的,正堂五間大瓦房,寬敞明亮。院子里東西兩面,各有七八間帶隔斷的廂房(類似于當今的病房)。廂房里有通鋪,也有單間。條件好點的人家,尤其是家里有人來陪護,要一個單間,吃住都方便。
某一年,鹽區(qū)北鄉(xiāng)的陳員外,領著他家小閨女來治療歪嘴子,不僅住進單間,還住進汪少成家正堂的單間里(等同于時下的高級病房)。
陳員外家境好,他那小閨女在家似掌上明珠。剛來時,她用一條花毛巾捂住臉,死活不讓外人看。
汪少成說:“讓我看一下。”
因此,首先無論作為反補貼調查國或是被調查國,當出現(xiàn)相關問題的首例案件時,調查機構和立法機構應及時完善相關的法律體系。對缺乏解釋的法規(guī)進行修訂及補充,做到有法可依,防止一個單一的問題因為前期缺乏重視而不斷演化,在后期變成復雜棘手的問題。并且,完善相關的監(jiān)督機制,防止自由裁量權無限制的擴大,維護司法公平。同時針對不同國家不同企業(yè),或者同一國家不同企業(yè)的情況,應該做到實事求是。立足于不同國家的市場和企業(yè)情況進行分析,防止一概而論而造成的失實判斷。作為被調查國,當調查結論嚴重失實時,應及時與調查機構進行溝通,并依據現(xiàn)實情況上報情況說明,以維護合法權利。
那小閨女撲閃著一對水汪汪的大眼睛,往陳員外的身后躲。顯然是覺得圍觀的人太多,她不想讓汪少成以外的人看到她的歪嘴子。陳員外沒有想到,這小閨女忽然間長大了,知道害羞了。可常與病人打交道的汪少成心里明白,他立馬轟開周邊圍觀的人。等他看到那小閨女的嘴巴快歪到耳根子底下時,汪少成不由得輕嘆了一聲,說:“怎么歪成這樣?”
汪少成明顯是在責備陳員外,小閨女的嘴巴怎么歪成這樣子才來就醫(yī)的。
陳員外如實說:“在北鄉(xiāng)那邊找人治過,沒有治過來,反而歪得更厲害了。”
汪少成直盯盯地看著小閨女的歪嘴巴,半天沒有言語。末了,他還是跟陳員外說:“住下吧!”
接下來,汪少成帶著陳員外父女選住房,一連推開了好幾個房門,那小閨女都站在門外不進去,顯然是嫌房間里面黑咕隆咚的怪瘆人的,尤其是一推房門時,許多小飛蟲穿行在塵埃里,迎著門前的光影上下翻飛。
那小閨女連連扇動著手臂往后退。
這個時候,汪少成想到他兒子占著堂屋里一間大房子,便讓他兒子暫且搬到一邊去,讓陳員外父女住了進去。
此后,陳員外父女倆,與汪少成一家吃住在一起。白天,汪少成給那小閨女扎針;晚間,陳員外給小閨女用熱毛巾敷針眼兒。轉眼,兩個療程治下來,絲毫沒見好轉。
汪少成沒說有沒有希望,說:“時間太長了!”他指的是那小閨女的嘴巴歪得時間太長了。用句行話說,過了醫(yī)治的最佳時間。只能是治到哪一步,算哪一步。
陳員外愁眉不展,但他在小閨女面前還不敢表現(xiàn)出來。他去小街上買來酒、菜,與汪少成把酒消愁時,說:“汪先生,你放手治吧。若能治好了,我們就做兒女親家?!?/p>
陳員外那話,顯然是有些自暴自棄了。可放在眼前那一對年輕人身上——一個瘸腿子,一個歪嘴子,可謂半斤對八兩,也怪合適呢。
問題是,兩個月過后,陳員外那小閨女的歪嘴巴一天天好轉了。這期間,汪少成一家真拿陳員外當親家看待呢,給他們父女倆的房間更換了嶄新的被褥,每日的飯菜也都變著花樣。陳員外很得意,也很高興。
汪少成一家也很高興。尤其是汪少成的婆娘,一想到她那瘸腿兒,就要娶個仙女一樣的俊媳婦,就喜得合不攏嘴兒??蓺g喜過后,那婆娘又擔心陳員外喝酒時所說的話會不會當真。
這日晚間,汪少成與婆娘熄燈上床以后,女人猛然間問他:“你若是把那小閨女的嘴巴治好了,人家會不會不跟俺家的大梁子?”
