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芳
一九三六年八月二十六日,本是前清錦州知府豫敬(一八六五至一九三八)收取前院房租的日子。他把北平宅子的前院隔開后,租給了重慶來的康太太。伊在此一連租住了七八年,從未拖欠過房租,委實是個好房客??堤患矣媱澖諆?nèi)搬回重慶,于是提出不再續(xù)租,本月租金以“住茶錢”相抵。“住茶錢”相當于租房押金,訂立租房合同時暫押房主處,金額一般是一個月租金,可用以抵扣最后一個月的房租。這樣一來,豫敬不免陷入憂思。自從民國肇建,他不再食俸,旗人賴以生存的錢糧也沒了,只能一直靠著存款利息坐吃山空。房租是他的一大穩(wěn)定收入,不能迅速出租,損失自然不小。
豫敬隸屬滿洲鑲藍旗, 瓜爾佳氏, 父親崧蕃官至云貴總督。一八九六年,他考取總理各國事務(wù)衙門章京,一九0五至一九0九年間在清政府外務(wù)部任職,宣統(tǒng)元年曾接待過日本貞愛親王等各國要人,是個見過世面的人物。豫敬的宅院位于西城,門前就是馬市橋,約在今天的西四一帶。根據(jù)一九三六年北平市財政局丈量登記的房契,這座宅子共占地五畝三分,即三千多平方米,計有瓦房、平臺、灰棚、游廊共八十九間,后又添蓋兩間,共系九十一間。用于出租的前院計為一等房五間,二等房三間,并附帶有一個獨立花園。
不過,尋得穩(wěn)定房客尤其是有能力按時繳納房費的房客確實不那么容易。雖然陸續(xù)有人前來看房,但是直到一九三七年三月十九日,豫敬才在日記中記錄道:“今有人介紹英國人巴克斯,年七十余。原住石駙馬大街,今擬租房,看此花園,甚為合意。”不過,這位英國人開出了幾項條件:“第一,須訂合同幾年;第二,屋中鋪地板,院中油飾不齊整之處,亦須收什?!惫馐呛笠豁椀拈_銷,大約就在千元開外。兩天后,他又派瓦木匠前來查看房屋狀況,還想要在現(xiàn)有基礎(chǔ)上添蓋一小間,并且改變原有的布局結(jié)構(gòu)。種種要求看似苛刻,豫敬卻覺得這仍算得上是一件比較稱心的便宜事。首先,裝修房屋的一切費用,已經(jīng)言明均歸租戶擔任,只是如果漏水,則由房東負責修葺;其次,雖然房租須酌情裁減,但是再三商議之后,定為每月三十三元,房東負責繳納捐稅。對方當下就爽快地付了定金五元,并說馬上請木匠前來動工。相比起此前空置大半年的損失,無疑已經(jīng)甚為劃算了。
租房給外國人,需要房主和租戶都具備一定的資質(zhì),也必須上報主管機關(guān)批準,辦理一系列登記手續(xù)。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北平市政府公安局修正外國人租賃房地規(guī)則》規(guī)定: 有正當職業(yè)的外國人可在本市區(qū)內(nèi)租賃房地居住使用,但不得開設(shè)行店公司經(jīng)營工商業(yè)。作為房主,與外國人簽訂租房合同,首先需要到公安局購買“外人僑居租房之合同”,此外尚要預備相關(guān)的調(diào)查手續(xù)。豫敬也一早做好了心理準備:“總之既租與外人居住,彼又自行修理,如此便宜事,不能不麻煩?!比露瘴绾?,他親自前往位于“前清吏部舊址”的公安局,“局中賣合同處,系由窗內(nèi)開一小洞,有人在內(nèi),先錢后紙,與胡同之小鋪一樣。凡買呈紙合同,均在此處也”。他按要求買了“外僑租房合同紙四份,報單一紙”,花費合計二元一角。
接下來的手續(xù),巴先生委托他的中間人、中國人方玉書前來接洽。這位方先生辦事牢靠,全權(quán)代表巴先生處理一切事務(wù)。豫敬與方玉書商妥各項細節(jié)之后,先簽訂了六份合同,官四份,私兩份,分別簽字蓋章。三月三十一日午后,由豫敬再到警察局呈遞官方合同四份,報單一紙。這時,才又被告知還必須要作為租客的外國人名片一張。他馬上到石駙馬大街巴先生寓所找方先生,值其外出,于是請仆人向巴先生要名片一張,又匆忙趕回警察局,將合同、報單、名片一同遞上。審批的時間很是冗長,“問何日由何處發(fā)還,據(jù)云須三四禮拜,交本區(qū)發(fā)還”。果然,近一個月后的四月二十五日,豫敬才拿到由方玉書送來的、經(jīng)過公安局批準的合同。
