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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與拉丁化新文字運動*

2022-04-16 05:25:05張素麗
漢語言文學研究 2022年4期
關鍵詞:大眾魯迅漢字

張素麗

晚清以降,隨著民族救亡與復興運動的漸次展開,在現(xiàn)代性焦慮的逼促下,種種語言救國論調(diào)頻出,并成功嵌入事關國家生死存亡的合法性意識形態(tài)話語。 在英語等西方強勢語言的沖擊下,傳統(tǒng)漢語的神圣光環(huán)遭到祛魅,漢字語被迫開啟自身“百年未有之大變局”的現(xiàn)代革新之路。近現(xiàn)代, 相繼出現(xiàn)的漢字改革方案有切音字運動、注音字母運動、國語羅馬字運動、世界語運動、拉丁化新文字運動、簡化字運動,等等,不一而足。 在這多種漢字改革運動中,魯迅對拉丁化新文字運動最為傾心,圍繞文藝大眾化與新文字運動發(fā)表了諸多言論和文章。 本文擬聚焦魯迅與拉丁化新文字運動的關系史實,對魯迅漢字改革思想的演變脈絡進行梳理,并在此基礎上深入考辨魯迅語言觀念與左翼文化思潮的內(nèi)部糾葛。

一、文字與國家:“漢字不滅,中國必亡”

1936 年5 月,魯迅在接受“全國抗日救國聯(lián)合會”機關報紙《救亡情報》記者芬君(陸詒)的采訪時,曾說出“漢字不滅,中國必亡”的廢止?jié)h字之語。①魯迅:《病中答救亡情報訪員》,倪海曙編:《中國語文的新生》,上海:時代出版社,1949 年版,第119 頁。這一言論也成為魯迅近百年來被攻訐討伐甚至被誣為文化漢奸的重要證據(jù)。 魯迅自幼接受傳統(tǒng)文化教育,具有深厚的古文功底,他關于漢字改革問題的認識,是從何時又因何會變得如此“激進”呢?

青少年時代的魯迅,是漢字和漢語的熱誠學習者與捍衛(wèi)者。 據(jù)周作人回憶,魯迅在青少年時代已讀完“四書”“五經(jīng)”與《爾雅》《周禮》《儀禮》等,在留學日本東京時又跟從章太炎深入學過《說文解字》,打下扎實的小學基礎,這些教育學習不僅讓魯迅深諳傳統(tǒng)文化精髓,“徹底了解整個的文學藝術遺產(chǎn)的偉大”,②周啟明(周作人):《魯迅的青年時代》,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3 年版,第42-45 頁。更讓魯迅深刻認識到漢字演變之來龍去脈與漢語藝術之博大精深。章太炎秉持文化上的“愛國保種”說,認為“文字亡則種性失”③章念馳編:《章太炎先生的生平與學術》,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8 年版,第37 頁。,主張?zhí)岢珖庖哉湎А罢Z言文字”“典章制度” 等漢族歷史。1908 年,魯迅在用古奧文言寫就的《破惡聲論》一文中說,“中之文詞,雖詰詘聱牙,難于盡曉,顧究亦輸入文明之利器也”, 言辭間對文言文盡顯維護之意。 他還把當時流行的“同文字也,棄祖國也,尚齊一也”的“世界人說”斥之為一種“惡聲”,④魯迅:《集外集拾遺補編·破惡聲論》,《魯迅全集》(第8 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 年版,第27-28 頁。 (下引《魯迅全集》文獻均據(jù)該版本)認為每個民族均應保持自己的文化個性。

1913 年,任職教育部的魯迅參加部里組織的“讀音統(tǒng)一會”。 本次會議中,在以何種方音為標準音、如何使用注音字母等問題上,與會者的意見參差不一,爭論激烈。 對于這件事,魯迅后來是這么回憶的:“幾經(jīng)斟酌,制成了一種東西,叫作‘注音字母’。 那時很有些人,以為可以替代漢字了,但實際上還是不行,因為它究竟不過簡單的方塊字,恰如日本的‘假名’一樣……日本,他們有主張減少漢字的,有主張拉丁拼音的,但主張只用‘假名’的卻沒有。 ”①魯迅:《且介亭雜文·門外文談》,《魯迅全集》(第6 卷),第98 頁。明清以后,在東西方語言的接觸和交融中,從西方傳教士開始編創(chuàng)拼音系統(tǒng)起, 世界上出現(xiàn)了不下100 種漢語拼音系統(tǒng)。 “威妥瑪式”“耶魯大學式”“注音字母”“國語羅馬字”都屬于其中的拼音系統(tǒng)方案。 從魯迅關于“注音字母”的評價來看,他對于這種拼音方案是不滿意的, 而這又受日本文字改革經(jīng)驗的影響。