大梁子,就是他們家那走道兒“畫圈”、點“點”兒的瘸腿兒。
汪少成半天沒有言語,末了,他所答非所問地冒出一句,說:“還有三個療程。”
說完,汪少成臉朝里墻,睡去。
汪少成所說的三個療程,是指那小閨女的歪嘴子,再治療三個療程,就可以痊愈了。
羅大成是1946年的兵,他與老蔣的隊伍真刀實槍地干過兩年,等把老蔣他們趕到臺灣以后,他轉業(yè)到地方鄉(xiāng)公所工作。在那期間,他家里遭人襲擊過一次。
那個時候,鹽區(qū)剛剛解放,國民黨的殘余勢力還沒有徹底清除。被打倒的地主、鹽商們,做夢都在想著他們曾經擁有過的土地和鹽田。更為糟糕的是,部分散落于民間的山匪、海盜,渾水摸魚,他們聚集起來,晝伏夜出,經常做一些攔路搶劫、打家劫舍的勾當,搞得社會很不安寧。所以,那時間的鄉(xiāng)公所干部,肩負著維護社會治安的職責,他們都配備了槍支。像羅大成那樣從部隊轉業(yè)回來的干部,仍然穿著一身黃軍裝,整天斜挎著一掛亮锃锃的“盒子”,在他所管轄的各個村莊里轉悠,以便震懾山匪、海盜和那些想做壞事、想偷雞摸狗的蟊賊。
應該說,那個時候,誰家遭遇蟊賊,或者說,誰在那個時候做過蟊賊,都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鹽河口“吹嗚哇”的四眼兒,晚間在村前的小河里洗澡,感覺肚子有點餓。想到前幾天他在西河洼做事時(那戶人家死了人,他在那兒做吹鼓手),察覺到那戶人家的煎餅疊放在堂屋門后的一口小瓷缸里,便臨時起意,裹和當晚和他一起在河邊洗澡的幾個人,如同到西河洼去看戲一樣,摸到那戶人家,搶了人家的煎餅,還在人家院子里拔了幾棵大蔥。一路上,幾個人吃著煎餅卷大蔥,說說笑笑地就回來了。
但是,羅大成家那次遭遇搶劫,并非像四眼兒那樣的小蟊賊所為。那伙子人,像是有組織的山匪、海盜,他們進村以后,沖天“統(tǒng)!統(tǒng)!”放了兩槍(后來證實是炮仗),以恐嚇村民,他們手中有槍炮。隨后,便有人在羅大成家房前屋后高聲叫喊:
“好狗看好自家的門!”
“月黑風高,火槍可是沒長眼睛!”
言下之意,周邊的鄰居們,你們安穩(wěn)在家睡大覺,千萬別出來管閑事。否則,他們手中的火槍,可是要傷及人命的。
聽到喊聲的鄉(xiāng)鄰,明知道土匪進村了,只因為一時沒有襲擊到自己家,便縮在被窩里,假裝外面發(fā)生了什么事,他們一概沒有聽到。甚至到了第二天,隔壁鄰居還會謅個理由,說是頭一天晚間,他們家到鹽田推鹽、收鹽去了,回來以后,累得要命,上床就睡了。好像鄰居家遭遇搶劫,他們沒有起來援助,完全是因為睡得太沉了,沒有聽到外面的響動呢。
可羅大成家那次遭襲,動靜蠻大的。那伙子賊人,進村時放了兩槍,翻墻入院以后,又在羅大成家的院子里放了兩槍。那動靜,驚天響哩!周邊的鄰居,怎么會沒有聽到呢。
但是,四鄰都沒有起來援助的。
鄉(xiāng)鄰們知道,土匪手中有槍,羅大成手中也有槍。兩方若真是交起火來,那子彈亂飛,說不準就奔著人們的腦殼來了。
可巧的是,那天夜里,羅大成到縣里開會去了。開槍的只有土匪一方。他們破門而入以后,其中一個持槍的瘦高個兒,首先把羅大成的女人給控制住,他手握一支用紅布包裹住的“盒子”,直抵羅大成女人的腦門子,喝斥她不許亂動,還不讓她亂喊亂叫,否則,就要扣動扳機打死她。
當時,羅大成的女人已經披衣坐在床頭了。那伙子賊人進屋以后,個個都裹著灰乎乎的頭巾,在那兒翻箱倒柜,唯有那個沖她“晃槍”的瘦子,不停地逼問她:
“大洋呢?你家的大洋藏在哪兒?”
