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氣晴朗的日子,游客從四面八方走來,駐足抬頭仰望銅塔,眼里透出藍,那是湖水在天空上的倒影染成的。他們不用問路,篤定地繞著塔轉(zhuǎn)起圈來,或者向塔上攀去,仿佛銅塔是插在島上的吸鐵石。這座島叫北斗島,是青銅文化旅游區(qū),島上很多東西是金黃色的銅澆鑄的,比如青銅博物館里的鼎鐘、大街小巷的雕塑、銅街上兜售的工藝品,如果有人在島上遇到一只雞、一頭羊、一匹馬,那肯定也是銅質(zhì)的。島上游客不多不少,他們踩得島微微發(fā)顫,卻沒向湖里沉去。
我是島上的保安,自打這座島從蘆葦瘋長的荒島變身為銅雕林立的景區(qū)后,就一直守在銅塔下的銅神廣場上。與我一起站崗放哨的是兩個披著甲胄的青銅武士,都是銅鑄的,持著戈矛。游客會跟他們舉止親密地合影,卻忽略了我的存在,似乎我才是銅像。我只有不時地活動著四肢,向風中搖擺的樹學習。我會毫無表情地捕捉一張張游客的臉,或盯著對面的銅塔出神,看塔頂飄過一朵又一朵云。那銅塔高九層,有人說它是鎮(zhèn)島之寶,若沒有它島會沉入湖里的;有人說它是觀光塔,是讓游客登高眺遠的——我真不知該聽誰的。游客永遠是陌生的,他們南腔北調(diào),各有各的故事,可在我眼里并不新鮮。我見過一個頭發(fā)花白的老頭兒滿臉忿然地說:“騙子!全都是騙子!那青銅博物館里的青銅器不是文物,都是膺品!你們以為把銅器鍍上銅銹綠就能弄假成真了嗎?”——看上去像是神經(jīng)病。我見過一個大腹便便的男人躊躇滿志地說:“這座島是好地兒,我要把這片沙灘租下來,辦個湖邊浴場!你們想想看,一個女人赤條條地在湖里洗澡,像不像魚?”——聽上去像是養(yǎng)魚大戶。我還總看見一個穿著黃馬甲的男孩,騎著電單車穿來穿去,也許是往返電影院之間送膠片的人。我不曉得那些游客為什么來島上游玩,難道島上有什么秘密的風景?我對游客熟視無睹,就像是患了職業(yè)厭倦癥。作為保安,這么多年我只抓過正在行竊的小偷一位,幫女游客找過寵物犬一只,送老年癡呆的游客回酒店三次。
當然,北斗島上偶爾也會有驚心動魄的事件發(fā)生。某個黃昏,一輛紅色消防車閃著紅燈呼嘯而來,數(shù)個消防隊員跳下車,有條不紊地在塔下墊起一層又一層氣墊。聽說有個家伙要從塔頂跳下來,氣墊就是為他做自由落體運動準備的。塔下很快聚集起一堆人,他們交頭接耳地討論跳塔人自殺的原因,是失戀、破產(chǎn)還是抑郁癥,說得都很有道理。他們等了許久,沒有如愿以償?shù)匾姷饺擞皬乃巷h下來,直到消防隊員用擔架把一位清潔工塞進車里駛遠才失望地散去。那個清掃廣場的老頭兒一直在警報聲中捂著心臟,皺著臉望著塔頂,終于昏厥了。可傳說中的跳塔人始終沒有露面,也許那家伙跳到天空里了吧。
無風時,銅塔上的云會一動不動,像是凝在塔頂上,可總會有風的。這天早晨,濕濕的霧氣慢慢退回湖里,風就來了。我剛上班,看見一個胖墩墩的婦人推著嬰兒車而來。她不知怎么一失手,嬰兒車便自己蹦蹦跳跳地向湖邊沖去。婦人一邊一步三跳地追著車,一邊驚叫,就像是肥碩的白天鵝。我嚇得臉發(fā)白,趕忙追上去抓向嬰兒車。萬幸,我抓住了,可車里一只只西瓜蹦了出來,落進了湖里。
沒看見嬰兒,我生氣了,轉(zhuǎn)身瞪著氣喘而來的胖婦人吼:你他媽的玩什么啊!
