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仕春,焦子桓
(西南大學 文學院,重慶 400715)
中國學者岑麒祥(1958)(1)岑麒祥:《語言學史概要》,北京:科學出版社,1958年。、蘇聯(lián)學者柯杜霍夫(1987)(2)柯杜霍夫:《普通語言學》,常寶儒等譯,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1987年。、英國學者羅賓斯(1997)(3)R.H.羅賓斯:《簡明語言學史》,許德寶等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7年。等針對多個文明古國的語言學研究予以概述。王力(1981)(4)王力:《中國語言學史》,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1981年。、何九盈(1985)(5)何九盈:《中國古代語言學史》,鄭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85年。、趙振鐸(2000)(6)趙振鐸:《中國語言學史》,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濮之珍(2002)(7)濮之珍:《中國語言學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等也在他們的同名著作《中國語言學史》中專門論述了中國早期語言學的研究狀況。但上述著作大都是孤立地論述各個國家早期語言學研究狀況,并沒有進行深入的、融會貫通式的探討,也沒能找出此一時期各古文明國家語言學研究的異同。
鑒于此,本文以“軸心時代”理論為指導,分析中國、希臘及印度早期語言學研究的異同及其對后世語言研究的影響。
“軸心時代”理論是德國哲學家卡爾·雅斯貝斯于20世紀40年代末在《歷史的起源與目標》中首次提出。他將人類歷史分為四個階段:一是史前,二是古代文明,三是軸心時代,四是科學技術時代。其中軸心時代是突破期,指的是公元前8世紀至公元前2世紀之間的歷史時期。在軸心時代,中國、印度和歐洲幾乎不約而同地涌現(xiàn)出一批杰出的思想領袖,如古中國的孔子、老子,古印度的釋迦牟尼、摩訶毗羅,古希臘的蘇格拉底、柏拉圖、亞里士多德等,他們富有哲理的探討反映了人類精神文明的第一次突破,開啟了世界各地文明的發(fā)展方向,形成了不同的社會發(fā)展模式。
“軸心時代”理論的價值在于其為人們研究歷史提供了一個觀察、審視及反思的新視角,且“對某類社會或自然現(xiàn)象本質(zhì)的揭示具有超時空的解釋力和指導功能”。(8)丁金國:《中國修辭學的現(xiàn)代轉型——從〈文心雕龍〉到〈修辭學發(fā)凡〉》,《煙臺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4期。當代學者多從哲學、社會學、政治學等角度對“軸心時代”的人類歷史進行研究。例如李桂芳通過分析軸心時代中國和印度文化,認為中印兩國同時出現(xiàn)“百家爭鳴”的學術現(xiàn)象,體現(xiàn)了強烈的歷史發(fā)展必然性,但由于受到各自社會文化的影響又表現(xiàn)出差異性。(9)李桂芳:《“軸心時代”的中印文化之比較研究》,《中華文化論壇》2014年第9期。趙曉紅對中西“軸心時代”哲學與科學關系的相似性和差異性進行比較分析,解釋“為何中國在公元1-16世紀之間,保持了一個西方望塵莫及的科技發(fā)達程度,然而近現(xiàn)代科技卻沒有在中國產(chǎn)生”這一疑問。(10)趙曉紅:《解讀“李約瑟難題”——中西“軸心時代”哲學與科學關系比較分析》,《湖北社會科學》2017年第2期。崔麗萍則以思孟學派和亞里士多德為例,論述了“軸心時代”中西倫理學與政治學的共性與特性。(11)崔麗萍:《中西“軸心時代”倫理學與政治學關系異同探討——以思孟學派與亞里士多德為例》,《孔子研究》2019年第6期。
中國、希臘、印度的先哲在人與自然、人與社會的論爭中,提出了許多富有啟發(fā)性的學術話題,其中“音義之爭”和“范疇之論”就是與語言有關的兩個重要論題。
