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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來無恙

2022-04-20 22:29何榮芳
短篇小說(原創(chuàng)版) 2022年6期
關(guān)鍵詞:苗兒秀水大姨

1

曾秀水的乳腺癌是在農(nóng)保福利體檢時查出來的,一查出來就是晚期。苗兒和哥哥一接到父親的電話,立即呼啦啦從天南地北飛回來。苗兒和哥哥要帶母親去上?;蛘弑本┲尾?,曾秀水說,白花那些錢干什么?讓我少受點罪吧。

父親離退休還有幾個月,哥哥在單位是科研骨干,苗兒二話不說,立即辭掉廣州的工作,回安徽老家接替了父親來陪護母親。苗兒長相像母親,嬌小精致,女人味十足;性格也像母親,骨子里要強,心卻很軟。

曾秀水已經(jīng)瘦成了皮包骨,但精神還好,逮住苗兒就不停地說話。母親在世上的親人不多,她還有個姐姐曾秀菊在江北錦丘城,住得不遠,只有一江之隔。苗兒尋思母親一定想見大姨曾秀菊一面,想和大姨嘮嘮。苗兒便俯身問母親,要不要給大姨打個電話?曾秀水說,你大姨脾氣古怪,不喜歡被打攪,你就發(fā)個信息吧,就說“別來無恙,勿念”。

喲,你這詞哪學(xué)來的?還怪雅的。苗兒知道母親讀書不多。曾秀水說是跟你大姨學(xué)的。大姨那時在外面讀書,每次回到學(xué)校都會寫一封信回來報平安,別來無恙,勿念。開頭總是這幾個字。苗兒心里陡然一酸,就這幾個字糊弄她好多年,使得在外打工的她忽略了母親的健康,也糊弄了跟著地質(zhì)隊南征北戰(zhàn)的父親,以至于耽誤了母親的病情。苗兒說,大姨倒是讀了書,我外婆偏心眼哩。曾秀水用手刮了一下苗兒的腦門——她習(xí)慣用這樣的方式懲戒兒女,不許說外婆壞話。是媽笨,讀書讀不進去哩。你大姨也挺可憐的,婚姻不幸,黎雅又不孝順……苗兒,你以后有空要多去看看大姨。

我才不去呢,去看她,她們還以為我們是想去揩油。

苗兒,你要記住大姨的情分,你哥讀大學(xué)時她給寄過兩次生活費……

苗兒嘟起嘴,記住了,你都說了一萬遍了,唐僧念緊箍咒似的,耳膜都要被你念穿孔了。曾秀水抬手又要去刮苗兒的腦門,苗兒扭頭讓開了。丫頭,媽要是不在了,你和你哥要互相幫襯。誰家要是有了困難,另外一家可別袖手旁觀。我們要是連親人都指靠不上,還能指靠誰呢?親戚朋友中誰要是有了困難,能幫要幫……

知——道——了。苗兒伸長脖子,故意把嘴巴湊到母親耳朵邊。

苗兒想給大姨打電話,又怕大姨聽了壞消息身體吃不消,她想了想,還是給大姨的女兒黎雅打了個電話。

苗兒打通了表姐黎雅的電話,電話那頭的聲音很嘈雜,表姐說在跟同學(xué)聚會呢,你有什么事呀?

我母病了。電話那頭沒有回應(yīng),苗兒就有點尷尬,又有點失望。

你說小姨病了嗎?電話中突然沒有嘈雜的聲音了,表姐應(yīng)該走到了安靜的地方。

是的,得了乳腺癌。苗兒喉嚨就哽住了,母親才六十歲,好日子剛剛開始。

哦,我媽已經(jīng)退休了,找醫(yī)生的事她辦不了。她只不過一個副科級,能有什么本事?那年你爸生病,來我們錦丘城,我媽瞎轉(zhuǎn)了好一圈,人托人,才安排住進醫(yī)院的,找關(guān)系花費了一大筆。

我們不是想請大姨幫忙找醫(yī)生……

那就是缺錢吧?我今年剛剛換了房子,想叫媽貼補十萬,結(jié)果只給了五萬。我媽你不了解?平時對自己摳得要命,買菜總買陳貨,買衣總買打折的。她的錢也是從牙齒縫里省出來的。我總勸她要待自己好一點,她也不聽,就曉得貼補娘家。你哥上大學(xué)她給寄生活費,你哥結(jié)婚買房小姨來討錢,她又給了……

