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亦簫
(華中師范大學(xué) 歷史文化學(xué)院,湖北 武漢 430070)
前不久隨手翻閱新到的期刊資料,讀到顧萬發(fā)先生《“商”字新論》(1)顧萬發(fā):《“商”字新論》,《華夏文明》2020年第1期,第48-55頁。一文,文中提到張立東先生(2)張立東:《鉞在祭幾之上:“商”字新釋》,《民族藝術(shù)》2015年第6期,第121-127頁。對“商”字的新穎解讀,給了我極大的啟發(fā)。由此我進(jìn)一步聯(lián)系與“商”字密切相關(guān)的商代祖先“嚳”“卨”“禼”“契”等字,發(fā)現(xiàn)這些早期文字的構(gòu)形,蘊含了商代祖神嚳、契的神話,例如以錛鑿斧之類為武器的雷神崇拜、甲骨占卜巫術(shù)、刻字的錛鑿或鍥刀等神話元素。而所謂的先商歷史人物帝嚳、商契等,在這些全新的解讀中,被還原為神話人物,從而可望將神話歷史化的結(jié)果再度還原為神話。
下面筆者嘗試從分析商代祖先的名字“嚳”“商”“卨(禼、契)”入手,找到文字背后隱含的神話、文化和史影,并討論帝嚳、帝俊、帝舜、高辛、太皞以及商契、倉頡、帝摯、少皞、夔這兩組共十位歷史人物,揭示他們實際上各具同一性,只是帝嚳和商契父子神神職和事跡的分化和歷史化,在此基礎(chǔ)上,完成對嚳、契神話和神格的剖析,就教于方家。
由此可知,帝嚳之“嚳”不是指人間的帝王和先祖,而是天帝,是以牛為犧牲來禱告祭祀的天神,乃至牛成為祭祀對象帝嚳的象征。同時他又是商人的祖神。古人把天神做自己的先祖,世界各古文明區(qū)所在皆有,如馬杜克之如巴比倫、珀耳修斯之如波斯等等。在古代中國,除了商人,夏人、周人、楚人也都如此,如鯀禹之如夏、后稷之如周、祝融之如楚等等。
圖1 甲骨文中的商字(6)徐中舒:《甲骨學(xué)字典》,四川辭書出版社,1989年,第214頁。
張立東將“商”字上部解作“刃部朝上的鉞”,即“鉞在祭幾之上”(11)張立東:《鉞在祭幾之上:“商”字新釋》,第121-127頁。,從而認(rèn)為這是商人祭祀以鉞為化身的戰(zhàn)神。
筆者認(rèn)為,張光直、張立東、顧萬發(fā)三位先生對“商”字的解讀都已無限接近“商”之本義,筆者只在他們解讀的基礎(chǔ)上,再前進(jìn)一步,那便是:“商”字是幾案上放置象征商祖的錛鑿斧類武器工具的祭祀場景。由此場景,“商”字便進(jìn)而象征商祖(也即張光直所言“商就是祖”),擴(kuò)而指稱商人宗廟之地,再擴(kuò)而指稱商都,商人活動之區(qū)域,該活動區(qū)域的商族群,乃至商國,因此,“商”之義,由指代祖先(神)的人(神)名到地名、族名、國名,便是這樣一步步擴(kuò)大而來。
在討論帝嚳和契的神話和神格之前,有必要先行分析一下與帝嚳、契相關(guān)的人物,我們分兩節(jié)討論,這一節(jié)先討論帝嚳、帝俊、帝舜、高辛和太皞。
在流行歷史知識里,這五位都是歷史人物,是五帝時代的人間帝王。但在20世紀(jì)前期的古史辨派眼里,他們不是歷史人物,都是人造的祖神。古史辨派的見識當(dāng)然更勝一籌,只可惜這份古史研究成果未被后代繼承,乃至到今天,我們還得回到古史辨派,接續(xù)上他們的研究再出發(fā)。
20世紀(jì)前期,已有多位學(xué)者討論了上述五位人物的關(guān)系。王國維便認(rèn)為高祖夋、帝俊和帝嚳是一人,(20)王國維:《殷卜辭中所見先公先王考》,《觀堂集林》,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209-224頁。陳夢家論證了舜即帝嚳,太皞即帝嚳(21)陳夢家:《商代的神話與巫術(shù)》,《陳夢家學(xué)術(shù)論文集》,第58頁。,郭沫若也論證了帝舜、帝俊、帝嚳為一人(22)郭沫若:《中國古代社會研究》,商務(wù)印書館,2011年,第238-242頁。。聞一多則稱“帝俊,一曰帝嚳,又曰帝舜,殷人東夷之天帝也”(23)聞一多:《天問疏證》,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0年,第54頁。,即指出帝俊、帝嚳、帝舜的同一關(guān)系,還認(rèn)為他們是殷和東夷人的天帝。楊寬則集其大成,在王、陳、郭的基礎(chǔ)上,全方位論證了帝嚳、帝俊、帝舜、高辛、太皞為一神,且認(rèn)為他們是“殷人東夷之上帝”(24)楊寬:《中國上古史導(dǎo)論》,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136-155頁。,是至上神,是一神之分化。相關(guān)的具體論證,極為繁瑣嚴(yán)密,在此不復(fù)舉,讀者可自行按驗。
當(dāng)代學(xué)者韓江蘇、江林昌也提出了帝嚳、帝舜、帝俊乃一神三名之分化(25)韓江蘇、江林昌:《〈殷本紀(jì)〉訂補(bǔ)與商史人物徵》,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10年,第43-56頁。,這是非常難得的學(xué)術(shù)觀點,盡管非首創(chuàng),但畢竟大音稀聲。
關(guān)于帝嚳、帝俊、帝舜、太皞為一神的討論最多,論證也極充分,本文不再具舉,有關(guān)帝嚳和高辛為一神的材料略少,這里便列舉幾條:
《大戴禮記·五帝德》:宰我曰:“請問帝嚳”??鬃釉唬骸靶讨畬O,蟜極之子也,曰高辛”(26)(清)王聘珍:《大戴禮記解詁》,中華書局,1983年,第120頁。。