在中國,“軸心時代”大致相當于春秋戰(zhàn)國時期(前770年—前256年),這段時期政治動蕩、經(jīng)濟繁榮、思想自由,三者互相激蕩,形成重人倫、尚事功的社會發(fā)展模式,其具體特征表現(xiàn)如下。
1.社會特征
政治上,西周持續(xù)數(shù)百年之久的政治“大一統(tǒng)”局面先后被“春秋五霸”和“戰(zhàn)國七雄”所取代,社會陷入“上無天子, 下無方伯”的大分裂狀態(tài)。各諸侯國為維護其霸主地位廣納人才,并實施了一系列變法改革。經(jīng)濟上,農(nóng)業(yè)經(jīng)濟和商品經(jīng)濟的發(fā)展水平達到了歷史上前所未有的高度,一方面鐵制農(nóng)具和牛耕的發(fā)展促進了勞動效率的提高,從而提供出更多的可供交換的勞動產(chǎn)品;另一方面商品交換的地域范圍擴大,出現(xiàn)了一批繁榮的商業(yè)城市。各諸侯國出于爭霸等目的而采取的重商政策,為經(jīng)濟發(fā)展提供了政治保障。文化上,各個地區(qū)的文化擺脫了西周單一禮樂文化模式的束縛,得到空前的釋放,迅速發(fā)展出各個地區(qū)獨有的文化特色,形成了齊魯文化、三晉文化、巴蜀文化等多元文化。
2.思想特征
春秋戰(zhàn)國時期禮崩樂壞,社會秩序的改變引發(fā)人們對人與社會關系的理性思考。不同的思想發(fā)生碰撞,既彼此批駁,又相互融合,繼而形成儒、道、法、墨、名、陰陽、縱橫、雜、農(nóng)、小說等主要學術流派。以孔孟為代表的儒家積極入世,以“治國、平天下”為己任;以老莊為代表的道家消極避世,推崇人與自然和諧相處;以墨子為代表的墨家主張兼愛、非攻;以商鞅、韓非為代表的法家強調(diào)“不別親疏,不殊貴賤,一斷于法”;等等。彼時儒道爭雄、儒墨爭鋒、儒法爭用;九流十家,繼軌并作。各學派圍繞著“人道與天道”“名與實”“人性善與惡”“義與利”“德治與法治”“仁愛與兼愛”等諸多話題展開激烈的辯論,形成“百家爭鳴”的盛況。在諸子爭論的話題中,“名實之爭”與“類概念之論”就涉及語言學研究。
3.“軸心時代”中國的語言研究特征
與后世語文學研究相比,軸心時代的語言研究在目的、方法、對象等方面都有自己鮮明的特點?!斑@段時期研究語言的目的主要是為了解決哲學問題,屬于哲學孕育期?!?12)李仕春:《論世界語言學學術思想變遷之大勢》,《東岳論叢》2017年第8期。具體而言,有兩大表現(xiàn)。
(1)“名”與“實”之爭
“名實之爭”作為中國哲學探討的核心問題之一,對后世的哲學、語言學、邏輯學等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所謂“名實之爭”即對事物名稱與內(nèi)容之間關系的爭論。先秦時期的“名實之爭”主要分為兩個陣營,一是以老子(約前570年—前500年)、莊子(約前 369年—前286年)為代表的道家學派認為“名”與“實”之間沒有必然的聯(lián)系;二是以孔子(前551年—前479年)、墨子(約前468年—前376年)、韓非子(前 280年—前 233年)、公孫龍(前320年—前250年)等為代表的儒、墨、法、名等學派認為“名”與“實”之間存在一定的關系。雖然儒、墨、法、名等各家及稷下學派都持名實相符的觀點,但他們的出發(fā)點或目的又各不相同。儒家孔子講“正名”,欲使社會各個階級名實歸位,人們能夠各司其職;墨家講“以名舉實”,欲從客觀事實角度認識事物的本質(zhì);法家講“正名”,以示君主駕馭臣子的方法;名家講“正名”,是為慎重而準確地給事物命名;稷下學派講“正名”,為維護社會秩序;而后期儒家荀子講“正名”,則吸收了諸子關于“名實”合理的見解,并從認識論角度提出概念是實物的反映。
(2)“類概念”之論
“人們對事物認識的過程一般是先命名后分類,這一過程在早期語言研究中表現(xiàn)為先出現(xiàn)音義之爭,接著如影隨形般地出現(xiàn)范疇之論?!?13)李仕春、艾紅娟:《音義之爭和范疇之論對后世語言學研究的影響》,《山東社會科學》2017年第5期。具體體現(xiàn)在對類概念的討論,以墨子、荀子為代表。