苗兒既難堪又惱怒,聽不下去了,打斷了黎雅的話,說表姐你誤會了,我打電話不是跟大姨借錢,是想請你在合適的時間委婉地告訴大姨,我母病了,想見她一面。如果你覺得不能說就不說。

表姐滿口答應(yīng),說她媽媽身體也不太好,都是太節(jié)儉惹的,她找個機會慢慢跟媽說。苗兒聽出來了,黎雅其實是在敷衍她。

大姨的節(jié)儉,黎雅是領(lǐng)教過的。前幾年,母親還養(yǎng)豬時,每到臘月總是叫苗兒送豬肉去江南錦丘城,豬肉有新鮮的,有腌好的,還有灌好的香腸。每次把這些東西送過去,大姨都想塞幾個錢給苗兒,好像苗兒就是來換錢的,弄得苗兒很是別扭。大姨推搡幾回,見苗兒執(zhí)意不要便住了手,一面把錢往衣兜里揣,一面嗔怪:你這丫頭,嫌少了不是?每次苗兒去她家,大姨就在她的“家常便飯”之外額外燉個蛋羹,這樣飯桌上就有了兩個菜,香干炒青椒加蛋羹,或者蒜薹加蛋羹。大姨說菜燒多了,她一個人吃不完,所以每餐只燒一個菜。那時,大姨夫已經(jīng)成了別人的丈夫,黎雅也成家了。苗兒雖然能理解大姨,但心里多少還是不舒服。大姨和表姐她們?nèi)ムl(xiāng)下,哪一次母親不是提前就去鎮(zhèn)上買了一大竹籃菜回來,臨走時還要把家里的芝麻、黃豆、菜籽油、老母雞和雞蛋,整袋整袋地裝到她們車上?苗兒給黎雅打電話,是避開母親曾秀水站在屋外香椿樹下打的,打完電話她回到母親的臥室,盡量地若無其事。

晚上,苗兒和母親頭挨著頭睡,就像她小時候一樣。她們關(guān)了燈,任憑昏黃的月光慢條斯理地爬進來,帶來滿屋的安詳和寧靜。曾秀水又開始說話了,好像要把孤獨時積攢下的話一股腦地傾倒出來,她的聲音輕飄飄的,像傍晚屋頂上的炊煙,裊裊婷婷,忽聚忽散。她說她小時候不懂事,欺負過姐姐曾秀菊。她偷過姐姐的糖粒子,藏過她的鉛筆,還打翻過她描紅的墨水。但是有一次她們上學(xué)路上,鄰村的一個潑丫頭說大姨偷看了她的作業(yè),攔住大姨不讓走,還對大姨推推搡搡。大姨臉漲得通紅,眼淚都出來了。她跑過去,一頭撞開那個潑丫頭,拉著大姨就跑。

曾秀水說起小時候的這事,呵呵地笑出了聲,臉上煥發(fā)出一種乳白的光暈。

曾秀水說剛回來做農(nóng)活那會兒,隊長只給她定五分工一天。她說我要掙八分工,隊長說想掙八分工可以,你插秧割稻要能攆得上婦女隊長,你得像男人一樣挑擔(dān)子。割稻插秧曾秀水不怕,她說她個子小,手腳靈活,占優(yōu)勢。婦女們雖然干活經(jīng)驗多,但她們常常直起腰來說話,能偷懶就偷懶。她不偷懶,自然不會輸給婦女隊長。挑擔(dān)子她力氣不夠,想一天掙八分工那就得挑啊,挑秧把、挑大糞、挑山芋、挑谷子……她開始挑七八十斤,肩膀紅腫得像桃子,晚上疼得睡不著覺。但挑一段時間就不再疼了,還結(jié)了一層薄薄的繭。最可怕的是冬季興修水利挑河堤,一擔(dān)一擔(dān)的泥土,從坡下送到坡頂上,胸口憋得要噴血,腿肚子不停地打戰(zhàn)……后來就能挑一百斤了,最厲害的時候挑過一百八十斤。曾秀水說,你看我個頭這么矮,就是那時挑擔(dān)子壓的。

