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良才
詹文格的身材無疑是同他的財富成正比的。當某一天他突然像一只企鵝從勞斯萊斯后車門擠出來的一剎那,我們的身體不由地縮小了,從心里感嘆:過去那個“詹文革”不復(fù)存在了,從現(xiàn)在開始我們對他不得不保持“望星空”的姿態(tài)。
然而事實說明,我們有點“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詹董事長好像并未嫌棄我們,而是弄了一輛豪華中巴一股腦把我們這些發(fā)小拉到縣城最奢華的大酒店,讓我們見識了人的日子居然還可以這樣過。詹文格(不知道他啥時候改了名字)送我們這幫東倒西歪的家伙返回到村子里時,差不多是夜半時分了。
大伙兒散伙時,詹文格獨獨留下我和二狗,詹文格超乎清醒地說,你倆,陪我,去蜈蚣嶺看看。
二狗聞言,酒都嚇醒了,媽呀!半夜三更的,去蜈蚣嶺?
我的酒意一下子被激得更濃了,那地兒,恐怖著呢!傳說鬼戽沙,青天白日去還得壯著膽子喔!
詹文格不屑地啐了我倆一口,長那玩意沒有?自顧大步朝前走去。二狗和我對視一眼,老大不情愿地跟了過去。
蜈蚣嶺位于村后不遠處的小山包上,花花的月光照著一片雜草叢生的廢墟,夜風(fēng)吹得草葉“沙沙”地響,樹林里還有什么怪鳥在叫,像一個撒氣漏風(fēng)的喉嚨里發(fā)出的空洞的笑聲。
物人兩非,別夢依?。≌参母翊直康纳眢w里竟然會吐出這么細膩雅致的語言,這里,失落了我最純真美好的初戀,埋葬了一段刻骨銘心的艱難而美妙的舊時光。
旺財,二狗,你們還記得這里當年是干嘛用的嗎?詹文格詩人般感喟一番后,冷不丁轉(zhuǎn)過身子,目光如炬,盯視著我倆,嗓音陡然提高了八度問。
育種室。我說。
不對!是牛欄。二狗說。
都對,都不對!
詹文格仰望著金黃烙餅似的月亮,掄圓了一只胳膊大聲糾正道,那是后來。蜈蚣嶺,最初是知青點!
在我和二狗有點蒙圈的當兒,詹文格顯然很有點生氣,呼吸也粗重起來,不到半個世紀呢!歲月的泥瓦刀把啥都抹平了?
詹文格看樣子是個拎得起放得下的人,他的呼吸漸漸平穩(wěn)勻和起來,那么,梁紅梅,你們總該記得吧?
在我倆再一次更深地陷入懵懂時,詹文格不失時機地提醒道,就是那個滿嘴安慶口音的那個?
我和二狗電光石火般,把那段早被時光的塵埃湮沒無跡的陳年舊事一下子從腦海里打撈了出來。
梁紅梅還是我爸開手扶拖拉機從公社接到疙瘩寨來的呢!
同來的有三個人,兩女一男,胸前都戴著大紅花,臉上洋溢著“廣闊天地,大有作為”的浪漫主義的幸福甜蜜的微笑。一個姑娘就是梁紅梅,另一個姑娘叫呂佩玉。男知青看上去很木訥,戴著瓶底似的近視眼鏡,鄉(xiāng)親們都管他叫“四眼兒”。
那一天,全村的男女老少都涌上了蜈蚣嶺,聚攏在知青點一溜土墻瓦頂平房前面,說說笑笑,指指點點,詹文革的父親麻子隊長還點燃了一掛鞭炮,空氣里彌漫著一股硫黃的好聞的香味。麻子隊長忙著指揮大家給知青們搬行李,收拾房間。真比過年還要喜慶、熱鬧。
我記得大伙兒散去時邊走邊議論,嘖嘖聲扯歪了一張張嘴巴:
那個叫紅梅的安慶姑娘真俊俏,說話跟唱黃梅戲似的,好聽。
那個叫佩玉的合肥姑娘跟她站一塊,一高一矮,一瘦一胖,一白一黑,一個像煞了千金小姐,一個活似使喚丫頭!