在種種文字改革浪潮的裹挾下,魯迅對漢字語的態(tài)度和觀點在悄然發(fā)生變化。 “五四”以后,白話文運動和國語運動大規(guī)模展開。 1920 年代,伴隨著文言文和白話文的語言觀念論爭,錢玄同主張“廢除漢字”的呼聲、趙元任創(chuàng)制“國語羅馬字”的方案等,都曾流行一時并引起巨大討論。 對于趙元任等編創(chuàng)的“國語羅馬字”,魯迅的評價是“拼法還太繁”,不屬于“簡而不陋”的理想方案。魯迅自創(chuàng)作《狂人日記》起,已確立“救救孩子”的啟蒙思想,是否有助于教育普及、廣開民智,是他衡量一種語言改革方案的重要標準。1919 年,好友許壽裳給魯迅寫信,為長子許世瑛請教適宜兒童誦習的古書。 魯迅在致許壽裳的回信中說,“中國古書,葉葉害人”,“漢文終當廢去,蓋人存則文必廢,文存則人當亡,在此時代,已無幸存之道”。②魯迅:《書信·190116 致許壽裳》,《魯迅全集》(第11 卷),第369 頁?;凇拔囊暂d道”的樸素邏輯,他認為要想拯救中國的下一代, 實現(xiàn)中國文化的現(xiàn)代轉(zhuǎn)型,必須廢除承載中國傳統(tǒng)封建思想的漢文。

此一時期,隨著“文白之爭”和“世界語運動”的展開, 漢字語遭到國內(nèi)外學者的大量批判,主張廢止?jié)h語的聲音時有出現(xiàn)。 尤其是威爾斯、杜威、 愛羅先珂等外國學者對中國文字繁難的攻擊,在1920 年代的知識界產(chǎn)生過相當大的影響。1921 年10 月,俄國世界語者愛羅先珂來到中國。這位盲詩人在北京高師作的一場演講中,特別談到中國漢字的繁難問題:“現(xiàn)在的一般工人,并不是對于文學沒有興趣, 他們亦許是非常有興趣的。 他們不愛文學,只是因為終日要作工,沒有希望能制勝這種希奇古怪的文字的困難。 因為中國有這種文字的障礙,你們智識階級不但與歐美的土蠻相隔絕,并且同你們自己的人民相隔絕。 這種障礙比古代的萬里長城更要堅固,比專制君主的野性更要危險。 ”③(俄)愛羅先珂口述,李小峰、宗甄甫記錄:《智識階級的使命》,《東方雜志》第19 卷第4 期。愛羅先珂關于漢字使知識階級與人民相隔絕的觀點,在漢字改革派人士中引起了極大的共鳴。 錢玄同就是當時倡導廢止?jié)h字的新文化戰(zhàn)將之一,他曾積極主張以世界語代替漢語。

1922 年3 月,愛羅先珂受蔡元培之邀來到北京后, 在長達約十個月的時間里借住在魯迅家。這段時期, 魯迅與愛羅先珂結下了深厚的情誼。魯迅翻譯了多篇愛羅先珂的童話作品,對他的思想觀點非常熟悉。 在漢語革命問題上,魯迅受到愛羅先珂影響的痕跡是明顯可見的。 在1919 年的“隨感錄”中,魯迅批判“朽腐的名教”和“僵死的語言”是“現(xiàn)在的屠殺者”,④魯迅:《熱風·現(xiàn)在的屠殺者》,《魯迅全集》(第1 卷),第366 頁。遵從的是致信許壽裳時“文以載道”的觀念邏輯。 到了1925 年,在《俄文譯本〈阿Q 正傳〉序及著者自敘傳略》一文中,魯迅對漢語的攻擊已明確轉(zhuǎn)換到漢字的繁難問題上。 他將文字比作高墻,將老百姓比作壓在石頭下的默默枯死的小草,這種類比方式與愛羅先珂將文字比作萬里長城是非常相似的。 隨著新文化運動的深入發(fā)展和革命時潮的來臨,漢字逐漸演化為統(tǒng)治者和士大夫的特權象征,被打上精英貴族的階級標簽。 魯迅的思想啟蒙角度,也從早期的批判封建禮教逐漸轉(zhuǎn)換到左翼階級批判的立場上。