墨子是最早從名實關系的角度明確提出“類概念”的哲學家,他主張按照事物的名稱來分類:“以名舉實,以辭抒意,以說出故。以類取,以類予?!?14)孫中原:《墨子解讀》,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191頁。把名分為“達、類、私”三類,認為“物,達也。有實必待之名也命之。馬,類也。若實也者,必以是名也命之。臧,私也?!?15)孫中原:《墨子解讀》,第162頁。此外墨子還能夠?qū)⒈硐笙嗤举|(zhì)屬性不同的事物歸為不同的類:“子未察吾言之類,未明其故也。彼非所謂攻,是誅也。”(16)孫中原:《墨子解讀》,第284頁。由此提出“察類”“明故”,從而解決了“名實相怨”的矛盾,深化了名實之爭的內(nèi)涵。
荀子運用“故”和“類”兩個概念對事物進行分類,他認為“故”表示事物的本質(zhì),“類”表示事物的屬性,只有正確地認識事物的本質(zhì)和屬性,才能準確地對名稱進行分類。此外他還從“大共名”“大別名”的角度論述“類概念”之間的層級關系。(17)方勇、盛敏慧:《荀子鑒賞詞典》,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17年,第193頁。
在古希臘,“軸心時代”大致相當于“城邦時代”到馬其頓統(tǒng)治的希臘化時代(前6世紀—前3世紀)。這個時期政治民主、經(jīng)濟繁榮、思想自由,受地理環(huán)境和社會文化影響,形成了重思辨、尚自然的社會發(fā)展模式。其具體表現(xiàn)如下。
1.社會特征
政治上,古典時期的希臘是由大大小小數(shù)百個城邦構成,這些城邦在政治上相互獨立,擁有不同的政治體制,他們內(nèi)部充滿了貴族和平民的斗爭,外部各城邦之間也不斷地上演爭霸戰(zhàn)爭。階級之間的斗爭導致民主制、貴族制、寡頭制和僭主制的產(chǎn)生,邦國間的戰(zhàn)爭導致城邦危機與社會危機的交織。經(jīng)濟上,農(nóng)業(yè)經(jīng)濟和工商業(yè)得到了空前的發(fā)展。因為擁有得天獨厚的海洋資源,所以發(fā)達的航海貿(mào)易使希臘人民收入劇增,貧富差距縮小。通過商業(yè)活動所積累的財富成為平民戰(zhàn)勝貴族的經(jīng)濟基礎,從而使希臘的民主政治得到發(fā)展。文化上,古希臘文化帶有明顯的地域色彩,以斯巴達和雅典兩個最強大的城邦國家為代表。斯巴達崇尚戰(zhàn)爭,由此形成尚武文化和體育文化;雅典崇尚文藝,在文學、戲劇、雕刻、哲學等方面都達到前所未有的高度。
2.思想特征
古希臘哲學從探討萬物的本原開始,較早出現(xiàn)了一批樸素唯物論哲學家。如泰勒斯、赫拉克利特等人沖破了宗教神話的迷惘,認為世界萬物的本原是物質(zhì)的(水、火、氣等),而且這些物質(zhì)在不斷運動變化著。而后,隨著社會矛盾激化,平民與貴族之間的斗爭益趨尖銳,城邦制度帶來的社會危機日益嚴峻。在這種形勢下,哲學家一方面繼續(xù)對宇宙本原進行探索,另一方面也積極參與社會思想領域的論戰(zhàn)。具有師承關系的古希臘三大哲學家蘇格拉底(Socrates,前469年—前399年)、柏拉圖(Plato,前427年—前347年)和亞里士多德(Aristotle,前384年—前322年),以及以高爾吉亞(Gorgias,約前483年—前375年)和普羅泰格拉(Protagoras,約前490—前420年)為代表的智者學派,芝諾(Zeno of Elea,約前490年—前425年)為代表的斯多葛學派,伊壁鳩魯(Epicurus,前341—前270年)為代表的伊壁鳩魯學派,皮浪(Pyrrhon,約前365年—前275年)為代表的懷疑學派,安提斯泰尼(Antisthenes,前445年—前365年)為代表的犬儒學派等對“本質(zhì)與約定”“民主制與君主制”“禁欲與享樂”等話題進行過激烈的爭論,其中“本質(zhì)與約定”之爭就開啟了古希臘語言研究的先河。
3.“軸心時代”希臘的語言研究特征
在古希臘,同“名實”之爭和“類概念”對應的分別是“本質(zhì)與約定”之爭和“范疇”之論,具體論爭情況如下。
(1)本質(zhì)與約定之爭
