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治邦
一
石志武的父親是中學(xué)校長,他有一個弟弟叫石志文。
石志武一直聽父親的話,石志文卻很叛逆。他和弟弟的關(guān)系說不上好,也說不上壞,就是正常來往。弟弟是省城的市長,這個正常就打了折扣,也就是,如果弟弟不跟他聯(lián)系,他就絕對不跟弟弟說話。石志武就是這個脾氣,自尊心極強(qiáng),別人說他一句不好聽的話,他能生氣兩天。弟弟說他,你這臭脾氣要改改,要是照你這種生氣的方法,我早就氣死了。父親喜歡石志武,覺得他是個真正的男人,對石志文不怎么理會,也從來不會拿他這個當(dāng)市長的兒子顯擺。在學(xué)校,甚至很多人不知道他有個兒子在省城當(dāng)市長。有一次,上頭要拆這所學(xué)校,說要建一所新的學(xué)校,其實是學(xué)校的位置好,上面想拆了建住宅樓。上面要硬拆,他才找了兒子石志文。石志文倒是給父親爭氣,直接把那校長撤了,還在調(diào)查他的經(jīng)濟(jì)問題。沒有人知道是校長找了兒子,只知道是這個主張拆學(xué)校的領(lǐng)導(dǎo)犯事了。父親還有些忐忑,石志武勸解道,他這么強(qiáng)拆學(xué)校建住宅樓,背后一定有貓膩,您犯不著嘀咕。
石志武開車到省城,這段路他開了三個多小時。他開得很慢,從德國回來有半個多月沒有開車了,一下子上高速公路還不太適應(yīng)。途中,弟弟石志文打電話給他,到了省城直接去家里,兄弟一起吃頓飯,他們已經(jīng)好幾年沒有在一起吃飯了。石志武對弟弟傷感地說,咱倆有四年沒見面了吧。石志文抱歉地說,怨我,都是我的錯。石志武不客氣地說,當(dāng)然都是你的錯,爸媽去世五年了,你回來過一次嗎?石志文沒說話,石志武看著旁邊的大卡車使勁兒超過了他,害得他差點撞到高速的護(hù)欄。他摸了一把額前的冷汗,對弟弟說,我在高速上,剛才超過了一百二十邁,還是不跟你說了。
五年前的今天,那年的秋天來得晚,天悶熱得像是扣了一口大鐵鍋。他父母乘車到省城,弟弟想讓他們看看搬的新家,在新房住一陣子。父親起初不同意,說,你一個當(dāng)市長的,定搬到了大房子里,我不喜歡你顯擺。石志文說,不是,是搬到了長江邊上,我就想讓你們天天看到長江,還能遛遛。父親還想堅持,母親說,兒子的一片心意。父母是坐公共大巴去的省城,原來說好是石志文派車來接的。父親倔強(qiáng)地說,顯擺你是市長,我不沾你的光。母親說,坐兒子的車有氣勢。父親說,你的屁股就這么金貴?坐公共大巴不一樣?結(jié)果距離省城還不到十里地,公共大巴在高速路上被大卡車追尾,父母當(dāng)場喪命。石志武跟弟弟發(fā)火,說,為什么你不派車?你派不了,我開車去接。石志文說,那時候你在國外,你飛過來呀?