《大戴禮記·帝系》:“高辛,是為帝嚳”(27)(清)王聘珍:《大戴禮記解詁》,第126頁。。
《史記·五帝本紀(jì)》:“帝嚳高辛者,黃帝之曾孫也”(28)(西漢)司馬遷:《史記》(第一冊),第13頁。。
本節(jié)剖析這五位天神的同一性問題,是為了后文闡釋帝嚳的神話和神格作鋪墊。因為這些天神被分化和歷史化后,他們往往只繼承了原始天神的部分神跡和神格,這也是后世為了區(qū)隔他們的不同身份而做的有意識汰選,現(xiàn)在我們知道了原委,便可將這些不同名但實為一神的大神們的神跡和神格歸并到一起,才可還原出原始天神的完整神跡和神格。例如帝俊的太陽神和月神神格、帝舜的“重瞳子”(29)(西漢)司馬遷:《史記·項羽本紀(jì)》,第338頁。實即“四目”問題,帝舜名“重華”實即太陽神、月神神格問題等等,都可以歸并到帝嚳身上做統(tǒng)一的神話和神格分析。詳見下文。
如同第二節(jié)所列五位天神實為一神,這里所列的五位“歷史人物”,也實為一人(神)。當(dāng)然,流行歷史知識是將他們當(dāng)做歷史人物的,但我們認(rèn)為他們?nèi)允巧?,在輩份上正是上?jié)所述天神之子。下面做扼要討論。
先看商契和倉頡。倉頡又稱蒼頡。關(guān)于漢字的起源,有所謂“倉頡造字”說,這已是婦孺皆知的典故。因此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里,倉頡的名氣很大,有關(guān)他的文獻(xiàn)記載和傳說也很多。但都是戰(zhàn)國以來才突然出現(xiàn),之前未見任何記錄。戰(zhàn)國兩漢及唐代記錄扼要引述如下:
《荀子·解蔽》:“好書者眾矣,而倉頡獨傳者,一也。”(30)(戰(zhàn)國)荀況著,蔣南華等注譯:《荀子全譯》,貴州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452頁。
《韓非子·五蠹》:“昔者蒼頡之作書也,自環(huán)者謂之厶,背厶謂之公?!?31)(戰(zhàn)國)韓非著,張覺譯注:《韓非子全譯》(下),貴州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1044頁。
《呂氏春秋·審分覽·君守》:“奚仲作車,蒼頡作書,后稷作稼,皋陶作刑,昆吾作陶,夏鯀作城,此六人者,所作當(dāng)矣。”(32)(戰(zhàn)國)呂不韋門客編撰,關(guān)賢柱等譯注:《呂氏春秋全譯》,貴州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591頁。
《淮南子·本經(jīng)》:“昔者倉頡作書,而天雨粟,鬼夜哭?!?33)(西漢)劉安等著,許匡一譯注:《淮南子全譯》,貴州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420頁。
《說文解字·序》:“黃帝之史倉頡,……初造書契。”“倉頡之初作書,蓋依類象形,故謂之文;其后形聲相益,即謂之字。”(34)(漢)許慎撰,(清)段玉裁注:《說文解字注》,中州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753-754頁。
《春秋元命苞》:“倉帝史皇氏名頡,姓侯岡,龍顏侈哆,四目靈光,實有睿德,生而能書。及受河圖錄字,于是窮天地之變,仰觀奎星圓曲之勢,俯察龜文、鳥羽、山川、指掌而創(chuàng)文字,天為雨粟,鬼為夜哭,龍乃潛藏?!?35)(清)趙在翰輯:《七緯》下,中華書局,2012年,第421頁。
唐代徐堅《初學(xué)記》卷二十一:“易曰‘上古結(jié)繩以治,后世圣人易之以書契’”,又“蒼頡造文字,然后書契始作,則其始也?!?36)(唐)徐堅等著:《初學(xué)記》(下),中華書局,1962年,第505頁。
總結(jié)起來,倉頡又稱倉帝,四目,有睿德、一生下來就能書寫,文字契刻便始于他。且他造字有向天上的奎星也即魁星(筆神、智慧神)學(xué)習(xí),也有向地上的龜文學(xué)習(xí)云云。
關(guān)于商契和倉頡的關(guān)系,我只看到陳夢家先生80多年前的討論,他認(rèn)為商契即倉頡。理由是他發(fā)現(xiàn)《國語·鄭語》“商契能和合五教,以保于百姓者也”是“商”“契”連稱的,而商契可音轉(zhuǎn)為倉頡,他舉了一些古音之例,如古音契、頡極近,《爾雅·釋鳥》有“倉庚,商庚”的解釋,《夏小正》“二月有鳴倉庚,倉庚者商庚也”,這里“倉”便通于“商”云云。(37)陳夢家:《商代的神話與巫術(shù)》,第60頁。皆頗有說服力,但筆者仍覺證據(jù)還不夠,我這里另從其他方面增加一些證據(jù)。
首先,看二者與文字的關(guān)系。倉頡造字神話已見前引,商契與文字刻寫的關(guān)系也見于上文對“卨”“禼”“契”三字的分析。因此倉頡和商契都是書契文字的發(fā)明者,是造字之神,是筆神。此同點一。