具體到文字改革問題上,漢字的繁難成為魯迅重點攻訐的對象。 在魯迅看來,漢字的繁難主要出于兩個原因:一是與拼音文字相比,象形的漢字天然就比較難;二是文人士大夫為了顯示自己的尊貴,又人為地制造了額外的困難。 首先,與西洋的表音文字相比,“中國文字好像一個美麗可愛的貴婦”,①魯迅:《準風月談·中國文與中國人》,《魯迅全集》(第5 卷),第383 頁。中看不中用。 其繁難,一在難學難認,一在難寫難記,因為難,便阻隔了大眾通過自修來掌握學習的可能性。 其繁難,除了不利于普及教育, 還直接導致漢語的言文不一:“字難寫,只好節(jié)省些。 當時的口語的摘要,是古人的文;古代的口語的摘要,是后人的古文。 所以我們的做古文,是在用了已經(jīng)并不象形的象形字,未必一定諧聲的諧聲字, 在紙上描出今人誰也不說,懂的也不多的,古人的口語的摘要來。 ”②魯迅:《且介亭雜文·門外文談》,《魯迅全集》(第6 卷),第93-94 頁。其次,漢字的繁難除了文字本身的天然特性,還有特權階層人為地添加的因素。 在中國古代,文字不單是表情達意的溝通工具, 還是特權和尊嚴的象征,統(tǒng)治階級為了愚民、士大夫們?yōu)榱俗饦s,故意制造漢字的難度來阻隔大眾對文字距離的接受。 正因如此,魯迅在病中接受《救亡情報》采訪時,方忍不住發(fā)出“漢字不滅,中國必亡”的憤激之語。

二、語言與大眾:“將文字交給一切人”

1920 年代中后期,受世界語運動和左翼思潮的影響,魯迅在漢字改革問題上的思想逐漸浸染上革命的階級論色彩,語言與大眾的關系問題成為他思考漢字問題的重要關切點。 魯迅的基本邏輯是,漢字是由大眾創(chuàng)造的,本源于大眾,所以理應還給大眾。 為了啟發(fā)民智,挽救民族危機,語言的大眾化是必須走的一條路。

漢字是怎么來的呢? 魯迅在《漢文學史綱要》講義第一篇《自文字至文章》中回答了這個問題:“要之文字成就,所當綿歷歲時,且由眾手,全群共喻,乃得流行,誰為作者,殊難確指,歸功一圣,亦憑臆之說也。 ”③魯迅:《漢文學史綱要》,《魯迅全集》(第9 卷),第354 頁。他否認了倉頡或某一圣賢造字的傳說,認為文字當由百姓“眾手”創(chuàng)造,經(jīng)史官采集整理而成。 在《門外文談》中,魯迅再次重申了這個觀點。 漢字雖源于大眾,但在漫長的歷史發(fā)展過程中, 由于文字語和日常語逐步分離,漢語出現(xiàn)言文不一的現(xiàn)象,“文字在人民間萌芽,后來卻一定為特權者所收攬”,④魯迅:《且介亭雜文·門外文談》,《魯迅全集》(第6 卷),第94 頁。成為隔絕大眾的萬里長城。 與拼音文字相比,漢字語的發(fā)展因為不受語音的控制,致使文字語和口語高度分離。這種高度分離,“構成文化的神秘性和人們的崇拜感”,致使?jié)h古文字語最終實際成了一種儀式語言。⑤一平:《簡化字雜談》,見朱競編:《漢語的危機》,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2005 年版,第220 頁。這也就是魯迅所謂漢字繁難的真正原因。

在《吶喊·自序》中,魯迅用黑暗的“鐵屋子”來比喻國人岌岌可危的生存境況。 在大眾與漢字的關系問題上,魯迅也常常借用類似的比喻來描述蒙昧國民的可悲與可憐。 他把文字比作“一塊一塊”的石頭,把圣人的古訓比作文字“筑成的高墻”,漢字和大眾的關系被具象化為“高墻”與“墻中人”的關系。 在這樣的境遇下,老百姓仿佛“壓在大石底下的草”,他們“默默的生長,萎黃,枯死”,魯迅說“要畫出這樣沉默的國民的魂靈來,在中國實在算一件難事,……在將來,圍在高墻里面的一切人眾,該會自己覺醒,走出,都來開口的罷,而現(xiàn)在還少見”。⑥魯迅:《集外集·俄文譯本〈阿Q 正傳〉序及著者自敘傳略》,《魯迅全集》(第7 卷),第84 頁。這樣的被圍在文字高墻內(nèi)的老百姓,形成了一個“無聲的中國”。 他們無法開口說話,沒有任何凝聚力和團結精神。 痛感于此, 魯迅把漢字問題視作中國文化中的頑疾,用“結核”“帶病的遺產(chǎn)”等種種疾病隱喻來表示漢字語問題的嚴峻性。