無論租與何人,房屋租賃均需要有鋪保。只是一般情況下,僅是房東向租客要求鋪保。租房給外國人,除了需要鋪保為雙方簽訂的合同進行擔保,管轄本區(qū)的警察還要上門做實地調(diào)查。豫敬向北平市公安局呈遞租賃合同后,四月五日,主管本區(qū)的分駐所巡官來見,“為英人租房事,須具結(jié)?!?,鋪保需要保證“房主所租均與合同相符”。找到愿意擔責的鋪保甚是不易,他問了兩三家,均不肯出保,不得不懇求自己的另一租戶“三義公煤棧”蓋上字號戳記,應(yīng)付了事,交與第一分駐所收訖。哪知審核之下,仍是不合要求,因為合同鋪?!霸涚姳礓仭眱H是九等商鋪,不合格,非七等以上者方可。幸虧方玉書有經(jīng)驗,“預為改保,當將合同帶回,另覓六等鋪保加于合同”;并希冀“此合同有雙鋪保之戳記,總不至再有挑剔”。
豫敬為人謹慎,對于英國租客的改建和裝修要求,預先為日后可能發(fā)生的糾紛堵住了漏洞:“所要者將來不住時所有添修各事件,均作為房東應(yīng)有利益,不得拆毀及索價等事,須預先說明為要也?!庇謱iT咨詢了熟悉涉外事務(wù)的朋友,擬在合同中加入“合同批準后方可動工修理”;“現(xiàn)在租期以三年為限,如續(xù)租再立合同定期”等語,以充分保障自己作為房主的權(quán)益。
四月二十五日,合同獲準,第二天,巴宅已派瓦木匠前來修改屋中裝飾,大約須二十余天可以竣工。如此著急,系因英國人目前居住的“張宅賣房期限已滿,至五月十五日已過期一月,實無法遷延,不得不趕緊收什”。工程實際費時長達一個月,豫敬在五月二十六日的日記中寫道:“今日下午新房客英人巴克斯遷來。自二月初七日(筆者按:農(nóng)歷)與方玉書言定租妥,至今七十天,始遷移來居,因工程零碎,極力趕修,甚為草率也?!?h3>二
豫敬的新租客英國人巴克斯,正是《慈禧外紀》(陳冷汰等譯,中華書局一九一四年)、《清室外紀》(陳冷汰等譯,中華書局一九一五年)等書的作者,著名漢學家埃德蒙·巴克斯爵士(S i r E d m o n d B a c k h o u s e,又譯白克浩司、巴恪斯)。巴克斯一八七三年出生于英國約克郡的一個富有家族,一八八六年升入牛津大學,并開始自學多種語言。一八九九年二月,當他因主持海關(guān)事務(wù)的赫德大力舉薦、手持張伯倫的推薦信抵達北京時,據(jù)說已經(jīng)熟練掌握了俄語、日語和漢語。
一九一0年,巴克斯與《泰晤士報》記者濮蘭德合作撰寫了《慈禧外紀》?!洞褥饧o》是清末實際統(tǒng)治者慈禧的第一部學術(shù)性英文傳記,在英文版出版后的一年半之內(nèi),印刷八次,均銷售一空,并被譯為德、法、日多種文字,長期被西方學者奉為權(quán)威史料。書中收錄了巴克斯在庚子事變中發(fā)現(xiàn)的稿本《景善日記》,作為義和團事件的第一手資料,這部日記的真實性從出版之日起即備受質(zhì)疑,讓中西歷史研究者們多年來屢屢撰文展開論辯,聚訟紛紜。莊士敦、戴文達、劉逸生、金梁、房兆楹等著名學者都曾卷入其中。
