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畢嘯南 圖/ 周欣欣
三年前,有一段時間我錄完節(jié)目,回家總是要到凌晨兩三點(diǎn)。路邊的許多店面都已打烊關(guān)燈,唯獨(dú)離家不遠(yuǎn)處的兩株大柳樹下一家餃子館仍是燈火通明,伴著熱騰騰的蒸汽,翻滾著人間的煙火。與其說是餃子館,倒不如說是餃子攤,因為沒有店面,這對年輕的夫妻在馬路邊的柳樹下支起了幾張四四方方的折疊小桌和馬扎,又架起了一個簡易的燃?xì)鉅t鍋,一大鍋沸水蒸騰,煮著熱騰騰的餃子,三三兩兩的客人呼朋引伴嬉笑吆喝,仿若這座繁華的北京城流動的餐廳。
若是肚子餓得咕咕叫,我也常過去拿起一個馬扎擠在某張桌子的邊角處點(diǎn)一份餃子。我仍清楚地記得一個細(xì)節(jié),第一次去吃餃子時,年輕的男主人有些吃驚,遞給我馬扎時,特意用餐巾紙擦了擦馬扎的座面。我錄完節(jié)目沒有換衣服,他可能覺得我穿得體面。
一來二去,大家漸漸熟悉了。老板名喚“振華”,江西人,那年三十二歲,鄉(xiāng)親們親切地叫他華仔。華仔性格豪爽,喜歡追香港警匪劇,最喜歡穿牛仔裝,笑起來一口小白牙,常常逗得大家開心。老板娘是山西人,面容清秀溫婉,話很少,很文靜,如她的名字“盈盈”一般,總是面帶淺淺的笑。餃子館的老顧客大多是江西和山西的老鄉(xiāng),時間久了,他們也能聽懂彼此的方言。我一度很羨慕這對年輕夫妻的感情,雖然生活艱辛,但在凌晨的北京,馬路邊上的小攤,昏黃的路燈下,丈夫時不時地給妻子擦擦汗,擦完便沖著含羞的女人憨憨傻笑,女人溫柔地回望他一眼,那樣的愛情多動人。
這個攤位在某一天莫名地消失了,無影無蹤,無痕無跡,仿佛從未在這個城市的夜里出現(xiàn)過。起初我以為是城市建設(shè)管理的原因,嘆了一口氣,便也沒有再多想。
節(jié)氣已入深秋,一天晚上,我又見到了這幾張折疊的桌子和那口滾著沸水的大鍋。與往日不同,今天只有老板娘一個人在里里外外地忙活,搟面皮、包餡兒、下餃子,客人們也仿佛都約定好了似的,誰想吃什么,吃多少,都是自己動手從鍋里撈,吃完把飯桌擦干凈,餐具收拾好,放下錢,默默離去。
我為這井然有序的沉默而困惑,心里甚至涌動著某種說不清楚的撼動感。我走上前去詢問,老板娘短短數(shù)語的回答間,我才意識到,這個家庭已經(jīng)遭遇了天崩地裂般的災(zāi)難。
一個月前,振華感到胸部疼痛,很不舒服,當(dāng)時他沒當(dāng)回事,以為是小問題。盈盈催他去醫(yī)院檢查,醫(yī)生說可能是肺結(jié)節(jié)。住院觀察了兩周后仍不見好轉(zhuǎn),他們又轉(zhuǎn)到大醫(yī)院再次檢查,醫(yī)院通知他們已是肺癌中晚期。
生活窘迫,一段短暫喘息的時間對他們而言都是奢侈。振華媽媽從老家趕來,盈盈白天在醫(yī)院照看,晚上由婆婆負(fù)責(zé),她一個人回來支攤兒掙錢。消息漸漸在客人中間傳了開來,大家來吃飯的時候,有大姐默默挽起袖子幫忙包餃子,有小哥跑來跑去做義務(wù)的服務(wù)員……
這便是我時隔一個月后看到的景象。
三年來,我一直與振華一家保持著聯(lián)絡(luò)。三年后的今天,我正在寫書稿,收到了盈盈發(fā)來的一封長信:
嘯南老師,振華今天入土為安了,我跟您說一聲。他葬在他父親的墓旁,也算是了了他生前的一樁心愿。