父母的墓地靠近長江。兩個兒子跪在父母的墓碑前,都不說話,淚如雨下。那次,石志武對弟弟說,我永遠(yuǎn)不會原諒你!弟弟對哥哥說,你平常在省城也有不少事,給爹媽買的房子就給你留著了。公墓旁邊有座寺廟,寺廟的屋檐風(fēng)鈴被風(fēng)吹得叮叮咚咚作響。石志武說,我不住,你趁早處理了。在收拾父母遺物時,石志武發(fā)現(xiàn)母親的盒子里有一張存單,竟然是三十萬元,上面寫的是石志武的名字。其實,母親早就跟他說過這件事,說,你弟弟是市長,我怕他貪,可又不知道怎么提醒他。你是外貿(mào)公司的老總,我也怕你貪,就給你留了一筆錢,你貪的時候就想想我,想想媽給你留了錢,你還貪什么?母親告訴他一個道理,不是有錢有權(quán)就能發(fā)號施令的,你必須要有一顆善心。
二
夕陽落下山,進(jìn)入省城的高速口堵滿了車,排了很長的隊。石志武忍耐不住,下了車跑到前邊詢問,有人告訴他,只開了一個人工通道,剩下的都是電子通道。石志文又打來電話,問到哪了。石志武生氣地說,到你家門口,就是不讓進(jìn)。石志文納悶地問,怎么回事?石志武說,我現(xiàn)在排在高速出口,開的都是電子通道,人工通道就一個,看陣勢沒有一個小時進(jìn)不來。石志文說,要不我找人給你開個口子。石志武不耐煩地說,不用,我不沾你的光。石志文為難地說,那今晚吃飯就不行了,我安排了一個重要飯局,有兩個重大項目的老總都需要我陪。石志武說,你別管,我自己找個地方先住下,有什么事明天再說。石志文說,給你安排市政府招待所了,你進(jìn)去到前臺,提我名字就行。先吃飯,甭管多晚我過去看你。石志武說,我就煩提你名字。石志文笑了,好,提你名字,現(xiàn)在省城比較亂,你住下就別在外邊跑了。石志武納悶地問,怎么亂了?石志文說,有個國際貿(mào)易交易會,哪哪都是人,歐洲團(tuán)來了不少。石志武悻悻地說,你少管我,我愛自己跑?,F(xiàn)在我不擔(dān)任外貿(mào)公司老總了,就是個普通的老百姓,你說的這個交易會我過去參加過幾次的,天天忙得腳打屁股。石志文說,好,不管你,但最好別見你前妻,她隔三岔五找我麻煩,讓我給她幫忙。石志武果斷地說,我不見,她給我惹事不少了。
夕陽已經(jīng)滾落下來,秋天的云彩變得好看多了,什么顏色都有。
石志武看著車窗外的景致,這段路能見到長江時隱時現(xiàn)。他喜歡走這段路就是因為有長江,他想起父母那次車禍,也是因為弟弟買了江景房。弟弟一句前妻攪得他心神不定。他突然意識到自己跑到省城,名義上是看久別的弟弟,給父母掃墓,好像是更想見前妻。前妻叫蔡元秀,是散熱器公司的經(jīng)理。兩人離婚已經(jīng)五六年,原因很簡單,石志武實在不能忍耐蔡元秀玩命賺錢不著家的感覺。蔡元秀對石志武說,咱們結(jié)婚這么多年,我可是一心一意地跟你,你就因為我想賺錢跟我離婚,這不是你胡鬧?石志武反駁,我忍受不了你天天晚上數(shù)鈔票,一數(shù)兩小時。蔡元秀固執(zhí)地說,這是我的人生享受,改不了!石志武憤怒地吼叫著,你的享受,我的難受!蔡元秀說,你不也是外貿(mào)公司老總嗎,你天天跑來飛去的不也是為了錢嗎?石志武說,我是搞外貿(mào)的,可我是看著進(jìn)進(jìn)出出的業(yè)績高興,跟你背地里數(shù)錢是兩碼事。我看不見錢無所謂,你見不到現(xiàn)金就要瘋。蔡元秀冷笑,虛偽,那走進(jìn)走出的物資不是錢嗎?石志武煩躁地說,你是活生生被錢捆著,我就想自由自在地活著。
