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文學(xué)源于生活。文學(xué)也可源于歷史。事實上,二者殊途同歸。蓋歷史講述的是過去的生活,如果假以慧眼,假以巧手,把目光投向歷史的故紙堆,同樣可以找到許多鮮活、閃光而迷人的生活細(xì)節(jié)。作者郝周憑借自身傳統(tǒng)文化情懷和獨特的創(chuàng)作手法,從歷史文獻(xiàn)中打撈生活,發(fā)掘美好和感人的瞬間,使之以文學(xué)的面目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取材古風(fēng),研磨成文,自成新韻。
(一)
秦楚之交,漢水之濱的楚地農(nóng)民王守本,租種幾畝薄田,養(yǎng)活一家老小。一日,他在地里為苞谷除草。正在田埂喝茶歇息時,一個背著皂色行囊的客商路過。
客商一路步行,口干舌燥,見守本提著陶罐,飲得暢快,不由得向他靠近,討口茶潤潤喉。守本是個爽快人,別說是茶水,就是美酒甘醴,他也不會吝惜。
操著秦地口音的客商飲了茶,擦擦額頭的汗塵,舒緩一口氣,便與守本閑聊起來。原來客商不是常見的商賈,而是專門販賣歷朝古董的商人,可稱之為“儒商”。
“哦,其實我家高祖也是秦人,后來搬遷至此……”守本說。
“原來三代以上,都是故人。聽聞貴地乃上古時期的楚國舊都,多青銅禮器,不知你是否有聽聞?”秦商自然攀了關(guān)系,把話題引入本行。
“見笑了。我就是一個普通的農(nóng)人,哪里有這樣的見識!”守本擺擺手,“就算有,也沒有福分……”
“王侯將相,三代之后,誰又知道會是貧是富,是官是民?也許哪天交了好運,你也能成為有錢人呢!”秦商笑著說,“不瞞你說,本次來楚地之前,我就在三秦故地,購得一方少見的青銅禮器,方家爭著出重金來買……”他頗有些自得,然后又打開隨身的包裹,從中取出幾件小銅器,放在田埂上,有意讓守本開開眼界。
守本終究是粗鄙農(nóng)人,只是把古董舊物放在手中摩挲一番,又一一放下。一則他的確看不出這些舊物不能吃不能用,有何珍奇之處,二則也擔(dān)心弄壞了寶貝,賠償不起。
兩人又談了些當(dāng)?shù)伢A道渡口、民情風(fēng)俗之類的閑話。眼見日薄西山,倦鳥歸林,秦商匆匆收拾行囊,起身告辭了。
誰也沒有料到,就在秦商重新擺放形狀不一的古董時,不慎把一個小布袋遺失在歇腳處的田溝野草叢中。天色將晚,守本起身回家時發(fā)現(xiàn)了這個袋子。他拎起沉甸甸的袋子,打開一看——竟然裝著三塊閃著暗光的馬蹄金!
