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偉鋒
潁川陳生,屢試不第,而又年近不惑,自思家中尚有幾畝薄田,可奉養(yǎng)老母及妻兒,遂移情山水,吟詩弄文,日子倒也過得愜意。
這日,陳生到鎮(zhèn)上糶罷新米,為老母買了綠豆軟糕,又買了一應(yīng)家常所需,入書肆胡亂翻起書來。忽聞街角人聲騷動,漸至熱鬧非凡,于是出門擠進(jìn)人叢看去。一赤足邋遢道士,握一小小酒壺,正往面前的碩大海碗里倒酒。
說也奇怪,只見那酒飛瀉如練,接連斟滿三大海碗,似乎總沒有完的時候。
眾人絕倒,紛紛拊掌喝彩。酒香清洌,溫婉可人,聞之欲醉。眾皆紛嚷,欲買酒解渴。道士一笑,慷慨相贈。一時飲罷,都喊好酒。道士忽又掏出一沓膏藥,不失時機(jī)高聲叫賣起來,言能包治百病。
眾皆掩口而笑,相繼散去。
陳生亦拔腿欲走,道士忽然前來,一把拽住他的手腕。陳生奮力掙扯,居然紋絲不動。陳生想要發(fā)作,道士耳語道,我觀察你好久了,爾乃讀書之人,非庸常之輩——吾這里有幅好畫,送你如何?
說罷,道士自隨身舊袋中捧出一卷畫作,徐徐展開。
陳生立時被吸引了。但見那畫上,高山隱現(xiàn),流水潺潺,松石儼然,一鶴發(fā)童顏老者赤足披發(fā),于石徑間踏歌而行。畫風(fēng)高古,其意幽遠(yuǎn),甚合陳生意趣。
謀之,數(shù)枚銅板即可成交,陳生喜不自禁。
道士將銅板隨手扔進(jìn)舊袋,仰天大笑而去。
陳生如獲至寶,回至家中,將那畫小心掛起。至晚,撐著油燈,移步前觀,細(xì)細(xì)品味。越看,心里是越喜歡。畫上的云海流水,奇石怪松,老者的狂放不羈,令陳生頓感詩興大發(fā)。遂赤膊研墨,縱橫揮毫,好一通揮灑。猶不過癮,又小酌幾杯,方半酣而臥。
夜半,起視,桌上卻另有詩文一頁,筆意酣暢,收放自如,遠(yuǎn)勝于己,而墨跡未干;晃晃酒壺,空空如也,心下暗自驚異。
如是者二。
至第三晚,陳生假寐,呼嚕有聲。
未幾,老者自畫上翩然落下,點燈研墨,一手揮毫,縱橫恣肆;一手執(zhí)壺,也不用酒杯,其流如瀑,飛酒入口,好不快意。
陳生佯作夢魘,忽翻身坐起。老者似有所料,面無異色。陳生疑其為仙,納頭便拜,請以老者為師。老者不允,陳生伏地不起。老者笑而納之。
此后,每至夜間,陳生備好酒菜,鋪紙研墨,拊掌三聲,老者始翩然出畫。二人或揮毫潑墨,或酬答小酌,或?qū)︼L(fēng)吟月,相見恨晚。陳生頗具慧根,經(jīng)老者指點,其詩與文皆大有進(jìn)益,連呼痛快。
久之,陳妻偶于窗外探知,心甚驚悚,疑老者為妖。
次日,趁陳生外出訪友之際,陳妻將畫卷付之一炬。
陳生歸來,捶胸頓足不已。沒奈何,只好依憑印象,閉門謝客,耗費數(shù)日,終將畫作摹出。拊掌再三,呼之,老者居然應(yīng)聲而出。
二人遂攜手大笑,如隔三秋。
奈何好景不長。這日,老者向陳生辭行。叩問之,似有難言之隱。力挽之,老者堅辭。陳生難舍,竟隨老者一同入畫而去。
陳妻懊惱不已,如前伺候陳母陳兒,期冀陳生有悔轉(zhuǎn)之日。后,陳兒偶做一夢,其父囑曰,吾在山中修行,如遇家中異事,可于畫前拊掌三聲,必有回應(yīng)。
此去經(jīng)年,陳母壽終,而家事維艱。陳兒忽憶起夢中之事,遂于畫前拊掌三聲,喃喃私語。頃刻,畫中拋出銀兩一包。陳妻心有不甘,亦上前拊掌。
久之,畫上墜下兩滴碩大的淚珠,滾落于陳妻掌心。
那淚,遇陳妻之手旋化為玉,瑩瑩有光,視之溫潤可親,撫之森然冰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