胖婦人不看我,對著湖水喊:我的西瓜,我的西瓜?。?/p>
我氣洶洶的:你怎么用嬰兒車裝西瓜!
胖婦人轉(zhuǎn)過臉:怎么啦?誰規(guī)定嬰兒車不能裝西瓜了?
我氣得說不出話來。
半晌,胖婦人喊了聲我的小名,彎起眉毛笑了:是你??!你果然在島上做保安?。?/p>
我怔怔地看著她,半晌才認出她是曾經(jīng)的發(fā)小,臉上的肌肉便松動了:元芳,你……來島上做什么?
胖婦人低下聲:有人說在這座塔上看見我哥的人影了,我來找他的。
我訝然:你哥?他……回來了?
胖婦人的眼睛亮了亮:也許吧。
我抬頭看向身邊的銅塔,目光越飄越遠。這真是個意外,我忽然有些想念那個叫元寶的家伙了。
隔著湖水,仿佛隔著時光。北斗島的湖對岸有一座國營銅礦,那兒曾聚集著以開采銅礦為業(yè)的人,他們頭戴礦燈帽,身穿帆布工裝,坐罐車鉆入大地的深處采礦不休,終于把地下的銅礦石采空了。礦山因資源枯竭關(guān)閉后,工人們紛紛外出討生活,紅磚家屬樓攀上了野藤蔓,沿街的機關(guān)大樓、小學校、衛(wèi)生所、郵電所次第關(guān)上銹鐵門,礦工俱樂部、燈光籃球場成了向老人販賣保健品的場地。礦山衰落了,可湖中的荒島卻興了起來,那座由嶺上的井架、地下的井巷和地面上的街道組成的礦山,似乎就是北斗島的倒影。
我和元寶就是在那座礦山長大的,我在他家進出頻繁,就跟自己家里一樣。那時的礦里人家大同小異,統(tǒng)一分配的房子格局一模一樣,客廳里大多擺放著木頭的桌子、沙發(fā)和高低柜,柜上擺著黑白電視機。每天晚上,礦上電視插轉(zhuǎn)塔會在播報礦山新聞后,連續(xù)播放香港武打片,《霍元甲》《再向佛山行》《上海灘》什么的。我和元寶兄妹就坐在小馬扎上看電視,嘴里不時興奮地發(fā)出嚯嚯聲。如果非要說他家和我家有什么不同,那就是他家沒有出現(xiàn)過被稱作爸爸的人——他父親死于一場井下塌方事故。沒有父親的元寶照樣活著,只是比我們乖多了。
從小學到初中,礦山子弟學校老師總愛讓我們寫《我的理想》之類的作文,元寶一直頑固地堅持著“做鉆探工”的理想。那時,礦山的后山上住過地質(zhì)隊員,他們在嶺上搭起綠色尖頂帳篷,豎起高高的鉆機,整天轟隆隆地挖著地下的什么。元寶想干的就是那種活兒,他想探出地下的秘密。他常去綠色帳篷里玩,直到地質(zhì)隊員像采蜂人一樣消失。他的作文總寫不好,那讓他的理想顯得干巴巴的。我覺得他的理想不可能實現(xiàn),他迷糊、貪睡、愛做夢,做起夢來連綿不斷,就跟黑白電視機上播放的電視連續(xù)劇似的——這樣的人在礦山只適合做炸藥庫保管員。
元寶還有個毛病,就是路癡。在礦山?jīng)]人會迷路的,那兒有高高在上的井架、彎曲前行的柏油路,連螞蟻都能找到家。元寶也不會迷路,可他一走出礦山那個毛病就暴露出來了。那年夏天,我們小學畢業(yè),就像關(guān)在籠子里過久的小老鼠陷入逃亡的狂歡中,很想去礦山外的世界看看。礦山離小城只有五公里,我們曾坐5路公交車往返過。