其次,商契有玄王之稱,如《詩經(jīng)·商頌·長發(fā)》:“玄王桓撥,受小國是達(dá),受大國是達(dá),率履不越”。毛傳:“玄王,契也”(38)林義光:《詩經(jīng)通解》,中西書局,2012年,第437頁。?!秶Z·周語》下:“玄王勤商,十有四世而興”。韋昭注:“玄王,契也”(39)徐元浩撰,王樹民、沈長云點校:《國語集解》,中華書局,2019年,第140頁。?!盾髯印こ上嗥罚骸捌跣?,生昭明,居于砥石遷于商”(40)(戰(zhàn)國)荀況著:《荀子全譯》,第522頁。。這都是商契稱玄王的例子。對于契為何稱玄王,我們放在第四節(jié)作解,這里是要將“玄王”與倉頡的另名“倉帝”作比。玄和倉均為“黑”義,王和帝都是世界之主之意。(41)帝也有天帝之意,玄王和倉帝,實際都是天神,有人間之主之意,是神話歷史化的結(jié)果。因此二者是一個意思,指一位神道。此同點二。
再次,倉頡有四目之特異之處,這當(dāng)然是神話(42)即便將倉頡當(dāng)做歷史人物的觀點里,也認(rèn)可這是附著于歷史人物身上的神話傳說。,且這是一傳播于世界諸多古文明區(qū)的世界性神話,源頭要到西亞創(chuàng)世神話英雄馬杜克身上去找,他們的相互關(guān)系后文再做展開評述,此處不贅。商契和帝嚳沒有四目的神話,帝舜號重瞳子,是四目之意,他也即是帝嚳,似可與倉頡作些比較,但仍然有些迂回,我們還可以找到更近便的例子。那便是商周金文中的“商”字構(gòu)形。我們可看到多處金文中的“商”字(圖2),有的在表斧鑿的“辛”字兩旁分置兩目,有的則置四目,這顯然是在表達(dá)“商”字所代表的商契的身份特性,即他也有四目之特異之處。此同點三。
圖2 商周甲金文中的“商”字(43)轉(zhuǎn)引自顧萬發(fā):《“商”字新論》,第49頁。
有陳夢家先生的語音之證,加上筆者的以上三證,商契即是倉頡,應(yīng)該沒有什么問題了,那么他們所具有的神話和神格特性,就可以貫通起來梳理。
再看商契、帝摯、少皞的同一關(guān)系。文獻(xiàn)記載和學(xué)者們的相關(guān)研究都有,下面作一些摘錄引述。
《左傳》昭公十七年:“我高祖少皞摯之立也,鳳鳥適至,故紀(jì)于鳥,為鳥師而鳥名”(44)楊伯峻:《春秋左傳注》(四),中華書局,2009年,第1387頁。。這里將少皞和摯連稱,顯然認(rèn)為少皞就是摯,是一人(神)?!兜弁跏兰o(jì)》也說:“少昊帝名摯”,也有寫作“質(zhì)”,如《逸周書·嘗麥解》:“乃命少昊清司馬鳥師,以正五帝之官,故名曰質(zhì)”??梢娚侔偧瓷訇唬訇粨醇瓷訇磺?、少昊質(zhì)等。
《世本》有載“少昊名契”,郭沫若和胡厚宣則稱少皞契就是少皞摯,也即殷祖契。郭云:“少昊金天氏帝摯,其實當(dāng)即是契。古摯契同部。摯之母常儀,契之母簡狄,實系一人”(45)郭沫若:《中國古代社會研究》,第201頁。。胡厚宣亦稱:“少皞名摯,《逸周書·嘗麥解》作少昊名質(zhì)?!堵肥贰ず笥浧摺氛f‘少昊名質(zhì),是為挈’,羅蘋注,‘挈本作栔,乃契刻字’?!对姟ご笱拧ぞd》‘我契我龜’,《周禮·辀人》注引鄭司農(nóng)詩和《漢書·敘傳》集注引詩,契都作挈?!吨芏Y·菙氏》‘掌共燋契’,《儀禮·士喪禮》注引契作挈……是少皞名摯,摯即契,即殷契之契”(46)胡厚宣:《甲骨文商族鳥圖騰的遺跡》,《歷史論叢》第一輯,1964年。。如此,則少皞即帝摯即商契。
王震中認(rèn)為:“少皞摯之摯,也通作鷙。《左傳》僖公二十六年說:‘我先王熊摯有疾’,《史記·三代世表》作熊鷙?!妒酚洝ぐ坠鐐鳌氛f:‘趨時若猛獸摯鳥之發(fā)’,摯鳥即鷙鳥。《夏小正》六月:‘鷹始摯’,洪震煊《夏小正疏義》說:‘摯讀曰鷙’?!墩f文》:‘鷙擊殺鳥也’,段玉裁注:‘古字多假摯為鷙’??梢娚侔倱粗畵矗ㄗ鼹v,乃是一種厲害的鳥名”(47)王震中:《商族起源與先商社會變遷》,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10年,第22頁。。這就非常清楚地將少皞摯即是商契,與一種厲害的鳥攀上了關(guān)系。上引的《夏小正》六月的“鷹始摯”又非常清楚地將這種厲害的鳥與鷹攀上了關(guān)系。所以說,簡狄吞玄鳥卵所生之商契,也有鳥的身份,這個玄鳥,也該是鷹這樣的猛禽,而不該是戰(zhàn)國人以來所認(rèn)為的燕子。
最后我們來看“夔”?!百纭弊忠娪诩坠遣忿o(圖3),有“夔”字單用為人(神)名,也常見“高祖夔”這樣的聯(lián)稱,顯然他是商人祭祀的重要先祖之一。前輩學(xué)者對其身份有過討論,王國維認(rèn)為他就是商祖帝嚳(48)王國維:《殷卜辭中所見先公先王考》《續(xù)考》,《觀堂集林》卷九,第209-230頁。,陳夢家、徐中舒、容庚、唐蘭、楊樹達(dá)等學(xué)者則認(rèn)為是商契。陳夢家有一個總結(jié),他說:“而徐、容、楊均以為是‘禼’字,徐氏說‘以形視之,與禼為近’”(49)陳夢家:《殷虛卜辭綜述》,中華書局,1988年,第338頁。。饒宗頤釋此字為“頁”,并說讀為“禼”,經(jīng)考證后也認(rèn)為“夔”是殷之先祖契。(50)饒宗頤:《殷代貞卜人物通考》,香港中文大學(xué)出版社,1959年,第272-273頁。看來是更多學(xué)者認(rèn)為“夔”即是契。
圖3 甲骨文中的“夔”及“高祖夔”等字
筆者贊同高祖夔即是商契,還可貢獻(xiàn)兩點理據(jù)。其一,卜辭“夔”字字形甚多,總體特點是人形側(cè)身歧首獨足而立,有的手持一斧鑿形物件(圖4-4、5),蘇雪林釋其為“鍥刀”(52)蘇雪林:《屈原與〈九歌〉》,武漢大學(xué)出版社,2007年,第189頁。,可從。此鍥刀,當(dāng)然可用來比附商契的“契”字右上角的刻刀。此同點一。其二,隸定后的“夔”字,左上之“止”當(dāng)是為顯示“夔一足”而縮上去的一足,右上是“巳”字,“巳”即蛇,蘇雪林疑其是筆,即蛇筆或蛇形筆,如同希臘風(fēng)神、神使赫爾墨斯的蛇棒,(53)蘇雪林:《屈原與〈九歌〉》,第189頁。很有見地。這當(dāng)即是蛇筆,因此它仍可比附商契的刻字鍥刀。此同點二。證“夔”即“契”,也很好地解釋了為何甲骨卜辭中只有“夔”卻沒有“契”。這樣,有關(guān)“夔”的神話,我們就放在下節(jié)討論商契的神話神格時合并討論。
