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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棋盤山頂看日出

2022-04-21 07:14曹軍慶
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 2022年4期
關鍵詞:姨父

曹軍慶

反抗能改變他的命運嗎?未必,但會讓他不再負疚。贊譽能抹掉她受的苦難嗎?不能,那只能令贊譽蒙羞。每個老年人都背著他的過去,還有孤獨。那么年輕人不孤獨嗎?也孤獨,但是1950年的孤獨和1985年的孤獨不一樣。

1

“我比你年長,但自認比你單純?!敝芡麞|發(fā)出這條消息,內心忽然涌出羞愧和傷感。說自己單純不免有些悲涼,又不止悲涼。評價老男人單純是不是很可笑?詞意變了味,就像潮濕霉爛的花生。周望東望著屏幕,單純兩個字在眼里分明就是霉爛的兩?;ㄉ?,他吞咽下去,舌苔上有股苦味。

“你才不單純。”白韻快速回復,她懟他。她回來三周了,時間像清冽之水,三周足以讓荒蕪的土地濕潤,變得肥沃。她回來之前就跟他熟,在網(wǎng)上熟,回來后更熟,有事沒事在微信上唇槍舌劍,故意說些過頭話。這在他們像是游戲,不打照面更易于打情罵俏。隔著屏幕,年齡身份都隱到后面去了,低于情欲卻又接近情欲的念頭像夏天水邊的蚊蚋,滋生出一撥又一撥。周望東倒是拘謹,白韻更大膽,蚊蚋多是從她那邊滋生出來的。多半她才是進攻的一方,她喜歡挑起事端。

周望東是個作家,年輕時羞怯,到老了反倒臉皮厚了,說黃段子,開粗魯玩笑。要在過去想都不敢想,男人年齡大了活得放肆,是不是更可愛?他跟女性交往也沒了障礙,大概女人認為安全吧。主動關心他,沒來由地抱抱他,貼著臉的時候也有,都是些可說可不說的事。他身邊圍著女人,是他的崇拜者,是有情調的女子。愛好閱讀,侍弄花草,唱歌撫琴,偶爾舞文弄墨。她們喜歡他的文章,喜歡他的性格,公認他有個有趣的靈魂,人老心不老。他帶著她們玩,做簡單的健身動作,都是他自創(chuàng)的動作,扭腰拍腿,整齊劃一地喊口號,還拍成抖音。白韻看了視頻,笑話他們像個傳銷組織?!昂翱谔柼盗恕!彼笮χf,“你坐在中間就像個邪教組織的小頭目,那些女人被你洗腦了,都成了無腦女人?!?/p>

白韻握著手機笑彎了腰,周望東很是驚訝,他倒不一定信任她的洞察力,但是喜歡她如此率真的表達。還沒人這樣跟他說過話,沒人戲稱他身邊的女子像“邪教組織”。她令他新奇,讓他刮目相看,這可能是他們后來老在一起的原因。

有群女人圍著周望東,因為他是個孤獨者,他沒有家人。她們輪流照應他的生活,比如幫他做做飯,洗洗被子,送些堅果類的零食過來。這類照顧都是以文學的名義進行的,以文學的名義照顧這個老年男人,是這個縣城獨有的風尚。周望東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作家,他自己活出一片樹陰?,F(xiàn)在文學有多么冷清,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文學就有多么狂熱,他在自己的文學“余陰”里乘涼。其他作家把他當頭領,就像羊群,總得有只頭羊。他自己卻堅決否認,他說:“我們都是散兵游勇,誰也不是誰的手下?!笨墒撬赂咄兀妥诘谝话呀灰紊?。

白韻雖然嘲笑她們,自己卻也混跡其間,而且很快脫穎而出。她活躍,能拿主意。更重要的是她擅長支配人,安排這個人做這件事,安排那個人做那件事。她的支配調度無人提出異議,時間一長,竟獲得了某種權力。權力是最奇怪的東西,它能凝聚某些人也能疏遠另外某些人。女人的想法又敏感又令人費解,她們曾經一窩蜂地圍著周望東,現(xiàn)在又一哄而散,只留下白韻陪伴他。某天周望東睜開眼睛一看,從前圍著他的女人突然都不在了,唯有白韻。

而他們兩人的關系又很難一句話說清楚,這是最困難的地方。有人猜測他們上過床沒有,并把這一猜測定義為他們關系的最高準則。很多人希望生活里能發(fā)生更多風流韻事,但猜測本身不構成任何事實,并且很可能冒犯到他者隱私。事實上白韻是從外地回來的,是個返鄉(xiāng)者。她不寫作,只讀書。

她傷痕累累?!拔沂腔貋懑焸摹!彼f。療傷,返鄉(xiāng)之路漫長。她絕望,自認是個失敗者,是個可有可無的失意之人。倒不是經濟問題,她從沒淪落到食不果腹的地步。她前夫在金錢上能滿足她的需要,失敗在于婚姻,她在異國他鄉(xiāng),在越南洞悉了婚姻丑陋的秘密,她不得不結束那段婚姻?;撕荛L時間,其中的糾結纏斗一言難盡,要勇氣要智慧。她只身一人出去,又只身一人回來,回到我們國家的這個縣城。這個縣城一成不變,不管道路房屋如何改變,縣城的人永遠不會改變,他們永遠都是那些人。

周望東說你也可以寫作。聽了她的講述,他馬上得出這個結論。兩人就坐在街心公園的花壇上閑聊,來來往往的人群都像是白韻曾經見過的面孔,模糊而又親切。那是午后,她講得雜亂無章,她的語言像紗線窗簾背后的燈光那般暗淡、曖昧和若隱若現(xiàn)。她把自己放在受害者的位置上,那就是她,卻又對傷害過她的前夫抱有深切的同情和憐憫。她為他辯護,從病理學上,從他即使虐待她——也不曾因此感受到快樂——而是更為痛苦等等方面為他辯護。當她意識到她在為他辯護,她又變得更為自責惱怒,她堅稱從他身邊逃離,回到縣城是必然選擇。

“你仍然保留著敏感?!敝芡麞|坐在花壇的水泥沿上,向前傾著上半身。他有認真傾聽的能力,對她說出的每個字都能感同身受?!澳愕拿舾惺菍懽鞯睦碛?。”他已經70歲了,眉宇間有老人的睿智,同時也有一份抹不掉的玩世不恭。

“我不恨他,我說的是我的前夫,我離開只是想得到解脫?!?/p>

“我知道我知道,你說的一切我都知道。”

“你玩世不恭嗎?”她盯著他的眉宇。

“我不。”周望東遲疑著說,“或許有點,我們經歷不同,說實話我們是兩代人,我們這代人很快就將消失?!?/p>

“會嗎?但是我不寫作。”

“為什么不?你可以?!敝芡麞|從花壇邊站起來,“我聽了你的故事,可是我的故事如果講給你聽,你不一定愿意聽?!?/p>

“我聽?!?/p>

“我的故事太陳舊,時間就是個笑話,就是個廢紙簍。好了,我告訴你,這個世界再也不會發(fā)生我那樣的故事了。”周望東嘆息著,“若把我的故事寫成小說,編輯一定會因為陳舊而嘲笑著把它扔進廢紙簍。”

“陳舊的故事就不好?”

“行了,”周望東說,“我們去騎會兒自行車吧,你愿意陪我騎嗎?”騎自行車是他鍛煉健身的方式,他身體這么棒,歸功于他經年累月的騎行。

他有輛舊自行車,騎了44年了,是他的寶貝兒。這輛自行車除了車架沒換,其他零部件——包括輪胎換了一茬又一茬,換了若干茬。就像某支部隊,只剩下番號了,最初的士兵早打光了或是早就離散了。

“愿意呀?!?/p>

白韻專門買了輛自行車,從此,一直陪著他騎行。

“那好啊,以后我們經常騎車?!?/p>

“騎唄,去哪里?”

“去周巷,打個轉再回來?!?/p>

周望東酷愛騎自行車,這一愛好與他的身世有關,白韻將在后來知道原委。他們騎行時交談,有些斷斷續(xù)續(xù),更多的交談發(fā)生在以后不騎行的時候。從縣城去周巷,再返回,來回騎行了56公里。

“你累嗎?”

“不累。”看上去他確實不累。

“我都要懷疑你是不是真有70歲?!?/p>

“有時候你老奸巨猾?!卑醉嵲谏弦粭l微信后面又回了一條,她回微信的速度一向快,她在反駁他自認單純。才不,都一把年紀了,還單純嗎?

“我不老奸巨猾?!敝芡麞|回復白韻,可能還是老了,他的回復總要慢上半拍。府河水拍打著濕地公園堤岸,濕地公園是花了幾個億造起來的。據(jù)說有只夜鳥死在低垂的濃霧里,又啪嗒一聲掉進河灘,掉進草叢淤泥。

“你不嗎?”

“我不?!?/p>

白韻向周望東道了晚安,月亮在天幕間滑動。她在對話框里選了個擁抱的表情圖,那綠色的小人兒,她把它發(fā)送出去。這一夜,她睡得安穩(wěn)。

2

門外有對夫妻在吵架,他們從樓上吵到樓下來了。爭吵的起因是老人生病,生病沒及時治療,被耽擱了,便拖成重癥。夫妻倆彼此指責、怪罪、推脫責任。生病的老人和周望東年紀差不多,他也沒弄明白老人是那個丈夫的父親還是妻子的父親。他們住二樓,就在周望東樓上。以前老人沒病的時候,兩人還好著,深夜里周望東常常能聽到親熱的聲音。妻子總要叫喊“可以了可以了”,但是丈夫不管不顧地拖延時間,然后很久之后才會沉寂。

沒想到,老人的病情讓這對夫妻反目成仇,入秋后他們從沒有停止過爭吵。疾病令人難堪,磨損人的骨氣和自尊。病人要面對死亡恐懼,對塵世的事情漸漸不再關心,真正操心的還是家屬。他們低三下四地到醫(yī)院去找關系,又缺錢,還要陪護病人。種種難處,無解又無望。

操勞難免爭吵,勢必你怪罪我,我怪罪你?!盃幊秤兄禄眯??!敝芡麞|說,爭吵的話語有致幻效果,就像毒劑或藥丸。如果誰家里有絕癥病人,剛好又能完整地聽一場那對患難夫妻吵架的話,整個人都會崩潰。那些話語中混亂無序的邏輯和責罵怨憤實在讓人難過,難過到無地自容。

“天哪,我這幾天都在聽,聽那些難過的話,聽那些讓人無地自容的話。我聽夠了,只能用棉球把耳朵塞上?!?/p>

有一天,那個妻子蹲在地上說:“我都被你逼成抑郁癥了。”她和丈夫的臉龐同時疲憊下去,我看到無盡的厭倦。他們的臉不再是臉,沒有了肌肉脂肪皮膚。之前有過肌肉,有過脂肪和皮膚,現(xiàn)在被什么東西削掉了,臉變成了兩塊木頭。木頭面具和面具蓋著的木頭臉,都揭開了、撕開了,生活對人的折磨這么快就被打在臉上。

周望東看著他們,特別難為情。他害怕碰到他們,因為不知道怎么和他們打招呼。他曾和白韻討論過這件事,他說:“即使那么相愛的夫妻也會爭吵,也會互相仇視,這到底是為什么?”在提出這個問題時,他耳邊又響起女人說“可以了可以了”的聲音。他記得聲音之高亢,并能辨認出聲調里的狂喜和對丈夫的取悅??墒且婚_口爭吵,就把話往絕處說,往痛處說,這是為什么?

白韻說:“你是真不知道嗎?”

當時正在公路上騎行,她胯下的自行車晃了一下,兩只車輪子順勢在路中間畫了個奇奇怪怪的問號。

“知道還問你?。俊?/p>

夜里,樓上不再有叫喊,明明上面沒人,偏偏能聽到腳步聲。腳步聲來自哪里?他為此困惑不解。

周望東終身沒有結婚,一個人獨居。方育琴曾建議他到上海和周念川一起住,或者回老家養(yǎng)老,都被他拒絕了。

“哥,你侄子周念川在上?;斓貌诲e,他能養(yǎng)你?!?/p>

周念川是方育琴的大兒子,是她和周望南生的孩子。周望東這輩子沒少操心侄子的事,侄子讀大學的錢差不多都是他支付的。只要提到念川,他的心就變得柔軟。

但是他說:“我不去上海,不想給侄子他們添麻煩?!?/p>

“那你回來吧,哥,家里空氣好,我和望北種的蔬菜也好吃?!?/p>

老家比從前好多了,沒有要操心的事。方育琴說,周望北也不再尿床了,一輩子的老毛病自己痊愈了。但還是不會數(shù)數(shù),也不記路,好幾次讓他出去吃酒席,都沒吃上飯,又餓著肚子回來了。這都不算什么,總之有好消息是吧,比如周望北不尿床了,你回來吧,哥。

“不回去,我習慣住在縣城。”

方育琴是周望東的弟媳婦,至今還保留著微弱的四川口音。世人自有公論,周家能有現(xiàn)在這份體面,沒有支離破碎,多虧了方育琴。作為母親作為妻子作為女人——她也說——她的付出是值了,可是周望東常常想,值嗎?真的值嗎?

“哥,那你病了怎么辦?”

“我不會生病,我身體好著呢?!?/p>

話雖這么說,周望東早打定了主意,真病得不行了,他就自我了結。有這種想法的人在縣城不止他一個,自殺是鄉(xiāng)下有些老人告別世界的常見方式。放棄治療,為子女節(jié)省錢,也為自己保存顏面。那些有此想法的人活著時,彼此談論各自的后事,從不避諱。

這種風氣,從鄉(xiāng)下往縣城蔓延。但是愿意自殺的縣城老人還是要少一些,他們想得更多。不過周望東倒沒什么考慮和在意,他蔑視疾病。因為他身體好,疾病對身體的侵害,在他是不可容忍之事。他不能理解將身體器官交由疾病去摧殘去控制去盤剝,這是對生命的蹂躪和羞辱。他能理解死亡,卻不能理解疾病。要么活著,要么死去,兩件事情其實是同一件事情,中間無須由疾病來銜接過渡。那么,唯一可能自救的方式,就是無力反抗疾病,同時也無力反抗命運的時候自己結束自己。

周望東害怕像樓上的老人那樣成為病人,那樣遭人嫌棄,遭人可憐。他才不愿意愁眉苦臉,唉聲嘆氣。不愿意在又治不好,又不想放棄的泥潭里掙扎。不愿意拎著塑料袋裝著的CT片到處跑,到處找人哭訴病情。不愿意看西醫(yī),看中醫(yī),找偏方。不愿意只為了保命從身體里切除什么東西,跟誰見了面都要說剛做了手術。不愿意在身體里改道,放支架。不愿意在腰間懸著個尿泡似的尿液袋子,由一根管子往外面排尿。不愿意像個真正的孤寡老人那樣哀嘆。

他害怕成為這種人,但是從不流露恐懼。他很少生病,或者從不生病。他身體結實,跟人握手他的手指像金屬鉗子。就這樣活下去,萬一不行了,就走那條路吧。一個人把后路想好了,又真會害怕什么呢?

于是,他吹噓自己身體好,吹噓他極有可能長壽,原因或許能追溯到父母的遺傳基因那里去。他搬出父母親,從那里尋找依據(jù)。其實吹噓也是抵抗恐懼,找理由說服自己,就像走夜路在墳地里高聲唱歌。吹牛皮的人,多半在心理上有更多負擔和欠缺。

白韻對此心知肚明,她故意問周望東的遺傳基因有何特殊之處。

周望東回答說:“因為我父母是近親結婚。”

近親結婚是犯忌的,基因組合只會弱化,不可能強化。

白韻說:“你這樣說沒道理?!?/p>

“對,你說得對,近親基因組合有問題,可我是特例,我是教科書式的特例。我身體結實,不合邏輯,反邏輯。會不會是父母的祈禱在起作用?他們自虐,反復祈禱,以至于他們的愿望終歸在我身上有了善意的回報。可是,我的小弟周望北就沒我那么幸運。我父親娶不上媳婦,娶不上媳婦是我們家族的魔咒。在他那一輩眼看就要絕后,我父親忽然在他33歲那年,娶回了他姑媽的女兒,我母親是我父親的親表妹?!?/p>

“許多近親結婚都會生出傻子和殘疾?!?/p>

“周望北就是傻子,他智力不好。我說不清楚,跟傻子差不多,或者就是傻子。我到后來才知道近親結婚有多嚴重,我母親生了三個兒子。我們的前世,剛剛成為胚胎的時候,或者成為胚胎之前,兄弟三人就已經跟命運進行過輪盤賭。你就想想吧,兄弟三人就已經和賭神握過手。賭誰成為傻子,誰可以不傻。輪盤賭在后臺完成,后臺就在我母親的子宮里。你就想想吧。不是擲骰子,而是俄羅斯手槍輪盤賭。彈槽里壓進一顆子彈,只壓進一顆,然后轉輪。先轉起來,再嗒一聲關上,突然扣動扳機。你就想想吧,我們兄弟三人都被射過。我和大弟周望南沒有被擊中,被擊中命運的是小弟周望北。所以在我們出生前,你就想想吧,我們都是謎。我們是嬰兒,又是即將掀開的底牌。你就想想吧,我母親挺著大肚子如同挺著白晃晃的謎面。謎底在哪兒?她讓我父親猜,猜猜猜,直到嬰兒呱呱墜地謎底才能揭曉。”

白韻打著寒戰(zhàn),皮膚起皺。

“周望北是傻子,并不特別傻。但是他智力很弱,他總是微笑。”周望東并不想詆毀自己的弟弟。

“你所講述的輪盤賭真發(fā)生過嗎?”

