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道貴

一

杜甫《紫宸殿退朝口號》：“戶外昭容紫袖垂，雙瞻御座引朝儀。香飄合殿春風(fēng)轉(zhuǎn)，花覆千官淑景移。晝漏稀聞高閣報，天顏有喜近臣知。宮中每出歸東省，會送夔龍集鳳池?！保ā皶兟┫÷劇币蛔鳌皶兟┞暵劇?。如取異文“聲”字，則此句當(dāng)解為：聞高閣報晝漏之聲，句意較為直白，不易引發(fā)歧義。而“晝漏聲——聞”與我們將“晝漏稀聞”理解為“晝漏稀——聞”是一致的，詳見下文）此詩“晝漏稀聞高閣報”句有歧解，主要有三說。其一，“高閣”乃漏刻所在，因閣之高與距紫宸殿較遠(yuǎn)，故報漏之聲殿中“稀聞”。如趙次公謂：“晝漏之所以稀聞，以閣之高，而傳之遠(yuǎn)也?！保ā抖旁娳w次公先后解輯?！?，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朱鶴齡謂：“《長安志》：含元殿東南有翔鸞閣，西南有棲鳳閣，與飛廊相接。報謂傳呼漏刻。紫宸，內(nèi)衙，故稀聞晝漏，必待外廷高閣之報也?！保ā抖殴げ吭娸嬜ⅰ?，河北大學(xué)出版社2009年版）仇兆鰲《杜詩詳注》引吳論：“禁庭深邃，故晝漏罕聞，待高閣之報?！苯袢岁愘O焮等持此說（《杜甫評傳》，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3年版）。其二，殿中君臣專注于議事，未注意晝漏之聲，待高閣遣報方覺時辰。俞淛謂：“晝漏，注家謂深遠(yuǎn)不得聞，恐詩意不止于此?；蛘咧^形容君臣精神會聚，議論欵密，雖晝漏而少聽聞。如此然后與下句意脈貫串?！苯袢耸挏旆堑荣澩苏f（蕭滌非主編《杜甫全集校注》引俞說，謂與他說相較，俞說“更為貼切”。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4年版）。其三，紫宸殿中稀聞高閣之報。盧元昌謂：“內(nèi)殿深沉，晝漏時刻，如朝中晡夕，必待外廷高閣之報而始知。今閣報稀聞，何知晝漏？”

以上各家對于“晝漏稀聞高閣報”的解讀雖有不同，但均將“晝漏稀聞高閣報”之“聞”的主體視為包括詩人在內(nèi)的殿中之人?！跋÷劇本妥匀槐唤鉃椤昂甭劇薄吧俾劇?。如果說殿中之人“稀聞”漏聲，言下之意是他們可以聽到“高閣”漏刻之聲的，只是高閣那邊漏刻之聲因所處高、遠(yuǎn)而“稀聞”、或因?qū)Ｗ⒆h事而“稀聞”。傳輸距離有限的漏刻水滴聲，怎么可能從“高閣”傳到紫宸殿內(nèi)？（由下文可知，宮中漏刻設(shè)在鐘、鼓樓中，而大明宮鐘、鼓樓位于含元殿附近，距紫宸殿較遠(yuǎn)。）朱鶴齡之注，就是拘于“稀聞”主體為紫宸殿中之人，一方面說閣與殿位置不同，“紫宸，內(nèi)衙，故稀聞晝漏”，一方面又說紫宸殿中之人欲知閣中漏刻時辰，“必待外廷高閣之報”。盧元昌顯然明白“高閣”漏刻之聲非殿中可以聽聞的，但是仍然將“聞”之主體定位于殿中之人，將“稀聞”解作“閣報稀聞”。此說同樣經(jīng)不起推敲。此詩所寫之境，頗具蘊藉雍容之風(fēng)。浦起龍分析此詩時，就說其“氣象似遜《和賈》，而委蛇豐度過之”（《讀杜心解》卷四，中華書局1961年版）。傳報漏刻時辰乃日常規(guī)范行為，無異常情況發(fā)生，應(yīng)該不會出現(xiàn)“稀聞”傳報漏刻時辰這樣不尋常的情況。