守本手中的鋤頭和畚箕一下子落在了地上。他顫抖著把金子放在手里摩挲著,心臟幾乎跳到了嗓子口。他把陶罐里剩下的一口水飲完,又狠狠地咽了幾口口水。天哪,這么多金子,都能買下一百畝良田了!還守著這三畝薄地?不,有了一百畝地,出租給佃戶就行了,還用得著自己在田里流汗嗎?可是轉(zhuǎn)念一想,丟金子的古董商一定急得捶胸頓足,暈頭轉(zhuǎn)向。等他冷靜過來,他一定會沿著原路回頭來找的。
是守在原地等待原主,還是攜金帶銀一走了之?他的眼前又出現(xiàn)了秦商的模樣。確切說,是他想象出來的,秦商發(fā)現(xiàn)重金丟失后的呼天搶地的模樣。他記憶中祖父遭難時的場景依稀閃現(xiàn)了出來……想到這里,守本坐在田邊,等失主歸來。
(二)
月亮升上來了,烏云又遮住了月光,夜露打濕了他的衣衫。一直等到半夜,也沒有見到失主。出村不遠(yuǎn)處的河岸上,妻兒一路提著火把呼喚。肚子早就餓得咕咕直叫的守本把一小袋金子裹在胸前的上衣內(nèi)側(cè),又順手從田埂邊折了些灌木干柴摟在胸前,跟隨前來尋他的妻兒回了家。這一路上,守本竟魂不守舍。他不時回頭朝田埂邊張望,那里正是他撿到金子的地方。如果客商來了,沒有找到金子,那該如何是好?這一袋金子難道就像天上掉落的餡餅,歸我了嗎?該不該把這件事告訴妻子?他覺得渾身熱得發(fā)燙,仿佛這袋金子成了一個燙手山芋。妻子見他神色不同往常,問他是不是遇到什么煩心事,他搖搖頭。妻子疑心他在野外待得太晚,怕是中了邪氣,路過村口的土地廟時,她特意跪下來為丈夫祝禱了一番。他回到家,隨便吃了幾口晚飯,飲了一口水,倒頭就睡,連上衣都沒有脫。等睡到下半夜,他悄悄起身,來到后院,找了一個無人知曉的角落,把那袋金子藏了起來。
這晚,守本做了一個晚上的夢。其中一個夢讓他久久不能平靜。夢中,一個甲子前,發(fā)生在祖父身上的慘劇又像觀看演戲一樣逼真地出現(xiàn)在他的眼前……改朝換代的亂世,王家外出逃難。臨行前,祖父將家里唯一值錢的獸面花紋的青銅酒樽交給平時交好的友人保存——他們家挖建了地道。后來災(zāi)禍結(jié)束,友人不幸病故。友人之子面對前來取回寄存之物的守本祖父,搪塞支吾,最后竟然拿出一只粘著泥土的青花瓦罐代之,辯說不曾見過青銅酒樽,只有一只青花瓦罐非其家所有,似是其父代爾所藏。青銅酒樽乃商代古董器物,價值足值數(shù)百兩銀子,怎是一只當(dāng)朝青花瓦罐所能比擬?祖父為人耿直,幾次討要公道都沒有結(jié)果,最后舉起青花瓦罐,當(dāng)街摔破在石坎之上,口吐鮮血,郁郁而終……目睹這個慘劇,守本父親決意離開傷心的故里,另尋生路。于是一家人便遷到楚地,墾荒起家,逐漸站穩(wěn)腳跟。后來,他們聽客居此地的鄉(xiāng)鄰說,在一場匪亂之中,那戶人家的財產(chǎn)在夜間被匪徒洗劫一空,家破人亡。至于那個寶貴的青銅酒樽是否也成為歹人的囊中之物,不得而知?!笆乇景∈乇荆医o你取這個名字,是要你記住,吃虧未必不是福,做人本分才是正道??!”講完這句話,愁腸百結(jié)的祖父弓著背離他而去,最后化作一團(tuán)霧氣再也尋不見了。
翌日起床后,雞鳴狗叫,田舍儼然。守本又像往日一樣,神清氣爽。他舉止言談不再飄忽不定。妻子暗中觀察一番后,終于舒了一口氣,看來是土地菩薩顯了靈。等到這個月十五,我一定去燒香還愿。她想。連續(xù)幾日,守本都去同一塊地里鋤草,也是為了再等失主。但是直到地里的雜草全部除光,他再也沒有等到前來尋找金子的秦商身影。
(三)
又過了三年。在一個收獲的季節(jié),守本等來了一個有幾分眼熟的外地人——那個丟失金子的秦商回來了。眼前的這位萍水相逢的客商鬢角的青絲早已成了白發(fā),額頭的皺紋也深密了許多。最明顯的是兩個腫起的大眼袋,顯示他過得并不舒坦。秦商跟他寒暄了幾句,感嘆了時光飛逝。
守本問他古董生意可否順心,他嘆了口氣,眉宇間再也沒有往日的英氣:“三年前,我們分別后,在旅館住宿時,我猛然發(fā)現(xiàn)丟失了一袋金子。數(shù)年心血一下子化為烏有。真是樂極生悲啊!”