“我也不知道?!敝芡麞|悲觀地搖著頭,他眼睛濕潤,就像剛從賭局里出來。

“被俄羅斯手槍頂著的時候,你們在哪里?”

“我只能說,還沒有我們。”

“這太有意思了?!?/p>

3

2020年周望東70歲,他生于1950年。白韻35歲,生于1985年。70和35,白韻說:“就像在商店里,為一件商品討價還價,我要求我的年齡在你那里打個對折?!?/p>

“你同意嗎?”對折之說是她在微信里跟他提出來的。

他們面對面交流的話題都很沉重,一旦分開了,進入到微信閑聊就會輕松得多,有時還會略略有些輕佻。這其中的原因她也想不明白,離開他比在他面前更膽大。文字與當面說出的話顯然有差異,其差異性跟人的表情和氣味密不可分。白韻又想起周望東的氣味,一個70歲的男人身上,居然沒有老年人通常會有的那股驅之不散的老年味兒。

“同不同意都是對折了?!?/p>

“你不幽默。”

“我只是不習慣砍價。”

“年齡打了對折,我的命運也能打對折嗎?”

“恐怕不能。”

白韻看到周望東的回復哭了起來,一個人哭了很長時間。她不想讓自己的命運是那個樣子,希望像商場的產品促銷那樣,把這可憎惡的命運打上一個又一個折扣??墒峭獗砩?,她又是個極其開朗的女人。她的頭發(fā)一會兒甩向這邊,一會兒甩向那邊。她告訴周望東,她的外表是個錯誤,是她活在世上的障眼法。事實上她一點也不開朗,她軟弱,她活在驚恐之中。在見到周望東之前,她經??奁Kf她走路時哭泣,吃飯時哭泣,坐公交車時也在哭泣。

“因為我沒有流出眼淚,所以沒有人知道我在哭泣?!?/p>

她在廣西待了幾年,又在越南跟著前夫做了幾年生意。那個男人帶著她,他有錢的時候像富翁,而且多半時候他都有錢。只是在發(fā)跡之前,他像個乞丐,那個時期很短。白韻父母贊賞他有商業(yè)頭腦,他對金錢有特殊嗅覺。在看似商業(yè)沙漠的地塊上,他能挖掘出金錢的河流,金錢像泉水那樣在河床上流淌。他有這種能力,但他過于沉醉這種能力,變得剛愎自用,不相信任何人,只信任直覺。直覺繼續(xù)為他的商業(yè)帶來收益和好運,卻讓他和白韻漸行漸遠。他用商業(yè)直覺統(tǒng)治女人,以直覺懷疑她、控制她。他脾氣暴躁,神出鬼沒。

白韻說他打她,在他喝醉了的時候他拿皮帶抽她。沒有喝醉的時候他不打,因此他有意把自己灌醉,為他打她制造機會。白韻擔心他有心理疾病,他自己在清醒的時候也承認。他說,他背著她在看心理醫(yī)生,但是很快更為變本加厲。白韻曾經懷疑他是不是有越南女人,事后證明沒有。她后來倒是希望他能有個越南女人,那樣的話說不定能讓他重回正軌,或者至少不再那樣傷害她。她還懷疑過他是不是加入了某個不可言說的秘密組織。她說,她為他編造各種可能那樣對她的理由,但一無所獲。最終,她放棄婚姻,從越南逃出來。先逃回廣西,再逃回老家。

周望東在她的講述中反思,我在她這個年紀以及比她更年輕的時候,我經歷的事情是什么呢?我的感受又是什么?我們經歷的事情完全不同,為之痛苦的緣由也完全不同。年齡差距只有35年,35年間我們這個國家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白韻繼續(xù)說道:“我生活在假象當中,當別人看到我在歡笑,我的內心卻在哭泣?!?/p>

她說得很快,語速快得驚人??吹贸鰜硭庇诒戆?,急于剖析自己。周望東看著她,心生悲憫。他在傾聽,傾聽是他的天性?;橐鲇卸嗝礆埧?,或者多么美好,他又能了解多少?多少人的生活,都在為婚姻這個詞條作注釋。白韻從他眼睛里發(fā)現(xiàn),她和這個老年男人的內心是相通的。他可以做她父親,她愿意在他這里說更多話。

“哭泣在剛開始的時候,能帶給我安慰。但是哭得多了,會有更深的黑洞,安慰會變成痛苦。”

“安慰在一開始就是痛苦,正因為痛苦才是安慰?!?/p>

白韻想象自己是條魚,她說出的這些話就像是拿著刀,正在刮去魚身上所有的鱗片。那被刮去鱗片的魚不就是我嗎?她想象自己是金黃的麥子,把麥粒放在自己里面碾軋、搗碎,直到變成潔白的面粉。面粉和麥子的區(qū)別不就是粉碎嗎?

可是,我為什么要這么做,為什么要告訴他我的秘密?

她說了黑洞,不大有人說黑洞。黑洞是什么?黑洞是害怕、是恐懼。她和他一樣,他們有近乎一樣的黑洞。

“說了這么多,來,靠在我肩頭哭一場吧?!敝芡麞|把肩頭遞過去。

能哭一場會輕松很多,但是她沒有。

“我才不會靠在你肩頭?!?/p>

周望東寫了一生文章,他嘲笑自己一事無成。寫文章是從當民辦教師開始的,當時迷戀寫三句半和湖北大鼓。文稿他都保存著,輕易不打開。說不定紙頁早已長了蛀蟲,紙張風化變成粉塵。他不在意,那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他只做了5年民辦教師就進城了,頂替周望南在113棉紡廠當工人。在工廠他仍然寫作,寫作差一點改變了他的命運和生活軌跡。幾年后也是因為寫作,他被抽調到廠里自辦的電視臺上班。和他一同抽調來的工友關向燈,后來進了省電視臺。另一名抽調來的邢爾尚,成了電影導演。周望東一直留在廠里,113棉紡廠改制后他成了下崗職工。對了,就是下崗職工。他跟白韻說出他的履歷,現(xiàn)在他拿著微薄的退休金,在寫一部戲劇。

他要寫一部戲,一部大戲。這部戲不給縣劇團演出,不編成楚劇,不讓演員甩著水袖咿咿呀呀唱。他的戲只限于紙上閱讀,不搬上舞臺,不要職業(yè)演員扮演戲中的角色。不拉開幕布,不熄滅劇場燈光,也不必拉響開演鈴聲,他的戲無須演出。他的戲封裝在盒子里,盒子的蓋子永不打開。

因為他在寫一部晦澀難懂的戲,一部邏輯顛倒的戲。戲中插入了大量注釋,注釋的文字篇幅遠遠大于戲劇正文。打個比方,某些臺詞某個人物的內心獨白,有可能每句話后面,都補綴著冗長的注釋,起碼一兩句話后面就有注釋。那些注釋經常出現(xiàn)前后矛盾的現(xiàn)象,前言不搭后語。周望東在修改的時候無疑會注意到,他認真校正改寫被認為是出錯了的疏漏。但是他不會將出錯的地方一刪了之,而是以新注釋校正和改寫前面的舊注釋。這部大戲不是一次修改就能定稿,需要反復修改,這就為更多出錯埋下了因由。注釋的前后文因此將出現(xiàn)更多矛盾,以致矛盾重重。如果有耐心把注釋從頭看到尾,一定會頭疼不已。它們的指向零亂拖沓,不知所云??磥恚忉屒宄魏稳巳魏问虑?,幾乎都不可能。不是人或事情不清楚,而是解釋本身過于混亂無序。即使是時間和地名這么簡單明了的事情,在注釋里也會出現(xiàn)各種不同的版本。究其原因,單個的注釋都是成立的,放在一起就難說了。每條注釋就其自足性而言又是排他的,只能確認此條或彼條準確無誤,不能證明其他。于是,有必要對某條注釋進行再注釋。對注釋的注釋,提供了另外的空間。這樣一來,周望東手上正在寫的這部大戲,便永無完成之日。

“我喜歡這種狀態(tài),喜歡前后矛盾的東西。”周望東說,“唯有前后矛盾的東西才是真實的東西?!敝劣谒惹皩懴碌乃形恼潞托≌f,全都不值一提。它們只是他手頭這部戲劇的素材,或者連素材都算不上,只是注釋或某個注釋的素材。

他又說:“我只為自己寫作。”

“《紙牌》呢?”白韻問道。

“《紙牌》也只是一條注釋?!?/p>

4

周望東的大弟叫周望南,小弟叫周望北。周家位于周家村,周家村在周巷鎮(zhèn)北邊十多公里處的山洼子里。周望南只比周望東小一歲,周望北比周望南小五歲。三個男孩中,周望南長相最好看,像電影演員王心剛,他是《偵察兵》里的郭參謀。都大了,都娶不上媳婦,長相不能當飯吃。父親周小林母親李蘭花成天苦著臉,家里齊刷刷戳著三個男人,周望北還是個傻子。瞅著他們誰心里都不好受,李蘭花哭過好幾回,周小林不哭,心里也堵得難受。擔心周家三兄弟打一輩子光棍,成絕戶頭。

這天,王大腳來到周家。時間是早春正午,有人吃過午飯,有的還沒吃。王大腳會看風水,幫村子里的死者入殮,算是入殮師。他還走南闖北在外地跑,倒賣牲口也倒賣女人。為這坐過兩年牢,出獄后,往外面跑的時候更多。

周望東放學回來,看到他進了自己家門。年輕的民辦教師心里閃過一個念頭:王大腳不會無緣無故到他家。

王大腳在周家待的時間不長,只有一袋煙工夫。他和周小林夫婦在里間屋嘀嘀咕咕說了一通話,出來的時候嘴邊浮著白沫子。周家的狗扯著他褲管,被他踢了一腳。堂屋里的兄弟三人神態(tài)各異,周望東在喝水,周望南沒理他。只有周望北對著他微笑,周望北對誰都微笑。王大腳站在門外的陽光里,用很清晰的聲音對周小林說:“你最遲晚上要給我回個話。”

周小林這天下午去了周巷鎮(zhèn),他提著兩籃子雞蛋去找食品所副所長彭經年和派出所特派員羅衛(wèi)東。彭所長羅特派和周小林在張三牛腳館里,臨時召開了三人小組會議。張三牛腳館一到夏天,桌面上就落滿蒼蠅,而在春天則沒有這番景象。不過桌面上仍然污跡斑斑,看上去與蒼蠅無異。

聽了周小林的介紹,羅特派明確指出,買賣婦女是違法的。這件事他必須置身事外,他說:“我什么也不知道?!?/p>

彭所長則表態(tài),贊成從四川買個女人做媳婦。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可以暫時解決一個兒子的燃眉之急。三個兒子先解決一個也好,各個擊破。三百塊錢在1973年是有點多,可是值得,機會不能錯過。他愿意出一百塊錢,建議羅特派也出一百塊錢,剩下一百塊錢由周小林自己想辦法籌措。

羅特派點點頭,但是他說:“我什么也不知道?!?/p>

周望東說,我們家每件大事后面,都站著彭所長羅特派。彭所長彭經年是我大姨父,羅特派羅衛(wèi)東是我小姨父。李蘭花下面有兩個妹妹,兩個姨媽都比我媽漂亮,她們的皮膚白得像城里女人。李蘭花嫁給周小林是他們家最隱秘的傷痛,家里人覺得對不起這個大女兒,他們欠她天大的債。妹妹都比她嫁得好,可她們并不是一開始就好,而是后來慢慢變好的。她們的丈夫和周小林一樣也是農民,也窮。區(qū)別在于他們當兵去了,又都在部隊提了干。轉業(yè)后,大姨父分到周巷鎮(zhèn)食品所,小姨父分到公安局,被派到周巷鎮(zhèn)。兩個姨媽也都被安排在鎮(zhèn)上,一個在手工業(yè)社做裁縫,另一個在鎮(zhèn)中學敲鐘。做裁縫是我媽的夢想,大姨媽幫她實現(xiàn)了。小姨媽每到上課或下課的時候,就去敲響掛在槐樹枝杈上的一截鐵軌。鐵軌發(fā)出的聲音,就是上下課的鈴聲。

姨父是在外面工作的人,理應幫我們家拿主意。他們還借錢給我們,借出的錢又不要我們還。因為借了錢,所出的主意更有分量,周小林和李蘭花幾乎什么都聽他們的。

“我是為了你們好?!币谈刚f。

另一個也說:“我是為了你們好。”

“為了你們好”是跟我們說話的口頭禪,他們需要對姨媽有個交代,他們代表著我媽的娘家人。

周望南死后,讓周望東頂替他進113棉紡廠當工人,也是姨父的意見。好像也請周小林參加過,然后開過一次三人小組會議。開會都是他們三人,兩個姨父和他父親。請他父親參加是尊重,表示商量的是周家大事。但他父親只是會上的旁聽者,發(fā)言者是姨父。周望南做臨時工,周望東是正式招工進去的,正式工和臨時工身份待遇不同。周望東明白,他的正式工身份是由周望南之死換來的。周望南做了三年臨時工,當時為了能讓他進廠,兩個姨父各自找了很多關系,低聲下氣求人家。等周望南死后,姨父跟工廠交涉就不再低聲下氣了。羅特派去找領導,還請公安局長一起去找廠長。羅特派說,周望南雖然是臨時工,但他仍然是廠里的人。他死得那么慘,這么大的工廠是不是應該慈悲為懷?是不是應該心存善念?是不是應該對死者提供應有的人道主義幫助?廠長同意羅特派的大部分觀點,不過他也指出,周望南并不是死在廠里。羅特派說,那當然那當然,如果死在廠里,責任就更大了。

周望東并不了解姨父和廠里談判的細節(jié),只知道請了哪些客送了哪些禮,這也是他們告訴他的??墒撬幌胱龉と?,不想做正式工。接受這份工作不光彩,這份工作是用周望南的生命買來的。他不想用周望南的生命買任何東西,因為那意味著先要把他的生命賣出去??墒牵M芡线€活著。

周望東說:“我們周家已經買了一個女人,不能再買一個正式工?!?/p>

兩個姨父彼此對視:“真是書呆子,你太單純了。”

“你知道嗎?”周望東對白韻說,“單純的標簽就是那時候貼到我身上的。”

姨父說,好不容易爭取到指標,不能浪費了。這不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嗎?周望南如果沒死,他多想有個正式工指標啊。終于有了指標,總不能讓周望北去吧。送周望北過去,不到一天就會露餡,會被退回來。這指標就是為你周望東爭取的。你有文化,進了工廠一定會有出息。民辦教師有什么好,跟光腳農民沒什么差別。

“我的命運是由我姨父決定的?!敝芡麞|和白韻騎行到縣城南門,他們剛從周巷鎮(zhèn)折返回來。

“不是由三人小組會議決定的嗎?”

“三人小組會議我父親只是個擺設?!敝芡麞|屁股沒有離開自行車座,他把雙腳插在地上。

“這里以前是楊家山?!敝芡麞|說。

白韻說:“現(xiàn)在也是楊家山?!?/p>

“可是以前這里有一道陡坡,一道很陡很陡的坡,叫楊家山陡坡?,F(xiàn)在陡坡沒了,挖了條隧道,改名叫楊家山隧道了?!?/p>

周望南就死在楊家山陡坡上,那是個意外。下班了,他騎著永久牌二八自行車,急著趕回周家村。當時正是傍晚,他從這道陡坡上飛馳而下。周望東指著前面說,天太熱,周望南喜歡松開自行車手剎,從陡坡頂上往下俯沖,跟現(xiàn)在的飆車兜風一樣。任由巨大的慣性和加速度帶著他狂奔,風聲從他耳畔呼呼刮過,傍晚的風迎面撲來。這回周望南沒有到達陡坡底部,他騎行到中間就摔倒了。速度太快,在摔倒的瞬間,他的身體脫離了自行車,騰空飛了起來,然后重重砸在地上。

沒有別的車輛撞上他或碾軋他,他自己摔死了。他在往下俯沖的時候,風把他的白色襯衣吹了起來。他的面孔像王心剛,胸前的襯衣扣子沒扣上,全解開了。他是故意把扣子全解開的,他想痛快地狂歡一把。那是夏天,1976年的夏天,風吹著的感覺真好,他的襯衣像白色旗幟高高飄揚。襯衣?lián)P起來緊貼在酷似王心剛的臉孔上,遮住了他的眼睛。周望南就像個蒙面者,他的雙手死死握住自行車龍頭。他不能松手,也忘記捏手剎,他無法把蒙在臉上的襯衣扯下來。而且那時候的路面不是瀝青路,也不是水泥路,而是鋪著沙子。自行車碾著沙子很容易打滑,雖然前方沒有障礙物,不需要躲閃,可他還是摔倒了。周望東此時想到,周望南真正的死因可能是慌亂,蒙住眼睛讓他墜入未知的黑暗。他的身體因突然到來的慌亂而抖動而哆嗦,那么高的速度,動作變形,加上車輪打滑,他必然會摔倒。

“難怪你酷愛騎自行車?!卑醉嵖戳酥芡麞|一眼,“騎行的線路還這么固定單一?!?/p>

他告訴她,周望南死的時候留下了兩個孩子。大孩是男孩,叫周念川,一歲半。小孩是女孩,叫周念青,才三個月大。

5

“你去過棋盤山嗎?”