兩個人吵了好幾年,石志武累了。蔡元秀說,我最后給你做次散伙飯,再陪你睡一晚上,天亮了,我就走人。石志武納悶地問,你去哪?蔡元秀說,我把公司遷到省城了,從此你我各奔東西。石志武叮囑,你到省城千萬別找我弟。蔡元秀說,找不找那得看我愿意不愿意,我為什么放著河水不洗船呢?那天晚上,蔡元秀給石志武特意做了鮑魚干鍋雞。蔡元秀烹調(diào)是一絕,這是石志武一度不想離婚的主要理由。小雞清燉,鮮鮑魚五只,香菇數(shù)朵泡軟,精心挑揀幾粒紅棗,白花花的蒜鋪在上面,香醋數(shù)滴、米酒一大匙。石志武看著蔡元秀將所有材料放入砂鍋,上蓋置小火上燒至熱鍋,將米酒從蓋上淋下至香氣溢出,就在香味沖出來的一剎那間,石志武很想說不離婚了。可吃完飯,看著已經(jīng)進(jìn)入亢奮狀態(tài)的蔡元秀開始津津有味地數(shù)鈔票,他的離婚信念已經(jīng)堅如磐石。蔡元秀數(shù)完了錢,習(xí)慣性地去衛(wèi)生間洗手,問石志武,知道今晚這頓鮑魚干鍋雞多少錢?鬧得他很掃興。蔡元秀悻悻地說,六百三。石志武喊著,夠了!他曾經(jīng)跟弟弟說過蔡元秀天天數(shù)錢的事,他弟弟不以為然,說,這就是一種追求物質(zhì)的病態(tài),應(yīng)該看心理醫(yī)生。
三
蔡元秀曾經(jīng)懷過一個孩子,因為她要去深圳倒騰服裝,走時做了流產(chǎn)。石志武在醫(yī)院的走廊里來回狂走,滿臉淚水,嘴里喊著饒命饒命的話,一個護(hù)士看著他臉帶殺氣,報了警,弄得石志武很狼狽。他那天動了氣,結(jié)結(jié)實實扇了蔡元秀兩個嘴巴子,喊著,就為了倒騰服裝就把咱倆的孩子做了,你還是個人嗎。對這座省城,石志武始終沒有什么好印象,甚至每次來都有些悲傷。他為了蔡元秀離開了這里,父母都反對,說蔡元秀是個很不靠譜的女人,見異思遷。最看不慣她的是他父親,父親不滿地說,她一會兒倒騰服裝,一會兒推銷保險,沒幾天又熱衷美容美發(fā)。你們結(jié)婚這么幾年,就因為她的生意,不生孩子。
為了散熱器,蔡元秀執(zhí)意要離開省城,去下邊一個擁有制造廠家的城市發(fā)展。
石志武沒有去市政府招待所,隨意找了家快捷酒店住了下來。他想喝點酒。離婚后,石志武每天晚上下班回家都愛喝點酒。他吃慣了蔡元秀做的菜,蔡元秀走了,他就在外邊買著吃。為了喝點酒,石志武沒有開車,走出快捷酒店的門口,夕陽的暈色還沒完全褪去,夜色還是淺淺的像是水墨畫。月亮孤零零掛在天空一角,照得人心里不冷不熱。空氣透著也新鮮,他看到道路兩旁的梧桐樹沒有因為到了秋季就冷落,還是那么郁郁蔥蔥。他走時還沒這么茂盛呢。他本想去舊宅看看。那座舊宅是父親和母親離開省城到另外一個城市工作時留的,在一個老巷子的盡頭。院子不大,房子只有兩間,很逼仄。但院子里有桂花樹,桂花綻放時很香。