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惠妹
兒時,最喜歡和一群小伙伴在自家菜園子玩耍。家人習(xí)慣把離家百十米遠(yuǎn)的那塊地叫做“菜園子”,那是我心目中的一片“竹林”,也是我兒時的一座后花園。
我眼里真正的菜園子在自家的院子里,母親喜歡在院子里種點(diǎn)時蔬。喜歡種葡萄的父親,會精挑細(xì)選一些竹子,或整株或片開,或鉆土或捆綁,在院子里搭起方便瓜果攀延的架子來。夏日里,母親種的絲瓜和父親種的葡萄,相約爬上竹架子,絲瓜藤和葡萄藤子恩恩愛愛地纏繞在一起。
勤儉持家的母親,也是個慷慨大方的人。從院子里摘下的各種鮮嫩時蔬,滿足自家需要后,她總是挨家挨戶地去送給左鄰右舍嘗鮮,從不拿到家門口的菜市場去換錢。母親目不識丁,說不出“贈人玫瑰,手有余香”這種文縐縐的話來。淳樸的她只是覺得幫助他人,總比占人便宜要踏實。
住在老街的那些年,街坊鄰居都吃過父親做的各種面食和母親種的各種時蔬。
在那些物質(zhì)匱乏的年代,父親這個面食魔術(shù)師善于把簡單的面粉,變成各種可口的面食。饅頭、花卷、水餃、酥角、面條、面疙瘩、油條、甜包子、菜包子、肉包子、千層餅……只有我們想不到,沒有父親做不到。因為父親各種花樣面食,八口人的大家庭里從不會為吃什么而發(fā)愁。
成長路上,我們總是因為父親那些與眾不同的面食,常常忘了母親也是一個烹飪高手。而她與父親的神搭配,簡直是天造地設(shè)。父親善于做面食,母親善于做飯。父親善于煎炒,母親善于煲湯。
作為土生土長的詔安人,我對粥有一份很深的情結(jié)。我知道這份情結(jié),源于母親的巧手。母親熬的粥,不稠。她總愛說,稀飯,就得稀一點(diǎn)。但她熬的粥從不會稀得慘淡?!跋《浥矗《鴿庀恪?,是母親粥的特點(diǎn),她把粥熬出了獨(dú)特的口感和味道。
夏天是院子里絲瓜瘋長的季節(jié)。母親做出來的絲瓜無論是炒還是煮湯,都是綠得可人。不會像別人家的一樣帶著慘不忍睹的暗黑。為了將絲瓜吃出新高度。除了日常的炒絲瓜,絲瓜蛋湯外,母親還別出心裁地做起了絲瓜飯。一聽到絲瓜飯,很多人第一反應(yīng)就是黏糊糊的,粥不像粥,干飯不像干飯。但母親做出來的絲瓜飯,跟平日里的干飯一樣,粒粒分明,晶瑩剔透,松軟可口。還比平日里的白米飯多出了一份絲瓜的清香來。清甜軟糯的絲瓜飯是兒時記憶里的人間頂級美味。
夏天也是苦瓜豐收的季節(jié),當(dāng)家人和鄰居吃膩了苦瓜時,腦洞大開的母親會把苦瓜洗凈,切成小塊狀,放到烈日下暴曬一番,再找來洗凈的罐子,將苦瓜干密封起來。
到了冬天,瓜果類的蔬菜變得稀罕起來。當(dāng)家家戶戶終日只能唉聲嘆氣地拿大白菜開涮時,母親把封存的苦瓜干拿出來。在洗凈的苦瓜干里放一小塊肚肉,擱幾只江魚干或巴浪魚干,煲一鍋伴著肉香、魚香和瓜香的苦瓜湯給我們喝。智慧的母親冬行夏令,讓我們在寒冬臘月里,幸福地吃上了反季節(jié)的蔬菜。
大方的母親總是舍得給予,但習(xí)慣勤儉的她,卻舍不得任何浪費(fèi)和糟蹋。我想這也是她把時蔬種在自家院子里,把喂養(yǎng)家畜用的菜種在離家百十米的菜園子里的原因吧。
為了補(bǔ)貼家用,母親在家的后院里養(yǎng)了不少家畜。為了讓家畜吃飽喝足快快長大,母親把離家百十米遠(yuǎn)的自家荒地,進(jìn)行開墾拓荒。百平米的地皮,三分之一用來種植竹子,剩下的三分之二用來種植家畜吃的菜。菜園子的外圍再種三四棵苦櫪子樹。