圖4 甲骨文中的各形“夔”字(54)轉(zhuǎn)引自蘇雪林:《屈原與〈九歌〉》,第189頁。
關(guān)于商祖嚳、契的神話,東周秦漢文獻(xiàn)有記錄傳世,卜辭和金文也能發(fā)現(xiàn)極少記載。出土及傳世的部分龍山文化和殷商文化玉石器上的鷹伴人首紋飾,是一種極為寶貴的圖像神話,但筆者已另作專文《古玉上的“鷹伴人首”造型與商祖神話》予以討論。此處僅就文獻(xiàn)部分展開。
《詩經(jīng)·商頌·玄鳥》:“天命玄鳥,降而生商,宅殷土茫?!?。毛傳:“春分玄鳥降,湯之先祖,有娀氏女簡狄配高辛氏帝,帝率與之祈于郊禖而生契”。鄭箋:“天使鳦下而生商者,謂鳦遺卵,娀氏之女簡狄吞之而生契,為堯司徒,有功封商”(55)林義光:《詩經(jīng)通解》,第434頁。。
《詩經(jīng)·商頌·長發(fā)》:“濬哲維商,長發(fā)其祥,洪水茫茫,禹敷下土方,外大國是疆,幅隕既長,有娀方將,帝立子生商”。鄭箋:“禹敷下土之時,有娀氏之國亦始廣大,有女簡狄,吞鳦卵而生契”(56)林義光:《詩經(jīng)通解》,第436-437頁。。
《詩經(jīng)·商頌》被認(rèn)為是春秋文獻(xiàn),是除了卜辭金文以外載及商祖卵生神話的最早傳世文獻(xiàn)。
《楚辭·天問》:“簡狄在臺,嚳何宜?玄鳥致貽,女何喜?”王逸注:“言簡狄侍帝嚳于臺上,有飛燕墮遺其卵,喜而吞之,因生契也。一云喜一作嘉”(57)(宋)洪興祖撰,白化文點校:《楚辭補(bǔ)注》,中華書局,2015年,第82-83頁。。
《楚辭·離騷》:“望瑤臺之偃蹇兮,見有娀之佚女?!P皇既受詒兮,恐高辛之先我”(58)(宋)洪興祖撰:《楚辭補(bǔ)注》,第25-26頁。。
《楚辭·思美人》:“高辛之靈盛兮,遭玄鳥而致詒”(59)(宋)洪興祖撰:《楚辭補(bǔ)注》,第114頁。。
《呂氏春秋·季夏紀(jì)·音初篇》:“有娀氏有二佚女,為之九成之臺,飲食必以鼓,帝令燕往視之,鳴若謚隘,二女愛而爭搏之,覆以玉筐,少選,發(fā)而視之,燕遺二卵北飛,遂不反。二女作歌一終,曰‘燕燕往飛’,實始作為北音”。高誘注:“帝,天也,天令燕降卵與有娀氏女,吞而生契”(60)(戰(zhàn)國)呂不韋門客編撰:《呂氏春秋全譯》,第186-187頁。。
張光直認(rèn)為:“《商頌》和《楚辭》雖然都是東周的文學(xué),其玄鳥的神話則頗可能為商代子族起源神話的原型”(61)張光直:《商周神話之分類》,第386頁。。這個神話原型大致是:簡狄是有娀氏女,因與上帝所派的玄鳥接觸而懷孕生契,契為商人始祖。懷孕的經(jīng)過不一,有說是玄鳥使簡狄懷孕(62)此說頗似希臘神話主神宙斯化身天鵝下到人間誘使麗達(dá)懷孕的故事。,有說是吞玄鳥卵使簡狄有孕。在《詩經(jīng)》中,只提到玄鳥和簡狄,既未指玄鳥是什么鳥,也未出現(xiàn)帝嚳。但到了戰(zhàn)國文獻(xiàn)《楚辭》和《呂氏春秋》中,一說玄鳥是鳳凰,一說是燕子,帝嚳(高辛)作為簡狄的配偶身份也出現(xiàn)了。這顯然都是神話的補(bǔ)充和增飾效果。《詩經(jīng)》的毛傳和鄭箋,雖提到了帝嚳及玄鳥是鳦即燕子,但毛亨、毛萇和鄭玄都是兩漢人,這顯然是受到了戰(zhàn)國文獻(xiàn)影響的結(jié)果。
帝嚳還可能有的一種形象是鵠形。鵠即天鵝,也稱白鳳。蕭兵先生在《四方風(fēng)神話》中有指出,并引前人說法,提到吳其昌曾暗示嚳有一化身為鵠(65)吳其昌:《卜辭所見殷先公先王三續(xù)考》,見呂思勉、童書業(yè)編著:《古史辨》七(下),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337頁。,何光岳認(rèn)為嚳以鵠為圖騰(66)何光岳:《東夷源流史》,江西教育出版社,1990年,第7頁。等等,但蕭先生仍然認(rèn)為證據(jù)不足(67)蕭兵:《四方風(fēng)神話》,陜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9年,第75頁。。筆者倒認(rèn)為嚳有鵠之化形是能夠成立的。其一,嚳、鵠字共有一“告”字,而“告”正是對以牛為象征并以牛為犧牲來祭祀的天帝(帝嚳)的符號表達(dá),那么在此基礎(chǔ)上,加上象征“上天”的“”符或者帝嚳化形之一的“鳥”符,形成“嚳”或“鵠”,是順理成章的。其二,嚳與鵠是疊韻詞,上古漢語中,雙聲或疊韻詞總是有義同或義近的密切關(guān)系。
再看看漢代的文獻(xiàn)。
《史記·殷本紀(jì)》:“殷契,母曰簡狄,有娀氏之女,為帝嚳次妃,三人行浴,見玄鳥墮其卵,簡狄取吞之,因孕生契”(68)(西漢)司馬遷:《史記》第一冊,第91頁。。
《淮南子·地形》:“有娀在不周之北,長女簡翟,少女建疵”。高誘注:“有娀,國名也;不周,山名也。娀讀如嵩高之嵩。簡翟、建疵姊妹二人在瑤臺,帝嚳之妃也。天使玄鳥降卵,簡翟吞之以生契”(69)(西漢)劉安等著:《淮南子全譯》(上),第256頁。。
《殷本紀(jì)》商祖神話是司馬遷對先秦文獻(xiàn)的綜合梳理,可看出理性化的修飾,但神話色彩仍在?!痘茨献印费a(bǔ)充了戰(zhàn)國文獻(xiàn)就提到過的二佚女之全名,也讓我們知道了《史記》中所說的“三人行浴”的三人,當(dāng)是帝嚳及其二妃簡狄和建疵。