自智者時代(公元前5世紀左右)開始,希臘哲學逐步進入一個以研究人和社會關系為主的新階段。哲學家們開始認識到社會制度、規(guī)范和生活準則是人們制定的,并不像宇宙萬物那樣是自然形成的。這種認識上的變化,經(jīng)過智者的提煉,滲透到對政治、文化、語言、藝術等多個領域的探討,“本質(zhì)”和“約定”就是其中一個重要話題。
“智者學派是古典時代最早對人類語言進行哲理性反思的學派”(18)褚孝泉:《論語言學在古希臘時代的起源》,《社會科學》2004年第12期。。智者在語言起源問題上分為兩派,以高爾吉亞為代表的一派持“本質(zhì)論”觀點,他們認為語言作為人的本性之一,是自然天成的;以普羅泰格拉為代表的一派持“約定論”觀點,他們認為語言作為人類社會生活的一部分,是約定俗成的。
就目前所知,對于語言“本質(zhì)”和“約定”之爭問題研究得最詳細、最早的是柏拉圖對話錄的《克拉底洛篇》(19)威廉·湯姆遜:《十九世紀末以前的語言學史》,黃振華譯,北京:世界圖書出版社,2009年,第9頁。。文中出現(xiàn)的三位談話者——蘇格拉底、克拉底洛和赫爾摩根,就對語言的本質(zhì)和約定產(chǎn)生了爭論??死茁宄帧氨举|(zhì)論”觀點,(20)柏拉圖:《柏拉圖全集》(第二卷),王曉朝譯,北京: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571頁。赫爾摩根則持“約定論”觀點。(21)柏拉圖:《柏拉圖全集》(第二卷),王曉朝譯,第58頁。蘇格拉底雖然并沒有明確表態(tài)他支持哪一方的觀點,但從他對詞源的解讀中可以看出他更傾向于“本質(zhì)論”。
柏拉圖的學生亞里士多德也曾研究過語言哲學,他贊成名稱與事物之間是按“約定”獲得意義。他說“語言是約定俗成的,因為任何名稱都不是根據(jù)本質(zhì)產(chǎn)生的”(22)R.H.羅賓斯:《簡明語言學史》,徐德寶等譯,第24頁。,“名詞是因約定俗成而具有某種意義的與時間無關的聲音”(23)苗力田主編:《亞里士多德全集》(第一卷),徐開來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0年,第49頁。。
繼亞里士多德之后,“希臘化哲學”的三大流派——斯多噶學派、伊壁鳩魯學派和懷疑學派都對語言中的聲音與意義的問題展開過探討。其中以克里希普斯為代表的斯多噶學派持“本質(zhì)論”觀點,“他們以擬聲和聲音象征為主要根據(jù)。他們認為名稱是按本質(zhì)形成的,最初的語音是對事物的模擬”。(24)R.H.羅賓斯:《簡明語言學史》,許德寶等譯,第24頁。懷疑學派則堅決主張“約定論”,他們認為“詞是根據(jù)人們偶然任意制訂的‘協(xié)商’而獲得自己的意義,他們說要不是這樣,那各個民族就應當能夠相互通曉了”。(25)威廉·湯姆遜:《十九世紀末以前的語言學史》,黃振華譯,第16頁。伊壁鳩魯學派則持比較中立的看法,他們認為詞的形式既產(chǎn)生于本質(zhì),又因約定而發(fā)生變化。
“為了證明自己的觀點,批判對方的觀點,‘本質(zhì)論’者和‘約定論’者就會更仔細地研究詞形變化所表示的詞的意義和詞的形式之間的關系,這樣就由探討事物和名稱的關系過渡到了對語言問題的探討?!?26)李仕春、艾紅娟:《音義之爭和范疇之論對后世語言學研究的影響》,《山東社會科學》2017年第5期。由此引發(fā)了“類比論”和“不規(guī)則論”之爭。
以亞歷山大里亞學派為代表的“類比論”認為:語言以相似的形式表明了相似的范疇,并受一定規(guī)律的制約。他們以詞形變化的規(guī)律性和形式與意義聯(lián)系的規(guī)律性作為支持他們觀點的例證。
以斯多葛學派為代表的“不規(guī)則論”則認為詞與物之間不存在一一對應的關系,因此,語言是無系統(tǒng)的,不受規(guī)則制約的,并通過列舉多數(shù)名詞和動詞的詞形變化中出現(xiàn)的不規(guī)則形態(tài)為例來證明自己的觀點。
(2)“范疇”之論