詹文革在人群里看熱鬧時,兩只金魚眼讓人擔(dān)心隨時會從眼眶里掉出來,他癡癡地只盯著梁紅梅身上看,還咕嘟咕嘟很響地咽口水。這時他攆著大人的話把子叫道,不!應(yīng)該這樣說,一個是白雪公主,一個是灰姑娘!
有人拿詹文革開起了玩笑,莫不是你個臭小子看上了白什么公主?你爸是生產(chǎn)隊長,權(quán)力大得很,可要讓你爸照顧好白什么公主喔!
人群哄笑開來,半大小子詹文革一下子臉紅到了脖子根,匆匆逃遁。
這以后,詹文革一俟放學(xué),就拉著我和二狗有事沒事往知青點溜達。要么在房前屋后瞎轉(zhuǎn)悠,時不時地扯開嗓子唱歌,或鼓著腮幫使勁吹柳葉哨子,要么在知青點門口探頭探腦,見到人就“哧溜”一聲慌不擇路地跑開。
我們倒是看清了,兩個女知青住一間屋,屋里整飭得真干凈,似乎還香噴噴的,窗戶上糊了一層白報紙。四眼兒的房間從窗外看一覽無余,一床,一桌,一凳,潦倒得可以,還顯得亂糟糟的。
他們并不自己開伙,麻子隊長安排他們輪流到社員家吃派飯。
知青們到誰家吃飯,哪怕是個窮得滴尿的超支戶,也提著籃子到鎮(zhèn)街上割點豬肉,買幾塊豆腐、豆干,讓知青吃得直吧唧嘴,連說“好吃,好吃”。
那時候的鄉(xiāng)下人實誠,寧愿苦自家,也不肯虧客人。他們把城里來的年輕學(xué)生當成客,說,待不長哩!待一天是單的,待兩天是雙的,娃娃們嬌嫩,又正在長身體哩!吃飽了不想家。
詹文革對我們說,灰姑娘和四眼兒都是沾了白雪公主的光!梁紅梅到哪家,哪家就亮堂了,看著歡喜!
我們疙瘩寨有句俗話:麻子點子多。詹文革的父親麻子隊長似乎有點狡猾,但心眼兒不壞。有可能是詹文革背后攛掇的(他是個慣寶寶),有可能他屁作用沒起,開社員會時麻子隊長清了清嗓子,拿腔作調(diào)地說,誰個不是娘生爹養(yǎng)?城里娃細皮嫩肉,吃不得苦,我們大家伙一人省一口,養(yǎng)這三個小花狗。我尋思,讓梁紅梅就在疙瘩寨初小當代課老師,教文革、旺財、二狗他們,四眼兒嘛記工分兼?zhèn)}庫保管員。佩玉嘛……也分個輕巧事干。
社員都沒啥意見,熱烈鼓掌通過。
后來,是呂佩玉去當了代課老師,梁紅梅讓她的。梁紅梅執(zhí)意要到最艱苦的地方去,參加生產(chǎn)勞動。
但她也沒能如愿,她被公社知青干事馬光成抽去參加了公社文藝宣傳隊,巡回演出革命樣板戲。一般是早出晚歸,還是住在知青點。
馬光成是縣革委會主任的“公子”,經(jīng)常背著老婆孩子干些花花事,是遠近出了名的“騷牯?!薄K{(diào)梁紅梅去宣傳隊就沒安好心。
那天,馬光成單獨輔導(dǎo)梁紅梅排“李鐵梅”的戲。休息時,梁紅梅要馬光成講故事。馬光成噴著酒氣說,今天不講故事,我打個謎語給你猜。梁紅梅說,好呀!馬光成說,石壩街,十八號,關(guān)起門來轟大炮!梁紅梅使勁猜,猜不出,那模樣更嫵媚動人了。馬光成氣喘漸粗,我來轟給你看!梁紅梅頓悟,猛地抓起身邊的紅燈,高唱道,今日起志高眼發(fā)亮,討血債,要血償,前人的事業(yè)后人要承擔(dān)!我這里舉紅燈光芒四放——馬光成一激靈,只好懸崖勒馬。
這一切,都被躲在外面的詹文革、二狗和我看見了。
梁紅梅到哪個地方演出,詹文革就領(lǐng)著我和二狗竄到哪個地方,說要“保護”白雪公主。他總是擠在舞臺最靠前的位置,一對金魚眼鼓得很凸,盯著臺上的梁紅梅半天一動不動,喉嚨里咕嘟咕嘟地響個不停。我和二狗早把戲聽得耳朵起繭了,我倆就蹲在地上打“鱉”。
事實上,詹文革和我們一樣對戲曲狗屁不通,他不是看戲,是看人,只看一個人,梁紅梅!