如何讓“無聲的中國”變成“有聲的中國”呢?其一,魯迅認為,他人是很難代大眾發(fā)言的,“現(xiàn)在的文學家都是讀書人, 如果工人農(nóng)民不解放,工人農(nóng)民的思想,仍然是讀書人的思想,必待工人農(nóng)民得到真正的解放,然后才有真正的平民文學”。①魯迅:《而已集·革命時代的文學——四月八日在黃埔軍官學校講》,《魯迅全集》(第3 卷),第441 頁。讀書人為平民做的文學,終究只能算“偽平民文學”。 魯迅自己也深感要刻畫出老百姓沉默國民的靈魂來,是很有些隔膜的。 作為“讀書人”的他,把自己的民眾文藝創(chuàng)作自嘲為“罪犯”的自述,有時甚至頗為懷疑寫作的意義:“然而我至今終于不明白我一向是在做什么。 比如做土工的罷,做著做著,而不明白是在筑臺呢還在掘坑。 ”②魯迅:《墳·寫在〈墳〉后面》,《魯迅全集》(第1 卷),第299 頁。因此,他覺得當務之急是必須設法將文字交給大眾,讓大眾自己開口說話。 其二,要想打破這“無聲的中國”的現(xiàn)狀,在魯迅看來,應由戰(zhàn)斗的青年們先站出來,“意識到自己的前驅(qū)的使命”, 發(fā)出戰(zhàn)叫,“這戰(zhàn)叫和勞苦大眾自己的反叛的叫聲一樣地使統(tǒng)治者恐怖”。③魯迅:《二心集·中國無產(chǎn)階級革命文學和前驅(qū)的血》,《魯迅全集》(第4 卷),第289 頁。而要想讓勞苦大眾發(fā)出反叛的戰(zhàn)叫,將“無聲的中國”變成一個“有聲的中國”,“首先就必須除去阻礙傳布智力的結核:非語文和方塊字”。④魯迅:《且介亭雜文·中國語文的新生》,《魯迅全集》(第6 卷),第119 頁。魯迅期待的理想狀態(tài)是,掌握新文字的勞苦大眾,“大膽地說話,勇敢地進行,忘掉了一切利害,推開了古人,將自己的真心的話發(fā)表出來”。⑤魯迅:《三閑集·無聲的中國——二月十六日在香港青年會講》,《魯迅全集》(第4 卷),第15 頁。對國家民族危機的焦慮、對漢字繁難問題的正視、對大眾“心聲”語言境界的追求等因素聚合在一處, 構成魯迅參與1930 年代拉丁化新文字運動以及大眾語論戰(zhàn)的動因和催化劑。

三、拉丁化新文字運動與大眾語論戰(zhàn)

20 世紀20 年代以后, 隨著歐洲民族國家在世界范圍的擴張,以蘇聯(lián)等為中心的東方國家先后掀起文字拉丁化浪潮。 中國的拉丁化新文字運動主要受到蘇聯(lián)的影響,前后持續(xù)了20 多年。 拉丁化新文字運動是一種用拉丁字母替代漢字的漢語拼音方案,簡稱“新文字”“拉丁化”或“北拉”,又稱“拉丁化中國字”“中文拉丁化”“中國話寫法拉丁化”等。