亞里士多德是古希臘史上第一個明確提出了“范疇”概念的哲學家,他在《范疇篇》中歸納出事物的10個基本范疇。(27)苗力田主編:《亞里士多德全集》(第一卷),徐開來譯,第362頁。斯多葛學派將亞里士多德的10個范疇壓縮為“實體、性質(zhì)、狀態(tài)、關系”等4個范疇,“因為在他們看來被去掉的數(shù)量、場所、時間等范疇對實體范疇而言都是非本質(zhì)的”。(28)張傳開:《古希臘哲學范疇發(fā)展的歷史和邏輯》,《安徽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4年第3期。
在印度,“軸心時代”相當于“列國時代”(前6世紀)到孔雀帝國結束(前2世紀)。這個時期種族斗爭激烈,政治上長期處于分裂狀態(tài),人們將更多的精力放在討論人與超自然的關系上,由此形成重宗教、尚神學的社會發(fā)展模式。其具體表現(xiàn)如下。
1.社會背景
政治上,階級斗爭日趨嚴重,民族矛盾日益被激化,經(jīng)歷了以“十六國”為代表的諸國林立格局到短暫的帝國統(tǒng)一,再到小國紛爭的局面卷土重來。而正是在這種分裂、重組、再分裂的背景下,引發(fā)了不同思潮對占統(tǒng)治地位的婆羅門教的質(zhì)疑,由此引發(fā)了古印度歷史上第一次思潮的大碰撞。經(jīng)濟上,由于鐵器的廣泛使用,農(nóng)耕技術得到極大的提高;大批城鎮(zhèn)國家逐漸興起帶來了繁榮的市場經(jīng)濟。在種姓制度推動下,社會分工進一步深化,各行各業(yè)有了專門的從業(yè)者,農(nóng)業(yè)、手工業(yè)及城市商品經(jīng)濟得到快速發(fā)展。文化上,由婆羅門教(Brahmanism)一家獨大的局面轉向多種宗教并行發(fā)展。此外經(jīng)典文學的編纂成為該時期的風潮,除了出現(xiàn)了一批反映列國紛爭和種姓矛盾的經(jīng)典文學作品外,儀式、音韻、文法、辭典和法律等也都以經(jīng)典的形式出版發(fā)行。
2.思想特征
3.“軸心時代”印度的語言研究特征
古印度的語言研究主要是為維護各自的宗教教義服務的,同“名實”之爭和“類概念”對應的分別是“聲常住”與“聲無常”之爭以及“句義”之論,具體論爭如下。
(1)“聲常住”與“聲無常”之爭
“古印度人從吠陀時期就開始注意思考語言與其對象的關系,這種思考是伴隨著印度早期語言學的發(fā)展而深入的?!?29)姚衛(wèi)群:《印度宗教哲學百問》,北京:今日中國出版社,1992年,第116頁。在古代印度,用古梵文寫成的宗教典籍《吠陀》是印度婆羅門教最古老的經(jīng)典。梵語被認為是一種神的語言,每一個字母都神圣不可侵犯,不能隨意更改。到了公元前5世紀左右,當時的口語已經(jīng)和書面語產(chǎn)生了嚴重的脫節(jié)現(xiàn)象,為準確傳授吠陀經(jīng),文法哲學派應運而生。代表人物波你尼(Panini,約前4世紀)所著的《波你尼經(jīng)》(Panini-sūtra)里面就有對經(jīng)文語法方面的注解,此外,“他區(qū)分了語言研究中用詞的意義(指向概念)和日常生活中用詞的意義(指向事物)”。(30)周溪流:《淺談古印度的語言哲學思想》,《外語學刊》2015年第5期。為《波你尼經(jīng)》做注的波顛阇利(Patanjali,約前2世紀)在《大疏》(Mahābhāsya)中指出“表達意義是詞的惟一目的”。如“人”這一言詞(聲音、名稱、概念)總指各種各樣的人,“這種言語與其所指的內(nèi)容的關系是永恒不變的,但它是由聲音展示的。他把這種詞本身稱作‘常聲’(sphota)即通過聲音展示的原本存在的詞”。(31)黃寶生:《語言和文學——中印古代文化傳統(tǒng)比較》,《外國文學評論》2007年第2期。
彌曼差派繼承了文法哲學派的觀點,并在此基礎上提出“聲常住論”的觀點,即聲音是永恒的?!稄浡罱?jīng)》(Mīmāsā-sūtra)提到,“聲音與其意義的聯(lián)系是常住的”,即音義之間關系是不可分的。(32)姚衛(wèi)群:《古印度六派哲學經(jīng)典》,北京:商務印書館,2003年,第218頁。因為聲音是常住的,所以聲音可以表達同類事物。例如,當我們說到牛時,不管在任何時間,任何場合,任何人都會知道說的是牛這個類別的動物,而不會理解為馬。(33)孫晶:《印度六派哲學》,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5年,第346頁。