那天夜晚,我們在理想當公交駕駛員的伙伴帶領(lǐng)下,沿著夜色中發(fā)亮的柏油路向小城走去。那條路在月光下盤來繞去,等我們抵達小城時已是深夜,街上沒有白晝的熙攘,燈火、車輛、行人少得讓我們失望。其實小城并不大,只是比礦山多了些冶煉廠、運機廠、紡織廠而已。我們走向小城唯一的公園,那里有個動物園是礦上沒有的。公園的鐵柵欄早已關(guān)上,我們鉆進去,走過假山和九曲橋,被水泥圍墻擋住了。那圍墻太高了,我們攀爬不上去,只好坐在門前臺階上想象著一墻之隔的孔雀、老虎、猴子、大象睡覺的樣兒。月亮往上升了一寸后,我們往回走,沒走多遠就聽見元芳尖著嗓子的喊聲:“不好啦!我哥丟了!”我們慌忙轉(zhuǎn)身去找元寶,悄悄搜尋,不敢呼喊他的名字,擔心喚醒那些動物們。終于,我們在假山的石洞里找到了他,他正在那兒無聲地流淚,似乎是被無聲的夜氣嚇住了。我們低聲叱罵他嘲笑他,他卻抹去眼淚羞怯地說,他是在跟我們捉迷藏。我們深知事故在所難免,就連礦上運輸隊的老司機都會跑錯路的,也就原諒了他。
半個月后,我們又結(jié)伴去礦山附近湖中的荒島探險,那兒長著蘆葦,棲著胖胖的野水鴨,還有傳說中的美人魚。我們把兜里的零花錢全掏了出來,雇了個漁民用小木船接送我們來往島上。那個漁民愛說話,身上有著魚腥味。我們在明媚的陽光里上島后,在蘆葦叢里、沙灘上瘋跑起來,追起野水鴨,卻沒有見到美人魚。到日光凋落的黃昏時,我們累乏了,躺在沙灘上盼著小木船的到來。不知等了多久,元芳忽地尖著嗓門叫起來:“不好了!我哥丟了!”我們只好去尋元寶,一邊高喊著他的名字,一邊撿起石頭砸向湖面。島上的風很大,吹得蘆葦起起伏伏,把我們的喊聲吹遠了。終于,我們找到了元寶,他蹲在一方水宕前無聲地哭著,看到我們噌地站了起來,未等我們說話,就抹去淚水說他在跟我們捉迷藏。我們不相信他是個捉迷藏愛好者,這才認定他是個易迷路的人?;氐降V山后,我悄悄對他說:“元寶,如果你以后再迷路了就吹口哨,我聽到聲兒會找到你的?!彼邼攸c點頭,說他不會吹。我便教他吹哨,他認真地學著,憋得臉都紅了,終于把口哨吹響了。后來的日子,我沒聽到過元寶的口哨聲,我想:他只要不離開礦山,就不會迷路的。他會像我們的父輩一樣,一直在礦山上班下班,娶妻生子,直至終老的??蓻]想到等我們從技校畢業(yè)后,礦山就因無礦可采關(guān)閉了,我們沒有上崗就下崗了。我們像失去巢穴的蜂鳥四處飛散,紛紛外出打工了。元寶去了南方,他在外漂蕩做過好多工種,可我覺得他是電工專業(yè)學歷,無論去哪兒都不會成為地質(zhì)鉆探隊員的。二十多年過去了,我偶爾會在夢中聽見他急急的口哨聲,卻找不到他身在何處。
湖水在繞著島流,我的目光被銅塔黏住了,耳邊恍惚傳來一陣陣口哨聲。我知道這座有塔的島就是當年的湖中荒島,那銅塔比礦山的井架還高。
我喃喃:那個……元寶,他難道在塔上跟我們捉迷藏?
已經(jīng)胖得面目全非的元芳聲音仍然很尖:啥?捉迷藏?這一大把年紀了,誰還玩小孩子的把戲?
我垂下頭:不管怎樣,我們還是在塔上找找你哥,是吧?
她攥緊嬰兒車,認真地點點頭。
我跟元芳很久沒有見面了,只聽說她離開礦山后一直在跟玻璃打交道,從切割窗戶玻璃做到安裝玻璃房子,過得挺歡實。她原本是個瘦弱的女子,也許對刺耳的噪音充耳不聞才是一種健康的生活,能讓人長胖的吧?她有丈夫卻沒養(yǎng)育孩子,為什么會推著一嬰兒車的西瓜來島上找人呢?