此詩既涉漏刻傳報，就不應(yīng)該忽略當(dāng)時宮中漏刻司辰之制。比如朱鶴齡引《長安志》以釋“高閣”，只錄“含元殿東南有翔鸞閣，西南有棲鳳閣，與飛廊相接”，舍棄了“又有鼓樓、鐘樓”，因此讓人造成錯覺，以為漏刻時辰之報源自于“高閣”。實際上，這鼓樓、鐘樓才是與漏刻有密切關(guān)聯(lián)的。《長安志》載唐太極宮、大明宮和興慶宮均有鼓樓、鐘樓。其中紫宸殿所在的大明宮“（含元）殿東南有翔鸞閣，西南有棲鳳閣，與殿飛廊相接;又有鐘樓、鼓樓。”（宋敏求《長安志》卷六，參見楊鴻年《隋唐宮廷建筑考》，陜西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鐘樓、鼓樓是漏刻所設(shè)之處。隋時宮廷漏刻即設(shè)在大殿附近的鐘鼓樓中?！洞髽I(yè)雜記》載：“（乾陽）殿庭東南、西南閣有重樓，一懸鐘，一懸鼓，刻漏即在樓下，隨刻漏則鳴鐘鼓?！保ò讐垡椭骶帯吨袊ㄊ贰返?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宋時有類似建制?！端螘嫺濉份d：“（東京大內(nèi)文德）殿庭東南隅有鼓樓，其下漏室;西南隅鐘樓?！保▌⒘盏刃｜c《宋會要輯稿》，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從白居易詩句可以得知，唐時宮中漏刻也是設(shè)在鐘鼓樓之中的。白居易《紫薇花》云：“絲綸閣下文書靜，鐘鼓樓中刻漏長。獨坐黃昏誰是伴，紫薇花對紫微郎。”（《白居易集》卷十九，中華書局1979年版）由此可見，杜甫詩中“晝漏稀聞高閣報”之晝漏時辰信息當(dāng)源自鐘鼓樓，而“報”應(yīng)該是傳報之意，即杜甫《晚出左掖》詩“晝刻傳呼淺”句之“傳呼”。所謂“高閣報”當(dāng)屬泛指來自含元殿附屬之高閣（包括鐘鼓樓）那邊的傳報聲，而不能坐實時辰之報源于“高閣”。

二

如果跳出殿中之人“稀聞”（晝漏聲或傳報漏刻時辰之聲）的束縛，將“稀”字與“晝漏”相關(guān)聯(lián)，“晝漏稀聞高閣報”一句似可得較為順暢合理的解讀?！奥┫　保┞曄∈瑁?，常見于古人詩文，用于表達(dá)時辰。漏刻計時分晝夜，白天為晝漏，夜晚為夜漏。人們依據(jù)漏刻以明時辰，主要是觀察漏壺水位深淺。上位漏壺水位由深而淺，表示時間的流逝。晝、夜漏刻水位變淺，表示晝、夜將盡（徐振韜主編《中國古代天文學(xué)詞典》，中國科學(xué)技術(shù)出版社2013版）。而上下漏壺水滴之聲由正常而轉(zhuǎn)稀也是人們判斷時辰的一種方式。上位漏壺之水滴入下位漏壺，其水滴聲會隨著上位漏壺之水減少而逐漸變得稀疏。晝、夜漏聲轉(zhuǎn)稀，表示的是晝、夜將盡。唐人岑羲《夜宴安樂公主宅》詩：“金榜重樓開夜扉，瓊筵愛客未言歸。銜歡不覺銀河曉，盡醉那知玉漏稀。”（《全唐詩》，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影本。下引《全唐詩》不再注版本）“銀河曉”與“玉漏稀”對舉，指夜將盡而天欲明之時?！奥┫　背稍~的例子尚多，如羊士諤《和武相早朝中書候傳點書懷奉呈》“耿耿金波缺，沉沉玉漏稀”（《全唐詩》）。許渾《祗命許昌自郊居移就公館秋日寄茅山高拾遺》“潮寒水國秋砧早，月暗山城夜漏稀”（《全唐詩》）。