“沒去過,聽說是原始森林?!?/p>

“過幾年將建成風景區(qū)?!?/p>

“也聽說了,好像是森林公園?!?/p>

“我母親是我父親的表妹?!?/p>

“這事你跟我說過?!?/p>

周望東的祖父叫周漢文,跟周小云是雙胞胎兄妹。雙胞胎降生時,母親難產,母親能保住性命已是奇跡,卻由此落下病根,終生虛弱,做不得重活。周小云成人后嫁給鄰村男子李金水。周望東說,你弄清楚了這其中的關系嗎?李金水即是周漢文的妹夫,也就是我姑爺爺,周小云是我姑婆婆。必須弄清楚,這是周家的淵源。在周漢文兄妹之前,周家村很少有雙胞胎。兄妹倆的身體間有種特殊紐帶,每次周小云生病,周漢文都會肚子疼或腦袋疼。周漢文被鐮刀割破了腿,周小云也會莫名其妙腿疼好幾天。直到周小云嫁人,兩人的紐帶感應才被扯斷。為什么會扯斷,周漢文從來也沒想明白。

周小云嫁人后,十年沒生孩子。她為此吃了不少中草藥,李金水也沒少打她。十年后忽然又能生了,周望東說,她先生下我母親,隨后又生下我倆姨媽。

我的祖父和李金水不是親兄弟,卻勝過親兄弟。原因是這個人救了那個人的命,如果不是周漢文,李金水早死了。

那天,李金水在棋盤山砍樹。樹倒下時他踉蹌了一下,就一下,樹砸中了他。他倒在山上,流血不止。血從他嘴里流出來,從他鼻孔流出來,從他眼睛和耳朵流出來。他腦袋上的七個孔洞都在往外流血,他在樹縫里仰望一小塊天空,心靜如水。他呼救過,聲音太小,就連自己都聽不見。隨后他放棄了,不再呼救。他躺在血泊里,有條蛇向他游來,它順著壓在他頭顱上的樹干游來。他眼睛的余光看到了蛇的身影,口腔吐出蛇芯子。它停下,在觀望什么。他閉上眼睛等死,他懷疑身體四周還有另外的蛇游來。它們從四面八方游來,就像小時候看到的蝌蚪游向停在水面的一棵草。

周漢文剛好這天也上了棋盤山,他來山上砍柴。像是天意,他看到了李金水,背起他就跑,往醫(yī)生那兒跑。

“你嚇著我了?!敝軡h文說,“你腦袋上全是血,我就沒見過哪個的腦袋上能流出那么多血。還有蛇,那么多蛇,幾十上百條蛇,它們游向你。就像你是養(yǎng)蛇的,你喚它們,它們能聽懂你的聲音,正趕到你身邊集合。我在蛇中間跳,跳來跳去,躲閃它們。我揮著砍刀,把豎著腦袋的蛇砍作兩半。它們開始往后退。我掀掉壓在你頭上的那棵樹,樹好重。我背起你,你認出我來了,你對我說,漢文哥,你要救我。“我當然要救你,誰讓你是我妹夫,不能讓我妹妹當寡婦。李金水你別睡著了,你要睡過去就再也醒不過來了。”周漢文一路上都在跟他說話,不停地說。他還摟著李金水的雙腿在背上使勁顛一下:“我說得對不對?”他如果不回答,他就再顛他,使勁顛。聽到李金水嗯嗯唔唔地吱出聲了,他才又繼續(xù)說。他說,金水你膽子真大啊??墒抢罱鹚抢谥軡h文背上,再也吱不出聲。

“我祖父救了我姑爺爺。”

“如果不是我祖父,我姑爺爺?shù)拿缇蛠G在棋盤山上了?!?/p>

李金水銘記周漢文的恩情,兩家人走動更密切。李金水往周漢文家送禮品,把新鮮水果和新鮮雞蛋送到他家。過年的時候,還把年豬肉送過去,請他們喝豬血湯。李金水把自己盡量往低處放,明明是平輩人,卻低得像是晚輩。他主動給周漢文拜年,吃飯時把他請到首席入座。

“請受我一拜?!崩罱鹚婀蛟诘厣?,拜了又拜。

“受不起受不起?!敝軡h文趕緊扶起他。

“有何受不起,救命之恩就是再生父母?!?/p>

“話都說到這份兒上了,我也有話對金水妹夫說?!?/p>

“你說。”

“我祖父在這種時候說這種話,實在太不要臉了。”周望東滿面羞愧地說,好像祖父的罪責也被他攬到自己身上了,“他在要挾我姑爺爺,我母親是在祖父要挾姑爺爺之下嫁給我父親的。我和兩個弟弟能來到人世,源頭就在我祖父這次不要臉的要挾?!?/p>

周漢文對李金水大吐苦水,他端著酒杯,喝了兩杯,手上端著第三杯。齒縫間殘留著酒液,目光像一把紙扇打開,再也收不回去。他說到獨生兒子周小林:“我兒子33歲了,還找不到媳婦。再拖下去就40了,40更老了,都成老漢了。他是獨子,要是娶不上媳婦,我這家人到他這輩就斷根了?!?/p>

李金水安慰他說:“不著急,總會有辦法?!?/p>

周漢文這時反過來給他跪下了,他說:“金水妹夫,你要幫我?!?/p>

李金水后來對兩個小女兒說,你們要幫姐姐,無論怎樣幫她都不過分。他對兩個要娶小女兒的女婿也這么說,你們要幫姐姐,我們家對不起她,我們欠她天大的債。兩個女婿必須親口答應,否則不讓他們把女兒領走。他那兩個女婿,就是我未來的姨父。

周漢文說了李金水在山上說過的相似的話。李金水說:“漢文哥,你要救我?!敝軡h文則說:“金水妹夫,你要幫我?!?/p>

他說他看上了李金水的大女兒,李蘭花剛好20歲,他請求他們把李蘭花嫁給周小林。

我祖父是個膽小怕事的人,他走出這一步證明他早已無路可走。他不是無賴,我也不認為他在和李金水做一次對等的交易。可他還是在要挾他,如果他不曾救過他,他何曾會提出這種要求。

這對雙胞胎,腳跟著腳從母親子宮里出來,他們身體間曾有過神秘紐帶。現(xiàn)在,妹妹的女兒嫁給了哥哥的兒子。兄妹倆四目相對,淚眼婆娑。

他們是近親結婚,周小云在一開始就擔心他們的后代。

她望著哥哥怯生生地說:“我們不是在作孽吧?”

周望東把自己的出生比喻成輪盤賭,輪盤賭的后臺在母親子宮里。他剛生下來,頭發(fā)竟然是紅色?;鸺t色,頭皮上面就像燒著了,滿是火苗。周小林李蘭花驚駭異常,以為真是近親結婚的緣故。孩子的面容也不像嬰兒,怎么看都像個飽經滄桑的小老頭。周望東說,他剛出生就像是已經到了70歲。母親哭著說是小妖精,父親說不如早點弄死算了。最后還是母親護住他,他是我身上掉下的一塊肉,你要弄死他就先弄死我。母親把滿臉沉思的嬰兒抱在懷里拍拍打打,周望東這時哇的一聲大哭。母親在他放聲大哭之后才安然入睡,她太疲憊了。

周小林把兒子從李蘭花懷里抱出來,長時間端詳審視。周望東在堂屋里和父親對視,他剛脫離子宮,視力只有五寸半距離,他看到父親的臉一會兒模糊一會兒清晰。只有當父親向著他俯下頭時,他才能看到,父親臉上的輪廓像是叢林里的猛獸或天空上的怪鳥。但是周望東和父親對視的目光始終沒有退讓,也不軟下去。軟下去的是父親,周小林操起剪刀,三下五除二剪掉通紅的胎發(fā)。周望東此時一聲沒哭,安靜地待在理發(fā)師手上,任其為他剪發(fā)。

“蜷縮在父親手上隨遇而安,那樣子是我一生的寫照?!?/p>

重新長出來的頭發(fā)是黑色,不再是紅色。他的面容也逐漸褪去了老年人的皺紋和衰老氣象,嬌嫩如新,重新成為嬰兒。他呱呱墜地時的容貌就是現(xiàn)在的容貌,那張臉分明也是他現(xiàn)在的臉,只是縮小了不少。

周望東說:“我父母有幸在我出生時,就預先看到了我70歲的樣子,沒有人會有那種經歷。但那只是幻象,對我父母的驚嚇更像是預警,只是預警而已。我逃過一劫,沒有缺胳膊少腿,也不是傻子。”

李蘭花繼續(xù)生孩子,孩子每次降生都像是劫數(shù)。她多產,生殖頻繁。剛過一年,就生了二胎,生了周望南。他健康,也正常,比周望東更好看。他們大喜過望,相信不會再有不好的事情發(fā)生。但是李蘭花生下的第三胎是死胎,第四胎流產了,化作一攤血水。

周望北是第五胎,長到三五歲時,他們發(fā)現(xiàn)他智商弱,到了十歲,誰都能看出來他是個傻子。他永遠在微笑,即使周小林猛扇他耳光,他也在微笑。即使因疼痛號啕大哭,他也在微笑,看上去他是個既文雅又溫和的男人。他不會數(shù)數(shù),不記得自己的年齡。成年后他仍然尿床,即使他結婚了,方育琴每天晚上都要在床上墊上塑料布。

在周望北之后,李蘭花再沒生育。她和從前一樣沒絕育,可就是懷不上。她頻繁的生殖生涯,在她終于生出周望北這個傻子之后結束了。

6

周望東1971年做民辦教師,并開始寫三句半和湖北大鼓。

“我寫那些東西是在克服自卑。我是個自卑的人?!?/p>

白韻說:“這跟你反差太大了,你看起來很灑脫。”

“那不過是我的外表,我的灑脫是故作出來的灑脫。這一點我們有驚人的一致,我們的外表都是做給別人看的。你外表開朗,實際上你在哭泣。我外表灑脫,內心卻藏著自卑。外表掩蓋下的里面才是真實,我故作風騷,老了老了還在人群或異性面前說出格的話。我才不管是不是符合身份,我有什么身份?我要跟人不一樣,故意假裝有怪癖。比如我夜里出來跑步,白天睡覺。比如我動不動就騎行,騎到周巷去再騎回來。比如我沒有朋友,從前的朋友都離開我了。我天天跟一個年齡比我小一半的女人在一起,我們形影不離?!?/p>

“沒毛病。”白韻甩了甩頭發(fā)。

“可是已經有人在議論我們,他們的話很刻薄?!?/p>

“他們說什么?”

“他們說,老年人的友情應該找老年人。至于愛情,老年人更不可以越界。因為老年人的年齡是腐朽的、是沒落的,既不能像青草那樣再生,也不能如流水那樣自凈。”

白韻聽著很煩惱,他言語太直接,直接到像是不懷好意。她懷疑那不是別人議論的原話,而是他自己的話,或是他夸大加工了別人的議論。

“我只是想聽你說話,愿意跟你說話,僅此而已?!辈贿^私底下她確曾抱怨過,抱怨他年齡為什么那樣大,他的年齡為什么可以做她父親。但抱怨無效,她不能讓他的年齡變小,也沒辦法讓她的年齡變大。他們是兩只筐子,裝在筐子里的年齡無法增減。

“老年人有自己的壁壘。”

“你指什么?”

“我指過去,每個老年人都背著他們的過去,還有孤獨?!?/p>

“你終于說到孤獨,我不孤獨嗎?”

“是啊是啊,你也孤獨??墒?950年的孤獨和1985年的孤獨不一樣,1976年的孤獨和2020年的孤獨肯定也不一樣?!?/p>

這話說到根上了,不同年份的孤獨是不同的孤獨。即使同為孤獨,他們也品嘗著不同的味道。白韻是回來療傷的,她需要別人幫助,卻因幫他而接近他。在他們的交往中,她已經越來越離不開他。她希望能有什么東西把他們中間的年代打通,拆掉壁壘。

白韻愣了一下:“你的孤獨里有自卑,還有什么?”

還有什么?好像是這樣,又好像不是這樣。自卑在一開始比孤獨對我更重要,那時候自卑是我的命根子。我的出生在倫理上就不合法,因為父母的婚姻。我祖父利用他對妹夫的救命恩典,促成了他兒子和他妹妹女兒的婚事,我就是這么來到人間的。如果不是這樣,還會有我嗎?或者還會有這樣的我嗎?

至于進入到113棉紡廠當工人,那就更不光彩,更不體面。我所頂替的死者周望南是我弟弟,姨父向廠方提出的人道主義實惠落到了我頭上。得到好處的不可能是周望南,他已不在人世,也不是方育琴,而是我。我憑什么得到這些?我的自尊在這里受到羞辱。我頂替他的職業(yè),問題是我另一個弟弟接收了他的妻子,更可怕的是接收他妻子的那個弟弟還是個傻子。我和周望北以這種方式,瓜分了我死去弟弟周望南的全部遺產。這次瓜分,表面看是由姨父和父母操縱主導的,可是我從來就沒有真正反抗過。

“我終生負疚?!敝芡麞|說,“因為我沒有真正反抗,什么都順著他們?!?/p>

但這仍然不是全部事實,更丑陋的地方在于方育琴僅僅被視為死者的一部分。她從來沒有真正被尊重,她在周家所做的犧牲,一直被當作美德。尤其是現(xiàn)在,周家已經生活得紅紅火火,幾個子女都已養(yǎng)大成人。最大功臣當然是方育琴,她受到贊譽,被認為是周家“精忠報國”式的奇女子。

“有人問過她嗎?所有這一切,是她心甘情愿的嗎?”

白韻吃驚地望著他,他面色蒼白。

“你為什么不能放過你自己?”

“對方育琴的贊譽,能抹掉她所受的苦和磨難嗎?”

“不能抹掉,但卻讓贊譽蒙羞。”

周望東進廠的時候,113棉紡廠在這個縣城曾經風光一時。它是紡織部下放的工廠,來自北京。有人把113廠比喻成縣城的租界,租界一說,是從電影里的舊上海借來的。它有寬闊的圍墻,自成一體??h政府是縣處級,而棉紡廠的行政級別比縣政府還要高半級。所以縣城能有的一切,里面都有。比如學校醫(yī)院幼兒園,比如禮堂劇場,凡此種種??h里有廣播站,他們也有廣播站??h里有楚劇團,他們有文工團??h里后來建了電視臺,他們緊跟著也建了電視臺??h城沒有足球隊,他們有。它比縣城繁華,比縣城更干凈整潔也更高級。工人那么年輕,女工花枝招展,他們的口音衣著打扮和生活方式仿佛天外來客。工人不怎么搭理縣城的人,彼此涇渭分明。113棉紡廠就像一艘船,一艘豪華游輪,它停泊在縣城這片污濁的水面之上。船體和船艙內部熠熠生輝,令全縣人民仰視。

113廠很多年之后改制,少量人轉到私企。其他人被安置,成了下崗工人。工廠原址被開發(fā),成為商居樓盤。很多老態(tài)龍鐘的老年職工,已經和土著縣城人沒什么兩樣。他們跳著廣場舞,去藥房買藥,三五成群地感嘆人生。

廠里二十四小時三班倒,剛進廠的周望東每天在機器旁勞作八小時。下班了,回集體宿舍倒頭便睡。他克己,獨來獨往。睡好了就去圖書館,113棉紡廠比縣城圖書館藏書多,圖書管理員是個業(yè)余評論家,須發(fā)皆白,端著放大鏡閱讀。讀書人不多,十分安靜,仿佛是個地下閱覽室,閱讀如同在做地下工作。圖書管理員有時走過來和他交談幾句,手上拎著放大鏡,從書架頂層掏出幾本書推薦給他。這些書籍無人問津,彌漫著塵土氣息。

周望東重新寫作正是在圖書館開始的,他不再寫三句半和湖北大鼓,開始寫小說,在買來的日記本上寫。他以為圖書管理員會責怪他,但是人家從不看他一眼。他寫了撕,撕了又寫,所寫人物幾乎全是受損害的女性。他編撰故事,杜撰她的姓氏身份和容貌,不管怎么虛構,寫到最后他還是能辨認出方育琴的樣貌。

“我一直在寫她?!敝芡麞|滿懷羞愧,對筆下人物滿懷羞愧和憐憫,同時也憐憫他自己。

文稿在圖書館寫不完,他又帶回宿舍寫。宿舍里住著八個男人,四張床,上下鋪,三班倒嘛,有人上班有人就要休息。周望東睡上鋪,他趴在枕頭上寫,夜里躲在被窩里打著手電筒寫。

有一天圖書管理員走到他身邊說:“你可以投稿呀?!?/p>

“我也可以投稿嗎?”