三年來的日日夜夜好像一場大夢,我和振華沒有什么本事,也從來沒有什么大的想法,就是想過一個普通人普普通通的生活??课覀兊膬芍皇殖燥?,老天爺卻連這樣的機(jī)會都不給我們,真是不公平。
他最后的這些日子,最放心不下的是我婆婆。他跟我說他最大的遺憾就是不能為媽媽養(yǎng)老送終了?!耙郧拔覌屵€老說我,將來有一天她要是走了我該怎么辦,沒想到命運(yùn)太殘酷了,現(xiàn)在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我先走了,我媽該怎么辦?”他平時都是樂呵呵的,只是一聊起媽媽,就會抱著我痛哭。這期間他一直張羅著為我婆婆相親,發(fā)生了很多有趣的故事。我們見到了很多有意思的老人家,婆婆一開始心里是拒絕的,眼光也很挑剔。直到李叔捧著一大束紅玫瑰來醫(yī)院看她,看著婆婆笑得合不攏嘴的樣子,我們都知道,要托付的人就是李叔了。振華還給他們舉辦了一個像模像樣的婚禮,雖然簡陋,但那天來了好多好多的人,親戚朋友們都哭了,大家不全是悲傷,也有感動。振華到最后也放心了,李叔對婆婆是真的好。媽媽有人照顧,老人家也接受了人生的無常,一家人在一起度過了最后的時光。
我公爹年輕時和婆婆離婚了,去了別的城市,振華說他心里一直怨恨他爸。直到后來他爸去世了,振華的心結(jié)都沒有解開。反倒是他躺在病床上的那段日子,經(jīng)常跟我回憶起小時候和爸爸相處的很多畫面和故事。他說爸爸特別愛干凈,衣角褲腳永遠(yuǎn)都是整整齊齊的。雖然家里很窮,但爸爸每天都要買一份報紙回來看,村里人都取笑爸爸是個干農(nóng)活兒的文化人。爸爸總是喜歡把他扛在肩膀上,有一次他摔倒了,爸爸跟他說,摔倒了不怕,男子漢要不怕痛,自己爬起來……那時振華是笑著跟我說的,他說他這次也不怕痛,但是他拼了命也再爬不起來了……振華說,在生命的最后,他才意識到,他曾經(jīng)那么想擺脫他爸的影子,卻越活越發(fā)現(xiàn)自己最終活成了爸爸的模樣。他似乎是背負(fù)著爸爸的影子,重復(fù)著爸爸的足跡。有一天晚上他流著眼淚跟婆婆說他想他爸了,婆婆握著振華的手一直跟他道歉,說她不該總是在孩子面前說他爸爸的不是。我婆婆也愿意他和爸爸葬在一起。
經(jīng)過這三年,我也完全變了一個人一樣,成長了太多。大恩不言謝,您對振華的幫助、對我們一家人的幫助,我都記在心里。我一定會好好活著,帶著振華的那份兒一起,您放心。
隨信附了一張照片,是他們?nèi)业暮嫌?。李叔穿著黑色的西裝,打了紫紅色的領(lǐng)結(jié)。振華因為化療戴了一頂紫紅色的帽子,和李叔的領(lǐng)結(jié)巧妙地搭配。盈盈一身大紅,笑意盈盈地站在一旁,挽著振華的胳膊。阿姨一身輕柔的潔白婚紗,靦腆地看著鏡頭,那一刻的幸福藏匿不住。阿姨說,這身婚紗,是振華對她余生所有的守護(hù)與陪伴。
為人子女,總是憂心于父母某一日終會老去,終將離別,我們又該如何面對,卻不承想,命運(yùn)無常,蒼天無情,也有人青絲黑發(fā)年華正好,卻不得已要和這個世界先說再見。
我看完后有很多話想和她說,卻又不知該從何處說起。打了許多許多的字,在發(fā)送前的一刻又全都刪除了,只回了她四個字:“好好活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