中國的拉丁化新文字運動經(jīng)歷過一個從蘇聯(lián)局部實踐再轉(zhuǎn)向國內(nèi)的本土化過程。 蘇俄十月革命后, 社會各領域發(fā)生深刻的歷史性變革,由“全蘇各民族拉丁化新字母委員會” 主導的文字拉丁化運動,正是蘇俄大規(guī)模文化運動的重要組成部分。 瞿秋白、蕭三等中共文化人當時正置身蘇俄,自1928 年起,在漢學家郭質(zhì)生、史青萍的幫助下, 他們開始嘗試編制漢字拉丁化方案。1929 年,由瞿秋白起草編寫的《中國拉丁化的字母》在莫斯科出版。 后來,在該草案的基礎上,又制訂了中國拉丁化新文字方案。 1931 年,該方案用來在僑居蘇聯(lián)的華工中開展掃盲活動,并取得良好的效果。⑥葉籟士:《回憶語聯(lián)——三十年代的世界語和新文字運動》,《新文學史料》1982 年第2 期。瞿秋白歸國后,繼續(xù)探索漢字拉丁化問題,他撰寫的《鬼門關以外的戰(zhàn)爭》等文章為中國的漢字拉丁化運動奠定了理論基礎。 1934年,上海文化界發(fā)起一場關于大眾語的論戰(zhàn)。 同年5 月,汪懋祖在《時代公論》周刊發(fā)表文章,主張小學高年級起參教文言,習經(jīng)讀書。 隨后,文化界人士展開關于文言與白話的論戰(zhàn)。 自6 月18、19 日的《申報·自由談》刊登陳子展、陳望道關于大眾語問題的文章后,以文白之爭為肇始的論戰(zhàn)聚焦到圍繞大眾語的討論中,將文白之爭引向大眾語論戰(zhàn)。 這次論戰(zhàn)是此前文藝大眾化論戰(zhàn)的延續(xù)與擴大,左翼、自由派、“第三種人”等不同文化陣營的學者均有發(fā)聲。 大眾語論戰(zhàn)是拉丁化新文字運動從幕后走向前臺,“‘從理論到實踐’ 的劃時期的分水嶺”,⑦胡繩:《〈拉丁化概論〉——葉籟士著》,《讀書生活》第2 卷第9 期。為中國的拉丁化新文字運動提供了一個本土化的歷史契機。

根據(jù)現(xiàn)有研究成果,拉丁化新文字運動議題在社會上之所以能造成大的輿論影響,首先是因為魯迅。 在魯迅加入大眾語論戰(zhàn)之前,“語聯(lián)”的拉丁化運動宣傳并未引起太大反響。⑧湛曉白:《二十世紀三十年代漢字拉丁化運動勃興考述》,《中共黨史研究》2018 年第2 期。1934 年7月25 日,時任《社會月報》編輯的曹聚仁發(fā)出一封征求關于大眾語意見的信。 1934 年7 月29 日和8 月2 日,魯迅兩度回信曹聚仁,談論他關于大眾語問題的看法。 首先,魯迅明確提出“漢字和大眾,是勢不兩立的”觀點;其次,他認為“要推行大眾語文,必須用羅馬字拼音”,而“普及拉丁化,要在大眾自掌教育的時候”; 再者, 關于方言問題,他的看法是,“在鄉(xiāng)僻處啟蒙的大眾語,固然應該純用方言, 但一面仍然要改進”,“至于已有大眾語雛形的地方,我以為大可以依此為根據(jù)而加以改進,太僻的土語,是不必用的”。①魯迅:《且介亭雜文·答曹聚仁先生信》,《魯迅全集》(第6 卷),第78-79 頁。從語言改革的實踐層面,他對拉丁化新文字運動表達了堅定的支持態(tài)度。 對于喜歡發(fā)表批判性意見的魯迅,這是很罕見的。 魯迅對拉丁化新文字運動的認識,其實也經(jīng)歷過一個從模糊到真切、從朦朧到深入的轉(zhuǎn)變,他起初對“國語羅馬字”與“漢字拉丁化”的根本區(qū)分尚不清楚,但在稍后的《門外文談》《漢字和拉丁化》等文章中,已明確認清前者“書齋清玩”的精英氣質(zhì)與后者的意識形態(tài)取向,并在二者中作出了選擇。