苗兒悄悄擦了一下眼角,停了會兒,她問,你為什么不跟我爸走呢?要是走了,現(xiàn)在也轉(zhuǎn)正了,也會像大姨一樣有退休工資了。

曾秀水淡淡地說,那時你外婆身體不好,需要照顧哩。你爸呀,就是個大酒鬼,我要是天天和他在一起,說不定早離了。苗兒心想,你們一年相聚還不到一個月,離不離的有什么區(qū)別?然后曾秀水就說苗兒的爸,說你父年輕時長得帥。那時,他們的鉆井棚架就豎在我們隊里的水田里。鉆井隊十幾個小伙子就數(shù)你父長得好看,村里有好幾個女孩子都看上他了呢。夏天,他游到荷塘里,摘了幾朵蓮花送給我,他說我穩(wěn)重、孝順、勤快,是個能持家的好女人。我被他夸得暈頭轉(zhuǎn)向,也羨慕他能拿一份旱澇保收的工資,就稀里糊涂地答應(yīng)了他的求婚。結(jié)婚后,他想帶我走,讓我給鉆井隊燒燒飯,我不能丟下病歪歪的母親,就這么一直拖下了。好在,明年三月他就能退休了,就能天天守在家里了,就是不知道我能陪他多久呢。

你呀,就是今年蓋房子累的,積勞成疾。我和哥哥都不在家住了,你和爸爸跟著我們住就行了,蓋這么好的房子干嗎?浪費了。苗兒生氣,說話的語氣硬得像夾生飯。

哪里就浪費了呢?故鄉(xiāng)是根據(jù)地呢,有房子就有了安身之所。房子在,根就在。老房子簡陋了些,你大姨上不慣老廁所,又嫌鄉(xiāng)下蚊蟲多,老不回來?,F(xiàn)在好了,我們的房子裝修得跟城里一樣,你大姨回來住就方便了。我原來還尋思著,她現(xiàn)在退休了,一個人住著挺孤單,蓋好房子把她接回來一起住,現(xiàn)在看來不行了。

苗兒沉默了,好半天才說,沒事的,網(wǎng)上看過,好多患了這病的,因為心態(tài)好,后來都康復(fù)了。我哥給你買的中藥不是一直在吃嗎?哥說好多人都吃好了。

母親說到大姨時,苗兒幾次想開口問問:你去大姨家討要過錢嗎?但這句話一說出口肯定會讓母親難堪或者生氣,她使勁憋著不問。后來,母女倆不再說話,躺在如水的月色里,各想各的心思。

2

每天晚飯后半小時,曾秀菊準時換了球鞋去室外運動,快走一萬步,風(fēng)雨無阻。她要長長久久地活著,活著她就能每年得十多萬退休金,多活十年就能多得一百多萬。活著,她才能看到前夫老黎和他姘婦的下場,看到他們勞燕分飛或者生離死別?;畹阶詈蟛攀钦嬲膭倮?/p>

初冬時節(jié),寒風(fēng)割耳朵,好在沒有下雨。曾秀菊戴了厚厚的手套,一條大圍脖把耳朵脖子全捂住,杏色的帽子壓到了眉毛上。手套還是十年前買的,圍巾和帽子都是她自己手工織就的。黎雅說土死了,這些東西早該扔掉了。曾秀菊認為這些東西都還好好的,扔掉那是暴殄天物,是一種罪過。

她通常都是去松山公園里走路。松山是緊靠長江的一座小丘陵,站在山頂上就能看見長江里的漁火和行駛的貨輪,也能看到江對岸的土地和她娘家的村莊。因為山頂上建了一座烈士塔,所以曾秀菊很少上去,她通常都是沿著山腰的甬道打轉(zhuǎn)轉(zhuǎn),轉(zhuǎn)完一萬步,才打道回府。

公園門口的小廣場上,有幾撥跳廣場舞的,大喇叭中放著不同的音樂,異常熱鬧。曾秀菊不會去跳廣場舞,起初是不屑,后來很羨慕,但是拿不出放不開。山上走路的人比跳廣場舞的人還多,如果是夏天,甬道上走路鍛煉的摩肩接踵,一片呼哧呼哧的喘息聲,頗為壯觀。天一冷,行人就稀稀拉拉了。曾秀菊希望人少,人少了才清凈。

中午,女兒領(lǐng)著外孫回家吃午飯,告訴她秀水得了癌癥。從那時起,曾秀菊的心里一直像有只蝴蝶撲扇著翅膀在飛,飛得慌慌的,不知道該停到哪,思緒就無法從妹妹身上拽出來。

妹妹從小就比她乖巧,母親干活回家,她趕忙端上一杯涼茶;父親拿起煙斗,她就趕緊擦亮火柴。放學(xué)回家,人還沒進門,甜甜的聲音就先飛進了家:媽,我和姐姐回來了!母親總會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在妹妹頭發(fā)上捋一捋。雖然母親笑笑的目光也會落到她身上,但她總覺得那目光是妹妹喝剩下的糖水。她不喜歡像妹妹那樣圍著母親嘰嘰喳喳,也不好意思像妹妹那樣撞進母親懷里撒嬌。她從小就討厭妹妹。