產(chǎn)生于公元前3至公元2世紀的《摩奴法典》(Manava-Dharma-Sastra)是古印度一部集宗教戒律與世俗法規(guī)于一體的重要法經(jīng)。它同樣贊成“聲常住論”,認為神給事物命名的行為與確定事物作用的行為是同時發(fā)生的,名稱與其對應的作用相互關聯(lián)。給某一事物以某一名稱的同時就規(guī)定了該事物的作用;而一個事物的作用一旦規(guī)定,就不可更改,例如只有具備“婆羅門”種姓的人才能行婆羅門之事。
正理派的經(jīng)典《正理經(jīng)》(Nyayasutras)中采取辯駁的形式論證“聲無常論”的合理性。大乘佛教的般若類大乘經(jīng)中,經(jīng)常使用否定語句,以此表明言語概念具有局限性,不可能完全準確地展示事物的實相。(35)姚衛(wèi)群:《佛教與婆羅門教的真理觀念比較》,《社會科學戰(zhàn)線》2008年第6期。因正理派和大乘佛教關于“音”“義”之間的討論出現(xiàn)的年代較晚,本文僅簡要概括之。
(2)“句義”之論
伴隨著“聲常住論”和“聲無常論”的爭論,出現(xiàn)了“句義”(Padārtha)研究,例如勝論派的核心教理“句義”,就是語音所指的概念,(36)湯用彤:《印度哲學史略》,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117頁。不少學者將“句義”譯為“范疇”。“句義”理論及印度其他一些流派的與句義論相同或相近的學說,就是古代印度人對客觀世界各種事物的基本特征進行概括的產(chǎn)物。(37)姚衛(wèi)群:《印度宗教哲學百問》,第42頁。
古印度文法哲學派學者早在對“吠陀”進行注解時就已經(jīng)有詞類的概念。耶斯迦(Yāska,前5世紀)在《尼錄多》(Nirukta)中將詞分為四類:名詞、動詞、介詞和不變詞。波你尼在前人的基礎上,把梵語動詞詞根分為十類,每類各用為首一個詞根作代表,“這些詞展示當時社會生活的圖景,而且安排合理”。(38)周溪流:《淺談古印度的語言哲學思想》,《外語學刊》2015年第5期。
耆那教認為世界存在3個范疇,即實體、性質(zhì)和變易。實體是性質(zhì)的依托體,性質(zhì)為實體的內(nèi)在屬性,變易則或內(nèi)屬于實體,或內(nèi)屬于性質(zhì)。(39)姚衛(wèi)群:《印度宗教哲學百問》,第43頁。由此可以看出,耆那教在對事物分類時已經(jīng)注意到了范疇之間的內(nèi)在關系。
受耆那教啟發(fā),勝論派先后提出了“六句義”“七句義”和“十句義”的范疇體系。“六句義”說最早見于《勝論經(jīng)》,按照勝論派句義理論,世界上的一切事物和現(xiàn)象都可以具體分為六種句義,即實(實體)、德(性質(zhì))、業(yè)(運動)、同(普遍性)、異(特殊性)、和合(內(nèi)屬)。
三、“軸心時代”世界語言學研究
的異同分析
唯物辯證法認為,個別和一般是揭示客觀事物的個性和共性、特殊性和普遍性的相互關系的一對范疇。個別是指一事物與其他事物區(qū)別開來的個性,即差異性;一般是指事物的共性,即普遍性。(40)陳光政等:《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147-150頁。據(jù)此,我們將“軸心時代”三個文明發(fā)源地語言研究的異同進行比較,揭示各地語言研究走向不同道路的內(nèi)驅(qū)力,有利于把握世界語言學研究的發(fā)展規(guī)律。
“軸心時代”理論為研究最初的人類語言史提供了一個解釋框架。這段時期的中國、希臘及印度在政治、經(jīng)濟、文化等方面表現(xiàn)出高度一致性,這決定了三個文明發(fā)源地在語言研究方面具有高度一致性。
1.語言研究的社會、思想背景相同