魯迅為何會支持拉丁化新文字運動呢? 在大的思想傾向上,這應與魯迅后期對無產(chǎn)階級文藝理論與左翼革命思潮的親近密不可分。 以翻譯工作為例,自1928 年起,在創(chuàng)造社、太陽社等革命文藝者的圍攻之下,魯迅開始系統(tǒng)閱讀并翻譯蘇俄文藝理論,據(jù)統(tǒng)計,在“翻譯家”魯迅的所有工作業(yè)績中,“俄蘇作品105 種(部、篇),其中俄國作品48 篇(部),蘇聯(lián)作品57 篇(部),占魯迅譯作總篇數(shù)的41.83%”,②王家平:《〈魯迅譯文全集〉翻譯狀況與文本研究》,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8 年版,第2 頁。數(shù)量不可謂不驚人。 魯迅對拉丁化新文字運動的支持,與他晚年思想觀念上的“左轉(zhuǎn)”這種背景當有直接關系。 此外,對于近代日本興起的去漢字化風潮和世界語運動,留學日本的魯迅有一定的耳聞目睹,這種文化體驗對他也有很大的促動影響。③吳建華:《魯迅的語言文字觀與日本語言文字發(fā)展之關系》,《中國文學研究》2006 年第3 期??v觀日本近代文字改革運動史,自公元十六七世紀起,日本開始產(chǎn)生排斥漢字的文化傾向。 明治維新前夕的1866年, 翻譯官前島密向政府提交 “漢字御廢止之議”,成為點燃近代日本語言文字改革的導火索,森有禮、 志賀直哉等提出種種改革日語的方案。甲午戰(zhàn)爭后, 日本自我尊大的民族情緒高漲,掀起廢止?jié)h字的“假名文字論”熱潮。 同一時期,南部義籌、 西周等學者提出國語羅馬字的拉丁化漢字改革方案,得到許多西方國家的聲援支持。后來,慶應大學的創(chuàng)始人福澤諭吉發(fā)表《文字之教》,其“漢字限制論”思想受到明治政府的高度重視,最終促成了日本對漢字的整理簡化工作。日本國內(nèi)流行的這種漢字改革浪潮,在思想邏輯上遵從的是“文字救國論”觀念,即近代日本之所以落后挨打,主要是由于日本先輩引進漢字而導致的民眾知識水平低下的問題。④趙建民、劉予葦主編:《日本通史》,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1989 年版,第144-147 頁。魯迅的文字改革觀念在潛移默化中深受日本知識界的思想輻射。

“知己” 好友瞿秋白的思想影響同樣至關重要。 1932 年,瞿秋白與魯迅相識。 瞿秋白被排擠出中共政治的核心位置后,寓居在上海,潛心研究漢字拉丁化理論,與魯迅交往甚密。 瞿秋白非常重視民眾用自己的語言來表達自身的階級意識,⑤瞿秋白:《大眾文藝的問題》,《文學月報》1932 年第1 期。魯迅參與大眾語論戰(zhàn),應該說離不開瞿秋白的思想導引與支持。 從魯迅對漢字拉丁化問題的論述來看, 其見解與瞿秋白的漢字拉丁化研究,在觀念上非常接近,并無多少實質(zhì)性超越。 然而,魯迅與瞿秋白在拉丁化新文字運動中所發(fā)揮的作用,卻存在著微妙的區(qū)別:首先,瞿秋白的理論建樹重在方向性導引,在大眾語論戰(zhàn)的實際輿論場中,影響力并不明顯。 “文化旗手”魯迅對漢字拉丁化的響應與支持,對拉丁化新文字運動的本土化實踐,才是至關重要的。 魯迅發(fā)表在報刊上的多篇文章,轉(zhuǎn)載量非常大,他關于漢字拉丁化的論述還很快結集出版,言論的社會影響力遠非瞿秋白可比。 可以說,后來的魯迅幾乎成為公眾眼中拉丁化新文字的直接代言人。 再者,在大眾語論戰(zhàn)中,魯迅極為敏感地抓住拉丁化新文字的方言口語取向,將追求廣義平民文化的“國語羅馬字”方案放到脫離大眾的比較對立面,在“精英”與“大眾”的政治站位中,穩(wěn)穩(wěn)站在“大眾”這一面。 這一戰(zhàn)略方向,對拉丁化新文字運動在輿論中取得勝利、“在進步文化界成風氣”,①茅盾:《文藝大眾化的討論及其它》,《我走過的道路》(上),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7 年版,第555 頁。同樣至關重要。

除了以上外在因素,魯迅對拉丁化新文字運動的支持, 還與他的內(nèi)在文化理想有一定關系。從啟蒙的角度,魯迅一直期望被困在“鐵屋子”中的沉默國民能夠沖破語言的牢籠,自由地表達自己的思想與感情。 魯迅把他的這一語言理想,寄托在了“用拼音表達口語”的拉丁化新文字上,他覺得拉丁化的拼音文字特性, 可以讓民眾實現(xiàn)“我手寫我口”。 “說得出,就寫得來,它和民眾是有聯(lián)系的,不是研究室或書齋里的清玩,是街頭巷尾的東西”。②魯迅:《且介亭雜文二集·論新文字》,《魯迅全集》(第6 卷),第458 頁。拉丁化“街頭巷尾”的口語化取向,讓它不像“文言文”或“國語羅馬字”那樣遠離人民大眾, 它可以讓人人都成為不識字的作家,“民謠,山歌,漁歌等,這就是不識字的詩人的作品”,“童話和故事, 這就是不識字的小說家的作品”。③魯迅:《且介亭雜文·門外文談》,《魯迅全集》(第6 卷),第97 頁。經(jīng)由拉丁化新文字這種人人都可掌握的語言,沉默的國民自由開口說話,一個“無聲的中國”就重新恢復了生氣,變成一個“有聲的中國”。