我和元芳站在崗哨前說話時,身邊的青銅武士并不插嘴,仍擺著不食人間煙火的姿勢。不時有游客在小旗幟的引導下成群結(jié)隊走過,就像飛過嘰嘰喳喳的麻雀。他們在島上參觀青銅博物館,游覽銅雕園,在銅街購買老銅匠打制的銅鷹、銅劍、銅香爐,背著照相機、望遠鏡從塔里涌進涌出,難道真的以為自己到了夢幻的青銅國度,相信青銅會鑄出不朽之物?我不知道那些游客的過往,也許他們中有厭惡領(lǐng)帶的工人、刻板教條的老師、愛出風頭的官員、張牙舞爪的商人、自作多情的作家,也許他們平日多疑多慮、麻木冷漠、矯情做作,卻都興致勃勃地擺出到此一游狀??晌抑肋@座島的前世今生,其實它只是一座經(jīng)過喬裝打扮的荒島而已。
我把目光從游客的身上收回來:元芳啊,真的有人在塔上見過你哥?
元芳舔舔嘴唇:是啊是啊!我不明白,我哥既然回來了,為啥不找我,也不找你?
我支支吾吾:那我們怎樣才能找到你哥呢?就在塔上蹲守他嗎?
元芳皺起眉:那樣會不會嚇著我哥?他要是嚇得從塔上跳下去,那怎么辦?
我想元寶是不會跳塔的,如若真能找到他,他可能會躲在角落,抹去眼淚,對我們羞澀一笑??扇绻皇刂甏茫致牪坏剿目谏?,我們怎樣才能找到他呢?
我垂下目光,元芳把鼻子皺成蝸牛,我倆一時說不出話來。
忽而,一個老頭兒不知從哪兒鉆出,背著手湊了過來:你倆要找人?
元芳尖著嗓子:是啊是啊。
我瞥了瞥老頭兒,認出了他。我剛上島做保安時,就遇見過他,雖然他的頭發(fā)全白了,可我仍看出他疑似當年接送我們上下島的漁民。此時,環(huán)島的湖面已經(jīng)禁漁了,那老頭兒整日無所事事,跟著銅街上的銅匠學做銅器。他學會使用電焊和砂輪做起銅羅盤,那銅羅盤里擺動的磁針就是一尾魚的形狀。他曾抬頭看著銅塔說:“人啊,總會帶著一塊石頭,要么用石頭砌墻,要么用石頭建塔……”我一直覺得那老頭兒有可能老年癡呆了。
我瞪了老頭兒一眼:老人家,找人你有辦法嗎?
老頭兒很嚴肅:找人,你們得用銅羅盤?。?/p>
如若不知老頭兒的身份,我真懷疑他是一有機會就推銷銅工藝品的小販。不是我多疑,在這座島上,好多人都在用各種打動人心的幌子販賣東西,有人以夢想人居的名義推銷樓盤,有人以健康長壽的名義銷售保健品,有人以前程似錦的名義推廣知識,就連銅街的老銅匠都以吉祥祝福的名頭兜售工藝品??赡抢项^兒不是專業(yè)銅匠,他要做什么呢?
元芳將信將疑地看著老頭兒:銅羅盤是什么東西?
我插話:就跟指南針一樣。
元芳哦了聲:有了那東西就能找到我哥?
老頭兒歪頭四望,聲音低下來,顯得神神叨叨:你們不懂了吧?銅是能留住人的魂兒的,所以古時候的人用銅鑄鼎祭祀祖先,那是拜祭先人的魂兒;用銅做鏡子攬鏡自照,那是在找自己的魂兒……
元芳不屑地笑起來:用銅做鏡子,哪有用玻璃鏡照得清爽啊。
老頭兒不高興了:你這丫頭嘴賤!玻璃鏡能照見人的樣兒,可留不住人的魂兒??!找人就是要找到人的魂兒!
我嘻笑:老人家,你是個本分的漁民,怎么變成青銅專家了?
島上常有青銅專家來,他們高談闊論,說青銅時代青銅器物,說銅工藝塊鑄法失蠟法,可島上人盛傳他們不是失業(yè)的盜墓人就是拙劣的鐵匠,因而青銅專家在島上是不名譽的稱謂。
老頭兒果然被激怒了:我怎么會是青銅專家?我在湖上打漁那會兒,就曉得湖面是一個大銅羅盤,那上面游著魚的魂兒,會告訴我要去捕魚的地兒。
老頭兒的話也許是對的,至少比青銅專家可信。我知道湖對岸的銅礦早就將采礦洗礦的廢水排進這片湖里了,湖水染上銅綠色,被老頭兒疑為銅羅盤也情有可原——可那湖里有沒有礦工的魂兒呢?當年湖邊的漁民們就吵吵嚷嚷過,說礦山污染了他們的湖,可那時誰會想到湖里會長出青銅的島來呢?