石志武和他弟弟就在院子里復(fù)習(xí)功課,父親講語文和歷史,母親講數(shù)學(xué)和外語。鄰居們都羨慕不已,說,這兩個兒子算攤到了,爹媽都是教師。老巷子周圍有三十多條大小胡同,密密麻麻,縱橫交錯,跟進(jìn)了八卦陣似的。胡同最寬的過不去一米五,窄的也就是兩個人見面得交錯著過去。胖點兒的若一個人走,對面來了人得退回去才行。舊宅子沒有煤氣,沒有暖氣,院子里沒有廁所,解手得去胡同口的公共廁所??墒疚溆X得那段日子過得很快樂,以后再也沒有這么愜意過。后來,他跟弟弟幸福地回憶這一切,石志文說那是他的至暗時刻,正因為那段黑暗,他才奮發(fā)到這個位置上。這讓石志武很不痛快,覺得弟弟不可理喻。父母車禍去世后,弟弟將舊宅子處理掉了,給了他四十萬。蔡元秀的散熱器公司要上一個工程,前期的投資沒錢,蔡元秀晚上甜甜地叫了老公許久,石志武心腸軟了,把四十萬元全給了蔡元秀。蔡元秀指天戳地,發(fā)誓說,兩個月后一定還,而且有高額利息,結(jié)果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石志武提了一次,蔡元秀頓時耷拉著臉子說,你還好意思跟我提這個,我是你老婆,懂嗎?蔡元秀走了以后,石志武就沒有再找女人,盡管很多朋友為他張羅。石志武的回答是,我讓女人掏空了,需要再放點東西才能找第二個。
走到馬路上,石志武見街面上車來人往的很熱鬧,于是就順著街面走著。在這個城市有他的很多記憶,一個漂亮女孩子在眼前晃了晃,他陡然又想起蔡元秀,盡管有時恨她恨得牙根子疼。他上研究生時,蔡元秀在同一所大學(xué)上大四,她是個洋溢著水氣的女人,皮膚干凈得像一張白紙。那頭發(fā)很黑,黑得如墨染一般。石志武懷疑她是染的,蔡元秀總是笑呵呵地說,你給我染一個看看。蔡元秀眼睛也是黑白分明,眸子那么清澈透明,一望到底。蔡元秀和石志武說話也很干凈,從不拖泥帶水的。石志武常問蔡元秀,你愛不愛我?蔡元秀就說,愛。石志武再問,我愛不愛你?蔡元秀說,不愛。石志武就假裝生氣,蔡元秀說,你心眼小。石志武問,我怎么心眼小?蔡元秀說,你只愛你自己。石志武和蔡元秀吵架的時間很短,每次吵架都因為錢。后來蔡元秀告訴石志武,我跟你不一樣,我是窮怕了。我們家四個孩子,我父親是郵局的,我母親是采茶的,全家就靠我父親一個人。我那三個弟弟特別能吃,吃得我父母都打哆嗦。我家里沒有地種,就沒有糧食。我母親采茶,拼死了能掙出兩個人的口糧。我父親工資又低,買完糧食就剩不下錢。我母親白天采茶,晚上就給人家刺繡。那叫什么刺繡,都是死人的祭品,她眼神不好,每次刺得都滿手是血。就因為母親刺祭品,別人家都不怎么理睬我們。你說,我每次吃飯都吃不飽,一個禮拜吃不了兩次肉,我見過錢嗎?最后全家供我上學(xué),到了上高中我就打工掙錢,在包子鋪給人家端包子,為了晚上能吃上包子。每次蔡元秀這么說,石志武就不說話了。