四、“大眾化”與“化大眾”的內(nèi)在矛盾

20 世紀30 年代,經(jīng)過大眾語論戰(zhàn)的蕩滌,拉丁化新文字運動迅猛發(fā)展,“在階級概念深入知識界,‘大眾化’ 成為新的合法意識形態(tài)的30 年代,雜糅著民粹主義和民族主義的漢字拉丁化運動,對激進知識分子、青年學生以及部分民主人士產(chǎn)生相當?shù)乃枷胛Α?。④湛曉白:《二十世紀三十年代漢字拉丁化運動勃興考述》,《中共黨史研究》2018 年第2 期。在這樣的思想背景尤其是“大眾化”語言愿景的導引下,魯迅站在普通大眾的階級立場,對拉丁化新文字表現(xiàn)出非同尋常的認可,把拉丁化新文字視作他心目中“化大眾”的理解語言工具。

那么,在實踐的層面,拉丁化新文字究竟該如何實現(xiàn)“化大眾”的目標呢? 首先,魯迅認為,和“國語羅馬字”相比,拉丁化新文字不標聲調(diào)、廢掉了繁難的四聲,它不以任何地區(qū)的語言為標準音,可以用拉丁字母隨意拼寫各地的方言,“只要認識二十八個字母,學一點拼法和寫法,除懶蟲和低能外,就誰都能夠?qū)懙贸?,看得懂了?況且它還有一個好處,是寫得快”。⑤魯迅:《且介亭雜文·門外文談》,《魯迅全集》(第6 卷),第99 頁。從可行性來看,拉丁化新文字對于大眾是適宜的。 其次,待民眾掌握了拉丁化的基本拼寫法則后,在具體的推行過程中,可以先用拉丁字母拼寫方言土語,再慢慢加入普通的語法和詞匯,逐步實現(xiàn)全國語文的大眾化。

魯迅的構想究竟是否合理呢? 這里涉及語言推行過程中的“?;迸c“普通化”難題。 自晚清推行“切音字”方案以來,白話文、注音字母、國語羅馬字等皆致力于通過啟蒙來開啟民智,設想通過語言工具的改良來實現(xiàn)“國語的統(tǒng)一”。 這些做法在拉丁化新文字的擁護者看來,完全脫離了當時的真實國情。 他們認為,在半殖民地半封建的中國,根本沒有所謂的統(tǒng)一的國語,“企圖用某種土話(不論其為北平話和南京話)作為標準來統(tǒng)一全國,終歸是徒勞的”。⑥葉籟士:《大眾語·土語·拉丁化》,《中華日報·動向》1934 年7 月10 日。知識者們旨在創(chuàng)造一種理想的語言來“化大眾”,這與真正的語言“大眾化”是有區(qū)別的:前者以知識分子為本位,后者以大眾為本位, 前者是自上而下的俯就與施與,后者是同一營壘的對話與同化。⑦高建青:《魯迅白話文學思想論略》,《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14 年第9 期。從這個意義上講,拉丁化新文字以拼寫“方言土語”的“?;钡缆窞橥黄瓶?,避開“統(tǒng)一的國語”的“普通化”道路,確乎是“另辟蹊徑”。 它意在顛覆語言等級背后的文化霸權與社會區(qū)隔,從語言政治的角度,集中投射了無產(chǎn)階級文藝的意識形態(tài)理念。 問題在于,“?;币灿小皩;钡谋撞?,它不利于全國語文的大眾化,因此,魯迅同時也反對“用太限于一處的方言”。①魯迅:《二心集·關于翻譯的通信(并J.K.來信)》,《魯迅全集》(第4 卷),第393 頁。以《阿Q 正傳》戲劇版的改編為例,1934 年,袁牧之創(chuàng)作的《阿Q 正傳》劇本第一幕登完時, 魯迅曾就劇本發(fā)表過意見:“現(xiàn)在的中國,要編一本隨時隨地,無不可用的劇本,其實是不可能的,要這樣編,結果就是編不成。 ……總括一句,不過是說,這劇本最好是不要?;瑓s使大家可以活用。 ”②魯迅:《且介亭雜文·答〈戲〉周刊編者信》,《魯迅全集》(第6 卷),第151 頁。這個意見,可以看作魯迅對拉丁化新文字實踐法則的實例補充說明。 既要立足方言,又要超越“?;钡奈kU,其中的尺度如何把握,其實是難以準確言明的。