“可以呀,誰都可以投稿?!?/p>

圖書管理員把雜志后面的地址給他看:“寄到這里就行了?!?/p>

“我真的可以嗎?”

圖書管理員沒再理他,徑自走開了,放大鏡在他手上晃蕩。

周望東從此開始瘋狂投稿,向每一本他能看到的雜志投稿,同一篇稿子用復寫紙抄寫好幾份,寄給不同雜志。接下來卻是退稿,全退,鉛印退稿信。隔幾天一封,有時一天來幾封,集中在收發(fā)室。工友們好奇,這個悶聲不響的伙計還在寫作哈。剛開始還有些高看一眼,后來發(fā)現(xiàn)都是退稿,這才覺得可笑。都當他是笑話,起哄,當面嘲笑他。

食堂有個打菜工叫邢爾尚,他把帽子的帽舌朝向后面,上衣外套和褲腿上綴滿口袋。他對人說:“我穿著超現(xiàn)實主義服裝?!?/p>

他的工作窗口是12號,他老遠對著周望東招手。周望東沒精打采走過去,邢爾尚一勺子多舀了五六塊肉扣在他碗里。周望東眼睛放亮,不知道怎么會有這么好的運氣。接著,邢爾尚從窗口探出腦袋,附在他耳邊說:“聽說他們嘲笑你投稿,別管他,他媽的他們懂個屁,老子也在投稿呢。”后面排隊的人齊聲吆喝,快點快點,搞什么名堂!邢爾尚眨著眼說:“我們隨后再聊?!?/p>

周望東這才知道還有同伙,他不是孤軍奮戰(zhàn)。端著堆滿肉的飯碗,他激動得差點流出眼淚。邢爾尚投稿留的地址是縣文化館,他姐姐在文化館做會計。這樣一來,廠里沒有任何人知道他也在投稿,也在被退稿。收到退稿的是他姐姐,文化館退稿的人多,沒人嘲笑。如果在廠里,邢爾尚說不定會被唾沫星子淹死。一個打菜工,居然還想當作家!

但是邢爾尚眼界高,他瞧不上文化館的文學輔導干部,瞧不上縣里面那些本土作家。他們的寫作太土氣了,土得掉渣。太狹窄了,不客氣地說,簡直就是屎。邢爾尚手舞足蹈,他的帽舌在后面,滿身口袋鼓鼓囊囊,虛實相間。我們國家這個縣城的文學振興,就靠113棉紡廠了!他宣布說。周望東看了他一只口袋里的一篇小說,不知道其他口袋里,有沒有裝著另外的小說。他懷疑他隨時都能打開哪個口袋,伸手拿一篇出來。那篇小說周望東壓根兒就沒看懂,滿紙充斥著奇怪難懂的文字。但是讀著新鮮、帶勁、全身興奮。興奮的感覺就像是在觀看殺年豬,過年殺年豬,每個觀看的人都會不由自主地興奮,不興奮不行。周望東原本是個自卑的人,看了他的小說難免更自卑。此時的沮喪,遠遠超出了退稿帶來的沮喪。

邢爾尚又介紹他認識關向燈,關向燈是小車隊司機,父親當過工會主席,已經退休。他是干部子弟,寫詩,聽說已經在省刊上發(fā)表作品了。他穿中山裝,幾年后改穿西裝。他面孔嚴肅,表情和經常坐在他車上的廠級領導相差無幾。他寫愛情詩,也寫風景詩。他從沒告訴周望東,即使到了晚年也沒告訴他。其實相對邢爾尚,他更看好周望東,周望東的經歷令他一想起來就唏噓不已。

113棉紡廠1985年籌建廠級電視臺,2020年周望東將知道,白韻也在這年出生。關向燈和邢爾尚是第一撥調進來的人,再過兩年,周望東才會從車間抽調上來。圖書管理員跟宣傳部長很熟,私交算不上,但能說上話。部長有個愛好,喜歡看書,只要打個電話過來,圖書管理員就會把他想看的書送到辦公室或家里。聽說電視臺缺人,尤其缺扛機器的人,就向他推薦了周望東。他說此人老實,適合扛機器,不會撂挑子。周望東所不知道的是,關向燈也在部長面前推薦過他。

部長于是說:“好吧,那就先抽調上來試用吧?!?/p>

周望東在電視臺的身份一直是“試用”,他的工作關系始終保留在車間里。

7

“我姨父在我們家族是口碑極佳的好人,兩個姨父都是?,F(xiàn)在已先后去世,一個死在醫(yī)院,另一個死在自家床上?!?/p>

他們都是壽終正寢。

彭所長彭經年姨父晚年住在江蘇南通,羅特派羅衛(wèi)東姨父晚年住在天津。他們都離開了周巷鎮(zhèn),也離開了縣城,跟著子女住。彭所長的女兒在做美容,羅特派的兒子開了家牙科診所,兩種職業(yè)都挺掙錢。彭所長開玩笑說,掙錢這事兒要說容易也容易。只要上了道,就像感冒咳嗽那么隨便,就像受涼了打噴嚏那樣想攔也攔不住。姨父們在各自的地盤上安度晚年,日子過得挺知足,也挺虛無。

每天,我的姨父被逼著吃各種保健品,吞食一系列花花綠綠的防癡呆藥片,忘了吃就被子女訓斥。是不是想癡呆?是不是想得阿爾茲海默癥?說過多少遍,為什么就是記不?。砍运幒蜎]吃是不是不一樣???你自己不知道嗎?你看看,你看看沒吃藥你的手就發(fā)抖,拿不穩(wěn)東西,你還發(fā)顫。吃了藥你的手就不發(fā)抖。對不對,這就是吃不吃藥的差別。

早上,還要求他們查看自己小便的顏色,計算大便的數(shù)量。怕看了記不住,就讓他們寫下來,拿筆寫在紙上。就像小孩子寫作業(yè),子女們回來了還要檢查。

他們討厭這樣,痛恨被管制的晚年生活。他們寂寞,姨父經常給姨父打電話,這個姨父打給那個姨父,或是那個姨父打給這個姨父。他們在電話里聊很長時間,有時整個半天都聊過去了。在他們聊電話時,兩個姨媽就在他們身邊轉來轉去。

先是彭所長耳朵不行了,隨后大約七個多月,羅特派耳朵也不行了。他們彼此隱瞞,彭所長瞞著羅特派,羅特派也瞞著彭所長。都不肯告訴對方實情,以為對方不知道自己已經失聰。但是他們仍然互相打電話,像往?;蚴窍裢昴菢哟?。他們對著手機自說自話,以為對方能聽清楚自己在說什么,其實誰也聽不到誰說的話。有時候實際上是兩個聾子同時在說話,不管不顧長篇大論地說下去。因為耳背,因為失聰,嗓音都提得特別高。就像吼叫,就像在和手機吵架。卻又意識不到,他們聽不到自己的聲音,也聽不到對方的聲音。

兩個姨媽受不了,急得團團轉,拿手指扯自己耳朵,把毛巾塞到耳朵眼里去。大姨媽一生氣,想了個辦法。她把彭所長趕到洗手間,再把門關上,想打多久讓他打多久。小姨媽聽說后,如法炮制,也把羅特派趕到洗手間。兩個姨父各自坐在馬桶上,就此經久不息地打下去。

后來,羅特派死在彭所長前面。他死后,彭所長雖然明知道他不在了,還要繼續(xù)給他打電話。他們是親戚,也是一生的摯友。他比羅特派多活了一年半時間,他舉著手機,撥打羅特派的號碼。無須回應,只管自己不停地往下說,大姨媽從此不再把他鎖進洗手間??粗ò椎念^發(fā),她就想哭。

在他們通話的時候,即便姨父聽不清彼此在說什么也沒關系,其實都知道在說什么。他們聽不見聲音,甚至無法讀取對方的唇語,但是他們知道彼此會說什么。他們太熟悉了,就像兩個下圍棋的人,他們復盤的不是棋局而是人生,復盤自己,也復盤我們周家。那些話翻來覆去早就說過了,說過多少遍了。

那時候在周巷鎮(zhèn),食品所派出所是多么風光的單位啊。彭所長說,我們要辦什么不方便呢。是啊,羅特派說,周巷鎮(zhèn)就沒有我們辦不了的事?,F(xiàn)在一個在天津,一個在南通,很難見上面了。彭所長說,可能只有在地下,才能再見了。羅特派記得在老家打麻將,因為一張牌起沖突,他把麻將桌子掀翻了。彭所長說,我也記得,當時氣得不行,這會兒想掀也沒地方掀了。這是他們之間的過節(jié),他們之間最大的過節(jié)就是掀麻將桌子。一生過完了,就這么點事,再沒有更大的矛盾。他們?yōu)榇俗院?,值得夸贊?/p>

可是更讓他們沾沾自喜的是為我們周家所做的好事,每每回憶起來都能心生歡喜。他們情不自禁要給自己表功,給對方表功。耳聾了也忍不住打電話,傾訴,相互贊美。他們的子女并不知道,這才是姨父晚年最好的保健品。

是啊是啊,我們對得起岳父,也對得起姐姐家了。姨父說的姐姐家就是我們周家,他們自認對周家負有責任。岳父要我們幫姐姐,我們幫了。誰不說姐姐家有兩個好親戚啊,那就是我們。關鍵時候都是我們在幫姐姐家拿主意,在經濟上幫他們。他們打電話回憶往事,你幫我補充細節(jié),我?guī)湍愀龝r間地點。羅特派說,要不是我們,姐姐家哪有現(xiàn)在這個樣子,家早就散了。彭所長說,散了好幾回了。每個家都得有人拿主意,沒人拿主意不行。周望南死了,留下倆孩子,方育琴若走了,這個家就散了。留下方育琴是對的,太對了,沒有她,家早沒了。說來說去,方育琴才是頂梁柱呢。她是周家的功臣,含辛茹苦養(yǎng)大了周望南的兩個孩子。周念川真不錯,讀了大學,還在上海站穩(wěn)了腳跟。娶了上海女孩,生了孩子。妹妹周念青也被他帶到上海,他有這個能力。你看看你看看,多好的一家人啊。功臣當然是方育琴,她任勞任怨勤扒苦做幾十年,終于守到云開霧散。可是功臣后面的幕后英雄難道不是我們嗎?難道不是我們棋高一著嗎?如果不是我們想辦法讓方育琴留下來,周家又哪有今天。

“改嫁不離家?!边@一招太厲害了。

這話是你說的?不是我說的,是你說的。反正是我們做主,讓方育琴改嫁周望北。確實委屈了她,周望北是個傻子,他配不上她??赡芗藿o周望東更合適,那當然。周望南泉下有知的話,也希望她嫁給哥哥,那當然那當然,這是明擺著的嘛。所以,方育琴心里肯定怨恨我們,周望東也怨恨。那也沒辦法,我們考慮的是整個周家,不是兩個人。周望北失去這個機會可就慘了,他一輩子也不會有女人,誰愿意跟他?要有人唱白臉有人唱黑臉,都說強扭的瓜不甜,管他甜不甜,先扭在一起再說。方育琴成了寡婦,拖著一對兒女,不是也自貶了身價嗎?不聽我們安排又能怎樣?結果證明也挺好,她和周望北又不是過不下去。女人就是這樣,和誰過不是過。日子不就是這樣?完整的一大家子人,什么都不缺。

當初方育琴剛過來,你出了一百塊錢,我也出了一百塊錢,一百塊錢多值錢啊。那時候讓她嫁周望南也是對的,沒錯。也可以嫁周望東對吧?對呀,但周望東是民辦教師,比別人出路好,就沒考慮他。沒人長后眼睛,不知道周望南活不了幾年,誰能知道這個。這些都是上天安排,上天的安排更有道理。后來的變故不都是因此而生嗎?周望東進工廠,可是他一直沒結婚。沒結婚是他的問題,不是我們的問題。他比哪個弟弟條件都要好,他不能跟周望南搶方育琴,更不能跟周望北搶。雖然看起來他們兩人倒是最合適,但周家不只有周望東一個兒子。周望南去世,先要穩(wěn)住方育琴,定下改嫁不離家的策略太對了。就在周家,另嫁周望南一個兄弟。我們一開始不點名,暗示她說,她選誰是誰,她愿意嫁誰就是誰。還用選嗎?當然是周望東。怎么可能是周望北,這招高明,都知道在說周望東,卻又都不說破,不說出名字。我們不說,方育琴也不說,畢竟先要忙著料理周望南的后事。可是我們最后還是推出了周望北,我們要解決周家這個最大的難題。周望東不是問題,他從來都不是問題。

姨父在電話里洋洋自得地談論這些事,從不疲憊。他們的耳朵全都聾了之后,仍然一遍又一遍地談論,對著電話同時講述,話語都是相同的內容。一個人死了,只要另一個人還活著,也要講下去。

方育琴憎惡他們,在他們都還活著的時候,她把這份憎惡埋藏在心里,笑臉相迎。她不想得罪他們,跟他們翻臉,這個家還有很多困難需要依靠他們。等到姨父先后死去,方育琴一次也沒去奔喪。

但是周望東去了,他先去了天津,再去南通。

8

方育琴來到周家村就想逃跑,她心里早有計劃。管那男人是誰,圓了房就逃,不能把一生葬送在陌生山洼里。她觀察地形,明白要逃出去,先要逃出周家村,逃到周巷鎮(zhèn),再坐車到縣城,往外逃。出村的路有好幾條,到鎮(zhèn)上只有一條路。路上總有人,趕集的人,回來的人。等路上沒人了,村口也有人。閑聊的人、遛豬的人和曬太陽的人。這個村子人口不多,人都在外面。好像都知道方育琴想逃跑,有意無意在監(jiān)視她。

五天后她就下地了,到地里干活,到菜園子干活。她熟悉了線路,從田里溜到山上,又從山上拐彎抹角來到路上。正往周巷鎮(zhèn)走,突然來了群青壯男人,把她抓回來。男人們默不作聲,有人抽煙,有人仰著臉看天上的云,他們架著她的膀子,推著她往回走。他們把她扔在家門口,又一哄而散。

沒有人打她,抓她的人不打她,送她回來,周家的人也不打她。她寧愿逃跑的時候被人打,不被人打是不對的,總有哪里不對頭。她寧愿被打斷腿,寧愿被打死。但是周家誰也不打她,原來是周望南發(fā)了話:“你們要抓她回來是你們的事,我不管。可是你們不能打她,誰打她我跟誰拼命?!?/p>

看著她一次次被抓回來,他就只悲哀地望著她,傷心地望著她。他站在她旁邊,把手插在褲兜里什么也不說,他臉色發(fā)青。

她哀求他說:“你為什么不打我,你打我呀?!?/p>

周望南說:“我不打你。”

“你不打我,我還跑。”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跑了你還會被抓回來?!?/p>

周望南從不跟蹤她,也不監(jiān)視她,她真跑脫了是她的福氣。

告密者是誰,誰把她的行蹤通報給那些抓她的人?直到周望北自己跟她說了,她才知道是他。

周望北說:“是我告訴他們的,我偷偷跟著你。你想跑,我就偷偷跟著你。你一到去鎮(zhèn)里的路上,我就去跟他們說。”他說這些話也在微笑,他笑得無辜,笑得坦誠,像小孩子那么誠實,所有東西在他臉上一覽無余。

方育琴想我怎么就沒想到他呢?也沒防著他??墒撬还肿锼?,真不怪罪。他仍然在微笑,笑得多自在。這個傻子,這個弱智低能兒。

“我不怪你?!彼嗣X袋。

“我也不怪你?!敝芡蔽⑿χf。

周望東告訴白韻,如果不是周望北,方育琴可能早就逃走了。因為周望南心善,他可憐這個女人。他內心矛盾,太矛盾了。他愛她,想她留下??墒羌热凰敲聪胩?,他又甘愿她逃掉。

“這世上只有你最了解周望南?!卑醉嵳f。

“他是我弟弟,我們不用說什么,一個眼神就明白了。”

“周望北也是你弟弟?!?/p>

“他不一樣,他有智力障礙。他一根筋,那段時間他所有的精力都在盯方育琴的梢。他把她盯死了,傻子的執(zhí)著也真可怕?!?/p>

“那么,”白韻又問道,“傻子會不會有某種特別的直覺,比如他會不會預感到這個女人以后將成為他媳婦?”

周望東突然變了臉色,他說:“我認為他不會有這種直覺,后來的事情誰也不知道?!?/p>

周望南打過一次周望北,把他往死里打。他的臉腫了好多天才消,腿上腰上額頭上和胸前有多處瘀傷。在那之前和在那之后,周望南都沒打過他,周望東也沒打過??墒悄且淮未虻脡蚝?,下手重。周望北不停地慘叫,多次撲倒在地。

“你就記不住嗎?”周望南扯著他頭發(fā)。

“我記不住?!?/p>

周望北的臉像面團一樣鼓起來,上面一如往常地掛著微笑。周望南一定是打累了,他丟下周望北,氣喘吁吁地走開。

周望東幫周望北清洗傷口:“他要你記住什么?”