“軸心時代”的三個文明發(fā)源地在社會、文化、經(jīng)濟方面都表現(xiàn)出了高度的相似性。社會方面都處于復雜動蕩的社會大背景之下:諸侯割據(jù),戰(zhàn)亂頻繁,兼并與分裂輪番上演。經(jīng)濟上,一方面鐵器的廣泛使用提高了生產(chǎn)力,另一方面根據(jù)農(nóng)耕文明和海洋文明不同的地理位置,發(fā)展出了不同的經(jīng)濟,極大地豐富了人們的物質(zhì)生活。由于政權分散,思想自由,各地都出現(xiàn)了學術爭鳴現(xiàn)象。
2.語言研究的目的、表現(xiàn)形式相同
社會思想背景的高度一致性決定了三個文明發(fā)源地在語言研究方面也表現(xiàn)出高度的一致性:語言研究的目的都是為了解決先賢圣哲在探討人與自然、社會的過程中所產(chǎn)生的哲學問題而提出來的具有普世性的學術話題,都涉及到了“音義之爭”和“范疇之論”。有關世界本原的問題是早期哲學關注的焦點,而“聲音”與“意義”之間的關系就是關于世界本原的一個重要論題。文明的趨同性使古中國、古希臘和古印度都出現(xiàn)了哲學意義上的“音義之爭”,而文化的差異性使“音義之爭”在三個文明地區(qū)有著具體的表現(xiàn)形式,即“名”與“實”之爭、“本質(zhì)”與“約定”之論和“聲常住”與“聲無?!敝q。古代哲學家們在對這些問題展開針鋒相對的辯論的同時,都以哲學的思維從不同的角度闡釋了人們對世界本原的看法。
對事物進行分類的做法體現(xiàn)了人類對世界認識的進一步深化。在對“音”和“義”之間的關系進行爭論的同時,各地的先哲都意識到為事物分類的重要性,古中國、古希臘和古印度由此分別出現(xiàn)了“類概念”之論,“范疇”之論和“句義”之論。其中古中國的先哲們除了對事物進行分類外,還注意到了分類的層級性,提出了“共名”和“大共名”等概念,體現(xiàn)了古中國哲學家在對事物認識的深度方面領先于同時期其他兩地的先哲。
古中國、古希臘及古印度在政治、經(jīng)濟、文化等方面表現(xiàn)出高度一致性的同時也表現(xiàn)出了一定的差異性,這決定了三個文明發(fā)源地在語言研究方面既存在著高度一致性也存在差異性,這種差異性決定了東西方日后的語言研究走上了截然不同的研究道路。
1.研究的側重點不同
“名實之爭”起源于對政治、社會、倫理方面的思考,強調(diào)“立名”的重要性,其中一個重要爭論焦點就是,要考量“名”的背后有沒有相應的“實”,即要“循名課實”。在這場歷時百年的大爭論中,諸子的“正名”對后世的道德倫理、社會政治乃至世人的處世態(tài)度都產(chǎn)生了極大影響。
“本質(zhì)”與“約定”之爭是從探討萬物的本源開始。無論是泰勒斯之“水”,阿那克西米尼之“氣”,畢達哥拉斯之“數(shù)”,赫拉克利特之“火”,還是德謨克利特之“原子”,早期希臘哲學大多將一種具體的自然物質(zhì)看作萬物之本。后經(jīng)智者的提煉,將對“萬物本源”的探討滲透到政治、文化、語言、藝術等多個領域。由此在語言起源問題上形成古希臘最早的關于“本質(zhì)”與“約定”的探討。
“印度古代哲學與宗教有著極為密切的關系。歷史上流行的主要思想派別都有明顯的宗教背景,而宗教教義則大多帶有思辨色彩。”(41)姚衛(wèi)群:《印度古代哲學與宗教的密切關聯(lián)》,《外國哲學研究》2020年第4期。由于古印度“婆羅門”長期以來占據(jù)統(tǒng)治地位,為維護其地位,設立“種姓”制度,并規(guī)定不同種姓的人從事不同的工作。而隨著“異流三派”的崛起與“正統(tǒng)六派”的發(fā)展,人們開始對婆羅門教的種姓制度提出質(zhì)疑,“聲常住”與“聲無?!敝疇幈闶窃谶@種質(zhì)疑中,展開對宗教的反思。
2.對后世語言研究的影響不同
語言類型的差異性決定了東西方語言研究形成了不同的研究傳統(tǒng):漢語以“字”為中心,缺少詞形變化,類概念對中國語文學研究產(chǎn)生直接影響,由此形成了重分類、重字義考釋的語文學研究傳統(tǒng);印歐語詞形變化豐富,“不規(guī)則論”和“類比論”則對西方語文學產(chǎn)生深遠影響,由此形成了重視詞形變化的西方語文學研究傳統(tǒng)。
(1)中國語文學研究之重字詞考釋的研究模式