石志武研究生畢業(yè)前,把蔡元秀帶到宿舍做愛。那場愛做得天崩地裂,因為蔡元秀痛苦地大聲嘶喊,像是被人宰殺。蔡元秀走后,石志武驀然看見床單上都是血,濃濃的,用毛筆蘸上去能寫大字。石志武是個很認(rèn)真的男人,什么事情都要鬧明白,于是他問蔡元秀,我和你是做愛,這應(yīng)該是幸福的事情,你說你喊什么,就好像我要強(qiáng)奸你一樣?蔡元秀喘著粗氣說,我沒有做過這樣的事情,我就覺得疼,我一點兒也不覺得是什么幸福。我就是因為要和你結(jié)婚,早早晚晚要走這步,我不喜歡,你知道嗎?我是為了你才忍受這么疼的。石志武哭笑不得,那次蔡元秀走了以后,他再給蔡元秀打手機(jī),回復(fù)的聲音是關(guān)機(jī)。三天后,蔡元秀才打電話回復(fù)了他,以后你能不能少跟我做那事?我覺得惡心,也覺得你惡心。石志武憤怒了,回復(fù)她說,你是我的女人,我們就應(yīng)該有這事,你還得給我生孩子,這都是天經(jīng)地義的。蔡元秀沒有回復(fù),兩個月后,蔡元秀才找到他,說,我反復(fù)想好了,即便是跟你入地獄我也認(rèn)了,你準(zhǔn)備彩禮,要厚重一點,我跟你結(jié)婚。那次,石志文對哥哥說,我建議你重新考慮一下,她不適合做你的妻子。石志武問弟弟,因為什么?弟弟說,你們倆不在一個層面上,她跟你結(jié)婚是因為物質(zhì)的需求。石志武生氣地說,滾蛋,我不嫌棄她家窮,我是真心喜歡她。弟弟說,將來你們會有無窮無盡的麻煩。這句話讓弟弟說中了,后來石志武對弟弟說,你應(yīng)該攔住我,你為什么不堅決?弟弟說,你看我的眼神都是火焰,我攔得住嗎?弟弟又說,不是因為她家窮不娶她,是因為她太想富有了,都想瘋了,這就是一個大麻煩。石志武一向認(rèn)為自己比弟弟強(qiáng),但弟弟這些話像刀子一樣在戳他的心。
四
夕陽完全落沒了,天黑得也不透徹,石志武看到飯館里開始有人了。他想給蔡元秀打個電話,他知道蔡元秀的散熱器公司離這里不遠(yuǎn)。從網(wǎng)上看,蔡元秀的散熱器居然賣得不錯,說散熱快,屋子里的溫度提升也迅速。一年多沒聯(lián)系了,知道蔡元秀還一個人。有次晚上,他給蔡元秀打電話,說,趁著你還有一個女人模樣,趕快再找一個。蔡元秀說,我想找,可找誰都好像惦記著我的錢。石志武哭笑不得,說,那也不能為了這個就不找了。蔡元秀說,就是,我看見喜歡的男人就想跟人家好,我一個女人孤單單的受不了。可這些讓我喜歡的男人一到飯館就讓我掏錢,我就不高興,怎么吃軟飯的男人那么多呀?世界上只有你為我花錢不猶豫,你剩下一塊錢都能給我。說著,蔡元秀就哭。哪次都是石志武主動掛斷電話,他聽不得蔡元秀哭。
石志武抑制不住,給蔡元秀打電話,好半天才通。蔡元秀懶洋洋地問,你是誰呀?石志武說,你連我的電話都不存了。蔡元秀應(yīng)了一聲,說,散熱器銷路不好,正鬧心呢。石志武說,吃個飯吧。蔡元秀說,你掏錢。石志武悻悻地說,我掏。蔡元秀立即有了精神,說,我能不能點一個好吃的飯館,就是貴點。石志武問,吃什么?蔡元秀理直氣壯地說,鮑魚啊,我就愛吃鮑魚。石志武生氣地說,我身上就帶了兩千塊。蔡元秀說,少了點,也夠了,你去市政府后街的鮑魚館,我在那等你。石志武說,就你一個啊。蔡元秀說,我想見你弟弟。石志武說,他太忙了。蔡元秀口無遮攔地說,你要是你弟弟就好了,我就不用這么玩命掙錢。石志武很傷感,這輩子就愛上一個女人,結(jié)果還是這么無情無義。父母在世的時候,他曾經(jīng)跟兩位老人說過蔡元秀。