商代金文能反映商祖神話的莫過于“玄鳥婦壺”,該壺銘文有“玄鳥婦”三字(圖5),壺及銘文著錄于《西清古鑒》卷十九,稱“周婦壺”,《陶齋吉金續(xù)錄》下五稱“元鳥壺”,《三代吉金文存》十二·二稱“玄鳥婦壺”,作者們多從圖騰角度,稱此當(dāng)為商人圖騰。在筆者看來,圖騰不圖騰還很難說,但它以文字的形式記錄下玄鳥神話則確定無疑。銘文中玄鳥所銜之“8”形符,可看成是“玄”字的會意,也可看成是壘著的鳥卵,下方蹲踞著的側(cè)身女性,手持一笤帚形,合為婦字,當(dāng)指簡狄。這是確定無疑的漢字,也可看成是文字畫,因為其畫面感極強(qiáng)??粗隳芟胂癯觥疤烀B,降而生商”“見玄鳥墮其卵,簡狄取吞之,因孕生契”“玄鳥致貽,女何喜?”等等商祖卵生神話情節(jié)。
圖5 “玄鳥婦”壺銘文(71)轉(zhuǎn)引自朱彥民:《商族的起源、遷徙與發(fā)展》,商務(wù)印書館,2007年,第94頁。
甲骨金文所及商祖神話內(nèi)容雖少,但它們以物證的形式將商祖神話存在時間提到了商代晚期。比起《詩經(jīng)》上的記載早了至少600年。當(dāng)然,若將筆者也曾討論過的龍山文化鷹伴人首玉佩及玉錛等所反映的商祖神話也計算進(jìn)來(72)宋亦簫:《古玉上的“鷹伴人首”造型與商祖神話》,《美術(shù)研究》2021年第4期。,則商祖神話可早至龍山文化時期,完全就是跟先商文化一并興起,且完整表現(xiàn)了商祖神話的興衰起落歷程。
下面討論嚳、契父子神的神格。并與西亞和希臘神話作適當(dāng)比較。
先看帝嚳。
雷神和戰(zhàn)神。徐山在《雷神崇拜》中討論過“告”字,并說祰祭的對象就是天上的雷神,但他只提到雷神是龍,是帝,沒有提到是帝嚳,通過我們在第一節(jié)分析過的“嚳”字,可知作為天神的帝嚳,正該是祰祭的對象,如果徐山的分析不誤,帝嚳就該是雷神。徐山說雷神是龍,而帝嚳的符合者太暤與龍恰有對應(yīng)關(guān)系,如《淮南子·天文》:“何謂五星?東方,木也。其帝太皞,其佐句芒,執(zhí)規(guī)而治春。其神為歲星,其獸蒼龍”(73)(西漢)劉安等著:《淮南子全譯》(上),第114頁。。這里面就提到天帝太皞的寵獸是蒼龍,而天神與寵獸之間往往就是化身、變形的關(guān)系。此外,嚳(太皞)的兒子夔(契)也有龍形的記載,如《說文解字》:“夔,神魖也。如龍,一足”(74)(東漢)許慎撰:《說文解字》,(宋)徐鉉校定,中華書局,2013年,第107頁。。神人父子同形,也可反襯帝嚳具龍形。
還有其他證據(jù),即帝嚳的另一名稱“高辛”和“商”字所體現(xiàn)的雷神神話。高辛之“辛”和“商”字上部的“辛”字,是錛鑿斧類武器之形,而雷神所執(zhí)武器,正是這類工具(圖6)。雷神又往往兼為戰(zhàn)神,如西亞神話中的馬杜克、希臘神話中的宙斯,以及所謂的夏人始祖實際是始祖神的大禹,他們是雷神,同時又是戰(zhàn)神。張立東在作出“商”是“鉞在祭幾之上”的新釋時,列舉了歐亞大草原上的斯基泰人和匈奴人祭祀青銅短劍的禮俗。斯基泰人在所設(shè)軍神阿列斯的祭祀場,用樹木枝干堆成薪堆,其上置一方形祭臺,祭臺上置一把作為阿列斯化身的短劍。這里的軍神也就是戰(zhàn)神。匈奴人崇拜戰(zhàn)神“徑路神”,“徑路”就是短劍的音譯,徑路神就是以短劍為化身的戰(zhàn)神。因此他推斷“商”字也是這種祭祀以鉞為化身的戰(zhàn)神的禮儀場景(75)張立東:《鉞在祭幾之上:“商”字新釋》,第121-127頁。。除了我們將“商”字上部的“辛”字釋為錛鑿斧之類,而與鉞稍有不同,但我們認(rèn)為“商”字是祭祀戰(zhàn)神的禮儀場景是很可取的。因此,“商”字和“高辛”之名確可作為帝嚳為戰(zhàn)神的證據(jù)。
圖6 持雷公錘斧之雷公像(76)轉(zhuǎn)引自顧萬發(fā):《“商”字新論》,第52頁。
風(fēng)神。蕭兵先生在《四方風(fēng)神話》里對殷墟甲骨卜辭中的四方風(fēng)名相關(guān)問題做了梳理和討論,他認(rèn)為甲骨文字“風(fēng)”通“鳳”,因此四方風(fēng)也是四方鳳,且以四方神鳥(即鳳鳥)來表示四方,而這些鳳鳥也成為了四方風(fēng)神。蕭先生認(rèn)為鳳鳥最早的母型是鷹鷲,后來又加進(jìn)去了雉雞、孔雀等形象。最關(guān)鍵的是,蕭先生發(fā)現(xiàn),四方鳳鳥與殷商祖先神有一種對應(yīng)關(guān)系,并大致擬出了四方鳳(神鳥)所對應(yīng)的殷商祖先神,分別是東方玄鳥(摯鳥)對應(yīng)帝俊(帝嚳)和商契,南方昏鳥(鴟鸮)對應(yīng)上甲微(或王亥),西方雉鳥對應(yīng)后羿,北方信天翁(或鷸鳥)對應(yīng)伯益等等(77)蕭兵:《四方風(fēng)神話》,第236-237頁。。這部大著給筆者啟發(fā)極多,轉(zhuǎn)引的上述觀點中,蕭先生認(rèn)為帝嚳和商契,對應(yīng)了玄鳥的形象,還是東方的風(fēng)神且是四方風(fēng)神神主。筆者完全贊同,現(xiàn)一并引在這里。后文討論商契的神格時,其風(fēng)神神格便不再討論。
