繆林翔
“尊敬的旅客,歡迎您乘坐由上海南開往慶元的D5496次動車……”
聽著熟悉的動車提示音,我被行李拽入熙熙攘攘的人群,在絡繹攢動的人頭中找尋到自己的座位,安頓好厚實的包裹,坐下四顧,打量著這再平凡不過的一天。
窗外是平平無奇的車站,車內(nèi)是庸庸碌碌的旅人,一切都安穩(wěn)自如地運轉,沒有什么新鮮的。不遠處的車門,走上來一位衣衫襤褸的老人,目光呆滯,步履沉重,被生活壓彎的傴僂背脊勾勒出一道分明的弧線。他哆嗦著看了一下手里揉皺的車票,又緩慢扭頭注視了一會兒車窗頂上的標識,便挪動蒼老的步子走到我身旁坐下。
列車啟動后我便靠著座椅睡著了。不知過了多久,一陣躁動聲將我吵醒,睜眼一看,原來是身旁的老人訂了餐,正在和車廂乘務員交談。我剛準備扭頭繼續(xù)睡,便察覺情況不是我想的那樣,因為那老人顫顫巍巍地說了一聲:“但是我……我沒有……沒有訂過午飯啊……”
呀,這就奇怪了,難道天下真有掉下的餡餅,砸中了我身邊的老人?還是說有人訂錯座位了?我愣了一下,注意到身旁老人此刻慌張的眼睛——那是一雙吸滿了泥土色澤的棕褐眸子,看上去沒有一絲血氣,只有飽滿且別無選擇的滄桑。
“您確定不是您預訂的午餐嗎?”年輕漂亮的乘務員輕聲詢問道,她的眼睛煥發(fā)著截然不同的晶瑩透亮。
“是啊,我真的沒有訂過,是不是誰……訂錯了呀?”老人不知所措地擺擺手說,臉頰間深深淺淺的皺紋仿佛又陷進去了一些,隆起恍如一片高原上參差不齊的縱橫溝壑。
于是,乘務員把那袋午餐端走了,我側過腦袋,打了個哈欠,繼續(xù)打盹。
“叮鈴鈴……叮鈴鈴”,我尋思著哪來的上課鈴聲,原來是老人的手機響了。
我又不情愿地睜開眼,看了看身旁的老人。只見他伸出顫抖的左手,從口袋掏出一臺陳舊的老年機,摁動了接聽按鍵。
“喂,誰呀?”
“您好,我是12306掌上高鐵的客服,您預訂的午餐剛才沒有成功送達,我再和您確認一下,您現(xiàn)在是在高鐵上嗎?”
“?。课摇椰F(xiàn)在去松陽??!”
“什么?您是05車廂11D座位的嗎?”
“05車……我看一下,哎,是05車11D的。”
“哦哦,那剛才是您兒子幫您訂的餐,是一份醬香大排飯。他和我們交代過了,要往菜里多加點鹽,您老愛吃咸口味,還說您那個年代的新安江人都好這一口。菜飯我們準備好了,現(xiàn)在再給您送來。”
“哎,好,好……辛苦你們了啊!”
說罷,老人緩緩放下手機,暗紫色的嘴唇微微地顫動起來,咧開嘴笑了,笑得身子骨也跟著顫抖起來,那飽經(jīng)風霜的雙眼分明流露出歡喜之色。
“老人家,您也是杭州新安江人?。俊币宦犑抢相l(xiāng),我忍不住問他。
“哎……小伙子,你是新安江的呀?”他見我問話,先是一愣,馬上又開心起來,笑瞇瞇地回答了我。
“嗯嗯,我爸爸是新安江移民,早年千島湖建水庫,爺爺奶奶移居到松陽去的。您兒子真孝順,還給您訂餐,下次我也要給老爸訂一份!”我樂呵呵地跟著笑,同老人家握了握手,他用粗糙的掌心摩挲著我細嫩的手背,似有一股久違的燠暖涌上彼此心頭。
“小伙子,你這么瘦,要多吃飯?。』厝ヒ姷嚼习?,要跟他說,多給你吃點好東西,咱新安江人的種可不能餓肚子?!崩先舜认榈刈⒁曋?,就像他壯年時看著自己的孩子那樣,含威不露,含情不彰。
“好,謝謝爺爺關心。正巧我在嘉興讀高中,已經(jīng)一個學期沒有見到老爸了,回去就能嘗到他燒的錢江肉絲,還有西湖醋魚,這些菜都是高鐵上訂不到的?!蔽也恢O世事地向老人炫耀爸爸的廚藝,卻見他眼角泛起濕潤的光,便不再繼續(xù)講。
老人緘默著,看乘務員從不遠處走來,端來了那袋兒子給他訂的午餐,擺在桌上。他對那袋大排飯端詳了好久,半晌,嘟起嘴,張口自言自語:“當年我也給小子燒杭幫菜,現(xiàn)在呢,小子給我訂大排飯?!?/p>
后來,車經(jīng)過了一站又一站,老人始終不肯拆開那袋食物,只是出神地盯著它看,默默地消磨時光。
“老人家,您吃吧!不然飯菜就涼了?!睘榱舜蚱瞥翋灇夥?,我忍不住噓寒問暖了一句。
“不吃,我舍不得,得留著,等下車了和兒子一起吃。當年的每一頓飯,都是我倆一起吃的?!崩先苏f著,用手捏了捏溫熱的袋子,靜靜感受它散失的熱量。
又過了半小時。
“尊敬的旅客,列車已經(jīng)到達松陽站……”
老人緩緩從過道的座位上站起身,拿起那袋大排飯,慢慢走向后面的車門。我忙去攙扶了他一下,他沖我一笑,說:“沒事,自己來,我兒子就在門外?!?/p>
當我拖著行李吃力地走出車廂時,看到一對父子緊緊地擁抱在一起,說著熟悉的新安江話。兒子是中壯年,俗話說男兒有淚不輕彈,他卻已經(jīng)哭成了淚人。
認真聽,我聽到老人說:“三年了,你過得好不好???你訂的這碗飯,我倆一塊吃,好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