父親的話很尖銳,說,你能喜歡這么一個追求物質(zhì)的女人,說明你就是一個沒有是非的人,這點兒不如你弟弟。母親嘆口氣,說,這么一個稀罕錢的女人怎么就讓你碰上了?石志文打來電話,問他到了沒,石志武說,到了,我自己找個快捷酒店住下了。石志文很惱火,說,我給你安排好了,人家好幾個人在那等你,你不是白住的,我給你交了住宿的錢。石志武說,我不喜歡你插手管我的事。石志文說,你是我哥,我不管你誰管你?石志武說,我這次來就是看看爸媽的墓,跟你沒關(guān)系。石志文直截了當(dāng)問,你一準(zhǔn)是見蔡元秀吧,我告訴你,她現(xiàn)在惹了不少禍,欠一屁股債,散熱器的質(zhì)量出了問題。石志武不說話,石志文說,你千萬別管她的散熱器,管了你倒霉,我也遭殃。說完,石志文咣當(dāng)把電話掛斷了。
石志武覺得自己是哥哥,可在弟弟面前就是一個弱者,弟弟的權(quán)勢把他狠狠壓在五指山下。多年前,他和弟弟都隨著父母去了另外一座城市,距離省城三百多公里。那年高考,石志武考了全市狀元,最后去了清華大學(xué)。而他弟弟石志文就考上了省城的一所普通大學(xué)。后來,石志武為了照顧父母的生活,回來上的研究生。每次高考前,石志武都要在市里講一課,講自己的高考準(zhǔn)備,講怎么有的奮斗目標(biāo)。只要他一上講臺,下面的學(xué)生和家長黑壓壓的。在父母眼里,兄弟倆一直在較勁,父母也喜歡這么看著兩個人水漲船高。后來,石志文官運暢通,四十歲出頭就當(dāng)了副市長,然后是市長。石志武只是在他那座城市當(dāng)了外貿(mào)公司的老總,那天石志文開玩笑地對哥哥說,論起來就是一個處級。這句話觸痛了石志武,他戳著弟弟的鼻子說,你這么說不覺得羞恥嗎?官銜算個什么,你得說你貢獻(xiàn)了什么。石志文問哥哥,你貢獻(xiàn)了什么呢?石志武說,這座城市的外貿(mào)是我打拼出來的。石志文笑了笑,你要說這個,省城的經(jīng)濟(jì)還是我打拼出來的呢。父親插話,你們這就是小孩子論道,很沒有意思,沒有意思透了,都沒有臉了,說著拍了拍臉頰轉(zhuǎn)身走了。母親哼了一句,白養(yǎng)活你們倆了。那次,兄弟倆都深深低著頭,好半天后都撲哧笑了,笑得很尷尬。
在去市政府的后街上,有座水庫,城里人就把它稱為情人湖,編造了很多生離死別的愛情故事。在結(jié)婚前,石志武和蔡元秀在水庫的大閘上面曾經(jīng)眺望遠(yuǎn)處的山巒。蔡元秀靜靜地問,我知道你畢業(yè)后要去省政府的經(jīng)濟(jì)研究室,那我呢?我父親去世早,母親有病,我要伺候。石志武說,你就是不能找我弟,他剛提拔上來不容易。蔡元秀說,你是他哥,說句話我就能留在省城。石志武惡狠狠地掐住蔡元秀,你愛的是我,還是我弟弟?蔡元秀說,掐死我吧。結(jié)果是石志武抱著蔡元秀,哭得像個孩子。蔡元秀說,你在經(jīng)濟(jì)研究室沒有前途,還是干外貿(mào)生意吧。石志武是個不輕易改變自己主意的男人,蔡元秀這句話竟然說動了他。
