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陳嘉映
快樂似乎天然是好事。我們似乎都在追求快樂,但不是把它作為手段而是作為其自身來追求。過節(jié)時,我們祝親友節(jié)日快樂,沒有祝他不快樂的。我們自己也愿意快樂而不愿沮喪,碰到沮喪的時候,我們希望它趕緊過去,快樂當(dāng)然也會過去,但我們不會盼它消失。
不過,把快樂等同于善好,也有很多困難的地方。我曾經(jīng)詢問過別人《西游記》 里誰最快樂?有人回答說是“豬八戒”。感覺他似乎顯得要比唐僧、孫悟空快樂。不管豬八戒這個形象是不是最善好的,但的確給人印象深刻。
我們這把年紀(jì)已經(jīng)認(rèn)識了好多人了,都會感覺豬八戒是比較典型的男人的寫照:好吃、有點好色、有時也有點小勇敢。有些人可能覺得他的這種性格還挺可愛,但我們很難把他的這種性格和善好看作是一樣的。 《石頭記》 里誰最快樂?想來想去,也許是薛蟠。
屈原憂國憂民,不怎么快樂。 《復(fù)活》 里的聶赫留道夫,懺悔之前過得挺快活的,后來跟著瑪斯洛娃去流放,就不那么快活了,但那時他才成為善好之人。
我之所以會翻來覆去地思考這個問題,是因為它形成了挺大的張力。一方面,快樂這個詞似乎生來就帶著某種正面的意味。比如,你愛誰,你就會希望他快樂。如果你愛你自己,在某種意義上,你也會希望自己快樂,不會愿意自己總保持在痛苦的狀態(tài)之中。但另一方面,我們又不得不承認(rèn)有一些不與善好聯(lián)系起來的快樂。
人類是有遠見的動物,并不是禽獸,會考慮到后果的不利,因為一時的快樂,比不上長遠的痛苦。計算下來,如果不快樂超過了一時的快樂,還是會決定不要這種快樂。不過,買春的欲望、貪婪的欲望,這不是一個計算的問題,而是一個誘惑有多近的問題。誘惑離我們很遠時,的確是可以比較冷靜地去計算的,但是如果到了跟前就很難抵御。
再說,“快樂”,除了“樂”之外,還有一個“快”字。喝個痛快,快意恩仇,引刀成一快,快哉此風(fēng),差不多都是因為快才樂。
我們都知道中國的文化博大精深,思想源遠流長,特別是現(xiàn)在經(jīng)濟發(fā)達了,西方有的,我們也都有了。但其實各個民族是有各自的特點的,其中我覺得中國文化有一個比較重要的特點就是缺乏苦行傳統(tǒng)。
快樂不是人生的目的?!皹贰边@個字,我們通常會在快樂的意義上使用它。但它還有一個最基本的、和快樂的概念相聯(lián)系的意義,那就是“樂于”。我們樂于去做一些事情,并不是指著做這件事最后能帶來快樂,而是你只要做了,就已經(jīng)快樂了。當(dāng)然,你要是做得特別好,你會在這過程中獲得更多的快樂。
我們稱其為在生活中的附隨的快樂,不過,我倒覺得“附隨”這個詞不是最好,其實就是融化在活動中的這些快樂。因此,快樂本身并不是行動的目標(biāo),是附隨和融化在行動之中的。因此,快樂本身無所謂好不好。高尚的活動帶來高尚的快樂,鄙俗的活動帶來鄙俗的快樂。
據(jù)王朔觀察,成年男人喜好的東西多半帶點兒苦味:煙草、茶、咖啡、老白干、探險、極限運動。在味道上如此,做的事情上也是如此。要是一個大男人總是只干一些很輕松的事情,你不覺得這個人有點毛病嗎?
沒有難度就沒有意思,因為這個樂不僅是和苦相對著折合出來的,這個樂是樂于之樂,而不是最后得到的那個樂。人的天性真不是都是避苦求樂的。我們有的時候,的確是會避苦求樂的,那有可能是因為那個苦來得有點重了,實在是想歇一下、樂一下了。但這在一定意義上,并不是我們的天性。
只有苦難讓人成為英雄。沒有經(jīng)歷苦難的人,我們可以用各種詞匯來形容他,但我們沒有辦法把他視作英雄。乃至于我們有時圍在那里聽過來人講他苦難的經(jīng)歷,一臉崇敬。細較起來,讓人成為英雄的不是苦難,而是對苦難的擔(dān)當(dāng),是戰(zhàn)勝苦難,是雖經(jīng)了苦難仍腰桿挺直,甚至樂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