除了“?;钡奈kU,魯迅還非常警惕讀書人“迎合大眾”的“大眾化”偏謬。 拉丁化新文字雖是為了把語言交給大眾,但魯迅認為知識分子不能為了遷就大眾而一味求俗, 降低語言的標準,來當大眾的“新幫閑”。 從語言建設思路來看,魯迅關于“讀書人”與“大眾”關系的闡釋,與他前期在白話上的“直譯”歐化思想是有所承續(xù)的。 在翻譯上,魯迅主張“直譯”的“進攻”戰(zhàn)略,認為這樣可以給大眾輸入豐富的語言資源,“語言一方面要保持通俗性, 另一方面又應具有發(fā)達的教養(yǎng)內(nèi)涵”。③[德]威廉·馮·洪堡特著,姚小平譯:《論人類語言結構的差異及其對人類精神發(fā)展的影響》,北京:商務印書館,1999 年版,第119 頁。在拉丁化新文字的實踐中,這種語言“通俗性”與“現(xiàn)代性”的矛盾,同樣是魯迅的重要關切點。既要通俗易懂,又要保持一定的智性高度。如何才能達到這樣的理想境界呢? 在《門外文談》的結末部分,魯迅寫道:“由歷史所指示,凡有改革,最初,總是覺悟的智識者的任務。 但這些智識者,卻必須有研究,能思索,有決斷,而且有毅力。 他也用權,卻不是騙人,他利導,卻并非迎合。 ”④魯迅:《且介亭雜文·門外文談》,《魯迅全集》(第6 卷),第104 頁。魯迅把語言“大眾化”事業(yè)的推行者,寄望在類如“摩羅詩人”的“覺悟的智識者”身上。 客觀而言,魯迅對拉丁化新文字運動的支持有一定的烏托邦空想成分。 在某種意義上,語言的“?;迸c“普通化”、“通俗化”與“現(xiàn)代化”的專業(yè)難題,與其說暴露了“大眾化”與“化大眾”的內(nèi)在悖論,不如說呈現(xiàn)了“文化旗手”魯迅的內(nèi)在身份焦慮:在漢字拉丁化問題的表述上,“啟蒙者”、“思想者”與“革命者”三個魯迅的面目常常交錯出現(xiàn),他一面強調(diào)大眾化,一面又在反大眾化,“既有啟蒙主義的思想痕跡,又有一點‘反本質(zhì)主義的非本質(zhì)性’意味”。⑤孫郁:《魯迅話語的緯度》,《魯迅研究月刊》2011 年第2 期。

總的來說,隨著社會文化語境的更迭,魯迅的語言觀在20 世紀二三十年代發(fā)生了多重變化,他從“白話文”的啟蒙者轉(zhuǎn)為“大眾語文”的贊成者,而其中的衍變理路是復雜的,受到了內(nèi)外多重因素的引導與促動。 “漢字不滅, 中國必亡”,魯迅在20 世紀30 年代“極力把漢語拼音化的文化意義提高到關涉民族存亡的問題上”,將語言現(xiàn)代化問題提高到國家戰(zhàn)略性選擇的高度,這種“極端”話語呈現(xiàn)了魯迅內(nèi)在的“身份”敏感,關涉到公共領域話語權的爭奪問題。⑥黃軼:《30 年代魯迅語言觀的變化及文化身份隱喻》,《揚州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2 年第6 期。魯迅對漢字拉丁化運動和大眾語論戰(zhàn)的參與支持, 在當時的進步知識分子間具有相當?shù)拇硇浴?本文對魯迅與拉丁化新文字運動的集中探討,呈現(xiàn)了社會意識變遷與知識分子選擇的復雜的內(nèi)在關聯(lián),有助于我們深入認識中國文學現(xiàn)代轉(zhuǎn)型的內(nèi)部細節(jié)與文化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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