守本淡定地說:“金子在我家,跟我去取吧?!?/p>
秦商的濃眉快速跳動了幾下,隨即又凝成一團(tuán)。他張著缺了幾顆牙齒的嘴巴:“這……莫非是我在做夢?”
“去了便知。”
秦商一路半信半疑地跟在守本身后,走過田埂,爬上一條河堤,又涉水過河,走進(jìn)家徒四壁的王家。
守本支開家里的老少,關(guān)上大門,走到后院,移開一口水缸,再用一把小鏟子刨開底下的浮土,露出了一個瓦罐,打開瓦罐上蓋,伸手一掏,一個皂色的布口袋出現(xiàn)在客商面前。秦商雙眼發(fā)亮,捧著布袋一掂量,分量相當(dāng),再打開口袋一數(shù),三塊馬蹄金,足斤足兩,一塊不少。秦商看了看守本,看了看金子,又環(huán)顧了簡陋的房子,百感交集。
“鄙人行走秦楚各地,見過販夫走卒,見過農(nóng)商工匠,無不以利為先,利字當(dāng)頭。沒想到古人所說的路不拾遺的正人君子,竟然就站在我的面前……”秦商激動地說,“這金子,我從來沒有想過還能失而復(fù)得。要不,我們均分吧!”
守本微微一笑:“我辛苦隱瞞了三年,可不是為了得到一半金子。如果我有這個想法,何不獨占了這袋金子?況且,三年前,金貴地賤,有這三塊金子,我能置田百畝,為什么要等到今日?本來就不該我得的財物,三年前不能得到,三年后也不能。既然你來了,物歸原主,我三年的等待有了圓滿的結(jié)局,心里的石頭落地,我能睡個安穩(wěn)覺了。”
“此話怎講?除了你,還有人知道嗎?”
“知道的人倒不多,天知地知我知而已。話說回來,缺錢辦不成事的時候,守著這么多金子,可真是煎熬……”
“正因此,我得感謝你!”
“我只是做了我本分的事?!?/p>
“你盡你的本分,我也想盡我的本分。”
“你的本分?把金子拿回去,做你的生意去?!?/p>
“你覺得商人滿眼里只有利么?”
“那也不是……”
“你的意思是?”
“把金子還給你,我自己心安。你拿回金子,照樣也可以做讓你心安的事?!?/p>
“你說想辦一件事,卻因缺錢辦不成,是什么事?”
“這……不提也罷吧?!?/p>
“老兄,若是你個人的私事,倒不強(qiáng)求。若不只是私事,你就提出來吧。我同你一道做善事?!?/p>
“善事難為??!”
“善事難為并非不可為。我今日的所見所得,讓我看到了上天的啟示?!?/p>
“你說到啟示,我倒想起了我的家史……”
“你的家史?能給我講一講嗎?”
守本大致講述了三年前他夢中的故事。
(四)
聽完這段傷心的往事,秦商的心里突然咯噔了一下。他這三塊馬蹄金正是用收購來的一只稀世商代酒樽轉(zhuǎn)售給一位官宦子弟所得!難道守本的傳家之寶最后落到我的手里?不,不可能!我經(jīng)手的夏商周三代禮器何止百千?我只是一個生意人,就算酒樽是同一只,我也并非乘人之危的惡人,我是花錢買來的。想到這里,他的心情總算平復(fù)了一些。
沉默了一陣,秦商說:“你恪守了祖父的教誨。我是個生意人,我想冒昧地問你一個不該問的問題:你有沒有想過,如果當(dāng)時把這三塊金子拿去做點生意,把賺來的錢給自己,把本金留給失主,這樣不是也能兩全其美嗎?”
“有一陣子,村里人都在養(yǎng)蜂取蜂蠟賣錢,由于碰上了好時機(jī),有本錢的人都賺了一筆。當(dāng)時我心里也癢癢的,想拿一塊金子出來做本錢,賺的錢自己留著,本錢放回去。但后來我還是沒有這樣做?!?/p>
“為什么呢?”