后來,石志武去德國談生意,蔡元秀死活磨著要去,說這輩子怎么也得去一趟歐洲啊。石志武同意了,說,你的所有費用我支付。蔡元秀那次破例說,不,我花錢,我先到科隆等你。就在科隆的兩天,蔡元秀看上了德國的阿爾法酷散熱器,覺得是個好項目,她興奮地對石志武說,我真是撿了個寶貝,我就干這個了。石志武不屑地說,你又不懂,能干成嗎?你干個服裝什么的還湊合。蔡元秀不理睬,就在那開始琢磨散熱器。那天晚上下起了小雨,石志武對蔡元秀說,到科隆大教堂看看吧,來一次也不容易。石志武舉著把雨傘走了出來,兩個人從酒店出來一拐就到了科隆大教堂。有燈光打在黑漆漆的外表上,教堂顯得很肅穆。街道上很冷清,行人都在匆匆行走著。石志武帶著蔡元秀走到大教堂跟前,仰望著素有歐洲最高尖塔之稱的教堂。教堂快到關(guān)門的時間,兩個人連忙走了進(jìn)去。里面坐的人不多,管風(fēng)琴在演奏著舒緩的樂曲。他看到每個人都坐在那,于是也找個地方坐下。他抬起頭,突然看到蔡元秀在叨叨著,他問,你叨叨什么?蔡元秀說,祈禱我的散熱器成功,賺很多錢。石志武生氣地說,你除了賺錢還有別的嗎?蔡元秀問,別的是什么?石志武說,祈禱咱倆的愛情到永遠(yuǎn)。蔡元秀說,我才不說呢,這就是假話。石志武生氣地走出教堂,他看到一對男女在濕漉漉的雨中熱吻。石志武在雨中走著,尋找著酒店。忽然他意識到自己始終在雨中行走,那把雨傘在跟著的蔡元秀手里緊緊攥著。
五
石志武發(fā)現(xiàn)出租車在繞彎兒,就沒好氣地對司機(jī)說,我不是外地人,你直接開到后街好不好?司機(jī)氣鼓鼓地說,不知道市政府四面禁行,到后街必須得繞?。渴疚湔f,你怎么這個態(tài)度?司機(jī)惱火地說,我是什么態(tài)度?石志武說,你再繞也得朝后街繞啊,你現(xiàn)在繞大發(fā)了,我要會客人,沒時間陪你轉(zhuǎn)遭。司機(jī)哼了哼,說,以后上車得說人話。出租車司機(jī)隨手開著收音機(jī),放著節(jié)奏感很強(qiáng)的流行音樂,鬧得石志武心煩。
石志武對出租車司機(jī)客氣地說,能不能把收音機(jī)關(guān)上?司機(jī)嘟囔著,讓你白聽音樂還不好。石志武說,聽著鬧心。司機(jī)不樂意地關(guān)上,然后就叨叨著,你是不是大干部呀?石志武不解其意,問,什么是大干部?司機(jī)說,就是坐在機(jī)關(guān)大樓里看著報紙喝著茶水聊著閑天的。石志武說,我不是。司機(jī)打量著石志武,那你是干什么的?石志武說,我干什么的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嗎?司機(jī)狠狠地瞥了他一眼,石志武不說話了。他看著窗外掠過的城市景色,高樓比以前多起來,霓虹燈也比走的時候斑斕了不少。他看見兩個女孩子打鬧著,短裙超低,長長的腿在闌珊的燈光中晃動著。他知道自己中邪了,到了省城注意的都是女孩子。記得跟蔡元秀離開省城的時候,蔡元秀曾經(jīng)穿過一條淺藍(lán)色裙子。蔡元秀走起路來一擺一擺的,腰很細(xì),臀部很是圓潤。石志武偷偷撩開她的裙子,蔡元秀死命壓著,呵斥著,你流氓。石志武說,我是石志武,不是流氓。石志武就這么恍惚想著,司機(jī)默默開著,車廂里有些沉悶。
他所有回憶還都停留在十年前。