關(guān)于巴克斯在北京的職業(yè)和身份,傳聞很多。他中文極佳,在北京擔任過的官方職務(wù)有使館譯員、京師大學堂教員、多家公司的商業(yè)代理人,同時又是學者、作家,以及口耳相傳中的“英國政府的秘密代理人”,并曾卷入數(shù)起詐騙活動。為了厘清圍繞于他的個人經(jīng)歷和《景善日記》的諸多疑云,牛津大學近代史教授休·特雷費- 羅珀(Hugh Trevor-Roper)翻閱了大量政府文件和私人書信,為巴克斯撰寫了英文傳記《北京的隱士—巴克斯爵士的隱蔽生活》(胡濱、吳乃華譯)。書中寫道,巴克斯的著名丑聞包括以下數(shù)樁:他在大學期間過于揮霍,欠下了大量的債務(wù)無法償還,于一八九五年十二月正式宣告破產(chǎn),因躲避債權(quán)人的尋覓而出國謀求避難;他分別在一九一二、一九一四年分兩次為牛津大學捐贈了數(shù)量驚人的中國古籍,僅第一批二十九箱就讓牛津大學的中文藏書增加了將近四倍,一躍擁有了歐洲最好的中文藏書,只是在有意無意間將幾部明版書夸大為宋版書;一九一八年,當他有意再次向牛津大學捐贈一部清宮原藏一萬卷《古今圖書集成》以及后續(xù)三萬卷“著名的宮廷藏書”時,收取了巨額的國際運費以中飽私囊;致命一擊來自讓他在歐洲學術(shù)界聲名鵲起的《景善日記》,被前雇主莫理循公開質(zhì)疑是刻意偽造的一件贗品。
根據(jù)傳記中的考證,巴克斯屢次向牛津大學捐贈古籍的直接目的,是在母校謀求一份漢文教授的職位。經(jīng)過數(shù)年的努力爭取,在幾乎勝券在握的情況下,一九二0年,這一職位最終花落另一位學者蘇慧廉。歷經(jīng)風波之后,巴克斯再一次離開倫敦,回到北京,慢慢斷絕了與歐美朋友的一切聯(lián)系,離群索居,立志成為一名北京的隱士,將所有的時間用于寫作和研究。上文提到的張宅,就是他此前居住的、位于石駙馬大街十九號的宅院。這所住宅是一九一二年之后巴克斯在北京的長期住所,非常神秘的是,他將房屋所有權(quán)轉(zhuǎn)讓給了自己的仆人張和才(音譯),一直以朋友或租客的身份居住在那里。更為離奇的是,一九三七年,張和才被人謀殺,此宅急于變賣,巴克斯由此才匆匆搬入豫敬家的前院。
根據(jù)豫敬在日記中的描述,“巴君身體高大,雖年老而體格雄健,一部長髯及胸”。這與巴克斯照片中的形象基本相符。長須是巴氏的標志之一,他的打扮一直很中國化,常常身著深色的中式長衫,戴中式便帽,按照中國古老的式樣在帽子前邊釘上一大塊玫瑰色的水晶。
在此段時期與巴克斯有過交往的法國出版商魏智回憶說,巴克斯再次回到北京之后深居簡出,避免與他本國的人士交往。據(jù)說,當他出門時,就派他的中國男仆走在前面,看見任何西方人士時便警告他。如果他偶爾去舊城墻上散步時遇見西方人,他掉頭就走。如果他坐在黃包車上碰見西方人,他便用手帕遮住他的面孔。這也與豫敬的觀察完全一致,“巴克斯不愿與人來往”,據(jù)他偷偷從門隙觀察的日常生活狀況,“屋中空洞無陳設(shè),亦無桌椅,晚亦不燃燈,僅開一燈,少時即閉。屋中一人,毫無聲響。聞飲食一切極簡單,甚重衛(wèi)生,每間數(shù)日,由醫(yī)生檢驗身體一次”。
不過,在北京生活了三十余年,巴克斯顯然極為熟稔中國的禮儀,搬家之前,曾專門送來打掃費用十元,分給豫敬家的下人;在搬入的第一天,他即派方玉書代他前來拜會主人,不過事先言明“因不愿見生人,擋駕回拜”。他的語言天賦,豫敬也不可避免地注意到了:“渠每日看報廿份,中外皆有?!?/p>
隱居的生活中,巴克斯沉浸于讀書和寫作,還以研究中國歷史和中國書法為消遣。他對外宣稱的寫作計劃包括編撰一部大型的中文辭典,翻譯他新發(fā)現(xiàn)的李蓮英回憶錄和撰寫一部關(guān)于清朝皇帝生活的著作。這些工作都建立在廣為人知的成就之上:他曾修訂過禧在明的《袖珍漢語會話辭典》,掌握了蒙古語和滿語,對中國史籍也非常熟悉。為搜集寫作素材,杜絕社交的巴克斯還曾向豫敬打聽相關(guān)的人物信息:“巴先生詢問外務(wù)部駐俄使臣塔,何名一時記憶不清,至晚始想起系塔什納,號木庵。伊所問者,系庚子殉難之懷塔布也?!睂嶋H上,兩人交游圈的交集不少,應(yīng)該不乏共同話題。豫敬曾在外務(wù)部任事數(shù)年,接觸過當時的英國駐清公使朱邇典,后者與巴克斯之間淵源匪淺。此外,他還繼續(xù)為領(lǐng)事館從事著“低稿酬”的翻譯工作。與此同時,他也強硬地應(yīng)對著來自西方的、對《景善日記》的懷疑和批評,堅稱“發(fā)現(xiàn)《景善日記》的情況就是如我所寫的那樣,我的整個敘述都是對事實所做的確鑿的客觀說明”,并準備針對戴文達、劉逸生的文章提起誹謗訴訟。