在土匪們看來,羅大成在鄉(xiāng)公所當干部,他們家隔三岔五就在鐵鍋里煎小魚,招惹得周邊三四條街上的貓都圍在他家墻頭上打轉轉,他們家一定很有錢呢。再聯(lián)想到前一段時間,羅大成帶領村民分了地主家的田地,沒收了鹽商的房產,他自個兒自然會落得個盆滿缽滿(中飽私囊)。所以,那天晚上,土匪們上來就威逼羅大成的女人交出大洋來。
女人說,他們家沒有大洋。
土匪們不信。土匪們把她家里翻個底朝天,也沒有翻出半塊大洋,倒是讓那女人吃了不少苦頭。他們來回扇打她耳光,一遍又一遍地威逼她:“大洋呢,你們家的大洋呢?”
羅大成的女人一直都說他們家沒有大洋。
末了,土匪們搜不到大洋,便把他們家的衣服、棉被,還有羅大成在部隊時穿過的幾雙半新的鞋子,全都給捆扎起來扛走了。那個“持槍”斷后的瘦子,臨出門時,看羅大成女人胸脯子那兒高高尖尖的,假裝查看那地方藏沒藏大洋,還壞壞地往她胸口那摸了一把。
可那件事,女人沒有對外人講。包括第二天清晨,羅大成從縣里聞訊趕來,鄉(xiāng)鄰們都圍在他們家小院里,打聽昨夜土匪入院的過程時,女人只是說,家中的棉被呀、衣褲呀、鞋子呀,還有半袋子玉米面兒,全被那伙子賊人給搶走了,就是沒有提那個瘦高個兒賊人摸她胸口的事兒。她覺得那件事情若是說出去,可能會引起人們的猜疑——沒準人們會想到她被土匪給弄了呢,那多丟人呀。
可此時,前來圍觀的四鄰,在他家石磨上發(fā)現(xiàn)了燃放炮仗的火灰和紙屑,顯然,那伙子賊人不是什么山匪、海盜,可能就是一伙小蟊賊子,他們沒有槍炮,拿炮仗來嚇唬人。羅大成的女人也在猜測,那個臨走還要摸她胸口一把的賊人,手中那個“紅布疙瘩”里面,十之八九就是一個笤帚把子(秫子去掉米粒扎成的把子)。
鄉(xiāng)鄰們不關心那些,鄉(xiāng)鄰們只打探昨夜的土匪有幾個,他們都長得什么樣子,甚至,還追問他們說話的腔調,等等。鄉(xiāng)鄰們追問那些,似乎是在思量,以后他們家若是遭遇到土匪時,該用什么辦法防范呢。
唯有羅大成,他看過石磨上的炮仗紙屑,斷定那就是一伙小蟊賊子,便問女人:“你手中不是有槍嗎?怎么不沖他們放上兩槍?”
女人略頓一下,當著大伙兒說:“幾個小蟊賊子,萬一我開槍打死了他們,多不好?!?/p>
眾人聽到他們夫妻那樣對話,都認為他們家有兩桿槍。其實,就羅大成本人有一掛“盒子”。但他出遠門辦事,尤其是要在外面過夜時,他會悄悄把槍留給女人用來防身、護院。羅大成的女人挺漂亮的,他不在家時,總擔心女人會被某些眼饞的男人給算計了。但那女人會打槍,羅大成教給她的。每當羅大成把槍留給女人后,他本人在外面混事時,身上只背著一個空殼的槍套——擺擺樣子。
回頭,眾人都走了,就剩下羅大成和女人時,羅大成還在那兒埋怨,說:“一伙小蟊賊子,你怕什么怕?沖他們放上兩槍,保準他們全都嚇跑了!”