周望北說:“他不要我跟著嫂子?!?/p>

“為什么不要你跟著嫂子?”

“他說一個男人成天跟著女人干什么。”

“是啊,你這不是記住了嗎?為什么你要說記不???”

“我是記住了,可是一到第二天,我又會忘記?!敝芡笨拗f,“總是這樣,說過多少次了,第二天我一定會忘記?!彼拗哪樢蚕裨谖⑿?。

白韻說:“你是說周望南在他死之前打過一次周望北,就為了阻止他盯梢方育琴?”

“是這樣,我看到過?!?/p>

“有沒有可能,他這么做是向方育琴示好?討好她,以此軟化她?女人恰恰容易在這些小事上被打動?!?/p>

周望東驚異于白韻奇怪的思維:“問題是方育琴又怎么會知道呢?”

“對呀,”白韻調皮地問,“你又怎么知道方育琴不知道呢?”

事實是周望北第二天仍然把她盯死了,方育琴數(shù)十次逃跑一次也沒成功。

每次都抓回來,就像周家村上演的貓鼠游戲。

“如果你實在要跑,”周望南有一次附在她耳邊悄聲說,“找我哥幫你,他是書呆子,心眼好,說不定能幫到你?!?/p>

方育琴回頭找周望東,沒找到。他在學校上課,還沒回來。

她后來也沒找他,正如周望南所說,如果找他幫忙,相信他會幫她。不過她不能做這種事,她做了這種事,周望東一生的日子都不好過。他對不起周家,也對不起他弟弟,他過不了這個坎,她的路只有自己走。起初她三五天逃一次,天天琢磨著逃。慢慢到十天半個月再逃一次。她逃跑了五個月,次次被抓回。

按理說,周望南應該最不能容忍她逃跑??墒撬奶鬯?,怕她遭罪。他想賭一賭,如果她真有本事逃走,說起來也不能怪他。他沒責任,只能說跟她緣分淺了。他打了周望北,沒想到這個傻子弟弟還是死死盯著她。

五個月后,方育琴認命了,不再逃跑。在哪里過不是過呀,最要緊的是她接受了這個男人,她用了五個月時間接受他。他長得好看,像王心剛,還心好。五個月后的這一天是個節(jié)點,她知道自己懷孕了,她懷了周念川。懷孕讓她有了在這塊土地上扎了根的感覺,她所懷的孩子正是這個男人的骨肉。她愿意并開始憧憬在周家村建立自己的生活,她決定喜歡周望南。

方育琴好看,臉好看,眼睛好看,個頭不高卻很勻稱。她膚色較深,是小麥顏色。皮膚緊致,笑起來更迷人。鼻梁上若架著眼鏡,就是個標準的讀書女娃子。她也愛讀書,只是家里沒錢供她讀。周家的讀書人是周望東,一開始由她選擇的話,她可能會選他。雖然即使選他,她也會逃跑。但那畢竟是在所有不好的選擇中,稍稍好一點的選擇。她心里有比較,最好的選擇是周望東,其次是周望南,最不好最可怕的選擇則是周望北。

現(xiàn)在她適應了他,也接受他,決定并確實喜歡上了周望南。她曾經憎恨過他的臉,特別是在圓房那天。他不應該有一張如此好看的臉,躺在買來的女人身上,他怎么配有這么好看的臉?這太異乎尋常,太沒有天理了。她沒有哭,在女人應該哭的時候她不哭。她憤怒地瞪著他的臉,譴責它此時此刻還那么好看??墒侨缃袼谷幌矚g上他了,她懷著他們共同的骨肉。

他們一共生了兩個孩子,周望南在床上有無窮無盡的力量。那時候方育琴打算為他生更多孩子,她并不知道馬上就要發(fā)生的事情。

懷上周念川,方育琴先要了結過去的事情,再一心一意開始新生活。她來到周巷鎮(zhèn),不是逃跑,而是躲進周巷郵政所。她發(fā)了封電報,發(fā)往四川一個小山村,電報上只有五個字:芒哥對不起。

她從郵政所出來沒多久,羅特派也進去了。他看到了電報的內容,但他對誰也沒說。

芒哥是誰?方育琴沒收到回復電報。

即使在周望南和她圓房時,她也沒覺得對不起芒哥??墒钱斔庾R到她喜歡上了他,這才覺得對不起芒哥。她又高興又愧疚,回來的路上獨自哭了一場。芒哥是她老家村里人,他們還沒來得及相好,但他們有約定。她的電報芒哥懂,五個字算是正式跟他毀了約定,方育琴哭了一路。

“他們跟我說,你又去了周巷鎮(zhèn)。”周望南傷心地說,“等我哪天死了,你就回四川吧?!?/p>

方育琴捂住他的嘴,不讓他說下去。她這時候不再把他好看的臉,當成是罪過。她告訴他懷孕的事,他們有了骨肉。她還說到了未來,不能永遠困在農村,得有人先出去,出去打頭陣。姨父不是有權有勢嗎?你明天就把他們請來,我來和他們說。

“你說嗎?”

“我說?!?/p>

方育琴對姨父說,我已經收了心,不跑了。我愿意跟望南過下去,你們都放心,我說到做到。可是我無依無靠,在這兒只能靠望南了,望南也只能靠你們。我知道你們有這個能力,得把他弄出去,讓他離開農村。做什么都好,我相信望南會有出息。指望他呢,我和孩子以后都要靠他。她輕言細語地說著,說得都在理上。她不逃跑了,也愿意踏實過日子,可是她有條件,她在跟姨父講條件。她要把周望南弄出去,出去當然比在農村好,看來這女人有頭腦。

兩個姨父你看著我,我看著你。他們和周小林到另一個房間去商量,又開了三人小組會議。姨父會后說,做正式工沒把握,搞臨時工憑我們的關系還是能想些辦法。

方育琴說,臨時工就臨時工,先出去再說。

9

周望東手頭正在寫的戲劇據(jù)說十分冗長,注釋是其中最為煩瑣的部分。注釋不是戲劇正文,卻必不可少。前人誰也不會這樣寫戲劇,這些注釋構成戲劇整體。注釋,以及注釋之注釋,才是這部戲劇的底盤。如果說這部戲劇是座建筑,它們就是立柱。四面八方的立柱把這部戲劇立起來、頂起來。他將寫到何年何月,尚是未知數(shù)。他把之前所寫的文章都收錄進去了,之前的文章是作為注釋收錄進去的,或者是作為對某一條注釋的再注釋收錄進去的。如此說來,這部戲劇很像是周望東的文集。但他堅決否認這是個人文集,所收文章不過是為臺詞或人物作注釋。因此也可以說,這部書寫中的戲劇很可能也是一部改頭換面的《注釋集》。

有一件事周望東始終沒有講清楚,即他戲劇中的注釋是不是同時也是戲劇素材?沒人看過文本,也就沒人知道。根據(jù)他語焉不詳?shù)拿枋?,大體上可以想象有這種可能。那就意味著他一直在反復書寫他想寫的東西。他一直在重復寫他寫過的素材,只能這樣認為,他終生都在寫某個相同的故事。那個相同的故事又是什么呢?或許是他放不下的東西,也或許是他恐懼的東西。

113棉紡廠已經不存在,它是這座縣城過去的影像。即便如此,在它消失了幾十年的光陰里,人們驀然發(fā)現(xiàn),縣城里的許多事情仍然能追溯到113棉紡廠里去。它是個線頭,諸多線索都是從那里頭抽出來的。比如現(xiàn)任縣長的父母均是113廠職工。縣城里混得最好的也是113人或113子弟。最大的房地產開發(fā)商來自113。在北京深圳上海發(fā)展的113富商數(shù)不勝數(shù)。邢爾尚是從113走出去的電影導演,被認為具有國際聲譽。他正在重金求購劇本,想為113拍部電影,為他的113生涯作個交代。周望東留在縣城,盡管只是個年老的下崗職工,卻被公認為從113走出來的縣城最重要的作家。他和邢爾尚是朋友,早年還是113廠電視臺的同事。許多人對他寫的戲劇抱有期待,以為兩人將在晚年再度合作。周望東不得不多次強調,他的戲劇不是為任何導演而寫,包括邢爾尚。他異常強硬地表態(tài),這世上沒有哪個導演能拍出他的戲劇。

周望東所住的小區(qū)名叫城市之心,城市之心是在113棉紡廠廢墟上建起來的。它的位置處于縣城中央地帶,開發(fā)商將新建樓盤命名為城市之心。曾經的廠房和職工宿舍拆掉了,生機勃勃的年代隨著那些磚瓦蕩然無存。開發(fā)商補償了周望東一套住房,那是拆掉他的宿舍之后,經過計算面積補償給他的。他還補交了一些錢,他不知道為什么要交錢,也不知道應該交多少。是開發(fā)商通知他交的,他按他們說的數(shù)目交了,這才領到鑰匙。他住在城市之心一棟一單元一樓,這個單元住在他樓上的全是陌生人,找不到一個從前的同事。

許多人為113棉紡廠消失而哭泣,暗中哭泣,可是113棉紡廠無法復活。

周望東身上大約是113烙印最深的作家,這原本說不過去。有段時間,他被縣文化館和宣傳部領導命名為工人作家。當然,如果需要的話,他也可以被命名為農民作家,因為他確實來自農村。他并不認為他寫得好,他的自卑同時也貫穿在寫作中。有些人的名聲是由年限堆起來的,尤其在作家這個行當,你活得夠久,名氣就夠大。周望東不愿意這樣,不愿意他們把虛妄的名聲加在他頭上。他才不愿意做個紙人兒,被人舉著到處晃。他是個孤獨者,徹底的孤獨者。也是個叛逆者,不折不扣的叛逆者。叛逆者只能是十幾歲的孩子嗎?誰說70歲就不能叛逆?他對人們的尊敬不以為然,他內心里早就看清了這座縣城,看清了說話人的底細。那些虛與委蛇的客套以及肝腸寸斷的表白,他盡量不揭穿而已。他任由人恭維,還假裝喜歡這種恭維。仿佛他不知道,被尊敬的人,轉瞬之間又最有可能被辱罵,這種事根本不由你。人云亦云的贊美和人云亦云的辱罵是一回事情,就像過年時批量轉發(fā)的祝福短信,明明發(fā)給這個人,卻冠上了那個人的名字,所有人對此心知肚明。

113廠電視臺愛好文學的三個同事,周望東自認寫得最差和最不長進。邢爾尚說:“你寫得太笨拙了。你飛不起來,你一直趴在山洼里面?!?/p>

他在教化上糾纏,每篇文章都會有特定的主題,始終擺脫不掉對于罪以及對于道德感的撕扯。就像他自己有罪,他自己有道德缺陷,卻又說不清道不明。他文字舊,像說書人那樣一板一眼。故事卻又特別好,講起來每個故事都讓人目瞪口呆。

邢爾尚說:“這些故事讓我寫可不得了?!?/p>

周望東卻寫不出來,他試著像邢爾尚那樣寫得稀奇古怪、寫得陌生,結果更糟?!澳遣皇俏腋傻幕?,”他說,“我是頭笨驢,不可能變成駿馬。”

邢爾尚看他新寫的東西,默認了他的觀點?!拔也焕斫獾氖牵瑸槭裁茨闼械淖髌防锒颊局晃耆枧c被損害的女人,有時是明面上的形象,有時又是潛隱著的形象。從來少不了這樣一個女人,被侮辱與被損害,卻又像圣母。這是什么原因?”邢爾尚問道。

“我也不知道?!敝芡麞|說,“我不是故意這樣寫,寫著寫著就寫成這樣了?!?/p>

關向燈不和周望東討論文學,也不贊成他和邢爾尚討論,他認為純粹是浪費時間。他憐惜周望東人生起點太低,也曾在部長那里推薦過他,他無法理解坐在辦公室閑扯。

他說:“空談誤事,無意義的空談,你把時間和機遇都無端耗費掉了。”

“你的人生在空轉?!?/p>

關向燈進了電視臺就不寫詩了,適時地由詩歌轉向新聞。新聞才是我們的本分,以我們的文字對付新聞綽綽有余。他責怪周望東迂腐,叮囑他要明白這是改變命運的機會。我們背著機器,每天在廠領導身邊轉,也在廠外面的領導身邊轉,總會被注意到。隨便哪個領導一旦注意到,我們的機會就來了。關向燈身體力行,最先調進省城。他上稿多,又因為經常往省里送新聞稿,上上下下打點得好,1993年調到省電視臺做了記者。

這些年,我們縣城出現(xiàn)過很多暴發(fā)戶,但大多只是經濟上的暴發(fā)戶。關向燈則是名聲和身份的暴發(fā)戶,他牛逼烘烘地以省臺記者的身份從省城回到縣城,說話的口氣和從前明顯不同。他慢條斯理地回憶在哪里采訪,受到哪一級領導接待,再假裝不經意地透露一些內部信息。邢爾尚開始罵他,在周望東面前罵他,說他裝逼,說他小人得志。罵歸罵,邢爾尚也想離開了。這座縣城的確索然無味,太過平庸。“難道你不覺得平庸嗎?”

周望東沒覺得平庸,他才不會離開縣城。他和他們不一樣,他要抽時間回去,騎著周望南的自行車回周家村。農忙的時候回去幫忙做農活,平時回去幫忙照顧孩子。周家還有兩個孩子啊,周望南的遺孤。方育琴忙不過來,太難了,周望東必須回去幫她。這才是屬于他的生活,他不求上進。他就待在113棉紡廠,一直待在這里,待到工廠改制,待到下崗。

方育琴唯有感激這個哥哥,他工資一大半都給了她?!澳隳弥B(yǎng)家吧?!彼f。

這份工資本應是周望南的,現(xiàn)在則是周望東在領著,他理應幫著弟媳婦養(yǎng)家糊口。他清貧,沒什么積蓄。方育琴將哥哥的善行視為好心、視為施舍,她不應該再接受,這會影響到他的生活。但是每次她都會接受,沒有哥哥幫襯,她過不下去。

直到周念川上了大學,方育琴含著淚對周望東說:“哥,我連累你了?!?/p>

“不,你沒連累我?!敝芡麞|說。

邢爾尚在1996年也走了,考進北京電影學院導演系。他要周望東也趕緊出來,別待在縣城。他給他寄各種資料,隨便考個什么出來都可以。周望東不為所動,他說他心如死水。邢爾尚說,你那不是死水,是溫水,你這只青蛙早晚會被縣城的溫水煮死。

“煮死就煮死吧。”周望東被迫思考這個問題:文學是什么?它在邢爾尚和關向燈身上得到了應驗,應驗什么?不言自明。關向燈由詩人變成省臺新聞記者,后來又變身為行政干部。邢爾尚則由超現(xiàn)實主義小說家變成先鋒導演?,F(xiàn)如今他們都遠離文學,只有我還與之為伴。那么,文學在我身上也會得到應驗,這個毫無疑問。正是這時候,周望東萌生了終其一生寫部戲劇的念頭。

我如果不能寫部戲劇,活著還有什么意義?生活就是戲劇,不是小說。所謂小說,大概只能給戲劇作注釋。

邢爾尚進京前,周望東跟他喝了頓小酒。酒館名字叫好再來,現(xiàn)在已經沒有叫這種名字的酒館了。兩人喝散裝燒酒,各喝了兩杯。邢爾尚借著酒勁,講了關向燈一樁丑聞。他姐姐在文化館做會計,事兒是她告訴他的。

關向燈回到縣城,有空就到文化館跳舞。文化館是最先開辦舞廳的地方,最先唱鄧麗君的歌曲。舞會臨近結束時,有幾分鐘貼面舞時間,燈光熄滅。關向燈就在這個時間里,就在舞廳,把舞伴摁在沙發(fā)上了。等到燈光驟然亮起,人們看到他匆忙站起來拉褲子,女人在埋頭整理裙子,舞廳里一片驚呼。邢爾尚的姐姐剛好那天晚上值班,她說惡心到想吐,她想報警,被另一位值班的副館長制止了。

“我的問題是,”邢爾尚說,“關向燈如此輕車熟路,證明這種事不是第一次發(fā)生?!?/p>

“那不是問題,”周望東說,“我的問題是他每次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都是講述他在哪里采訪,受到哪些領導接待,他還講述官方內幕。我腦子里浮現(xiàn)出來的,盡是這些畫面。”

“你的意思是,當舞廳燈光驟然亮起,你看到的不是關向燈正在站起身拉褲子,而是他正坐在你面前講述采訪,是這樣嗎?”