幾乎每看一場戲,他都會在中途脅迫我和二狗去附近的人家或地里去偷桃子、棗子或山芋、蘿卜什么的,然后他藏在口袋里爬上后臺去“孝敬”梁紅梅。這小子跟他麻子爹一樣,就是點子多,難怪他日后會成大老板!
詹文革跟我們吹噓,說梁紅梅有一次感動得親了他的腮幫子,好香好癢,害得他好幾天沒洗臉。
梁紅梅扮相好,唱功好,出身也好,所以都是演的英雄人物,像《紅燈記》里的李鐵梅、《沙家浜》里的阿慶嫂、《平原作戰(zhàn)》里的趙小英什么的。
一次,不知怎么演起了《白毛女》,梁紅梅自然是演喜兒,馬光成演黃世仁,當黃世仁除夕夜去楊白勞家要拿喜兒抵債時,詹文革氣不過,金魚眼變成了火焰噴射器,他偷偷從口袋里摸出皮彈弓,填上石子,“嗖”的一聲射上臺去,把個“黃世仁”打得頭破血流。在臺上臺下一片慌亂之中,詹文革帶著我和二狗溜之大吉。
詹文革還做了一件丑事,只有我和他媽知道,連二狗也不知道。
一天,詹文革又領(lǐng)著我在知青點門前瞎轉(zhuǎn)悠。詹文革的眼睛突然閃閃發(fā)光了,原來是梁紅梅走出來,在屋檐下的竹竿上晾曬了一件白色的衣物。梁紅梅見到我們兩個小屁孩,粲然一笑,獎賞我們一人一顆奶糖,然后匆匆走了,是去公社文藝宣傳隊。
詹文革鬼鬼祟祟地湊到知青點門口,見四眼兒和灰姑娘都不在,轉(zhuǎn)回身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扯下竹竿上的那件白色衣物,揣進衣領(lǐng)里,氣喘吁吁地帶我跑進附近的小樹林,取出來一看,嘿!咋有這么短的小背心?這是干啥的?詹文革好奇地問我。
我哪知道?我想伸手捏捏小背心,詹文革粗暴地將我的手打開,你也配摸!
詹文革把這件小白背心貼在鼻子尖上聞了又聞,用手摸了又摸,成心饞我似的。后來他把小白背心拿回家,不小心被他媽發(fā)現(xiàn)了,被他媽一頓好揍。你個討債鬼!咋把人家城里姑娘的奶兜兜偷回家?不學(xué)好,造孽喲!
文革媽連夜把白背心給梁紅梅送回去,說,衣服讓風(fēng)吹到草窠里去了,我收工路過,撿到的。
詹文革變得越來越老成,越來越憂傷了。
有一天放學(xué)后,他把書包掄在地上,我和二狗也把書包扔在地上,我們坐成了一團。詹文革皺著眉頭,向我們公布了一個重大發(fā)現(xiàn),我感覺到,四眼兒喜歡上梁紅梅了!
我們咋不知道?二狗和我抓撓著后腦勺,如同課堂上面對一道難解的算術(shù)題。
你沒見四眼兒每晚都候在知青點門口,踮著腳尖等白雪公主回來嗎?詹文革很肯定地加重了語氣,最近他邊等邊吹上了口琴,那曲子好憂傷,聽得我爸媽直掉淚。
那么,你該咋辦呢?我們能幫你什么忙呢?我和二狗朦朦朧朧地似乎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
我爸說,萬事皆天定,半點不由人。緣分緣分,誰有緣誰有分。
然而,我們最不希望看到的事情出現(xiàn)了。
一天晚上,知青干事馬光成居然打著手電送梁紅梅回來了,梁紅梅邊走邊小聲地嗔罵,別動手動腳的,誰要你送!四眼兒的口琴聲戛然而止,天地間仿佛窒息了。
寧可好了四眼兒,也不能讓豬拱了嫩白菜!我和二狗慌忙伸出手來接著,生怕詹文革的眼珠子掉地上。
第二天一早,村子里就爆炸性地傳開了:蜈蚣嶺不干凈,鬼戽沙哩!把馬干事嚇了個半死!