別人都說曾秀菊命好,雖然出生在農(nóng)村,但父母給她念了書。和她同時代的農(nóng)村女性,找不到幾個識字的。然后又分到地稅局這樣一個好單位,然后又找了一個干部做老公。沾了前夫的光,她也弄了個副科。只有曾秀菊自己知道,她這輩子過得不舒心。

當初,她和妹妹都讀書。秀水腦子靈活,沒有她用功,成績卻比她好。秀水寫的作文,常常被老師當作范文在班上讀,她寫的那篇《我最尊敬的人》,不僅被初一的老師拿到班上當范文讀,初二和初三的語文老師也把它當范文拿到班上讀。她讀初三那年,父親犁田時被發(fā)情的公牛用角挑死了,那時沒有什么工傷和賠付之說,一個農(nóng)民死了就死了,但病歪歪的母親供不起兩個女兒讀書。母親坐在昏暗的燈光下用一只手托著腦袋,巨大的黑影在墻壁上悲傷地抖動。母親說,秀菊回家掙工分吧,明天就別去上學(xué)了。她就開始哭,一直哭,她不愿意被毒辣辣的太陽烤成滴油的咸肉,更害怕被水田里的螞蟥咬出一個又一個血包來。秀水見她哭得傷心,就挨近母親說,讓姐姐讀書吧,我回來掙工分。母親說,你姐大些,她能掙八分工,你不能。

秀水看看哭成淚人的她,說我也能掙八分工,就讓姐姐上學(xué)吧。就這樣讀初二的秀水輟學(xué)了。那年中考,考試的作文恰巧就是《我最尊敬的一個人》,曾秀菊幾乎是把妹妹寫的那篇范文一字不差地抄到了試卷上。中考后她被財專錄取,她成了真正的城里人,姐妹倆的人生從此就分叉了。

路燈的亮光被蔥郁的樹林吸收了很多,燈光便顯得昏暗無力。原本稀稀拉拉的行人更少了,山林里的陰森氣息越來越濃厚。曾秀菊看看手機上的微信運動,自己才走了八千多步,離完成任務(wù)還遠。

當初自己成家時也是白手起家,黎雅的爸爸雖然是個小領(lǐng)導(dǎo),但也是從農(nóng)村走出來的,他老家父母兄弟姐妹都眼巴巴地看著他,恨不得都把嘴巴伸過來咬他一口唐僧肉。曾秀菊捏住他的工資袋,防他如防賊,但他還能瞞著她,把他能撈到的蒼蠅大的一點好處千里迢迢地送回家,比如,開會發(fā)的公文包,單位發(fā)的毛巾和襪子。黎雅曾經(jīng)怪過她,說她對他們老黎家太苛刻,說倘若她能把對娘家的那一份心,分出十分之一來給老黎家,爸爸也不會和那個水蛇腰的女人搞到一起去。曾秀菊勃然大怒,說放你媽的屁!你爸亂搞是他人品有問題,是良心壞了。他就是個爛心爛肺的貨,我不死總能看到他的下場。

母女倆的談話總是不歡而散。今天黎雅談到小姨秀水的病,斜著眼睛瞟著她,說得了癌癥,再多的錢也是肉包子打狗,好像她曾秀菊會拿大把的錢去給秀水治病似的。

想到妹妹,曾秀菊心里也很不舒服。她讀財專那會,每次回家秀水都會蒼耳籽一樣黏住她,不斷地問這問那。六個人睡一間屋子?她們都是哪里人?都學(xué)說普通話?你說幾句我聽聽,看跟廣播里說的可一樣?圖書館里看書真的不要錢?到底有多少書???幾百萬冊?我的天!她的皮膚曬黑了,她蝙蝠一樣的小手掌上起了厚厚的繭子,她割稻割裂的小手指……她好像有意在展示她所受的苦難,有意要加重她這個做姐姐的心理負擔(dān)。