唐人似乎對夜晚的時間比較敏感，詩文中出現(xiàn)的時間符號多為夜漏。從宋人作品中我們可以看到比較多的晝漏意象，“晝漏稀”常現(xiàn)于詩作之中。蘇軾《太皇太后閣六首》之一：“仗下春朝散，宮中晝漏稀。兩廂休侍御，應(yīng)下讀書帷?！保ā短K軾詩集合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陸游《無題》“畫閣無人晝漏稀，離悰病思兩依依。釵梁雙燕春先到，箏柱羈鴻暖不歸。迎得紫姑占近信，裁成白紵寄征衣。晚來更就鄰姬問，夢到遼陽果是非?！保ā蛾懹渭?，中華書局1976年版）“夜漏稀”指夜將盡天欲曙，“晝漏稀”則當(dāng)指白晝將盡時分。因此，將蘇軾《太皇太后閣》“宮中晝漏稀”和陸游《無題》“畫閣無人晝漏稀”中的“晝漏稀”解為時間詞語（日近傍晚）是可信的。清人鄭板橋《有年》詩有“槐影鴉聲晝漏稀，了除案牘吏人歸”句（《鄭板橋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62年版），則直接地將“晝漏稀”與傍晚時分聯(lián)系在一起。

將“稀”字與“晝漏”相關(guān)聯(lián)，“晝漏稀聞高閣報”可有兩種解釋。一為“晝漏稀—聞高閣報”，即“高閣”（實為鐘鼓樓中）那邊傳報晝漏之聲已?。磿r辰近夕）而殿中之人聞其報時之聲。二為“晝漏稀聞—高閣報”，即司漏者聽聞晝漏之聲已稀而傳報時辰。如將“晝漏稀聞高閣報，天顏有喜近臣知”一聯(lián)合觀，似當(dāng)以后解近是，即“高閣”那邊傳來聞晝漏已稀的傳報聲，殿上近臣覺察天子臉上流露出喜悅之情。“喜”之主體為天子，“聞”之主體為司漏刻之人。

三

我們將杜甫《紫宸殿退朝口號》“晝漏稀聞高閣報”之“晝漏稀”解作晝漏聲稀，而“晝漏稀”則寓將夕之意。那么退朝是否有可能在傍晚時分呢？陳子良《春晚看群公朝還人為八韻》“游子惜春暮，策杖出蒿萊。正直康莊晚，群公謁帝回。履度南宮至，車從北闕來……”（《全唐詩》）所謂“康莊晚”“謁帝回”，說的就是傍晚散朝而回。從唐人詩中，我們還可以推知紫宸殿有傍晚退朝之例。如杜甫《臘日》詩：“臘日常年暖尚遙，今年臘日凍全消。侵陵雪色還萱草，漏泄春光有柳條?？v酒欲謀良夜醉，還家初散紫宸朝?？谥嫠庪S恩澤，翠管銀罌下九霄。”（《杜詩詳注》，中華書局1979年版）其中“縱酒欲謀良夜醉，還家初散紫宸朝”，說的正是晚間由紫宸殿歸家后情境。

姚合《酬田卿書齋即事見寄》云：“幽齋琴思靜，晚下紫宸朝。舊隱同溪遠(yuǎn)，周行隔品遙。深槐蟬唧唧，疏竹雨蕭蕭。不是相尋懶，煩君舉酒瓢。”（《全唐詩》）杜甫和姚合這兩首寫的都是傍晚由紫宸殿下朝，這與我們由“晝漏稀”而得《紫宸殿退朝口號》為傍晚時分退朝時所詠之詩，似乎不僅僅是巧合。