“是這樣,正是這樣?!敝芡麞|說,“戲劇性,這才是真正的戲劇性?!?/p>

10

自行車以前是周望東的交通工具,現(xiàn)在是他的健身運動工具。白韻說他有揮之不去的自行車情結,恰恰是源于周望南之死。

“沒錯,你說對了?!?/p>

兩人騎著自行車,正從周巷鎮(zhèn)返回。剛進縣城,又碰到那群人。那群人穿過街道,發(fā)出咣啷啷的響聲。說是那群人,實際上只有兩個人,一男一女和一只狗。他們是這座縣城流動的風景,人人為之側目。其中的長頭發(fā)男人,好像幾十年沒剪過頭發(fā),也沒洗過,拖到齊腰的地方。有個女人,還是瘋女人。她的瘋不是瘋癲,不是吵鬧,而是安靜,像大理石雕像那般肅穆。還有狗,狗也安靜沉默。他們排成品字形隊列往前走,男人目不斜視走在前面,是上面那個口。女人和狗跟在后面,是下面并排著的兩個口,隊形從不紊亂。

男人用鐵鏈子鎖著女人,牽著她走,鐵鏈子一端纏在他左手腕上。還有一根鐵鏈子,另一根鐵鏈子鎖著狗,也牽著,纏在他右手腕上。他兩只手在身體兩側拖在后面,威風凜凜地拉著女人和狗。被鐵鏈子拴著的女人眉清目秀,腰肢纖細。男人的長頭發(fā)迎風招展,狗也走得步步驚心??床怀瞿腥说哪挲g,也看不出女人的年齡。

聽說派出所抓過他們,抓了又沒辦法處理。女人一抓就瘋病發(fā)作,晝夜不停地大喊大叫,見什么咬什么。幾個警員被她咬過,著急上火去醫(yī)院打狂犬疫苗。打了疫苗還不放心,天天清洗,好幾個月傷口才痊愈。她還咬手銬。一見到長頭發(fā)男人,馬上又好了,安靜地伸出手來,讓他重新拴上鐵鏈子。每次都這樣,抓了放,放了抓,后來派出所就懶得再抓了。

有一次白韻從橋上走過,遠遠看到周望東和他們在一塊兒,坐在府河邊。她停下,扶著橋欄桿看了好大一會兒。河邊有棵樹,五年前,聽說有個炸魚人在這棵樹上吊死了,他們安靜地坐在樹下面。人坐著,狗蹲著,看起來像是故人重逢。從橋上往遠處俯看,白韻看不到鐵鏈子。鐵鏈子隨手放在地上,不會拴在樹上。他們怎么會在一起,沒看見他們交談。都避之唯恐不及的人,周望東為什么在河邊和他們相見?他這時站了起來,朝橋上望了一眼,白韻不知道他有沒有看到自己。他往前走了幾步,又退回去,拍了拍那長頭發(fā)男人的臉,男人沒理他,他這才大踏步走開。

在大街上碰到他們,周望東從不打招呼,他們對他視而不見。

“我看到你和他們坐在河邊。”白韻說。

“我知道你看到過?!?/p>

“聽說,那棵樹上有人吊死了。”

“五年前的事,有個炸魚人吊死在上面,另一個炸魚人放下了他的尸體?!?/p>

“你和他們是朋友?”

“我不是,周望南才是他們的朋友?!?/p>

“這么多年啊,周望南死了那么久,他們還活著?!?/p>

瘋女人只有被鐵鏈子拴著才能得到安寧,晚上睡覺也要拴著嗎?也要拴著,周望東肯定地答復說,我很清楚。不被鐵鏈子拴著,她會發(fā)怒,發(fā)出悲慘的號叫,上躥下跳,毀壞她能碰到的任何東西。一旦拴上她,鐵鏈子發(fā)出咣啷啷的響聲,她很快就能安靜下來。鐵鏈子咣啷啷的響聲在她像是某種福音,讓她變得溫柔,香甜入夢。

剛開始拴上她是怕她走失,那時候女人剛瘋。她到處跑,胡亂跑,就像是逃命。她赤著腳在大地上奔跑,鋒利的碎渣荊棘扎得她的腳板底鮮血淋漓。她沒有痛感,失去了方向,只知道沒完沒了地跑。就是跑,沒有目標,跑到吐血,繼續(xù)跑。長頭發(fā)男人追趕她,擔心她撞上車,掉入水中,或是從樓頂摔下。擔心她跑到某個他找不到的地方,擔心她從他的視線里消失。離開了他,她將死于非命,誰會善待她?誰會善待一個來歷不明的瘋女人?他撲上她,將她撲倒在地。她咬他,爬起來又跑。你注意到沒有?長頭發(fā)男人左手上少了根指頭,那是女人當初咬掉的。他又追,直到他拿鐵鏈子拴上她。她也反抗過,試圖扯掉它,咬斷它。終于,當她發(fā)現(xiàn)所有的努力均告失敗,她才接受它。接受之后,便再也離不開了。

長頭發(fā)男人以此謀生,維持生計。他牽著女人和狗無論在哪里乞討,都能得到回報。提供施舍的人出于憐憫、恐懼或嫌惡,都希望打發(fā)他們快點走開。他們并不經常從街上穿過,只偶爾在繁華路段出現(xiàn),招搖過市。

“他很注重儀式感,就想要這種威嚴的儀式感。”

“你是指品字形隊列嗎?他們的隊形紋絲不亂?!?/p>

“還有沉默,沉默能帶來真正的威嚴。女人像雕塑,男人從來不說話?!?/p>

白韻皮膚上起了層雞皮疙瘩,她問:“長頭發(fā)男人是啞巴嗎?”

“不是啞巴,他把嘴巴閉上了?!?/p>

“女人倒是好看,你所說的雕塑之美。還有囚禁,長時間囚禁和遭受迫害,在她臉上生出圣潔之美?!?/p>

“可能這也是儀式感的內容?!?/p>

“她是他的囚徒,他以鐵鏈子捆綁她、囚禁她,剝奪她的自由?!?/p>

“你說錯了,她不是他的囚徒,他才是她的囚徒。她也不是因鐵鏈子失去自由,相反她因鐵鏈子而重獲自由?!?/p>

“你這樣理解?”

“我只說事實?!?/p>

“事實到底是什么?”

“事實是這是個愛情故事?!?/p>

長頭發(fā)男人叫洪奇志,瘋女人叫郭佳敏,兩人和周望南同一批進113棉紡廠,都是以臨時工身份進來的。他們在同一個班組,郭佳敏在周望南死后半年成為正式工,周望南若沒死也能轉正。洪奇志沒這么幸運,他身體受了傷,而且是偷盜工廠物資受的傷。郭佳敏成為正式工的時候,他被辭退了。

“我不明白的地方是瘋女人,她叫郭佳敏吧,她為什么會發(fā)瘋?”

“你提到的這個地方需要注釋?!?/p>

“你在戲劇里會寫到他們嗎?”

“我所寫的戲劇之所以有那么多注釋,就因為有疑問的地方太多了。”

“可是,注釋會不會比戲劇更重要?”

“不會,我想不會。”周望東又說,“你看到我和他們坐在河邊,有時,我還會到他們的住處坐一坐。”

“他們住哪兒?”

“沒有固定住處,經常更換地址,住得最多的地方還是爛尾樓。他們鋪下草或紙板,就能入睡?!?/p>

“你為什么要去他們的住處坐一坐?”

“郭佳敏還記得周望南,她有時候會突然對著我叫一聲周望南的名字。她笑瞇瞇地看著我說,周望南呀周望南,你長得真像王心剛?!?/p>

她這么說的時候,洪奇志就會靦腆地笑一笑,不出聲的笑。雖然他仍然不說話,可是他的確會笑。他欠起身來靦腆地笑一笑,他那么笑,就像是慈父對著調皮的女兒在笑。但這種時候并不多,郭佳敏很難想起周望南,好幾年才會偶爾想起一次。再說我又不是那么特別像周望南,也不像王心剛??晌疫€是會去他們的住處坐一坐,沒準兒她剛好想起來的時候,我恰巧在那里呢。

“就為了這個嗎?”

“就為了這個。”

11

周望東樓上的老人去世了,小夫妻和好如初,忙著料理后事。終于了卻了一樁麻煩,不必再跑醫(yī)院。停當了,也不再吵了。死者生前,他們吵累了。喪事簡樸,吊唁的人并不多。

老人和周望東年齡相仿,他又目睹了一次葬禮。他去鞠了躬,仔細端詳遺像,確認是同齡人。恍惚有些面熟,說不定也是廠里的下崗職工。但不能確定,廠里人太多,他不是每個人都認識。但是從前的工人到了離世的時候,已是不爭的事實。一個人能活多久,只有老天知曉。邢爾尚回家探親,曾說113廠什么也沒留下,只留下了兩個標志性的活化石,一個周望東,另一個是洪奇志和郭佳敏。那天他喝了酒,悲傷地接著說,哪天你們也沒了,113廠也就真的什么都沒了。周望東跟白韻說過,洪奇志郭佳敏活成了活化石,可是在別人眼里,他居然也是活化石。

113棉紡廠屬于過去年代,房屋不在,一代產業(yè)工人日漸稀少。說起來真是個易逝的時代,一切都轉瞬即逝。就連下崗工人,也成了過去名詞。街上的招牌,也在快速更換。周望東還停在原處,即使113棉紡廠變成了城市之心,他也不挪窩。他不知道他現(xiàn)在是什么,有人說他是作家,他確實在寫作,卻什么也寫不出來。問題是這個縣城哪還需要作家,他永遠嘻嘻哈哈,卻又那么憂郁。他的憂郁在和白韻交談時,更具傳染性。白韻說,我本來就憂郁,你讓我的憂郁呈倍數(shù)增長。他關注人們通常不太愿意看到的灰色地帶,縣城里的道德污點,牽涉到的部分罪惡,以及這些罪惡是否有人將受到指控。他關心這些虛無之物,世界并不完全由金錢物質這些實在之物構成。他對我們的道德軟肋和短板一清二楚,人們對待罪惡的態(tài)度不僅怯懦,有時更像敬畏。我們對欺壓凌辱我們的人滿懷敬仰,向他們獻上我們所能獻上的東西,包括謙卑以及尊嚴。他還保持著某種寫作骨氣反諷和不屑。在這個縣城,周望東因此看上去就是個不折不扣的怪物。

事實上白韻的父母也是113廠下崗職工,她是工人后代,113的子弟。工廠太大,周望東從前不認識他們。她的父母是混得比較好的下崗職工,原則上不大瞧得起其他人?;斓煤玫臉酥臼亲优畠?yōu)秀,他們的兒子做得不錯;女兒呢,也嫁得好。

他們老早就移居到了山東威海,那里的氣候很適合他們的呼吸道。白韻的父親在老家戒了煙也沒治好咽炎,在那邊竟奇跡般地痊愈了。他又可以抽煙,喉嚨不疼,也不腫脹。母親是個文藝愛好者,喜歡唱歌,她經常發(fā)抖音,唱郭蘭英的歌曲。她說在那種氣候里,嗓子唱著舒服。白韻上面有個哥哥,他們跟著他,幫忙照顧孫子孫女。哥哥已經有很大的產業(yè),還能做得更大。很多113的子弟都在外面發(fā)財了,他們的兒子也不例外。

白韻原本嫁得也好,她的父母認為韓正偉是個成功商人。在他們看來,他選擇在越南發(fā)展很有眼光,要不了幾年就能發(fā)跡,白韻將一世無憂。這也是她的父母自認為混得不錯的原因,子女的未來讓他們的余生無所牽掛。可是他們不明白,白韻為什么要離開他?也就是韓正偉,很多時候她甚至都不想提起他的名字。

“他們管不了我,離開他是我自己的決定?!卑醉嵳f,“他們非常失望,痛恨到都想和我斷絕關系?!?/p>

她就只說到這里,白韻沒有告訴周望東,實際上她的父母更瞧不起作家。他們把作家當作笑話,并堅信這一結論不是出于偏見,他們認為作家是醉鬼賭徒和品性敗壞這類人。很多人罵作家,以證明自己清白并在神志上很正常。社會上受人尊敬的成功人士就是商人,而韓正偉恰恰是個商人。

“可是我的父母并不了解他。”白韻不寒而栗,“進一步看,韓正偉也不一定了解他自己?!?/p>

周望東說:“這種事不奇怪。”

韓正偉精神有問題,他分裂,身上有致命的控制型人格。白韻說她結婚后就如同進了牢籠,他綁縛她的不是鐵鏈子,而是更加軟性的東西。是絲狀的東西,或是看不見的東西。綁縛她的東西在亮光里是光,在黑暗里是黑,無處不在。她像只昆蟲,掙扎在他織好的蜘蛛網(wǎng)里。她說到很多細節(jié),驚恐得頭皮發(fā)麻,泣不成聲。

“結婚前你不知道他的人格問題嗎?”

“我一無所知?!?/p>

他是從結婚后開始監(jiān)禁她的,他控制她。他以玩游戲或是自己的手機沒電為借口,騙過她的手機,然后查看她的通話記錄,查看她QQ和微信。這還是一開始,還披著偽裝,后來就直接檢查。他要求她的定位系統(tǒng)二十四小時開啟,方便他隨時知道她在哪個位置,他說這是為她的安全著想。他隨機與她視頻通話,有時只是看一眼,檢查她身邊有沒有男人。家里每個房間都安裝監(jiān)控探頭,他在哪里都可以看到。他以此勒索她的名譽,勒索她的自由。他限制她交往,摧毀她的自尊,摧毀她對自己的褒獎和認可。他讓她向他報告她的行蹤。她去了哪里,她跟誰說過話,以及說了什么。他審查她提供的說辭,在此基礎上再提出疑問,讓她解釋對話者的背景并交代和他的關系。他否定她,并讓她自我否定。他無孔不入,能從最沒有破綻的地方找到破綻。她因此恐懼,惶惶不可終日。擔心做錯了什么,擔心被指責。進而,她懷疑自己,認為自己就是垃圾,一文不值。她自我虐待,不吃飯,或者故意吃很多東西。她身體發(fā)胖,體重增加。她意識到她生活在一只籠子里,韓正偉是個瘋子。

他在鎖著她,比長頭發(fā)男人的鐵鏈子鎖得更緊。他逼迫她吃素,告訴她吃素才是最好的信仰和美德。吃素能讓女人真正輕盈,遠離污濁,變得潔凈。而他自己并不吃素,他說男人必須吃更多肉食。

她求他放過自己,別鎖著我,我沒瘋。

韓正偉突然打了她,他抽了她一耳光,這是他第一次打她。打她的原因是他從監(jiān)控探頭里看到,白韻某天下午叫了三次外賣,她成心多吃東西。三個外賣小哥都進了家門,其中長得好看點的外賣小哥還進了洗手間。他居然上了我們家洗手間。白韻說,他道過歉,他憋不住,他說他快不行了。是啊,他快不行了。他從洗手間出來還站在客廳里和你說了幾句話,他雙手濕淋淋地站著和你說話。他扯著她的頭發(fā),把她的腦袋往桌子上摔。

有了第一次之后,韓正偉變得肆無忌憚,動不動就打她。打了之后也會后悔,喝醉了的時候才后悔。他痛哭流涕,說他知道自己是病態(tài)人格。他偷偷看醫(yī)生,接受心理咨詢,可是沒用。他知道沒用,請求她原諒。他脆弱得就像是塊玻璃,早就碎掉了。你看你看看,我全身都是碎玻璃碴兒??墒撬痔嵝阉@會兒說的話不能作數(shù),等到酒醒了,他還會恢復原來那個樣子。我是不可逆的,就像老人患上了阿爾茲海默癥。我晚年一定會得這種病,你放心,阿爾茲海默癥在我的晚年等著我,那是我的報應。

他對白韻缺乏安全感,更可怕的是他有雙重人格,他有兩副面孔。在外面,他彬彬有禮,對人對事禮數(shù)周全,跟他打交道的人印象都好,都說他是謙謙君子。他銳利的刺只對著家人,只對著她。

早在婚禮剛剛結束時,他的人格即已初現(xiàn)端倪。

進洞房了,上床了,他忽然笑著問她:“那個人附在你耳邊說了什么?”

“哪個?”

“就是那個穿灰色西裝的男子。”他仔細描述了他的外貌。

“哦,他呀。”白韻想起來了,“他好像說,我今天好漂亮?!?/p>

韓正偉臉上的笑容凝住了:“他為什么要說你漂亮?”

“場面話唄,都這樣說。”

“是場面話,可以公開說呀,非要說悄悄話?”

“你怎么了正偉?”

“他是誰?”

“我大學同學。好了,別計較這些?!卑醉嵱浀檬撬鲃游亲×隧n正偉。

過了幾天,他又舊話重提。他說:“你們以前在大學有過什么嗎?”

“誰?”

“那個在婚禮上說你漂亮的男同學?!?/p>

“沒什么,他是那種有點嬉皮士的人?!?/p>

“嬉皮士?”又過了幾天他又說,“一個嬉皮士那樣的人對你說那種話,難道不是別有意味嗎?”他是認真的,可見他沒有放下。

白韻開始后怕,她轉身看了看身后,但是身后什么也沒有。

他問道:“你在看什么?”

“我也不知道?!?/p>

他說:“把你手機借我打個電話?!?/p>

“你手機呢?”