秀水結(jié)婚時,她送了秀水最好看的緞子被面,花掉了她一個月的工資,那時她是真心真意要感謝妹妹的。秀水兒子讀大學(xué)時,她給他寄過兩次生活費,每次都是一千元。還情也好,感恩也罷,她覺得她不虧欠妹妹了。苗兒高考落榜,秀水想把女兒送到錦丘城來補習(xí),說苗兒就是被外語拖了后腿,江北的錦丘一中外語教學(xué)的口碑省內(nèi)聞名。錦丘一中離曾秀菊家也只有十分鐘的路程,苗兒要是過來補習(xí)會不會住進她家?要是家里多一個人,肯定有許多不便,生活開支也要增加許多。曾秀菊知道黎雅肯定不愿意家里多一位表親,她假裝和黎雅商量,要不要苗兒過來?黎雅沒有商量的余地,她從電腦前跳起來嚷嚷,我奶奶當年摔傷了,我爸說要接過來照顧,你不愿意,現(xiàn)在你娘家人要住進來你就樂意啦?你就知道一心為你們老曾家,苗兒要是住進來那你就把我挪出去好了。苗兒幾天后帶了書本過來,想請在家過暑假的黎雅給她補習(xí)外語,黎雅對苗兒愛理不理的,苗兒回家后就再也沒有提起要來江北補習(xí)的事。苗兒后來就去廣州打工去了,聽說工作做得不錯,很受老板賞識,已經(jīng)做到部門經(jīng)理了。曾秀菊巴望苗兒前程似錦,苗兒越過得好,她心里就越輕松。

苗兒沒有上大學(xué),秀水總覺得遺憾,這份遺憾之情時不時會向她這個姐姐表露,也不知道是不是成心要讓人內(nèi)疚。說得多了,曾秀菊就很反感,甚至生悶氣。好幾次她都想跟秀水說,一個人一個命哩,苗兒補習(xí)了就一定能上大學(xué)?上了大學(xué)就一定比現(xiàn)在好?但話到嘴邊她還是咽了回去。

秀水兒子結(jié)婚買房來借錢,她又給了一千。她不想借錢給妹妹,借多少合適?借了不還怎么辦?干脆送一千算了。白送了一千,妹妹也就不好意思再開口借錢了??墒呛髞砻妹糜指f準備改建鄉(xiāng)下老宅,這次曾秀菊就打哈哈,一字不提錢的事。鄉(xiāng)下的那些窮親戚,只當我們在城里大馬路上就能撿到錢,一個個都是無底洞。曾秀菊陡然燥熱起來,一股火氣就要從胸腔里噴發(fā)出來。她想她應(yīng)該讓秀水知道:父母留下的房子和場地,也有她的一份?,F(xiàn)在看上去那些都不值錢,一旦趕上拆遷,那可就是一筆大收入。

想到拆遷,曾秀菊既期待又焦慮,她不想和妹妹鬧矛盾,但她很擔(dān)心如果村莊拆遷,妹妹會忽略她這個姐姐應(yīng)得的利益。如果拆遷,妹妹不說要分她一半,她應(yīng)該怎么做?她會直截了當?shù)馗嬖V秀水,她應(yīng)該得一半,她可以把相關(guān)的法律法規(guī)打印一份帶給妹妹看。如果妹妹還不答應(yīng),那就對簿公堂……曾秀菊一路上在心里做著種種設(shè)想,排練不同的應(yīng)對臺詞,竟然進入角色,漸漸氣憤起來。心里堵得難受時,她又開導(dǎo)自己,畢竟是假設(shè),又沒有真的出現(xiàn)妹妹搶奪她財產(chǎn)的事。這樣想著,心里又開始舒展了些,抬手看看手機,微信運動中的計步已經(jīng)達到了一萬兩千步。她開始往回走,速度隨之降了下來。她一路走一路開始留心腳下和路邊,草叢里的礦泉水瓶她撿了,抓在手上,背手到身后。進了小區(qū),她習(xí)慣性地伸頭朝居民樓下的垃圾桶里看看,如果身邊沒有人經(jīng)過,她也會迅速地撿起別人扔掉的快遞包裝盒,若無其事地帶回家去。

3

一進臘月,曾秀水就開始絮叨,逼著苗兒去一趟江北,給大姨曾秀菊送豬肉,說城里買不到笨豬肉,城里的豬肉不好吃。苗兒還記得黎雅表姐電話中的那些話,心里有疙瘩,不愿意去,說我們家也沒有笨豬肉,鄉(xiāng)下現(xiàn)在都不養(yǎng)豬了。曾秀水說,到了年邊,鎮(zhèn)上還能買得到。貴就貴點,你買了送去。苗兒嘟起嘴不愿意,曾秀水說,死丫頭,聽話哈,我若是有力氣我就自己去了,這也許是我在世最后一次給她送豬肉了。苗兒噙了淚點頭,說你別多想,誰還不生個病呢?你是太累了,休息一陣也許就好了。