木星神。木星神是所謂五星神話中的五星神之一,源自西亞,屈原《九歌》中的十神便有五星神,分別是木星神東皇泰一、水星神河伯、土星神湘君、金星神湘夫人、火星神國殤(78)蘇雪林:《屈原與〈九歌〉》,第144-277頁。,中國上古另以五色總結(jié)的五色帝也是,即木星神青帝、水星神黑帝、土星神黃帝、金星神白帝、火星神赤帝或炎帝,所以所謂五帝,其實是五星神,中國古人將他們歷史化后,才被后人當(dāng)作了歷史人物。除了東皇泰一,蘇雪林分析過大禹也是木星神(79)蘇雪林:《屈原與〈九歌〉》,第167-169頁。,筆者卻發(fā)現(xiàn),帝嚳也是。證據(jù)之一,前引《淮南子·天文》說“何謂五星?東方,木也。其帝太皞”,明確指出,五星神中的木星神位在東方,其名太皞,太皞就是帝嚳。因此這是最直接的證據(jù)。證據(jù)之二,五星神被配五行、五方和五色,木星神位在東方,其寵獸也即自己的化身為蒼龍,而帝嚳正具龍形,便與木星神又重合在一起了。證據(jù)之三,帝嚳有以“木德治世”之說(80)(三國)曹植:《帝嚳贊》,《曹子建集》,中國書店,2018年,第124頁;張聞玉等編著:《夏商周三代事略》,科學(xué)出版社,2017年,第277頁。,所謂木德,雖是五行之說,但正是木星神所具性質(zhì)。證據(jù)之四,由“高辛”和“商”字所具錛鑿斧類武器乃為雷神帝嚳之象征,而木星神正是持這類武器,如大禹執(zhí)鏟,馬杜克也持巨鏟,宙斯所執(zhí)雷霆都是。證據(jù)之五,木星神往往有四目,如馬杜克是雙面四目,帝嚳雖未有直接文獻(xiàn)證據(jù),但他的符合者帝舜號“重瞳子”,正是四目之意。證據(jù)之六,帝嚳是東夷人的天帝,在世界神話中,天帝做為最高神,往往由木星神承擔(dān),如西亞神話中的馬杜克、希臘神話中的宙斯,他們都是木星神,同時也是最高神。
分析至此,可以來解釋一下《詩經(jīng)·商頌·長發(fā)》中的“洪水茫茫,禹敷下土方”這句話,《長發(fā)》整篇都是在歌頌商祖的輝煌歷史,為何突然冒出一句講述夏祖大禹的神話來呢?我的理解是,一方面說明到春秋時大禹治水神話深入人心,也影響到商遺民的宋人,另一方面,或許在揭示大禹和帝嚳有同等角色和神職,他們都是天帝所遣之神,是手執(zhí)巨鏟或雷斧的木星神和雷神,因此二者是二而一、一而二的關(guān)系。這或許就是《商頌》中出現(xiàn)夏禹的原因。
日月神。日神和月神神格主要顯現(xiàn)于帝嚳的符合者帝俊和帝舜身上。
先看《山海經(jīng)》對帝俊的描述?!渡胶=?jīng)·大荒南經(jīng)》:“羲和者,帝俊之妻,生十日”?!渡胶=?jīng)·大荒西經(jīng)》:“帝俊之妻常羲,生月十有二”。《山海經(jīng)·大荒東經(jīng)》:“有中容之國,帝俊生中容。……有山名曰壑明俊疾,日月所出,有中容之國”。這三段引文都跟帝俊有關(guān),他能與其妻子羲和生出十個太陽、常羲生出十二個月亮,他所生的中容之國,有日月所出的壑明俊疾山,等等,這都體現(xiàn)了他的日月神性。當(dāng)然,他的妻子羲和當(dāng)也有日神性,常羲也即常娥,當(dāng)也有月神性,因為神話里的人物,其神格往往是夫妻互通、父子相繼。帝舜的日月神性體現(xiàn)在他的名字上,他又名“重華”,筆者的理解,“重華”正是日月輝映、雙重光華之意。與他的另一特征即“重瞳子”還不一樣,后者只表示他有四目。
樂神。在帝嚳的事功中,文獻(xiàn)有載他制樂器,作樂曲。命咸黑、柞卜為樂官,制作鼙鼓、笭、管、塤、簾等新樂器,創(chuàng)作《九招》樂曲等等(81)張聞玉等編著:《夏商周三代事略》,第278頁。。如《呂氏春秋·古樂篇》:“帝嚳命咸黑作《聲歌》——《九招》《六列》《六英》”,同篇中還講到帝嚳的符合者帝舜與音樂的關(guān)系,如“帝舜乃令質(zhì)修《九招》《六列》《六英》”(82)(戰(zhàn)國)呂不韋門客編撰:《呂氏春秋全譯》,第162、164頁。?!痘茨献印镎摗芬舱f:“舜《九韶》”。
關(guān)于舜與音樂的關(guān)系,比之嚳更多。陳泳超在他的著作《堯舜傳說研究》中辟專章作了詳細(xì)考證,從討論其父瞽瞍(叟)之名所具有樂官性質(zhì),瞽瞍、帝舜父子以“以音律省土風(fēng)”,舜改五弦之瑟為二十三弦之瑟,“象往入舜宮,舜在床琴”“舜……其為天子也,被袗衣,鼓琴”等記載舜善鼓琴的文獻(xiàn),舜彈五弦歌《南風(fēng)》的傳說等等(83)陳泳超:《堯舜傳說研究》,南京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0年,第156-178頁。,作者雖只將舜作為歷史人物以討論他與音樂的密切關(guān)系,但我們知道舜實際是東夷人的上帝,因此他與音樂的密切關(guān)系可看成是具有樂神之神格。當(dāng)然,帝嚳之子夔(契)的樂神性也非常濃烈,這顯然也是父子神格相繼的結(jié)果,我們將在討論契的神格時再具體分析。
下面討論商契的神格。
筆神和智慧神。筆神和智慧神主要體現(xiàn)于商契和他的合者倉頡和夔的身上?!捌酢弊炙鶐е豆P、“卨”“禼”字所體現(xiàn)的龜甲占卜等巫術(shù)行為,倉頡造字神話和“夔”字所帶之蛇筆,都指向了商契的筆神神格。后代的民間故事“魁星點斗”和“獨占鰲頭”,講的都是魁星獨足站在鰲魚頭上,他手持一筆,點中誰,誰就能科舉高中(圖7)。如是古代中國到處建有魁星樓(閣),士子們無不頂禮膜拜。此“魁星”同于“夔”,其實是筆神這一神話母題的后代演繹。同時,文字的發(fā)明創(chuàng)造被視為最重大最智慧的創(chuàng)造,有人統(tǒng)計,古代重要的大發(fā)明,差不多全出于帝嚳(帝俊)的子孫(84)王震中:《商族起源與先商社會變遷》,第16頁。。因此,商契也是智慧神。其實在世界神話中,水神都兼任筆神和智慧神,如西亞神話中的水神、水星神哀亞、尼波,希臘神話中的水神赫爾墨斯及普羅米修斯等等都是。他們的造型中往往也手握筆或蛇形筆或者鍥刀等等。商契也正是水神,見下文分析。