“沒電了?!彼t疑著把手機遞給他,他卻沒打電話,只顧低著頭翻看起來。

我父母不知道他是這種人,以為我過得很好,鼓勵我做全職太太,養(yǎng)一大群孩子。他打我下手更重,下毒手打我。他也痛苦,她從他眼神里看得到他的恐懼。他的恐懼可能比她更甚,他擔心她不愛他,背叛他,給他戴綠帽子。擔心她懷上別人的孩子,把別人的孩子說成是他的孩子。

白韻試圖說服自己忍耐,我要忍受他的折磨。她說他是個病人,他自己也承認自己是個病人。既是病人,就有痊愈的那一天,她要等待他痊愈。白韻沉迷于讀書,看看能不能從書中得到安慰。她以前不讀書,大學念的也不是文學專業(yè)。她挑選醫(yī)科方面的書籍,為韓正偉的癥狀尋找治療方法。她找到了一些,文字枯燥,讀著昏昏欲睡。相反,書中摘錄的有些醫(yī)案倒是有意思。受醫(yī)案指引,她慢慢開始讀小說,變成了讀書人。這是白韻的讀書路徑,她想起老家有個作家叫周望東,很有名氣,也是113廠的工人。小時候她應該在廠區(qū)路上或哪個轉角見過他,但是不認識。她記得父母在家說起他,都稱他是個瘋子。

這天,她在圖書館讀到了他的小說《紙牌》。一冊地級市作協(xié)主辦的舊雜志,那段時間她老讀舊雜志。作者名字是周望東,她特意看了下面的簡介,確認就是老家那個人。這本雜志被另外哪個讀者看過,他或是她憤怒地在書頁上畫了個大大的叉,邊上批了四個字:“狗屁文章?!笨墒撬矚g,文章里或許只有她才能明白的愛情打動了她。在異地他鄉(xiāng),孤苦無告的白韻被周望東持久堅守的愛打動了。她望著雜志上那個大大的叉微笑,周望東的文章不是為那個畫叉的人寫的,他是為我寫的。她眼里涌出淚水。

白韻當即找同學要周望東的聯(lián)系方式,加他電話,加他微信。

“周老師你好,我是白韻?!?/p>

“我不認識白韻。”

“我們慢慢認識。”

周望東沒回她。

“我能向你討教嗎,周老師?”

“討教?我要收費的?!?/p>

“可以呀,討教一次付費多少?”

“這個不一定,看你的問題值多少錢吧?!?/p>

白韻覺得老頭好玩,她發(fā)了個紅包,算是見面禮。老頭沒收,他說:“還沒答呢,不收?!编?,聊得還挺開心的,沒障礙、沒心機。

12

周望南跟方育琴說:“如果不是你跟姨父提出來,我也進不了工廠?!彼麜谵r村當一輩子農民,從沒想過進工廠當工人,哪怕只是臨時工?!皬那岸紱]往這上面想過,謝謝你?!?/p>

方育琴說:“謝什么,都一家人了。眼睛還是要望著外面是不是?你現(xiàn)在是我們家當家人,我和孩子就靠著你了?!?/p>

“你不跟姨父講條件,他們不會考慮安排我。放心,我不會讓你失望的。”

“我也是為這個家。進了工廠的門,姨父就管不上你了,做好做壞都是你自己的事?!?/p>

可惜,周望南做到第三年就摔死了。他在周家是個壯志未酬的英雄,是個死了都對不起方育琴的短命鬼,他肯定死不瞑目。

他們在圓房五個多月之后才開始度蜜月,也就是在第一個孩子懷上之后才開始度蜜月。但是他們的蜜月相當漫長,從那時開始直到周望南去世,他們一直在度蜜月。他們的蜜月就在貧窮的屋里度,就在寒酸的床上度,周望南有使不完的勁。他白天在工廠里上班,晚上還有力氣不停地要她。他每天都要回來,再晚再累也要騎自行車回來。兩人的身體一碰到,他就不行了,她也不行了。

方育琴迷信,她祈求上天能讓他們永遠這樣好下去。她有雄心勃勃的計劃,操心著把日子過得更紅火。她囑咐周望南好好上班,不要顧慮家里,家里有她呢。她要他早點轉正,轉了正式工就端上鐵飯碗了。他們還要在村子里做幾間新房子,宅基地她已經看好了。

頭天晚上,他們做了兩次,說話說到后半夜。

方育琴說:“有件事我跟你說,不說心里過不去?!?/p>

“嗯,你說。”

“前年吧,差不多比這會兒早一點,我給四川老家發(fā)了封電報?!?/p>

“嗯?!?/p>

“電報上寫著芒哥對不起?!?/p>

“嗯,好的。”

“你也不問為什么發(fā)電報。”

“嗯,不問?!?/p>

“你也不管芒哥是誰?!?/p>

“嗯,不管。”

“他沒回電報,那件事算了了?!?/p>

“嗯,了了?!?/p>

“我不能瞞著你?!?/p>

“沒瞞我,你是干凈的?!彼肫饒A房時她流的血。

她也想到了。她說:“你不能這樣說?!?/p>

她嘆了口氣,他明白她的心思。她和芒哥一起長大,希望芒哥也能找個好女人,也能過上好日子。

“這沒什么。”周望南也要告訴她好消息,車間主任跟他透露過信息,說近期可能要轉一批正式工,按他的表現(xiàn)很有希望。這話車間主任早幾天就跟他說了,他本來想忍著不說,到時候有了準信再給她驚喜??墒谴藭r心情這么好,也就提前說了。

“太好了,”方育琴說,“我就知道你會有出息?!?/p>

他還說廠里有些女工長得很漂亮,像電影里的女特務。有幾個女工喜歡挑逗他,有正式工也有臨時工。

“你也長得好看呀,免不了被人挑逗?!?/p>

“我不會搭理的?!?/p>

“我信你。”

他說過幾個名字,方育琴記得郭佳敏,因為這個名字說得多一些。她和周望南在一個班組,是一起招進去的,還有個男的叫洪奇志。洪奇志顯然對郭佳敏有意思,只要他們倆見面,洪奇志就恨不得吞了周望南。

“他恨我,”周望南說,“洪奇志恨我?!?/p>

“他怕你弄走他的女人?!?/p>

“洪奇志有一天跟我說,你要敢碰郭佳敏,我早晚搞死你。”

“你咋說?”

“我說兄弟你放心,我有老婆,我老婆好著呢?!?/p>

周望南說郭佳敏是個心思特別重的女孩,她神經衰弱,失眠,整夜整夜睡不著。她擔心縣里的化肥廠會爆炸,因為她聽說過,只要化肥廠爆炸,半個縣城都會被炸毀。她所說的這些事情,影響到她的睡眠。還有比這些更離奇古怪的事情,都是大事,周望南一聽就頭大。但是她越說越起勁,直說到舌頭通紅,臉頰通紅。

方育琴總結說:“她是個不切實際的女孩?!?/p>

她懂些藥草方面的知識,是在老家學到的。方育琴到山上去采了些草藥,煎成藥湯,讓他帶給郭佳敏。

“睡覺前你讓她喝點,看能不能安神?!?/p>

這天,郭佳敏特地來找周望南,她說:“昨天晚上我睡得挺好,謝謝你們家嫂子?!?/p>

“那就好,”周望南說,“藥還真有效啊,我回去告訴你嫂子,她會高興壞的?!?/p>

接著,她又說:“我還夢到你了,夢到你在開飛機?!?/p>

“我會開飛機嗎?”

“也可能是跳傘。”她補充說,還對著他眨了眨眼睛。

往后,郭佳敏一直覺得她做那樣的夢是有罪的。她還對他講出那個夢,更不可饒恕。講完之后,她還對他眨眼睛,實在太輕佻了。輕佻到無恥,無恥到寒心。她不能原諒自己,或許那樣一個夢,是唯一的機會。她被選中,收到警示??墒撬龥]有參透秘密,放棄了能夠拯救他的最后可能。她只看到浪漫,看到他在夢里飛行時對她做出的幾個暗示手勢。她被蒙蔽了眼睛,看不到別的,看不到更危險的預兆。郭佳敏再沒有從這個夢里走出來,她在死者的手勢下左奔右突。直到有一天,她躺在洪奇志懷抱,溫存而無望地瘋掉了。

周望南沒在意郭佳敏那個夢,他在回憶昨天晚上方育琴說到的那封電報。他正蹬著自行車騎回周家村,天太熱,都已經傍晚了,還那么熱。剛剛出城,他解開襯衣扣子,稍稍有些涼意,晚風吹拂。他順著楊家山陡坡飛馳,那一刻好爽,風把襯衣吹起來,蒙住他的頭,路面的沙石子像彈丸那般滾動。

郭佳敏剛瘋的時候,還在早期,有時會清醒過來。洪奇志疼惜她,他想放過她,解開鐵鏈子。她跑走了,他跟著她。但是她又回來了,舉著雙手遞給他,請求他再鎖上。

洪奇志抓著她肩頭流出淚水,“佳敏啊佳敏,”他說,“我若是死在你前面,誰還會再拿鐵鏈子鎖你?。俊毖粤T,扼腕長嘆。

這個晚上,方育琴不能接受殘酷的事實。周望南好端端出門,送回來卻成了尸體。她沒哭,愣在大門口。她抬頭望天,天上已有星斗浮現(xiàn),她像在跟星斗說話。她跑進屋,一手抱著一個嬰兒,死死抱著他們兄妹不松手,抱了一整夜。兄妹倆都沒哭,即使餓了也不哭。他們睡著了。

“是我的命?!狈接俑赡旰蟮闹苣畲ㄕf,“要沒生下你們,我就回四川了?!焙⒆邮桥说母嗽谀睦镉辛撕⒆?,就在哪里扎下了根。

方育琴不能走,她走了,周家就散了。姨父找她談話,她說:“我想回四川?!?/p>

“回四川也行,可是拖兒帶女也難。先不說養(yǎng)得活養(yǎng)不活,不是自己骨肉,誰會對你兒女真心?”

方育琴這時才哭出來,嘴里哇地噴出一口血。

“唯一的辦法是改嫁不離家?!币谈刚f,這也是他們三人反復商量定下的主張,雖然又委屈了方育琴,可是在情理上說得通。留在周家,周望南不是還有兄弟嗎?她可以嫁一個,同是周家血脈,誰都會視同己出,不會虧待孩子。至于嫁給誰,要看她,看誰合適,她選誰就嫁誰。

“但是,”姨父很快轉過話頭,“大家都很悲痛,現(xiàn)在不說這個。還是先忙周望南的后事吧,你同意不離家就行了。”

這次談話,焦點在孩子身上,方育琴并沒有和姨父說定周望東。正如姨父所說,先要忙周望南的后事,改嫁時間往后推。而她嫁的人,難道不是明擺著的事實嗎?只能是周望東。他是讀書人,周望南說哥哥心眼好,在她還想逃走的時候,他曾建議她找哥哥幫忙。她能接受他,周望南也會同意這樣安排。

周望東進了113棉紡廠,這段時間,他們仍然有機會經常碰面,彼此卻不說話。他們心照不宣,把對方當成即將跟自己成親的人,姨父將作出這種決定。他們都低垂著眼睛,即便擦身而過也不說什么。

7月份,外地來了個藥材商人,住在周巷鎮(zhèn)向陽旅社。據(jù)說他在收購一種藥材,藥材的名稱聞所未聞。他住了三天,一無所獲。最后一天上午,有人看到方育琴進了向陽旅社。她在里面待了半個小時。等她出來,藥材商人也離開了周巷鎮(zhèn)。他抽出身上的刀子,砍斷了公路邊上的一棵小樹,然后登上灰撲撲的公共汽車。

周望東想,藥材商人大概就是傳說中的芒哥吧。周望南去世,他應該是前來接她回四川。但是,她沒跟他走。

周望東說,1976年中秋節(jié)這天,我的姨父再次找方育琴。他們跟她攤牌了,要她改嫁周望北。方育琴不同意,誓死不從。周望東聽說后也大發(fā)脾氣,他先去找彭所長姨父,再去找羅特派姨父。他和他們大吵,雙眼紅腫,嗓子都喊啞了。

“你們不知道周望北是個傻子嗎?你讓他們在一起怎么生活?”

彭所長很有耐心,羅特派也很有耐心。他們意見一致,都是為周家好。

“我是為你們好?!迸硭L說,“你是正式工,找老婆容易。”

羅特派也說:“你何必把她跟你綁在一起,就算死者是你弟弟,你也不想討個寡婦吧?!?/p>

“這樣對方育琴不公平。”

“你太單純了周望東?!?/p>

“這是個機會,你的問題可以自己解決,周望北也能解決。把方育琴留下,這叫肥水不流外人田,皆大歡喜?!?/p>

我不同意,這不是把她往火坑里推嗎?不是在利用我嗎?先前和她商量就是個陷阱,一開始含糊其詞,拿我做誘餌,到后來再把周望北和我調包。他們做得巧妙,甚至都不能說是調包。方育琴更不同意,她不能和一個尿床的傻子過一生。但是我的姨父指出,在她同意改嫁不離家的時候,并沒有確定要嫁的人是我,而不是周望北。而且,他們還想出了更狠的辦法,那就是鼓動周望北自殺。

姨父對周望北說:“我們想讓你嫂子嫁給你,你哥你嫂都不答應。他們再不答應,你就上吊自殺,只要你上吊自殺,你就有媳婦了?!?/p>

周望北一直笑瞇瞇的,這個微笑著的男人也想有媳婦。他是個傻子,卻很執(zhí)著。凡傻子都一根筋,比如先前無論周望南怎么打他,不要他跟蹤方育琴,他偏要跟蹤,就為了防止她逃跑。這事就怕他決定了,一旦傻子決定了,就不會放棄?,F(xiàn)在他手上拿著根繩子,動不動就上吊。也不回避,當著人的面上吊,避著人也上吊。只要想起來了,馬上把自己掛在屋里的房梁上,掛在門口的樹杈上。好幾次他被救下來,都快死掉了,只剩一口氣??粗?zhèn)定微笑的面孔,周望東害怕這個執(zhí)著的男人,真會在某一天把自己吊死了。

周望東去找方育琴,求她答應他們。

“我已經失去了一個弟弟,不能再失去一個弟弟。他這樣上吊,總有一天會失手,他會死去的。我們將背負一條人命,會想,他是我們害死的?!?/p>

方育琴說:“你們周家不能這樣對我,不能吃了我還不吐骨頭?!?/p>

“事情到了這一步,已無路可走,我愿意替我們周家承擔罪責?!彼f,他會經?;貋恚瑤兔ψ鲛r活,幫忙做家事。他還會把工資大部分交給她,幫她把孩子養(yǎng)大成人。

方育琴哭著說:“哥你心太好了,我不能誤你一生?!?/p>

“不是你誤我一生,是我們周家誤了你一生?!?/p>

然后,周望東跟姨父說:“我這一生都不會結婚?!彼鸾兄鴮λ麄冋f,“我不結婚!”

周望東大病一場,昏睡了一個星期。

13

白韻聽周望東講故事,感覺隔著不止一個世紀。她和他年齡相差35歲,彼此的經歷卻有天淵之別。可她偏偏就愛聽老故事,就愛聽上個世紀或上上個世紀的事兒。就像小孩子喜歡聽妖魔鬼怪。周望東說,我們是即將消失的一代人,我們的故事也將隨同我們一起消失。我們的故事陳舊,陳舊得像假的,像矯情的編造。聽著也無聊啊,現(xiàn)在誰還會編出這樣的故事。作家也不會這樣寫,從前的觀念和從前的處境,跟現(xiàn)在不一樣。從前的故事放到現(xiàn)在來講非??尚?,無比荒唐。從前的故事是紙花、是塑料花。紙花已風化,一撕就破一碰就碎。比如我跟你講的這個故事,放到現(xiàn)在根本講不通。就像是一個毫無才華的作家,編出來的拙劣小說。若要投稿,哪個雜志的編輯都不會發(fā)表。

周望東忍辱負重在廠電視臺扛攝像機,工廠不垮的話,他會一直扛下去。他不為自己打算,不像關向燈、邢爾尚老早就找好了退路。

白韻還記得《紙牌》,她向周望東復述了小說故事。村里有個老太太嗜紙牌如命,以紙牌賭錢、卜卦。有一天,老太太贏了很多錢,都是零碎小票子和硬幣。她有張幸運牌,贏錢都靠那張牌。牌局結束,她把贏到手的錢又分給牌友。然后,在院子里燒了那副紙牌,從此不再賭錢,也不再卜卦。紙牌燒化,有陣風吹來,看上去就像是在焚燒紙錢。同一時間,縣城里退休多年的王副局長也在棋牌室玩紙牌。王副局長從不進棋牌室,心血來潮就玩了這么一次。當他拿到老太太贏錢的那張牌時,突發(fā)心梗,送醫(yī)無效而亡。小說結尾寫到追悼會,一位領導在悼詞中追述王副局長繁多復雜的履歷,其中提到他做稅務員時,曾經作為駐村工作隊一員,在農村住過一段時間。這段經歷在悼詞中并不顯眼,他當時就住在老太太家,老太太還是個姑娘。她后來嫁人生了很多孩子,但是她在嫁人前就已經懷孕了。

白韻回縣城第一次和周望東見面,就完整復述了這個故事,后來又屢次提到。這正是周望東感動的地方,也是愿意和她交流的原因。誰誰是他粉絲有可能只是說說而已,不一定真看過他文章。白韻不一樣,她看了他小說,還能講出來。

有人在發(fā)表這篇小說的雜志上畫了個大叉,批注:狗屁文章。小說是在113廠電視臺寫成的,關向燈還沒調走,他看了之后說了相同的話。

他說:“這小說狗屁不值,你這樣寫永無出頭之日?!彼麆裰芡麞|多跟領導跑,多寫新聞稿,那樣的垃圾多寫一篇少寫一篇有什么關系!