臘月二十開始,曾秀水就每天早上用腳把苗兒蹭醒,叫她趕緊起來去鎮(zhèn)街上看看。苗兒朦朦朧朧地嘟囔,二十六殺年豬,還早呢。

有些人家年豬殺得早。殺得早的都是想挑到集市上賣的,快起,遲了就被別人搶了。

苗兒只好從熱被窩里爬起來,瞇著眼睛刷牙。曾秀水也起來了,一邊扣扣子,一邊第N次地叮囑苗兒,農(nóng)戶家養(yǎng)的笨豬,黑毛,皮厚,一般都用籮筐挑了來。肉案子上的黑毛豬,還是飼料喂的,莫買。

苗兒跑了兩早,才看見用籮筐挑的黑豬肉,買了只后腿,足足有40斤。讓賣肉的用刀分成兩半,兩個竹籃提了,提到家胳膊都差點脫了臼。曾秀水伸出一根食指撥撥豬肉,說孬子,恐怕買錯了,這豬像是飼料喂的。苗兒急了,不想起早吃苦還做了無用功,嚷嚷道,賣肉的指天指地地賭咒發(fā)誓,說是自家養(yǎng)的,你又沒吃,怎么就說是飼料養(yǎng)的?秀水說,也不全是飼料養(yǎng)的,有些人家養(yǎng)個七頭八頭豬的賣錢,要摻飼料的。曾秀水把豬肉拖進廚房,用刀肢解了,腌起來,說曬好后給苗兒和她哥帶走。

曾秀水一整天就嘮叨笨豬肉是如何好,姐姐曾秀菊是如何喜歡。嘮叨這些年姐姐給家里幫助不少,自己卻沒有什么好回報的。她嘮叨這,嘮叨那,一點都不像患了重病的人。苗兒被母親嘮叨得心煩,賭了兩天氣,怕母親傷心,還是起早往鎮(zhèn)街上趕。臘月二十八這天,終于買回讓母親滿意的豬肉。

臘月二十九,苗兒過江去錦丘城給大姨送豬肉。臨行前曾秀水要苗兒把新房子拍個視頻帶給大姨看,叫大姨想回來的時候就回來,絮絮叨叨了許多新房子的好。曾秀水還叮囑苗兒,你大姨要是給你錢,你多少接一點,那是她的一點心意。就像我們送了豬肉,她如果不要,我們心里不也不舒服?母親提到錢,苗兒立即就想到了黎雅表姐電話中說的事,多少次她想問母親,但問不出口,現(xiàn)在終于忍不住還是開口問了。

我哥結(jié)婚買房時,你去大姨家拿過錢?秀水說是去借錢了,老著臉皮去的。你大姨說他們剛剛換了大房子,銀行里還欠著一筆債哩。

借了嗎?

借了。

多少?

準備借五千的,你大姨給了一千,多了她也不會給。那時大姨說這一千塊錢算是隨禮了,不用還。苗兒蠻橫地說道,人家說不用還就不還啦?是借的就應(yīng)該還!苗兒說話時口氣挺沖的,曾秀水一下子愣住了,驚異地看著女兒,好像突然不認識她了。苗兒氣惱地一甩手,進了里屋,苗兒自己都不知道在生誰的氣。苗兒進了里屋,從行李箱里抓出三千塊錢塞進坤包里。這錢是她去鎮(zhèn)街買豬肉時特意從取款機上刷出來,準備還大姨的。苗兒數(shù)學(xué)學(xué)得不好,她不知道一千塊錢放銀行里十年應(yīng)該付給多少利息,她覺得付兩千利息應(yīng)該夠了。還了大姨的債,堵住黎雅表姐的嘴,幫母親要回自尊。

曾秀菊打開門看見苗兒漲紅著臉站在門口,一時也愣怔了。怎么是你?你媽怎么沒來?話一出口馬上意識到錯了,便連聲招呼苗兒進屋、換鞋,又拿出皮夾抽出幾張百元紅票子要付豬肉錢。苗兒一張笑臉立即灰突突的,感覺受到了侮辱。

大姨,我不是拿豬肉來換錢的。我們家早就不養(yǎng)豬了,這是我母叫我特意去鎮(zhèn)上給你買的笨豬肉。苗兒說話直來直去,曾秀菊反倒喜歡,她說那就把豬肉幫我提進廚房去。隨口夸了句豬肉不錯。

曾秀菊還算熱情,給苗兒端過來一杯熱茶,也端過來果盤,偌大的果盤里只放了六七顆糖果,大概是誰家婚禮上的贈品。苗兒坐下,捧著茶杯四下里掃一眼,她看到大姨家的電視柜上堆滿了紅紅綠綠的保健品盒子,都是電視廣告中常見的,茶幾上堆放著很多的瓶瓶罐罐,什么牛初乳、蛋白質(zhì)、氨基酸、微量元素……舉不勝舉,大姨多少也有點文化,苗兒不明白她怎么信這些?要是誰給礦泉水瓶上換一個“不死藥”的標簽,她會不會拖一車回來碼放著?