元芳盯著老頭兒:老人家,那怎樣用銅羅盤找人?。?/p>
老頭兒瞇起眼:銅羅盤其實就是一面銅鏡子,上面游著一條魚……只要你對著銅羅盤想著你要找的人,就能把那人的魂兒喚出來,那條魚就會被那魂兒牽著轉(zhuǎn)動方向,你順著魚頭方向找,就能找到人了。
元芳看看我,又看向老頭兒:那個……那哪兒能買到銅羅盤???
老頭兒變戲法似的從胸前掏出銅羅盤,遞向元芳:喏,給你。
元芳遲疑地接過銅羅盤:這個,多少錢?
老頭兒笑著背手踱去:不用給錢,送你了!
元芳愣愣地看著老頭兒的背影,像是遇見了神仙。
我咳嗽數(shù)聲:那我們就按老頭兒的說法找找看吧。
元芳連連點頭:對對!試試看哦,我們最好能在我哥沒上塔之前找到他……高空作業(yè)畢竟是危險的。
我知道她并不恐高,要不她怎能在高層樓房上安裝玻璃房子呢?
元芳喃喃自語:這樣行嗎?這是不是有些迷信?
我沒再說話,我知道每個地方都有稀奇的人古怪的事,如果我告訴島上的游客,說有個礦工子弟在外漂泊多年,回到出生地后不見親朋好友,卻在一座塔上悄悄出沒,游客會信嗎?
其實,元寶不算是怪人,與他相比,奇怪的或許是我——我竟然從私營礦山炸藥庫保管員、小城電視臺門衛(wèi)、北斗島保安一路做下來,一做就是二十多年。與我一起長大的伙伴,有人從做假酒到樓盤開發(fā)商,成為商界大鱷了;有人外出打工,從電子廠流水線上的工人成長為外資公司高管了;有人在跑出租、開歌廳、玩股票……他們都在島外盡力地翻起浪花,而我卻守著一池死水。我醉酒后偶爾會想象:對岸的礦山?jīng)]有關(guān)閉,我們以采掘工、機修工、安全員等身份聚居在一起的樣兒。我們衣食無憂,喝酒,看電視,打罵孩子,其樂融融。也許我會跟元芳結(jié)婚,在紅磚家屬樓里養(yǎng)一個會用綠漆刷新銹跡斑斑井架扶梯的兒子——那樣的礦山會不會也是一座島?
這天下午,我和別人的妻子元芳,在青銅時代大酒店的咖啡廳里面對面坐著,等著天黑下來。元芳用紙巾一遍遍地擦拭著銅羅盤,我眺著窗外插在云朵里的銅塔,就像一對各懷心思的同謀。我和元芳兩小無猜,曾一起用撿來的玻璃鏡燒灼過螞蟻,曾在瓊瑤阿姨的小說鼓動下相約,繞著嶺上的電視插轉(zhuǎn)塔轉(zhuǎn)過一圈又一圈,轉(zhuǎn)得月亮升起來。可時光過得真快,我倆就像浮出水面的石頭,想說什么卻無話可說了。我倆只好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元寶,仿佛他是我倆之間的黏合劑。
在我的印象中,元寶去南方后一直居無定所,一會兒深圳一會兒珠海,一會兒湛江一會兒??冢透谒锴龆芍?。他很少跟我聯(lián)系,有那么幾次,他打電話給我,不說他停腳地兒咸濕的海風、月光下的椰樹,只是嘮嘮叨叨地說因為沒有暫住證,被送去樟木頭勞動了;說他被傳銷團伙關(guān)起來,幸好有警察相救才得以逃脫了;說他跟湘妹子好上,可沒想到那妹子已有丈夫,他被另外一個男人追得到處躲藏——他的口音變了,我哼哈地聽著,仿佛在聽一個異鄉(xiāng)人說故事。漸漸,他就沒了消息,我并不在意,以為他總會在某個夜晚給我打電話的。等北斗島開發(fā)成旅游區(qū)后,我想邀他回來跟我一起做保安,卻發(fā)現(xiàn)他早就杳無音訊了。我問遍從小玩大的伙伴,他們都說跟元寶斷了聯(lián)系,久無南方的消息了。他們說元寶可能在南方變瘋了,被人謀害了,因犯事被公安機關(guān)抓進去了。他們一致認為:依照法律規(guī)定的年限,可以宣布元寶失蹤甚至死亡了,可我想他一定是迷路了。這不,元芳來島上找人了,看來元寶應該還活著。