邢爾尚沒那么粗暴,但也持否定態(tài)度。他們那時候還是電視臺的文學三叉戟,彼此看對方稿子,再提意見。他說:“你寫得太土了,你關注的點不對,你不能總是關注鄉(xiāng)村里的這一個點。這個點你重復寫來寫去,寫得太多了?!?/p>

我怎么能不關注這個點,周望東想不通。

“就算你把這個點寫透了,也出不了彩。”

“為什么?你說的出彩指什么?”

“現(xiàn)代性,”邢爾尚說,“你的小說要有現(xiàn)代性,而你關注的那個點怎么寫也不具有現(xiàn)代性。”

“他要我看杜拉斯的《情人》,對了,”周望東問白韻,“你熟悉越南,那么你看過《情人》嗎?”

“我沒看過小說,但我看過電影?!卑醉嵳f,她把它當情色電影看。“相對于女孩的年齡來說,那男子算得是老人了。”跟他說話,她總會想到年齡上去。

“他才不是老人?!敝芡麞|說。

邢爾尚也在寫《情人》式的小說,他要我停止再寫《紙牌》那種小說。事實證明他是對的,他的小說《房間里的鏡子》很快就發(fā)表了,并憑借這部小說考上北京電影學院。他后來導演的第一部電影,也是由這部作品改編。

在他考上電影學院之前,關向燈早去了省電視臺。關向燈在省電視臺建立了廣泛的人脈關系,他要去我的《紙牌》,推薦給一家地級刊物的主編發(fā)表了。

他告訴周望東,小說寫得好不好不重要,關鍵是你要有人脈?!皼]有人脈,你什么也不是?!?/p>

白韻喜歡這篇小說,周望東卻將其面世視為人生污點。關向燈說狗屁不值,為什么還要推薦發(fā)表?要么他說狗屁不值是假話;要么既然狗屁不值,還要推薦發(fā)表,就是在顯擺他的能耐。他在證明,能力和權力比作品更重要。

“所以,它能夠發(fā)表是件很讓人羞恥的事情?!?/p>

“可是它不發(fā)表我就看不到了。”

接著,白韻跟他說了另一件事。她在圖書館翻閱,無意間又翻到周望東的小說《深夜里的笑聲》。也發(fā)表在地級刊物上,當然是另一家雜志,也是舊雜志。白韻激動得站了起來,她舉起雙手,大聲歡呼著:“這是我老家人寫的小說!”

那可是圖書館,閱覽室里所有的人同時抬起頭來,一齊看著她。他們驚愕的表情,就像是在看一幅臟亂的壁畫。

“‘對不起對不起’,我趕緊道歉,滿臉羞慚地坐了下來?!?/p>

這篇小說的故事她也記得,也能復述出來。周望東寫一個女人從東莞回到老家,深夜里誤把丈夫當成嫖客。他寫道,她掏他錢包,躡手躡腳退出房間。他又寫道,她忽然意識到這是自己家,睡在床上的男人是她丈夫。這時,丈夫醒來,女人像中了魔,怎么也抑制不住想笑的欲望,狂暴的笑聲從她嘴里噴薄而出。最后他寫道,她的笑聲太有力量了,牙齒被笑聲噴出來了,就連舌頭也被她的笑聲噴出來了。

周望東一生就發(fā)表了這兩個小說,都在地級刊物上,不知道他的作家名聲從何而來。他沒有告訴白韻,《深夜里的笑聲》是邢爾尚推薦發(fā)表的。如果他自己投稿,估計一個也發(fā)表不了。邢爾尚同樣不喜歡這個小說,不過女人的笑聲可以把牙齒和舌頭噴出來,這一點多少還有點超現(xiàn)實意味。再說,作為電影導演,他也漸漸有了自己的人脈,也可以推薦舊友的作品發(fā)表了。

兩個同事,推薦發(fā)表了他兩個小說。在那之后,周望東不再寫小說,只寫戲劇,只寫一部戲劇。僅有的兩個小說,也是作為注釋收錄在他編寫的戲劇里。毫無疑問,《深夜里的笑聲》只是他戲劇中的一個注釋。關于這個注釋,他老早就擬寫了另一條注釋。周望東寫道,注釋文中的牙齒和舌頭,并不是如邢爾尚(中國導演)所說——具有超現(xiàn)實意味,它就是事實本身。真實情況是女人狂笑不止,猛然摔倒,面部重重磕在門檻(圓木)上。她嘴里的牙齒是因為磕碰崩飛的,舌頭也是因為磕碰咬斷的。

沒人看到周望東后面補寫的文字,他所著述的戲劇尚未完成。

關于《紙牌》,也有一則注釋,只有一句話。周望東這樣寫道,那位農村老太太是方育琴的母親。撰寫注釋的人,既是考據(jù)者,又是客觀的轉述者。事實上沒有隱蔽的撰寫者,唯一的書寫者是周望東。他講述故事,然后再以轉述者的口吻交代其中的背景和是非曲直。他使用第三人稱,有時也使用第一和第二人稱。任何事情都有無窮無盡的內容補充進去,因此可以預見,這部戲劇將永無止境地寫下去。

周望南的永久牌二八自行車,沒有在他去世那天隨同他一起摔壞。113廠機修車間很厲害,師傅們稍稍修一下就好了,又能騎了。周望東繼承了他的工人身份和自行車,他騎著它回家,幫忙做農活,把大部分工資交給方育琴。它是件遺物,他一直在維修它,無論多么破舊都不會拋棄。頻頻更換零配件,勤上潤滑油,還挺好騎。他多次在楊家山陡坡重現(xiàn)周望南過去的情景,也像那樣解開襯衣扣子,讓風把襯衣?lián)P起來蒙住腦袋。但是他一次也沒摔倒,直到隧道建成,陡坡消失,周望東再也不可能騎車飛馳而下了。

14

“你談過戀愛嗎?”白韻問周望東。

“談過幾次,不過,為了不結婚,我談戀愛的女人都是已婚女人?!?/p>

“你跟姨父說不會結婚,就一定要信守這個承諾嗎?”

周望東不置可否:“我的戀情都很短暫?!彼\實,不止一個人說他有赤子之心,有赤子之心的男人不會撒謊。況且是否有赤子之心,也不由別人說了算。“她們要的是地下情,不能公開,否則就會離開我。”

“怎么就會公開?”

“騎行,她們認為一起騎行很容易被人發(fā)現(xiàn)。我們的戀情只能躲起來,不適合拋頭露面,我沒辦法說服她們。”

“這是你的問題,你不應該跟已婚女人談戀愛?!?/p>

“這樣可以避免結婚?!?/p>

“你是不能結婚還是不愿意?”

“我不愿意。”

“在我看來,你沒有這個責任和義務?!?/p>

“跟責任義務毫不相干,我已經這樣了,一個70歲的老人,沒什么可以改變我?!?/p>

“你的放蕩不羈是假的,你找已婚女人,也不是和她們談戀愛,你只是有時候需要女人?!?/p>

“你何必對我進行精神分析?!敝芡麞|笑著說。

精神分析很危險,周望東不認為他有承諾和責任。但是在方育琴的災難人生中,他的角色有時像幫兇。難道不是幫兇?在她掉入深淵時,他沒有拉住她,甚至還推了她一把。他可以不承認,也可以假裝沒推她。問題是這樣想不得要領,因為方育琴對周家現(xiàn)在的狀況很滿意??啾M甘來,她終于由受害者由弱者翻過身來做了主人,她被視為周家的恩人和貴人。誰不贊美她?。克^去所受的苦成了她現(xiàn)在受人尊敬的資本和材料,她也老了,對比現(xiàn)在,她對過去充滿驕傲。過年吃年夜飯,她坐在上座,舉杯慶賀。慶賀周家,慶賀她自己,現(xiàn)如今沒有什么她不滿意。在她看來,只要隱忍,什么都能過去。

滿意現(xiàn)在就可以一筆勾銷過去,她真心開始憐憫他了,并且也開始擔憂他的晚年。

她說:“哥,你不能總一個人孤著,你不能總一個人單著。成個家吧,隨便找人成個家還是比一個人好?!?/p>

“我曾經以為我是她生活中的幫兇?!?/p>

“你不是?!?/p>

“當她開始憐憫我,我才想到,或許我的生活比她更糟?!?/p>

“或許這是她的想法?!卑醉嵳f,“我不知道,就像不知道我自己。”

我是回來療傷的,療好傷再出去。她不允許自己害怕,不允許自己放棄,不允許自己老死在這個平淡無奇碌碌無為的縣城。不允許自己如何如何是個奇怪的句子,她用這個句子鞭打自己。但是她允許自己陪著周望東騎行,騎行到周巷,騎行到任何地方。這個年齡比她大一倍的男人吸引了她,他們說話能說到一塊兒,說話能說到一塊兒的人已經不多了。

除了說話,我們還做過什么?怎么樣才能嵌入到彼此的生命里去?我們的關系到底應該定義為什么關系?這已經不僅僅是我們自己的難題,同時也變成了縣城輿論的難題,很多人都苦心孤詣地想要破解我們的關系。這兩個不同年代的男女,偏偏在這個年代里相遇,就像兩片云朵合并在一處飄蕩,到底意味著什么?不同年代的經歷和痛苦,能不能在同一個時代里融合?

周望東憂慮地說:“關于我們的議論越來越多了?!?/p>

“議論什么?”

“反正是議論?!?/p>

“有沒有人說我們瘋狂練習騎行,不過是在準備私奔?我們將會在某一天,騎著自行車私奔到拉薩,私奔到烏魯木齊或香格里拉,有人這樣說嗎?”白韻哈哈大笑。

她的笑聲感染了他,“這倒有意思,騎著自行車私奔?!敝芡麞|說,“虧你想得出來。”

有好多年了,周望東每年生日都要在棋盤山上過。他站在山頂,看過了日出再下山,這個日子是農歷六月初三。他告訴白韻,今年也不例外。他會像往年那樣,帶著帳篷上去,在山上住一宿。住一宿,只為了生日那天在棋盤山頂看日出。

“棋盤山頂?shù)娜粘鲇刑貏e之處嗎?”

“不知道,但是看過就能心安,就像受過一次洗禮?!?/p>

“或許是你又一怪癖?”

“算是吧?!?/p>

“我也想去,”白韻說,“在山上住帳篷真夠浪漫的,我喜歡,估計只要是女人都會喜歡?!?/p>

她提前一個月做準備,農歷五月就從網(wǎng)上買了頂帳篷。又聽從周望東建議,買了風油精感冒藥指南針匕首防水墊短鍬等物資。他的帳篷為藍色,她是紫色。

農歷六月初二這天,他們先騎行到棋盤山,把自行車鎖在山腳下。再背著行李包,徒步上山。在距山頂約半小時路程的叢林里扎下帳篷,“我們這個地方正在棋盤山的腋下?!敝芡麞|所說的“腋下”,能有效避風。

“不能讓一陣狂風把我們的帳篷卷走了?!彼苡薪涷?,只用了一個半小時就把兩頂帳篷扎好了,藍色和紫色緊鄰著。

入夜,帳篷里亮著野外用的電子燈。弱光,奶白色。

白韻說:“我能去你帳篷嗎?”

“不可以,太小了?!?/p>

“我的帳篷更小,那你更不能過來?!?/p>

那就各自坐在自己帳篷里,掀開門簾說話。門簾可以拉上拉鏈鎖起來,也可以掀開。掀開門簾的兩頂帳篷,就像小巷里的街坊鄰居,坐在家門口閑聊。

周望東說,山頂那塊巨石名叫棋盤石,明早我們看日出就站在石上。棋盤石東邊臨著幾百米深的懸崖絕壁,很久以前它叫絕命崖不叫棋盤石。傳說活不下去的人尋死都會來到這里,縱身一跳了卻殘生。這座山因此也不叫棋盤山,叫小東山。也不知道哪里是否還有大東山,反正這里就叫小東山。跳崖人多了,崖壁下留存著一簇簇枯骨。

后來有個仙人云游至此,在石上畫出橫豎格子,手拿黑白棋子守在崖頂。若再有尋死之人,仙人必阻攔,苦勸留在人間。不聽勸者,仙人便與之下棋,笑稱,忙著求死也不急于一盤棋工夫吧??墒敲看蜗峦昶澹瑹o論輸贏,尋死者都會轉頭下山。仙人用過何種招數(shù),與之下棋的人事后都不多言。

自此,再無人來尋短見。絕命崖遂更名為棋盤石,小東山改叫棋盤山。周望東說,這故事在縣志里有記載,縣作協(xié)的詩人也專門為此寫過詩。月明星稀夜,置身深山老林,竟有人聲稱看到過仙人。

“仙人什么樣?”

“仙人在月下,像水中倒影坐在棋盤石一側,手上拿著棋子。他正在沉思默想,胡須像一蓬影子隨風飄拂?!?/p>

白韻說:“為什么我們看不到?”

“我們哪能看到,只有誠心尋死的人才能看到他?!?/p>

“你也信這個?”

“我信!”

說完話,就都睡了。夜里下起小雨,雨點敲擊帳篷畢畢剝剝。白韻原本就沒睡著,雨聲中翻身坐起,雨水會不會進到帳篷里?周望東那邊沒動靜,她看了看時間,12點30分。算是凌晨,也算是到了六月初三,也即是他生日的日子了。

她給他發(fā)微信:“親愛的周老師親愛的周老頭快來吃蘋果吧?!?/p>

他沒回,是不是沒看到?她又發(fā):“有蛋糕,快來吃蛋糕吧,周老師?!?/p>

“你那邊進水了嗎?”他回復。

白韻檢查了下,發(fā)現(xiàn)正在進水。但是她說:“沒,沒進水,你那邊呢?”

他那邊早就進水了,他的位置比她更容易進水,他特地選在這里擋著她。不過,他說:“我也沒進水?!?/p>

“還要下多久?”

“下不了多久,很快就會停?!?/p>

他們的帳篷緊挨著,但是他們只在微信上說話。他沒有進她的帳篷,她也沒有進他的。距離這么近,即使不進對方帳篷,只要開口說話,就能聽到聲音。可他們偏不開口,就像是身在遠方或異地那樣,堅持在微信上寫字。他們毫無睡意,在微信上說了幾個小時,似乎總有說不完的話,總也說不夠。

雨真停了,他們四五點的時候出了帳篷,往山頂走。正如周望東的計算,半小時就到了山頂。棋盤石在遠處看,是不太大的一塊石頭,到了才發(fā)現(xiàn)很大,有籃球場那么大??諝庑迈r,云也干凈。萬物都被雨水洗過,天空晴得更好了。他們的手鬼使神差地牽到一起,不知什么時候不自覺就牽著了,她手心出汗,他的手皮膚干燥。

“會有日出嗎?”

“會有,你看,不是天晴了嗎?”

“我想,今天不是你生日?!?/p>

“為什么,你會這樣想?”

“周望南死的那一天,應該是1976年農歷六月初三?!睕]料到白韻會這么說,之前她也從來沒這樣想過。但是,當她和周望東牽著手站在棋盤石上,突然就這么說了。仿佛被說出的話就壓在舌頭底下,等著這會兒于不經意間沖口而出。

他捏了捏她的手指,他沒說對不對,也有可能她想錯了。

這時,在東方的群山之巔,晦暗不明的光線漸漸泛白,灰白夾雜著若有若無的橘黃?;野赘冱S雜糅、滲透。光線間的試探、殺戮、互搏與轉換。某個地方裂開了,先是裂開一點點,繼而炸開一個洞。濃烈的血水似的光線汩汩流淌,冒著血水泡沫。光線變成血水,變成鋼鐵熔液,變成地火。消散、復現(xiàn)與魂牽夢縈的燃燒。周望東和白韻也被染紅,一同燃燒。他們迎著東方,光線穿透身體,從前胸到后背通體透明。透明的紅色,他們像透明的粉紅色器皿,能看到內臟的形狀。與此同時,樹林里的鳥兒齊聲歡唱。無人指揮,幾百幾千幾萬幾十萬幾百萬幾千萬只鳥兒一齊唱響。巨大的輝煌的聲浪,在山間回響,在天庭回響。聲浪也在燃燒,也是紅色。然后鳥鳴又一齊停歇,瞬間停止,天地寂靜無聲。只在一剎那,太陽已跳出血水,懸于天際。

在白熾的陽光里,人不再透明。周望東和白韻走下棋盤石,正從他們的來路折返。他們走在返回的路上,牽著的手沒有松開。

原載《清明》2022年第1期

原刊責編??苗秀俠

本刊責編??吳曉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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