此時的女人卻輕嘆一聲,說:“唉!當時我一緊張,把枕頭底下還壓著槍的事給忘了。”
譚淑芳的家在供銷社后面。
那個時候,政府取消了私營經濟,三五個小村組建一家供銷聯(lián)社(又稱供銷社),賣油鹽醬醋,也賣漁網蓑衣;賣建房子用的洋灰(石灰)、茅竹,也賣女人手上戴的頂針和滾鞋口的花絲線;還賣摻了水的劣質白酒,散裝在一個大肚小口的烏釉壇子里,擺在柜臺上面,專門眼饞那些好酒的男人。
解放以后的供銷聯(lián)社,如同一個小集市。每天一開門,便人來人往,家家戶戶,吃的穿的用的,樣樣都離不開那兒。
供銷社里銷售貨物的同時,也收購雞蛋、鴨蛋、蝦皮、魚干,以及有藥用價值的車前草、長蟲皮、狗奶子(枸杞粒)、姐兒猴外殼(蟬皮),等等。好多時候,女人們納鞋繡花時,發(fā)現(xiàn)少了根繡花針,雞窩里摸一只還很熱乎的雞蛋,拿到供銷社便可以換來。鄉(xiāng)里郵遞員,斜背著一個帆布包,滿頭是汗地奔到供銷社,就算是把信件送到千家萬戶了──前來購物、賣貨物的鄉(xiāng)鄰,順便就把柜臺上的包裹、信件給帶走了。
可以想到,那個時期的供銷社,是鄉(xiāng)村貨物的集散地,是鄉(xiāng)民們娛樂的場所。大家不買東西時,也愿意湊到那里去玩耍。尤其是陰雨天,鄉(xiāng)民們不好下田干活兒了,很自然地就會聚集到供銷社里來,相互間插科打諢地講一些鄉(xiāng)間笑話,也怪有趣。
鹽區(qū)供銷社里有一任售貨員叫孫大胖,他不是鹽區(qū)人,但他的家離鹽區(qū)不是太遠。他的真名叫什么,鄉(xiāng)民們并不關心,只曉得他是公家人,吃著國家供應的白米、細面,臉盤子白白胖胖的,個條兒挺高,鄉(xiāng)民們就叫他孫大胖。
那個時候,鄉(xiāng)里的干部,包括鄉(xiāng)郵員、售貨員,獸醫(yī)站里劁豬蛋的,都屬于吃國庫糧的公家人員。在鄉(xiāng)民們眼中,他們高人一等,是很吃香的。好多年歲大的、長相丑的男人,只要能謀到一個吃國庫糧的職位,都能在鄉(xiāng)間娶到漂亮的媳婦。甚至,連他的家人也都跟著沾光。
孫大胖是有家室的,但他有個弟弟尚在部隊服役。
孫大胖來到鹽區(qū)以后,物色到供銷社后面譚禿子家的閨女譚淑芳為人不錯。那姑娘大眼生生的,胳膊腿兒都很有勁兒。在生產隊的“識字班”中,她是勞動能手。收麥子、割稻子時,大家一字排開,別人割五壟稻谷,她割六壟或七壟,還總是搶在別人前頭。年底分紅時,她戴著大紅花,喜獲花毛巾和印有“勞動標兵”的白瓷缸子。
孫大胖想把譚淑芳介紹給他二弟做媳婦,便托了一個村干部,把他二弟(孫二胖)在部隊當兵、并有可能留在部隊提干的消息轉告給譚淑芳,問譚淑芳是否愿意與他二弟談對象。
譚淑芳沒說同意,也沒說不同意,譚淑芳說要先看看人。
譚淑芳那話,應該是一個姑娘家對婚姻的矜持與慎重。其實,換一個角度來思考,她譚淑芳能嫁到孫大胖他們那樣的大家庭去做媳婦,本身就很榮耀了。再加上媒人說孫二胖在部隊將來還要提干,那就更好了。
孫大胖把譚淑芳的想法寫信告訴了孫二胖,讓他在適當的時候回來一趟。
孫二胖很快回信,說他們部隊正在整編,暫時回不去。但他隨信寄來一張半身照,二寸的,胖乎乎的大圓臉,斜著身子,歪在一個四面都是小鋸齒的相片當中。
從照片上看,孫二胖的身條與孫大胖差不多,大高個兒,戴頂軍帽,穿著帶有紅領章的軍裝,怪威武的。譚淑芳拿到那張照片以后,就沒有再還給人家。顯然,她是相中了孫二胖。
接下來,譚淑芳瞞著家人,跑到縣城去照了一張上了彩的四寸大照片,悄悄地寄給了孫二胖。這以后,她還給孫二胖納了鞋墊、繡了香包,寄過兩回干蝦皮和花生米。其間,她還把她內心的喜悅,透給了她的閨密楊桂花。
楊桂花一手拿著孫二胖的照片很是入神地左右端詳,一手撫摸到譚淑芳的大腿那兒,不輕不重地掐了一把,說:“怎么好人都讓你給遇上了呢!”