在陽光充沛的咖啡廳里,元芳臉上沒有一片陰影。她顯得有些局促不安,也許是不適應這種場合,也許是在惦記著樓下的嬰兒車,也許是為即將到來的夜晚發(fā)愁。她說元寶最近給她寄來一封信,信里說起數(shù)日前他被人綁架的事兒。他在信上說,他被人蒙著眼睛塞住嘴,用一輛黑車送進大山里。他被山路顛簸得很害怕,覺得自己正一點點往地下墜去,不暢的呼吸讓他眩暈。等摘去眼罩后,他發(fā)現(xiàn)身邊都是山嶺,就像被一群瘋跑的大象圍住了。沒想到那深山老林里竟然有個未完工的度假山莊,那就是他的棲身處。那山莊圍墻高立,已搭起三屋樓的毛坯,建起亭臺假山,仿佛是一個半途而廢的夢想殘骸。他在信中特別提到山莊后有一座六角古塔,看上去像是古寺廟留下來的遺跡。他在那兒住了半個多月,被兩個山民看守著,偶爾有個光頭男人來逼他與家里人聯(lián)系打錢還債。他根本不認識光頭,也不記得自己欠了誰的債,一次次申辯說他們抓錯人了。他很感謝那兩個沉默的山民,他知道即使沒人看守,自己也逃不出深山的,而有人相陪自己至少不會絕望。他的頭發(fā)、胡子越來越長,跟山上的茅草似的。他以為自己不會再見到山外的世界了,可沒想到一個穿皮夾克戴墨鏡的青年,用摩托把他帶出深山送到小鎮(zhèn)上,沒留一句話就走了。他不知自己是被光頭釋放的,還是被皮夾克救出的。他輾轉(zhuǎn)回到南方城市后,恍若做了一個離奇的夢,卻真切地記得深山古塔的木椽上長著云朵般的蘑菇——我想看看那封信,可元芳說她沒把信帶來。
元芳說著那封信時,聲音難得的溫軟下來。她說那深山的古塔,或許就是他哥來島上銅塔的原因??晌矣X得這個借口很牽強,甚至懷疑那信上所說只是編撰的故事。
黃昏已至,我和元芳走出咖啡廳,準備去街上吃牛肉面。元芳收好銅羅盤,跟我走進電梯時忽然說:在那銅塔上,能看見礦山的井架嗎?
我唔了聲,守塔多年,沒有這個發(fā)現(xiàn)。
月光下的銅羅盤果然閃出鏡面般的光澤來,看來漁民老頭兒未必是個騙子。
天黑下來后,我已經(jīng)在心里為元寶夜登銅塔找到了理由:他可能在深山被囚后惶惶然如驚弓之鳥,才逃回小城的。他回來后發(fā)現(xiàn)礦山已經(jīng)凋蔽,才登上北斗島的。他在島上想起深山古塔,才登上銅塔的。他不想見親人朋友,不是無臉見江東父老,而是他從小就習慣做夢,沒弄明白礦山生活和南方生活哪個是夢境。當然,他也可能是迷路的毛病一直沒好。我想出這些理由,只是想證明他的確回來了,不愿讓我和元芳的夜半尋人計劃落空。
夜晚的北斗島出乎我的意料,像是從太陽滑進月亮里。我在島上做保安這么多年,只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從沒有半夜在島上行走過。此時,淡淡的月光從天上灑下來,濕濕的水汽從湖面升上來,把燈火染得模糊了。元芳捧著銅羅盤,盯著盤上擺動的銅魚。我跟在她身后,小心地走著。街上,偶爾有一對男女從舞廳鉆出,勾肩搭背相親相愛著;不時有酒鬼從酒吧鉆出,沿著斑馬線醉態(tài)可掬地練習走路——他們白天是游客,是商人,是雕塑藝術(shù)家,在夜氣里蛻去殼兒,就像是從動物園里跑出來的狐貍。銅塔處沒有登高望遠的觀光客,沒有疑似輕生的跳塔人,已安靜下來,在夜色里掛著燈珠顯得更高了。
我跟著元芳向銅塔走去,聽見她不時地嘀咕:“噫?真是奇怪,為啥那魚頭總對著塔呢?看來我哥真的在塔上哦?!?/p>
我漫不經(jīng)心應著,努力地想象著元寶在塔上的樣兒,忽然發(fā)現(xiàn)他的臉在我印象中模糊不清了。我忍不住問元芳:你曉不曉得……你哥方向感差,易迷路?