曾秀菊在苗兒對面坐下,她看著苗兒,憂傷陡然爬上心頭,她在苗兒的臉上看到了妹妹秀水的影子。你母到底怎么了?

苗兒便把母親的病情輕描淡寫地說了一下。

她怎么可能得了癌癥?她不會的!她壯得像牛一樣,一百八十斤重的擔(dān)子都挑過,怎么會說病就病了?

也許是累了,而不是病了。家里去年蓋了房子,我們不在家,都是她一個人操持。我哥回家發(fā)現(xiàn)我母瘦得厲害,就硬拖了她去醫(yī)院檢查,醫(yī)生說是得了那個病。反正我母吃了我哥買回來的中藥,氣色好多了。而且她心態(tài)好,不害怕。不害怕就有的活,是不是?

想蓋房子,你母倒是打過幾次電話跟我說過。蓋房子也不是一個錢兩個錢的事。苗兒,我不是不幫你們,我有我的難處。黎雅的孩子讀書,黎雅換房,哪一樣不要我出錢?我自己身體也不好,說不定哪天往醫(yī)院里一躺,就得要一大把錢。我們的錢也不是大水淌來的。苗兒捏了捏衣袋,硬硬的紙幣還在。她想立即掏出來,扔到大姨面前。

當年我讀了書,你母回家作田,各有各命。如果換著她讀書,她也未必能考出去,我之所以有今天,也是我個人奮斗的結(jié)果。她供我讀書,我也供了你哥讀書。她侍候你外婆,外婆的財產(chǎn)我也分文沒要……曾秀菊快速地說著話,好像生怕被苗兒打斷。曾秀菊絮絮叨叨地說了好一陣,情緒慢慢地平復(fù)下來,心里好像輕松了許多。苗兒小心地抿了一口滾燙的茶水,把心中的不快壓了下去。她有點懂大姨了。

苗兒告訴大姨,蓋房子不缺錢。母親連她這個女兒給的錢都沒要哩,哪能要大姨的?曾秀菊哦了一聲,點點頭,好像一塊石頭落了地。苗兒便打開手機,把新房子視頻播放給大姨看。曾秀菊很認真地看了看,一棟嶄新的房子,白墻,紅瓦,大窗,有著層次分明的尖屋頂,雖然不是樓房,看上去卻也像一棟洋氣的別墅。里面的裝修和黎雅家里不相上下,潔凈而明亮。她突然看到了妹妹秀水靠在廚房的液化氣灶邊,系了一條碎花的短圍裙,疊著雙手看著她笑,一臉的“別來無恙”。曾秀菊突然就抹起眼淚來,說,好好好。

苗兒關(guān)了手機,問大姨什么時候回鄉(xiāng)下看看。曾秀菊不好意思,趕緊抽了茶幾上的紙巾擦淚。說我等天暖和了就回去。你母看上去氣色還好,但有病還是要治的,帶她到大醫(yī)院去看,如果沒有錢,我會想辦法。

苗兒說,大姨放心,就算我不孝順,還有我哥哩。曾秀菊又連聲說好好好,說著話淚水又出來了。苗兒的心也柔軟了,本來打定主意要還的錢,拿出來時卻說了這樣的話,大姨,我不知道你喜歡什么,這點錢是我的一點心意,您拿著自己去買點吧。曾秀菊堅持不要,有點生氣地說,我不缺錢,我的條件總比你母好,你還是帶給你母用吧。后來,苗兒悄悄把錢壓在了大姨家的果盤下。

4

除夕夜,曾秀菊主動給妹妹打過來視頻電話。

曾秀菊剛和妹妹問了新年好,就開始數(shù)落放假回家過年的老樸,說他就曉得當甩手掌柜,妹妹秀水嫁給他受了多少苦。數(shù)落完老樸,又開始埋怨苗兒,說你哥嫂到底有多忙,吃了年飯就走人了?你們這些做子女的,就不能多陪陪父母?苗兒不好辯解,心里對大姨的頤指氣使很是不快,嘴上卻還敷衍著。老樸和苗兒不想聽曾秀菊沒來由的指責(zé),都借故躲到各自的房間里去了,只有曾秀水一直對著茶幾上的手機開心地笑。