我想我是懂母親的。她不會把時蔬種在竹林邊,是怕路人偷摘,怕頑童糟蹋。而豬食菜是沒人會偷摘的,哪怕頑童摘下來玩玩后,扔到一邊也不會影響家畜的食用。
母親沒有受過教育,估計也沒有“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的高貴情懷。她種竹子是因為竹子很實用。當(dāng)我們體內(nèi)火氣太大時,她會摘些竹芯煮水給我們喝。家里晾衣服的竹篙,瓜果攀爬的架子,雞舍,都是父親從自家竹林里砍下來加工制作的。
那一片竹林成了我兒時的后花園。
春天里,我會和小伙伴在竹林的菜地里抓蚯蚓,比比誰抓的大,誰抓得多,然后再把他們放回菜地里,看看誰家的蚯蚓鉆土鉆得快。偶爾還會殘忍地把蚯蚓切成兩段,興致勃勃地觀察他們分別扭動的身軀,且美其名曰“助力繁衍后代”。
夏日里,我會在蟬鳴聒噪的午后,帶上一本課外書,獨(dú)自跑到竹林里。爬上那密密匝匝的竹叢中,倚靠在竹子上,享受著夏日的清涼和書的清香。竹子有很強(qiáng)的柔韌性,當(dāng)我背上的這叢竹子歪得厲害時,會有另一叢竹子在旁邊托付著,我盡管肆意地享受這份柔軟的依托。
長大后,看電影《臥虎藏龍》竹林戲的打斗場面時,記憶里的那片清涼在瞬間被打開了。
當(dāng)我躲在竹林里乘涼看書時,母親也會和左鄰右舍的幾位大媽,一起坐在家門口的巷子里納涼,喝喝下午茶,聊聊家長里短。清風(fēng)經(jīng)過巷子時,會順手捎來不遠(yuǎn)處竹林的沙沙聲。喝茶、聊天、聽風(fēng),我想這應(yīng)該是屬于母親的歲月靜好了。
一個夏日的午后,穿著露趾涼鞋的我,約上一群小伙伴到竹林菜園子瘋。不小心,左腳的大拇指被菜園里的玻璃劃了一個口子。當(dāng)時因為玩得歡,都沒感覺到疼痛,直到腳上有濕濕的感覺,一看腳趾早已血流不止。小伙伴們看到我流那么多血,嚇得四散奔逃。我也抱著必被母親臭罵一頓的心,忐忑不安地回家。
心疼不已的母親,根本顧不上罵我。她讓我坐在石門檻上,找來黃藥水和棉花,讓父親給我清洗傷口。傷口很大,母親用“嬰兒嘴巴大”來形容。接著,父親用棉花和紗布給我做了簡單的包扎。
忽地,母親聽到遠(yuǎn)遠(yuǎn)的有人叫她的聲音?;艁y之下,她抓起旁邊的一塊碩大破布蓋住了我流在地板上的那一灘鮮血。并讓父親快速地把我抱到里屋的床上,囑咐我一定要忍住疼痛,不能吱聲,更不能出來。
客人走后,我問母親,為什么要如此驚慌地將我藏起來。母親嘆了口氣,微笑道:“小孩子玩的時候,磕磕碰碰受點(diǎn)傷,很正常。只是,你這次流了這么多血,看起來挺嚇人的。如果讓人家知道了,估計會破費(fèi)一番,還是不要給人家添麻煩了……”
我的腳受傷以后,母親每次去菜園子澆水摘菜時,總會留意園子里的各種碎玻璃、瓦片和小石子,任何會硌腳傷人的東西,都會被她清理掉。她用勤勞的雙手在打理著我的后花園。
后來,父母將那個承載著我無限歡樂的菜園子贈送給親戚建房子,分文不取。巧的是,受贈者就是我受傷那天來串門,母親為了不給對方添麻煩,把我藏起來的那一位。再后來,母親走了,父親也走了……
三十多年過去了,我腳趾上那個嬰兒嘴巴大的傷口隱約還在。而母親那句“還是不要給人家添麻煩了”的教誨時常在我耳邊縈繞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