“我頭腦里突然閃現(xiàn)出另外一個念頭來?!?/p>
“什么念頭?”
“我又聽說,本錢大的人,賺了幾倍的錢。于是,我就想,干嘛只拿一塊金子出來做本錢,拿兩塊,三塊不賺得更多嗎?這個念頭一冒出來的時候,我就有點把持不住自己了。恰好在這時,發(fā)生了另外一件事?!?/p>
“嗯?”
“村里與集市相連的石橋被水沖垮了,又遇上河水暴漲,正是蜂蠟收獲時節(jié),外面的客商進(jìn)不到山里來,大家只好把蜂蠟捂在家里。等到汛期過去,可以涉水渡河了,蜂蠟的價格跌落了,許多人賠了本錢。這個事好比一瓢冷水潑在我發(fā)燙的腦殼上。夜深人靜的時候,我問自己:如果賠了錢,那我用什么來還這三塊金子?如果沒有賠錢,我真的會把三塊金子重新從口袋里掏出來嗎?一旦把金子拿了出來,妻子,孩子都會跳出來,他們會讓我做這樣的蠢事嗎?反復(fù)琢磨后,我唯一能做的是:不要打這個主意,一開始就不要碰金子。就像我的名字所告誡的,守住本分。”
秦商陷入了更深的沉默。太陽西斜的時候,他拿定了主意:“這三塊金子,我就拿來修建一座與集市相連的石橋吧?!?/p>
“其實,我說的大事,就是這座橋?!笔乇拘α耍跋雀干嫠^河時,曾經(jīng)被洪水沖走過。幸好后來被人救起。我?guī)状螐埩_過修橋的事,無奈人微言輕,身無長物,沒法籌集那么大一筆錢……你先飲口水吧,也許只是你一時頭腦發(fā)熱?!?/p>
“我的頭腦不熱,但確實口干?!?/p>
于是,守本提了一個木桶,走到院子里的水井邊,俯身打了一桶水,然后又遞給客人一個葫蘆瓢??腿艘艘黄八?,仰了脖子咕咚咕咚飲將起來。他飲完后不停地砸嘴巴,仿佛在痛飲世間最美的佳釀。守本也跟著飲了一通。
“動手造橋吧!用這三塊金子,你做監(jiān)工。若有結(jié)余,你就用來做本錢,養(yǎng)蜂吧?!?/p>
“有結(jié)余,那也是你的錢。你真的想好了嗎?”
“就算沒有想好,我也已經(jīng)說出口了,不能改口了。這是生意人的‘守本。”
守本眨了眨眼:“你之所以說出來,是不是也擔(dān)心以后自己可能改變主意?”
“你呀,不去做生意可惜了。”
“見笑了。對了,你的大名叫什么?”
“我叫秦廣利。你呢?”
“我叫王守本?!?/p>
“橋造好了,就叫守本橋?!?/p>
“不,叫廣利橋?!?/p>
“若叫廣利橋,過橋的人只知道感激一個名叫廣利的人。但這是遠(yuǎn)遠(yuǎn)不夠的,他們應(yīng)當(dāng)把這份感激再增加一些分量——應(yīng)當(dāng)包含對你的感激。打個比方,我剛才嘗到可口的井水,我不應(yīng)該只感激從井里打水的木桶,也應(yīng)該感激這口老井?!?/p>
“這樣說來,我覺得不只是這口井和這個木桶值得感激,連木桶上系的繩子也要一并感激?!?/p>
“我們感激不了這么多。這樣算起來,那就沒完沒了了?!?/p>
“是的,沒完沒了,特別費腦子。”守本摸了摸腦瓜,憨憨地笑了。
“莫再費口舌了,就叫守本橋。”
“再想想……”
過了六個月,石橋建起來了。橋頭立了一塊石碑,上面刻著八個字:守本造橋,廣利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