諸子對“類概念”之論實際上是“名”與“實”之爭的深化,對“類概念”的探討直接影響了中國語文學的發(fā)展。從先秦至清末,由分類思想演繹出的普通辭書多達600余種,形成六大族群:以《爾雅》《方言》為代表的詞書,以《說文解字》《康熙字典》為代表的字書,以《廣韻》《中原音韻》為代表的韻書,以《四庫全書總目》《增訂四庫簡明目錄標注》為代表的目錄,以《藝文類聚》《永樂大典》為代表的類書,以《冊府元龜》《文獻通考》為代表的政書。
(2)西方語文學研究之重語法分析的研究模式
圍繞著“不規(guī)則論”和“類比論”,古希臘學者對詞形變化、語法、詞源等方面進行了深入研究,促使西方第一部語法著作《讀寫技巧》(Technēgrammatikē)的產(chǎn)生。此后,瓦羅(Marcus Varro)的《論拉丁語》(DeLingLatin)、普利西安(Priscian)的《語法原理》(InstitutionesGrammaticae)、阿爾弗里克(Aelfric)的《拉丁語法》(LatinGrammar)等語法著作都是在此書的基礎上發(fā)展起來的。
相比于古中國和古希臘的哲學爭論對語言學研究產(chǎn)生了巨大的推動力,并沒有太多的證據(jù)顯示古印度的“聲常住”與“聲無?!敝疇幰约啊熬淞x”之論對語言學發(fā)展產(chǎn)生明顯的影響。事實上,早在公元前5世紀,《波你尼經(jīng)》問世之時印度的語言學,特別是語音學、語法學就已經(jīng)遙遙領先于其他兩個文明地,羅賓斯指出:“在語音學和音韻學的很多理論方面以及語法分析的某些方面,歐洲的學術成就明顯地不如古印度人?!?42)R.H.羅賓斯:《簡明語言學史》,許德寶等譯,第7頁。
呂叔湘(1987)將近現(xiàn)代中國語言學研究狀況描述為:“外國的理論在那兒翻新,咱們也就跟著轉?!?43)呂叔湘:《中國語法學史稿》“序”,見龔千炎編:《中國語法學史稿》,北京:語文出版社,1987年。徐通鏘(2002)亦指出:“50年來中國理論語言學主流仍然是‘跟著轉’,且對外國理論逐漸形成一種依賴感。”(44)徐通鏘:《“改革開放”以來的語言理論研究》,《廣播電視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2年第2期。潘文國(2008)認為:“《馬氏文通》以來一百年的漢語研究,基本是在西方語言理論引導下進行的?!?45)潘文國:《中國語言學的未來在哪里?》,《華東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8年第1期。此外,張志公、沈家煊、楊自檢等學者也在他們的論著中表達過類似的觀點??梢哉f,近現(xiàn)代中國語言學對西方語言學亦步亦趨的態(tài)勢成為學術界的共識。
事實上,中國語言學研究也曾有過輝煌的時期,例如在“軸心時代”,中國、希臘和印度三個文明發(fā)源地的語言研究就表現(xiàn)出高度的一致性,但就“范疇之論”的探討方面,中國遠比其他兩個古國更加深入。中國先哲在為事物分類的同時,已注意到范疇之間的層級性,而同時期古希臘和古印度的哲學家還沒有認識到這一點。直到2000多年后,歐洲哲學家維特根斯坦(L.Wittgenstein)才認識到范疇的層級性。由此可見,中國在“軸心時代”所探討的語言哲學問題是走在當時世界前列的。
魯國堯先生曾提出“國力學術相應論”的觀點,他認為:“國家強盛必然帶來其學術文化的強勢。”(46)魯國堯:《“徐通鏘難題”之“徐解”和“魯解”》,《湖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8年第2期。如今,中國綜合國力日益強盛,科學技術高速發(fā)展,中華民族的重新崛起已經(jīng)成為不爭的事實!“國家成為強國,也要求她的語言成為強勢語言?!?47)李宇明:《中國語言學發(fā)展的新機遇——在“應用語言學學科建設高級專家研討會”上的發(fā)言》,《修辭學習》2005年第2期。中國語言學研究有將近2500年的歷史,其本身擁有優(yōu)良的傳統(tǒng)根基。因此我們有理由相信,在中國融入世界的過程中,中國語言學研究也終將會逐漸擺脫西方的影子,走出自主創(chuàng)新的道路,我們中國必將在不遠的將來成為世界語言學研究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