在巴克斯晚年為數(shù)不多的幾位西方友人眼中,他是“一位很有魅力的,充滿生活經(jīng)歷和緬懷往事的老先生”,“手中拿著一杯威士忌酒,這是大夫給他開的藥方,用來升高他的血壓”。他們多次拜訪過巴克斯租住的豫敬宅子之前院,甚至明確給出了它的具體位置:西城羊肉胡同二十八號。他們認為這是一處極好的隱居之所,當然并不清楚房主是何許人:“他居住在一所相當寬敞的、有花園的中國式住宅中,看來生活得很舒適?!彼挥诒逼阶顬榉比A的鬧市區(qū),豫敬常常記錄自己出門“踏街”,步行到西單閑逛、購物;或信步到北海游園。巴克斯選擇隱居在此,頗得大隱隱于市的真諦。
巴克斯搬進豫敬的前院后一月余,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盧溝橋事變爆發(fā),中日沖突頓起,日益嚴峻,各國駐北平大使館紛紛邀請本國僑民遷入使館區(qū)。豫敬的日記自七月二十七日陸續(xù)記道:“巴先生為英使館及教會來接其暫避”;“昨日即知今日信息吃緊,英使派人來接巴先生暫為躲避而巴先生不愿前往,又一再催請,始于十一點前去?!痹ゾ匆步栌伤男雄檨砼袛嘟粦?zhàn)局勢:“唯今日巴先生未歸,大約無甚好消息?!薄扒霸喊拖壬捎^歸家,大約現(xiàn)時不至有他虞?!薄案鲌鬅o甚登載,唯巴先生云:消息仍不佳。恐仍須赴使館躲避。”根據(jù)《北京的隱士》一書所言,巴克斯的刻意隱居讓他成為一個傳說中的人物,當他出現(xiàn)在英國使館時登時引起了轟動,英國使館兩位年輕的外交官乍一聽聞大名,“幾乎向后摔倒”。只是,當北京恢復秩序后,他又一次銷聲匿跡了。
時局緊張,未來不可預知,但每月按時繳納的房租起碼讓豫敬減少了一點后顧之憂,他對巴克斯的入住感到極為寬慰。十一月,北平政府為增加房屋稅又來上門調(diào)查,豫敬家登記的繳稅房屋比實際房屋尚多兩三間,房捐因此又增加若干元。他在這晚的日記中寫道:“幸而前院春間租與巴先生,否則至今亦不能租出,即或租出,經(jīng)此事變,亦恐有遷移之慮。雖空閑房屋,亦要照納,此真不講情理之尤者也。”
不過, 根據(jù)巴克斯的傳記和朋友丹比夫人撰寫的回憶錄,一九三九年八月,日本人侵入了他的住所,將他多年積累的手稿、資料統(tǒng)統(tǒng)付之一炬。這處遭劫的住所,應(yīng)該就是豫敬租給他的前院。只是豫敬本人并沒有親眼見到此番慘象,一九三八年二月二十日,豫敬的日記戛然而止。此前數(shù)日,他記錄自己無意間著涼,渾身無力,食物不能下咽,不得不前往求醫(yī)。他留下了日記中的最后一句話“陳滯一清,火自降也”,即因病去世,享年七十三歲。
自一八九九年初次來到北京之后,巴克斯的余生大都在北京度過。一九三九年之后,他先后避居在奧地利公使館、英國公使館和一所法國天主教醫(yī)院,并完成了最后一部文稿、自傳體回憶錄《滿洲的衰落》(書名原為法語,中文版譯為《太后與我》)。這部手稿由臨終前照顧他的友人、瑞士醫(yī)生賀普利(R. Hoeppli)保管多年后,輾轉(zhuǎn)交給牛津大學博多萊安圖書館收藏至今。此書披露了他與慈禧太后之間的秘密情事,出版之后引發(fā)了巨大爭議。他曾希望在戰(zhàn)爭結(jié)束后,隱居于西山的一座寺廟度過余生。一九四四年一月八日,他逝世于北京,葬于阜成門外天主教會的查拉公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