譚淑芳捂著腿,羞紅著臉,笑得格格的。
轉過年,春暖花開時,孫二胖寫信來,說他不久將要回鄉(xiāng)探親。其實就是回來與譚淑芳相親。
雙方見面的地點,就選在供銷社。
方式嘛,中間人幫助策劃了一下──讓譚淑芳裝作去供銷社買東西的樣子,在柜臺外面,向柜臺里面東張張、西望望。而柜臺里面的孫大胖與孫二胖,可以東一句、西一句地說些無關緊要的什么事兒。雙方假裝誰也不認識誰,不經意間,互相打量一下對方的身高呀、相貌呀,就可以了。
譚淑芳感覺那樣的方式好,不緊張。
可真到了要去相親的當天,原本很會出風頭的譚淑芳,忽而變得慌亂起來,以至于當天她該穿什么衣服,梳什么發(fā)型,怎樣空甩著兩手往供銷社里走,她都不知所措了。她讓楊桂花陪她一起去,順便幫她長長眼睛(參謀參謀那個人,到底是行,還是不行)。
楊桂花自然愿意陪同。
可出乎意料的是,當天相親之后,孫大胖問二弟對方怎樣時,孫二胖咂摸了半天嘴兒,說:“和照片上的長相不一樣呢?”言下之意,他沒有看好譚淑芳,反而對陪同譚淑芳來的楊桂花產生了好感。
孫大胖略頓了一下,說:“行呀,那我差人去問問楊桂花。”
楊桂花聽到這個消息后,先是臉色羞紅了,隨之自言自語地說:“怎么會是這樣子!”聽話音,楊桂花沒有拒絕孫二胖。
一樁婚事,就這樣歪打正著地另謀其主了。
隨后,楊桂花跟著孫二胖到部隊上結了婚。
那以后的一段日子里,鄉(xiāng)鄰們都很羨慕楊桂花,都在猜測楊桂花可能不久就要隨軍——跟著孫二胖去做軍官娘子??烧l也沒有料到,半年以后,孫二胖卻復員回鄉(xiāng)了。
復員回鄉(xiāng)的孫二胖,很快就與群眾打成一片。當年冬季上河工(修海堤)時,孫二胖被編到民工隊伍中,并駐扎到譚淑芳他們小村里。
當時,譚淑芳還沒有婚嫁,她得知孫二胖也來修海堤時,心中無比暢快!她選在一天中午下工時,假裝在村口的井臺上洗衣服,剛好堵上在工地上放炮炸石頭弄得滿身泥灰的孫二胖,問他:“你也來修海堤呀?”言下之意,好你個孫二胖,你不是要在部隊提干嗎,怎么也兩腿插進泥溝里,來修海堤了呢?
孫二胖明知道對方那是挖苦他,臉一紅,低頭繞到一邊走了。
應該說,譚淑芳那一番挖苦孫二胖,已經很解氣了!可接下來,更令譚淑芳解氣的事又來了──孫二胖在一次排除啞炮中被炸身亡。
已經是孩子媽的楊桂花,抱著兒子來哭喪時,譚淑芳也擠在人群中抹了淚水。但她并沒有靠近楊桂花,那個時候,她們倆早已經斷了來往。
后來,也就是孫二胖的墓碑在海堤上立起時,譚淑芳選在一天傍黑,獨自前去祭奠了。小村里,兩個黑夜照蟹的人撞見了,譚淑芳也沒有避諱,她就那么單腿跪在孫二胖的墓碑前,一張一張地燒著火紙(冥幣),口中還絮絮叨叨地說了些什么。那兩個照蟹的人,與她隔著一小段距離,聽不到她口中絮叨什么,只見她跟前那團跳躍的火苗子,在黑暗中映照在她臉上,忽閃,忽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