圖7 清雍正粉彩“獨占鰲頭”紋筆筒(85)陳曉軍、凌忠明:《古瓷話祥瑞》,故宮出版社,2012年,第175頁。
水神和水星神。在世界神話中,水神與水星神往往互兼,如西亞神話中的哀亞、尼波,《九歌》中河伯等等。商契、倉頡和夔,都有一定程度的水神和水星神神格體現(xiàn)。
先看水神神格。《山海經(jīng)·大荒東經(jīng)》:“東海中有流波山,入海七千里。其上有獸,狀如牛,蒼身而無角,一足,出入水則必風(fēng)雨,其光如日月,其聲如雷,其名曰夔”(86)袁珂譯注:《山海經(jīng)譯注》,貴州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271-272頁。。這段話值得分析的地方非常之多。夔在海中七千里,能出入水,能帶來風(fēng)雨等等,他當(dāng)然是水神、海神,完全可比希臘海神波塞冬。其狀如牛,這牛形形象與其父帝嚳也具牛形相同,這是神人父子往往同形的現(xiàn)象?!吧n身”之“蒼”,指“黑”,而五行中水色黑,也與商契有“玄王”之稱、倉頡之“倉”也為黑等同一,都指向他們的水神性。這段話中的“其光如日月,其聲如雷”所體現(xiàn)的日月神、雷神神格,是夔之父輩神的神格,因父子往往神格相繼,便體現(xiàn)在了夔的身上。
再看水星神神格。五星神所依傍的五大行星,與五行、五方和五色相配,其中水星在五行中屬水,五方中為北方,五色中屬黑?!毒鸥琛分械乃巧袷呛硬?,東夷和商人的水星神當(dāng)是其始祖商契。當(dāng)然,在世界神話中,水星神往往成為世界的創(chuàng)造主和民族始祖,如西亞神話中的水星神哀亞,齊地八神中的天主(87)蘇雪林:《我研究屈賦的經(jīng)過》,《屈賦論叢》,武漢大學(xué)出版社,2007年,第11頁。等等。所以作為商人始祖的商契,為水星神便不是孤例。
樂神。商契的樂神性集中在他的符合者夔的身上。很多典籍載有夔的樂官職能,我們恢復(fù)夔的神格,便知這些樂官職能,正是他的樂神神格的體現(xiàn)?!秴问洗呵铩げ靷鳌罚骸拔粽咚从詷穫鹘逃谔煜?,乃令重黎舉夔于草莽之中而進(jìn)之。舜以為樂正。夔于是正六律,和五聲,以通八風(fēng),而天下大服”(88)(戰(zhàn)國)呂不韋門客編撰:《呂氏春秋全譯》,第850頁。。《尚書·堯典》:“帝(舜)曰:‘夔,命汝典樂,教胄子……’夔曰:‘於!予擊石拊石,百獸率舞’”(89)屈萬里:《尚書集釋》,中西書局,2014年,第27頁。?!洞蟠鞫Y記·五帝德》:“夔作樂,以歌籥舞,和以鐘鼓”(90)(清)王聘珍撰:《大戴禮記解詁》,第123頁。。這些記載,足以讓我們相信夔也即契具有樂神的神格。商契的樂神神格,也讓我們想到了希臘神話中的水神、水星神赫爾墨斯,后者是七弦琴的發(fā)明者,與太陽神阿波羅都是希臘神話中的樂神。
上文分析了天帝帝嚳和其神子商契的諸般神格,也隨手將西亞和希臘相關(guān)神話人物作了一些比附。這里不妨再作一番通盤的比較,并回應(yīng)一下這種中外神話人物奇妙類同關(guān)系的歷史動因。
西亞神話中的馬杜克和尼波,希臘神話中的宙斯和赫爾墨斯,是兩對父子神,其中父神都是木星神、雷神、風(fēng)神、神主,子神則是水星神、水神、風(fēng)神、筆神和智慧神,赫爾墨斯還是音樂神,當(dāng)然他們有的還有其他一些神格,如尼波和赫爾墨斯都是神之使者,赫爾墨斯還是行路神等等,因不需要拿來作比,便不多敘。
圖8 宙斯化身公牛誘拐歐羅巴神話圖石制盤(91)希臘神話圖石制盤(誘拐歐羅巴),屬公元前2世紀(jì)-公元1世紀(jì),是犍陀羅地區(qū)貴霜王朝之前流行的一種裝飾盤,盤中一般以雕刻希臘神話故事為主。此盤中刻有變成牡牛的宙斯誘拐腓尼基公主歐羅巴的場面?,F(xiàn)藏于日本平山郁夫絲綢之路美術(shù)館。
帝嚳和商契,也是一對父子神,其中帝嚳是雷神、戰(zhàn)神、風(fēng)神、木星神和天帝,商契則是筆神、智慧神、風(fēng)神、水神、水星神和樂神,中外三對父子神,完全可一一對應(yīng),還不止此,天帝宙斯有很多人形以外的化身形象,例如牛形(圖8)(92)宙斯曾化身一只金黃色的牡牛誘拐腓尼基公主美少女歐羅巴。、鷹形(圖9)(93)宙斯曾化身蒼鷹誘攫美少年特洛伊王子伽倪墨得斯(Ganymede)。蒼鷹便一直成為宙斯的寵禽,西方常見青春女神赫柏喂食扮成老鷹的宙斯的油畫。、天鵝形(圖10)(94)宙斯的天鵝化形出現(xiàn)于希臘神話中有名的“麗達(dá)與天鵝”故事中。,帝嚳也恰恰具有牛形、鷹形、鵠(天鵝)形等化身。在古希臘的雅典,每年最后一月有一個思奇羅佛利亞節(jié)(Skirophoria),人們會屠宰一只公牛獻(xiàn)給宙斯(95)[美]普鳴:《成神:早期中國的宇宙論、祭祀與自我神化》,張常煊、李健蕓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20年,第104頁。。而帝嚳之“嚳”字,正是以牛為犧牲獻(xiàn)祭給上帝“嚳”的文字寫照,說明商族對其祖神也是天帝的帝嚳,同樣有以牛為犧牲的獻(xiàn)祭活動。馬杜克或尼波常以混沌孽龍為座騎(圖11),其實座騎也是他們自己的化身,而帝嚳和他的神子夔,也具龍形。這一切難道都是巧合嗎?有如此嚴(yán)絲合縫的巧合存在嗎?
