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1年,作為一個寫詩的農婦、包辦婚姻的受害者,韓仕梅被采訪了20多次。1月,她的故事首次被媒體報道。后來,她的家成了“新聞現場”,她被拍進紀錄片,寫進大學生的畢業(yè)作品里。她的詩被發(fā)表在《新工人文學》雜志上?!拔乙巡辉俪了@藢⑽覔砥??!边@是她寫的詩《覺醒》中的一句,“覺醒”也正在她身上發(fā)生著。
一
? 2021年11月25日,韓仕梅受聯合國婦女署邀請來到北京,在“與她并肩,攜手同行”男性參與圓桌論壇上演講。和她坐在一起的有最高人民法院的法官、荷蘭駐華大使、知名互聯網公司的副總裁。她穿著一件暗紅色外套登臺,臺下的人西裝革履。去之前,她對兒子說:“我沒見過這么大的官,怕去了哆嗦?!痹谂_下候場,韓仕梅無心聽別人發(fā)言,把耳朵上的翻譯機拽了。而真站到了臺上,她反而不緊張了。她邊念,邊掃視觀眾,看見幾十個觀眾認真聽著,最后,工作人員對她豎起大拇指,兩個外國人對她點頭微笑。她覺得自己講得比之前排練的每一次都好。
? 在演講里,她活過的這半個世紀重新浮現。她自幼家庭貧困,初二時因為交不起18元一年的學費輟學,開始務農。22歲,她被母親嫁給大她5歲的丈夫,兩人毫無感情基礎。娘家收了3000元彩禮,蓋了新房子。而結婚后,她發(fā)現那3000元錢是婆家借來的,她又要還債,“自己把自己買了回來”。丈夫幾乎從不做家務,還曾沉迷賭博。她生育了一雙兒女,懷女兒時腿上沒力氣,只能一條腿跪在地里干活兒。2020年春天,韓仕梅開始在網上寫詩,以此排解心里的“郁結”。她說,看著那些網友留言,她感覺“情感被接住了,這是我從沒體會過的感覺”。她曾形容和丈夫的相處:“和樹生活在一起,不知有多苦。和墻生活在一起,不知有多痛?!?/p>
? 這一年,韓仕梅發(fā)現自己變快樂了。雖然她還是會偷偷哭,但次數變少了。她看到2020年發(fā)在短視頻平臺上的照片里,都沒有笑容,而2021年的照片,“露出燦爛的微笑”。因為去參加聯合國的演講活動要請假,韓仕梅和干活的工廠起了沖突,最后她丟掉了工作。但她還挺高興,“你們來了,我可以給你們做飯了”。
? 如果撕掉新聞賦予她的標簽“田埂上的詩人”,離她本人更近一些,會發(fā)現,比起“詩人”,韓仕梅更像一個渴望幸福的普通女人。她有一定的語言天賦,但她的生活離文學很遠。2021年,她沒有讀完一本書。別人寄來很多書,她只偶爾翻翻?!翱炊嗔耍叶夹睦锇l(fā)急?!睆谋本┗貋砗笠粋€月,她想要翻書看看,發(fā)現眼鏡找不著了。
? 詩歌是她苦悶生活的一個出口。她曾說如果能上大學,她想做老師,同時可以寫詩。如果能上大學,“有本事,有才華,有才能,我可以把弟弟姐姐嫂子們都帶富裕。他們對我都挺好。讓兒子女兒過得開心快樂”。她的痛苦是具體的,她想上大學,和一個互相體貼的人結婚,過得幸福,不受苦。
二
? 韓仕梅讓很多年輕人想到自己上一輩的女性,那些被迫輟了學、嫁錯了人,為家庭操勞了半輩子,沒出過遠門的普通女人。年輕律師莊金龍愿意為她免費打離婚官司,因為覺得她和自己的母親很像。有網友說:“看到她,就像看到我的媽媽……她們被綁在那個家庭里,被綁在老公身邊,后來又把自己綁在孩子身邊?!?/p>
? 韓仕梅的一位詩友,一位生活在河北的農婦,在接受了幾次媒體采訪后,把自己在短視頻平臺上的作品都設置成私密,還改了名。12月,她拒絕了一位記者的采訪并說:“此后不接受任何記者采訪,只想平平淡淡生活?!薄皬淖蛱煳乙恢痹谙脒@件事,心里很矛盾,現在我想通了,余生平淡為好?!薄耙粋€50歲的農民,相夫教子,腳踏實地地過日子比啥都強?!彼龥]有解釋心里的“矛盾”是什么,只是客氣地說著:“謝謝你看得起阿姨!”韓仕梅說,自己的村子里,沒有人和她是一樣的,“有的也不快樂,但她們還會守住,她們思想比較守舊,受傳統觀念束縛,但是我不想被這個東西再壓迫著了”。
? 這一年,因為怕韓仕梅“跑了”,丈夫王中明在改變。他開始做早飯,洗衣服。但也看她更緊。在韓仕梅說要離婚的時候,他沒有發(fā)怒,只是沉默地抽煙,說:“這不是說笑嗎?前面多苦的日子都過了,現在的日子不比別人的差?!表n仕梅則說:“好過了才離呢?!痹诿襟w以往的采訪中,面對離婚這件事,丈夫重復說著:“農村人都理解這個事,農村的不容易?!表n仕梅也知道,“農村離個婚挺難的”。
? 12月7日,她在朋友圈轉發(fā)了自己半年前的一條動態(tài)。其中她寫道:“我也想像玫瑰一樣綻放/可惜已枯萎在那條小河上/我也想像清晨的朝陽/縱上蒼穹,光芒萬丈/每天都過著重復的日子/田埂、工廠,洗衣做飯,收拾屋子?!?/p>
? 韓仕梅想要的不過是幸福。在成為新聞人物這一年,她想得更多了,也“回不去了”。她知道眼前或許會有陷阱,但她曾說:“那我也不后悔,我有追求幸福的權利,如果有人騙我,我至少為了自己的幸福努力過?!?/p>
(摘自《中國青年報》郭玉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