由上所述可以看出解“晝漏稀”為晝漏聲稀是符合當(dāng)時情景的。那么如此解會對于理解詩意有何幫助呢？一般認(rèn)為《紫宸殿退朝口號》只是描述了紫宸殿退朝的情景，包括“晝漏稀聞高閣報，天顏有喜近臣知”在內(nèi)的詩句并無深意。如陳貽焮先生認(rèn)為這首詩屬于杜甫做京官時所寫的“幾首興致頗高的榮遇詩”之一。當(dāng)然也偶有學(xué)者似乎窺出若干消息，以為這首詩是含有若干言外之意的。比如黃生認(rèn)為詩末二句所述退朝會送事不合禮制，“此詩所以志諷，然第具文見意，《春秋》之法在焉”（《杜詩說》卷八）?！皶兟┫÷劯唛w報，天顏有喜近臣知”二句，也有人認(rèn)為未必只是客觀陳述。如《唐詩品匯》引劉云，以為“晝漏”二句含有“意外意”?！跺伤鑵R評》引陸儀典說，認(rèn)為“五六有諷刺”。（轉(zhuǎn)引自陳伯海主編《唐詩匯評》，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王嗣奭則說：“天顏有喜，近臣知之，拾遺末僚，空懷景仰之私耳?！保ā抖乓堋肪矶┤绻磦鹘y(tǒng)的說法將“晝漏稀聞”解作“稀聞晝漏”，這兩句之間似乎沒有什么深層的關(guān)聯(lián)，只是單純的場景敘述。所以黃生認(rèn)為類似王嗣奭這樣的觀點“真鄉(xiāng)塾老學(xué)究語”（《杜詩說》卷八）。劉氏的“意外意”、陸氏的“有諷刺”，也容易被視為穿鑿附會。如果將“晝漏稀聞”之“晝漏稀”解作時間用語，即時近傍晚，情況可能就會有所不同?！皶兟┫÷劯唛w報，天顏有喜近臣知”是所謂“走馬對”（《杜詩說》卷八）?！白唏R對”，也稱“流水對”，其上下兩句間在語義上存在敘一事、道一意的關(guān)系，也就是說不能孤立地看待上下句，應(yīng)該將其視為一整體而理解其含義，上下句之間具有承接關(guān)系。上句“晝漏稀”（日將晚）意味著到了散朝之時，下句“天顏有喜”應(yīng)該與此相關(guān)。那么聽到散朝時辰已至而皇上面露喜色之間存在著何種關(guān)聯(lián)呢？或許含有這樣的意思：皇上身在朝堂，其心卻期待散朝。此天顏之“喜”雖微，而近臣卻可以感受到。詩人于詩句中表達(dá)的似乎是對肅宗不甚勤政的某種失望之情。以此而觀，陸儀典“有諷刺”之說似乎可以成立。

將“晝漏稀”視為傍晚時辰之詞，并在此基礎(chǔ)上推繹“晝漏稀聞高閣報，天顏有喜近臣知”兩句可能含有的委婉諷刺之意。這一推測是否與杜甫身處宮中擔(dān)任諫官時的心境相契呢？一般而言，杜甫隨肅宗由靈武歸長安后，其處境與由此而產(chǎn)生的心境是比較復(fù)雜的。其中既有身為近臣的某種榮譽感、責(zé)任感，也有官場失意、對朝政的失望等復(fù)雜情緒。前者如《夜宿左省》《宣政殿退朝晚出左掖》等;而后者則有《曲江二首》《題省中壁》等?！肚住匪N失意之情比較明顯，無需多言;《題省中壁》則以委婉之筆出之。陳貽焮在前人相關(guān)解說的基礎(chǔ)上，解說《題省中壁》所寄寓著、的詩人主觀情思：“老杜素有兼濟(jì)天下的大志，為官雖晚，猶思勉力匡救時弊。豈料事與愿違，片言不納，這就使他遲回、懊惱，難以排遣了?！保ā抖鸥υu傳》）因此我們說《紫宸殿退朝口號》寓有不露痕跡的諷刺是有可能的。

[此文為國家社科基金一般項目“杜甫詩歌歧解研究”成果之一]

（作者單位：安徽大學(xué)文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