元芳把目光從銅羅盤上拔出來:不!我哥不是路癡,他就是愛把自己藏起來。
我有些意外:是嗎?他怎么會那樣?
元芳的聲音被水汽、月光泡軟了:你曉得我爸是井下塌方埋在井下的……那個事故發(fā)生后,我哥就喜歡東藏西藏了,他藏在家里的大衣柜里,藏在礦山的大倉庫里……我只好一回回地把他找出來……我媽哭著勸他別藏了,他卻說我爸藏起來了,為什么我媽不去找我爸,卻要他別藏……我無所謂,反正我哥藏的地兒,我都能找到。
我哦了聲:那是礦山太小,他藏到南方去了,你找得到他嗎?
元芳不滿地瞪了我一眼,片刻又興奮起來:這次他回來了,我一定能找到他!
我四顧夜街:這座島不比礦山,雖然在湖中,卻是個藏人的好地兒哦。
元芳皺起眉頭,生氣了:可島上只有一座塔!
一個奇怪的念頭閃了出來,我笑:你哥不會變成街頭的雕塑吧?
元芳噘起嘴:去你的!
我小時候喜歡跟她斗嘴,看她氣得用手卡住細腰張嘴尖叫。我很想繼續(xù)說下去,讓她重現(xiàn)昔日風采,可銅塔已經(jīng)豎在我們面前了,只好隨著元芳鉆進塔里。
深夜的塔里很空,我和元芳沿著螺旋般的步道向上攀去,腳步聲空洞地回響起來,驚得夜氣游蕩開來,仿佛長著翅膀的精靈。塔高九層,就像海螺越旋越緊。登上塔頂時,豁然開朗,仿佛從隧道里鉆也出來。我大口大口地呼著氣,心卻嘭嘭地亂跳著。塔上空無一人,月光從四壁的玻璃照進來,穹頂上星光似乎觸手可及。元芳沒有失望,抱著銅羅盤靠在玻璃壁上瞇起眼耐心地等候著,看來她早就做好打持久戰(zhàn)的準備了。我也坐了下來,抬頭看著頭頂?shù)囊箍眨洳蹲街磳⒊霈F(xiàn)的腳步聲。我倆就那么坐著等著,誰也不說話。
不知過了多久,我迷迷糊糊睡著了,還做了一個夢,在夢中銅塔在風中搖晃起來。我驚呼一聲醒來,發(fā)現(xiàn)元芳也睡著了。
我的驚呼聲把她驚醒了,她睜開眼迷迷怔怔地看著我:哦,我哥來了?
我用手捶捶麻木的腿,支吾:嗯。
啊,在哪兒?
他……又走了。
元芳笑了:你是說我哥來過了?我就曉得在塔上會找到他的!
我沒說話。
元芳四處張望,收住笑幽幽嘆了口氣:我哥來過了,就好。
我拿不準她是真信了我的隨口一說,還是明知我在說謊而不愿拆穿我。也許根本沒人告訴她元寶在夜晚的塔上出現(xiàn)過,而是她給自己找了個尋人的借口吧。我們活著總是要相信點什么。可我沒法欺騙自己,我沒看見有人上塔,甚至懷疑自己是否真的有個叫元寶的伙伴。
我對元芳笑:你看這塔頂……像不像你做的那種玻璃房?
她搖搖頭:不,我可做不了這樣的玻璃頂。
我還想說什么。風從四面灌進來,堵住了我的嘴,一時風滿塔了。
(朱斌峰,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32屆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員。曾于《鐘山》《青年文學》《西湖》《雨花》《天涯》《黃河文學》等刊物發(fā)表小說,并入選《中篇小說選刊》《長江文藝·好小說》《作品與爭鳴》選刊。作品獲多個獎項。)
編輯:耿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