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東省日照市莒縣實驗高級中學 鮑豐彩
她總是能夠不失時機地讓自己的身體痛上一回,上次是肚子,這次是牙齒。一個人能夠自由地控制身體的疼痛,讓它在不該來的時候偏偏就恰到好處地來了。長此以往,她似乎與身體達成了一種默契,這種疼痛成為她借以達到目的的籌碼,而且?guī)缀趺看味寄軌蜃嘈?,她因此駕輕就熟了。
比如這次。她用手捂著自己的左半邊臉,說自己牙疼,特別疼,扯得半邊臉都疼??次覜]有回話,她又補充,一吃飯就疼,睡覺也不能安寧。我停下手里的筆,當時我正在批改當天的作業(yè),里面當然也有她的。她寫有一手班里為數(shù)不多的俊秀字體,看得出來,起碼小學階段,是個優(yōu)等生。她的眉毛痛苦地擰在一起,我竟然盼望那一定是假的,可是我又希望她說的是真的。當然,我不是醫(yī)生,無法判斷她的病情。有一些疼痛,僅憑肉眼的望聞問切,醫(yī)生也奈何不得,必須借助高科技的醫(yī)療設備。上次她說肚子疼,那時候正是上操時間,整個樓道里響徹著“一二一”的鏗鏘口號。她捂著肚子站在我的辦公桌前,佝僂著背。疼痛像一只大手,將她的身體緊緊攢成了一團。
讓我媽來接我吧,我要回家看看。
是不是生理期來了?作為女同胞,我本能地感覺一定是生理期作祟。
她回答說不是,就是單純的肚子疼,揪著疼,上課都坐不住。
后來她媽媽給我打電話,說老師啊,讓你費心了。下次她再請假,不要讓她回來了。她回家后一點兒肚子疼的跡象都沒有了,去鎮(zhèn)上洗了個澡,回來就反鎖著門在臥室里,打了一晚上游戲。我不放心,我說她要是真的疼,是不是得帶她去醫(yī)院看看?她媽媽在電話里扯高了嗓子,她挑的那些毛病,都是說來就來,說走就走的,醫(yī)生根本查不出來。
我問她疼了幾天了?她說兩天了。開始輕一點兒,現(xiàn)在更疼了,里面的牙齒都發(fā)黑了。她邊說著邊張開嘴讓我看。她懷疑就是那顆牙齒。我湊過去看了看,的確有顆牙齒上有個黑點兒。我說那你打算怎么辦?她說老師我用你的手機給我媽打個電話,讓我媽帶我去看看。
我聽到電話那頭很大聲地在吼,這才開學幾天啊,下了幾天雨了好容易等到晴天,急著收花生呢,你可真會挑時候。她們最終商議定了,一會兒在校門口見。
她鄭重地寫上了自己的名字。她的名字里有“月亮”兩個字。如果她的學籍信息上填得準,她應該是在農(nóng)歷的半月出生的,那時候的月亮像一個半圓形,正走在圓滿的路上。那一定是個晴朗的夜晚,那輪半月掛在窗欞上,一個剛剛成為母親的女人,選擇用這塊明亮的玉玦來延續(xù)自己的愛和希望。
第二天她準時回來了。她拿著請假條來辦公室跟我銷假,我問她牙齒怎么樣了?她說醫(yī)生讓她吃點兒消炎藥看看,她揚了揚手上的藥,阿莫西林、甲硝唑,一大包。我接著跟她講起了我的高中時代。她聽完了大惑不解,老師,你們那一代人為什么這么愛吃苦???
我突然語塞,我們之間隔著瀚海冰河。
當天,我在她的作業(yè)本后面寫了下面一段話:月亮同學,如果苦里還能摻雜著愛,那這種苦就不能夠稱之為苦了,那是一種樂趣,啃硬骨頭的樂趣,與自己較勁、與生活較勁的樂趣。反之,如果你把學習當成一種苦差事,那才是真的苦。厭惡它,還得忍受它、背負它,拖著沉重的枷鎖,心靈上備受煎熬。另外,關(guān)于這個“愛吃苦”,我驚異于你用的主語。你說“你們那一代人”愛吃苦,然而,真相是,每一代人都有無數(shù)的愛吃苦、以吃苦為樂的人,包括你們這一代。你的這個疑問的背景是,你不愛吃苦,或者你沒有吃過苦。但是我還是希望你,能夠看得見你同齡人中那些愛吃苦的同學,那是你過去的、現(xiàn)在的、未來的朋友,你會跟他們一路同行。尤其是與你同時代的人,他們的生活條件并不差,主動選擇吃苦,是為了享受征服苦難的成就感。老師不要求你能夠理解他們,但是,請你首先能夠看見他們。他們一直在,每一代人,每一個行業(yè),每一個年齡段。你不能用一句話就輕而易舉地把自己變成局外人,對嗎,月亮同學?
我抬頭看了看,九月的上半月,上弦月像一粒半圓紐扣。月亮啊月亮,何時才能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