圖9 青春女神赫柏與扮成老鷹的宙斯油畫(96)古斯塔夫-阿道夫·迪亞茲(Gustav-Adolphe Diez,生卒年不詳):《赫柏與扮成老鷹的宙斯》(Hebe with Jupiter in the Guise of an Eagle),油畫,1820-1826年,183 × 131厘米,藏于荷蘭阿姆斯特丹國家博物館。
我們當(dāng)然不認(rèn)為這些僅是巧合,而是遠(yuǎn)古便已存在的神話和文化交流的結(jié)果。這方面的研究,集大成者有蘇雪林先生,她的四大部專著總稱《屈賦新探》,討論了中外神話和文化在極早期的交流情形,讀者諸君閱后,定會對筆者上面的比較分析不以為忤,反多了了解之同情。筆者自己近年也做過一些早期中外文化交流的探討(97)宋亦簫:《西王母的原型及其在世界古文明區(qū)的傳衍》,《民族藝術(shù)》2017年第2期;《大汶口文化和良渚文化刻符中的昆侖形象》,《民族藝術(shù)》2018年第3期;《良渚文化神徽為大禹騎龜說》,《民族藝術(shù)》2019年第4期;《“玄武”龜蛇形象的神話解讀》,《神話研究集刊》第二集,巴蜀書社,2020年,第57-69頁。,如果有這些早期中外文化交流的認(rèn)識為基礎(chǔ),嚳、契神話與馬杜克、尼波父子;宙斯、赫爾墨斯父子神話的雷同,便很好理解了。至于這三者之間的源流關(guān)系,需要做更細(xì)致的研究才好做出準(zhǔn)確的結(jié)論,依據(jù)這三處神話起源、流播時間和各自的地理位置,可大致推測西亞馬杜克父子神話最早,是源頭,希臘宙斯父子神話和中國嚳、契父子神話都是流,但也不排除二流之間的再度交流(98)筆者在研究楚文化中的域外文化因素時,便有發(fā)現(xiàn)中希神話和文化交流的現(xiàn)象。參見宋亦簫:《楚文化中的域外文化因素研究》,長春出版社,2015年。。
圖10 “麗達(dá)與天鵝”大理石石雕(99)該石雕收藏于雅典國家考古博物館,公元二世紀(jì)作品。
圖11 西亞石刻上的馬杜克乘坐混沌孽龍(100)蘇雪林:《屈原與〈九歌〉》,第157頁。
最后還值得一論的是由商契之名所帶來的文字起源問題。甲骨文中的“夔”既是商始祖契,“夔”“契”二字又都體現(xiàn)了刻字和書寫之行為,那是否說明,漢字不止從殷商晚期才出現(xiàn),在先商時期,即商族起源的時候,它們就出現(xiàn)了呢?這個問題很難下判斷,因為嚳、契傳說,畢竟只是神話,已經(jīng)掌握了文字的殷商后期人,完全可以以神話的形式,追想其先祖便已發(fā)明文字,并以表示文字起源的“夔”“契”等字來稱呼他們想像的始祖神。但是,考古上已發(fā)現(xiàn)的東夷骨刻文(101)劉鳳君:《昌樂骨刻文》,山東畫報出版社,2008年;劉鳳君:《壽光骨刻文》,山東畫報出版社,2010年;丁再獻(xiàn):《東夷文化與山東:骨刻文釋讀》,中國文史出版社,2012年。,又將這種可能性推到我們面前。希望加強(qiáng)對山東骨刻文的研究, 以便找到這種“文字”與甲骨文的相關(guān)或不相關(guān)性。
帝嚳、帝俊、帝舜、高辛、太皞以及商契、倉頡、帝摯、少皞、夔這兩組共十位所謂歷史人物,經(jīng)過前輩學(xué)者們的精心探求,發(fā)現(xiàn)他們每組實際是一人,而不是五人,且他們實際是天神,他們變?yōu)椴煌臍v史人物是神話歷史化的結(jié)果。而且在神話歷史化、天神變?yōu)闅v史人物的過程中,出現(xiàn)了人物事跡和性格的分化,今天我們在恢復(fù)他們的神話和神格的過程中,需要把分化了的事跡和人物性格又再度拼合起來,歸還給曾被歷史化和分化的那位天神,也即父子神帝嚳和契。
嚳、契的神話,主要見于東周兩漢文獻(xiàn),如《詩經(jīng)》《楚辭》《呂氏春秋》《史記》《淮南子》等等,往上追溯,還可在甲骨文和金文中看到少量神話的影子,如嚳、契被當(dāng)作天神和祖神致祭、“玄鳥婦壺”銘文呈現(xiàn)的文字畫所描述的“天命玄鳥,降而生商”神話圖像等等,這就將商祖誕生神話以實物證據(jù)的形式追溯到了商代的殷墟時期,再往上,還可追溯到龍山文化時期,有諸多鷹伴人首玉佩和玉錛為證,因此,商祖嚳、契神話,當(dāng)完整伴隨過商人文化的始終。
嚳、契作為商人的天帝和祖神,有諸般神格。帝嚳是雷神和戰(zhàn)神、風(fēng)神、木星神、日月神和樂神,商契是筆神和智慧神、水神和水星神、風(fēng)神、樂神,因二者是父子神,還往往在神形和神格上同形同性。如嚳、契可能均有的牛形、鷹形、鵠形和龍形,他們均手持錛鑿,在帝嚳為雷神武器,在商契為刻字鍥刀,他們均為樂神等等。
嚳、契父子神與希臘父子神宙斯和赫爾墨斯、西亞巴比倫父子神馬杜克和尼波,有驚人的雷同之處,如父神均為雷神、戰(zhàn)神、風(fēng)神和木星神,子神均為筆神、智慧神、水神和水星神還有風(fēng)神、樂神,宙斯有牛形、鷹形、天鵝形等諸多變形,帝嚳也有牛形、鷹形和鵠形,馬杜克和尼波都有乘他們自己的化身也即混沌孽龍的神話,嚳、契父子也有龍形之記載等等。這樣的“巧合”,其實不是巧合,而是在極早期就存在中外神話和文化交流的結(jié)果。初步判斷,西亞巴比倫馬杜克、尼波神話是源,希臘宙斯、赫爾墨斯神話和商代帝嚳、商契神話是流,但也不排除二流之間的橫向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