這以后,都是四眼兒接送梁紅梅了。
再后來,知青們陸續(xù)返城了。
四眼兒招工回了省城,呂佩玉當兵走了,剩下梁紅梅一個人,公社文藝宣傳隊也解散了。她白天去學(xué)校代課,夜晚獨自復(fù)習(xí)功課,聽說要恢復(fù)高考了。
梁紅梅常常在夜里哭,但她的哭聲都被夜色吞沒了。她不知道,詹文革、我和二狗在黑暗中陪護著她。
梁紅梅又是大哭一場,不過這次是抑制不住興奮激動的哭,她考上大學(xué)了!
但梁紅梅高興得早了,公社知青干事馬光成不給她簽字蓋章,不簽字蓋章就走不了人,上不成大學(xué)。傷心的哭聲刺痛著詹文革少年的心,詹文革“請”來了他媽。
文革媽問,姓馬的憑啥不給你蓋章?
梁紅梅紅了臉,哭得更兇了,最后咬著耳朵對文革媽說了。
文革媽把大板牙咬得咯嘣響,罵道,這個騷牯牛!閨女,你明天去趟公社,答應(yīng)他,讓他明天夜里到知青點來。好漢不吃眼前虧,我有辦法對付他!梁紅梅急著去上大學(xué),胡亂地點頭答應(yīng)了。
第二天晚上,按照文革媽的吩咐,梁紅梅去麻子隊長家跟文革睡,文革媽睡在了知青點。
梁紅梅讓詹文革和她睡一頭。詹文革怎么也睡不著,他聞到了一種淡淡的似有若無的幽香,他后來對我嘖嘖道,不像八月桂那么沖人,也不像梔子花那么嗆鼻,那香味真好聞,聞了像喝醉了酒似的。對了,是蘭花香。人身上怎么會有蘭花香呢?
梁紅梅突然說,冷,好冷,弟弟抱著我。詹文革就抱住了梁紅梅,兩個人都仿佛打擺子似的抖。
詹文革的手不小心碰到了梁紅梅的胸,詹文革就順勢捧住了。梁紅梅讓他捧了一會,輕輕地把他的手移開了,梁紅梅說,弟弟,屬于你的那只蘋果還很青澀,等它長大長熟了,風(fēng)一吹,就會落在你的懷里。說這話的時候,“姐弟”二人眼睛里都閃著淚花兒。
那天晚上,馬光成居然來了,他居然不怕“鬼戽沙”!
文革媽拿到了公社簽字蓋章的表格,梁紅梅“撲通”跪在了麻子隊長兩口子的腳下。
四眼兒和梁紅梅到底沒能結(jié)合在一起,四眼兒娶了呂佩玉。
梁紅梅一直單著,終身未嫁,腦子還有了點毛病。
她考取的是上海戲劇學(xué)院,她執(zhí)導(dǎo)過不少很成功的戲,她后來成了一位很有名的戲曲導(dǎo)演,鮮花和掌聲一路伴隨著她,如果不是她后來親自既編且導(dǎo)且演了一部戲。
詹文格聽說那戲叫《戀之殤》,給她招來了很多麻煩。那部戲找不到贊助商,她就投入了自己全部的積蓄。未曾想,戲沒公演就被叫停了。
那是一部什么樣的戲呢?詹文格好奇地探問過業(yè)內(nèi)權(quán)威人士。
怎么說呢?《西西里的美麗傳說》你看過嗎?意大利電影。說的是一個純真少年對于一個成熟女性的朦朧戀情。當然,我只是打個比方,也許,并不恰當。
怎么會這樣呢?
這些是詹文格在幾十年后蜈蚣嶺知青點的廢墟上告訴我們的。
我這次回來,是在老家縣城開辦一家紅梅劇場!就請你倆負責(zé)。
在我和二狗驚得嘴巴里能塞進一個拳頭時,詹文格大聲說,這部戲終于可以公演了,我拿到了它的首演授權(quán)!為了忘卻,也為了紀念。
下半夜了,萬籟俱寂,露水把我們堅硬而又柔軟的心打得潮乎乎的。
想哭。
責(zé)任編輯 老 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