曾秀菊脫了外套,盤腿坐在她自家客廳的沙發(fā)上,在視頻中教秀水叩齒、提肛,教她臨睡前如何摸腹,如何擦腳掌,早上起來如何梳頭,如何揉耳。如何注意春避風(fēng)、夏避暑,秋避濕、冬避寒。怎么吃,怎么喝……曾秀菊恨不得把她知道的所有健身、養(yǎng)生方面的知識一股腦地傾倒出來,但說話的神情卻是居高臨下的,像一個見多識廣又很自負的導(dǎo)師。曾秀水平時也看電視,兒女每次回家也反復(fù)提醒她注意這注意那的,所有姐姐說的那些她大多不是第一次聽到,但仍然笑著聽著,像個認真、上進的小學(xué)生。

姐妹倆聊了半個多小時,曾秀菊要掛電話了,曾秀水邀請姐姐正月回趟娘家,說客房都給她準備好了,一水的新被子,衛(wèi)生間也在屋內(nèi)了,空調(diào)也都開著,你就回來住幾天吧。曾秀菊說,我不是嫌棄你這里條件不好,你的房子比我的新啊,我是睡覺認床,換個地方就睡不著。曾秀菊許諾,說清明節(jié)她會回來,一則拜祭東山的父母,二則看望生病的妹妹。

天連著晴了幾日,春天就陡然熱烈了起來,大地蓬勃的生機仿佛也注入曾秀水的體內(nèi)。雖然還躺在床上,疼痛卻不再那么折磨人了。曾秀水于是天天翻日歷,掰著指頭數(shù)著清明到來的日子,期待姐姐早一點回家。清明期間姐姐回來,一定勸她住幾晚,說不定住幾晚就不再認床了。她還有好多話要跟姐姐絮叨絮叨哩。

但是清明這天,曾秀菊卻沒有回家。

這晚曾秀水沒有睡好。起先是身上痛得睡不著,后半夜卻看見姐姐進房間了,渾身是血,黯然地看著她,然后慢慢地走到她的床邊,壓在她身上,壓得她喘不過氣來。她動,動彈不得;她叫,喊不出聲。她拼命掙扎,拼命掙扎,最后還是苗兒的呼喊解救了她。

媽,你怎么啦?苗兒摁亮了燈。

唉,夢魘了,也許你外婆外公要來接我了。

媽,做夢而已。你吃了哥買回來的中藥,氣色好多了,別多想哈。

曾秀水無法不多想,生病的人就喜歡東想西想,察言觀色得來的信息,聽到的片言只語,都要牽強附會到自己的病上,何況做了這樣一個怪夢。她懷疑自己去日不多,擔(dān)憂姐姐受不了她離開的打擊,鄭重其事地把苗兒叫到床邊,遺囑似的叮囑苗兒,我要是真的走了,你別通知大姨,她要是問起,你就說“別來無恙”。

苗兒說,你整天胡思亂想些什么呢?哥買回來的藥,藥效不是挺好的嗎?媽,你只要再堅持兩年,你那病就跟感冒一樣好治了。曾秀水點點頭,說冬天我都熬過來了,我還怕什么?

春天的夜色茫遠而不厚重,給人一種前所未有的安全感。她聽見闃寂的曠野里植物生長的聲音,屋后的竹林里清露滴落的聲音。她躺在綿軟的夜色中,身體舒展開來,仿佛青煙一樣繚繞,要和蓬勃的植物纏繞到一起。苗兒聽到母親均勻而悠長的呼吸淺唱似的響起,才慢慢放下心來。

天明時苗兒突然接到黎雅的電話,說她媽媽昨晚去鍛煉時出車禍了。苗兒拿著電話驚詫得說不出話來,手抖得握不住手機。

苗兒,誰的電話?曾秀水在房間里喊。

是、是大姨的。

你大姨說什么啦?

她說,說“別來無恙”。

責(zé)任編輯/董曉曉

作者簡介:

何榮芳,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2015年開始中短篇寫作,小說散見于《小說選刊》《北京文學(xué)》《清明》《雨花》《青春》《福建文學(xué)》等純文學(xué)雜志。長篇小說《你好,劉秀青》被選為安徽省精品工程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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