車終于拐到了后街上。后街全是吃飯的地方,由于與市政府臨街,吃飯的人很多,飯館什么檔次的都有??煽雌饋盹@得人也不多,不少飯館都空著座。司機(jī)說,現(xiàn)在不讓吃了,市領(lǐng)導(dǎo)總派人在這查,也不能開發(fā)票。石志武說,也好,讓老百姓過來吃。司機(jī)笑了,老百姓才不來吃呢,這飯館的菜太貴。
石志武催促著不緊不慢的司機(jī),說,你快點,我朋友等急了。出租車司機(jī)看見前面的車太多,就想拐上便道,可上了便道發(fā)現(xiàn)不少人堵在那里,司機(jī)又想朝后退,石志武對司機(jī)說,后面有兩個人下棋,你注意點。司機(jī)說,我在倒車鏡里看著呢。出租車司機(jī)小心翼翼開車,石志武搖下車窗,對兩個正在下棋的人客氣地喊著,兩位,讓一讓。下棋人根本不理會,出租車司機(jī)慢慢朝后退,沒走幾步,就聽到有人連聲在喊,你眼瞎了,你王八蛋軋我腳了知道嗎?出租車司機(jī)忙從車上下來,一個下棋人朝著出租車司機(jī)憤怒地指責(zé)著,說你傷了他了。石志武看見那人穿著中式的坎肩,左邊繡的是龍,右邊綴的是鳳。這時,石志武的手機(jī)突然響了,蔡元秀問,你到哪了?我都在鮑魚館坐半天了。石志武說,我坐的出租車在后街遇到麻煩了,碰到了不是善茬兒的人。蔡元秀說,你走吧,又不是你惹的,你不知道后街住的都是什么人嗎?石志武問,什么人?蔡元秀說,沒有背景的人能住后街嗎?三姑六舅的都是政府的人,老住戶前幾年都拆走了,能留下的個個不是省油的燈。
出租車司機(jī)被一群人圍著,石志武打電話報了警。很快,警察來了,出租車司機(jī)對石志武不滿地說,你喊警察干什么呀,他們來了更壞事。來了兩個小警察,那個下棋人戳著出租車司機(jī),對警察說,就是他小子開上了便道,軋了我的腳。另一個下棋人忙搶話,說,坐車的也挺橫,下了車不問青紅皂白就打我。石志武吃驚地說,誰打你了?他話音還沒落地,旁邊那人就都說,我們看見你推他了。場面就混亂了起來。其中一個警察揮揮手制止了亂哄哄的場面,說都請到所里解決問題,這是鬧市區(qū),離市政府又近,不要影響了交通。出租車司機(jī)前邊開車,后面警察跟著,石志武坐在警車上,旁邊就是那個自稱被軋腳的人,還有另一個自稱被石志武推倒的人。另一個警察坐在了前面的出租車上。在車上,蔡元秀電話又打進(jìn)來,問,你怎么還不到?我都餓得前心貼后背了。石志武沒好氣地說,我在去派出所的路上。
六
在派出所,石志武看見一個自稱是所長的走過來。他細(xì)心,回頭看到墻壁上貼著派出所人員的照片,所長姓萌,一個很古怪的姓。兩個下棋人頓時把萌所長圍住訴苦。萌所長似乎跟這兩個人比較熟。出租車司機(jī)說,是我軋了他的腳,我真是沒注意。那下棋人說,你知道你在哪開車嗎?便道上。萌所長皺著眉,問出租車司機(jī),你是在便道上開嗎?出租車司機(jī)連忙點頭,說,馬路上擠滿了人,客人又急,我只好抄便道了。另一個下棋人嚷道,萌所長,吊銷他的駕駛執(zhí)照,罰他個傾家蕩產(chǎn)。出租車司機(jī)小聲地嘟囔著,我認(rèn)罰,多少錢,我交錢走人。被軋腳的下棋人喊起來,你以為給錢就完了,你得帶我去看病。出租車司機(jī)看著下棋人說,我看你剛才上派出所臺階時挺利落的。下棋人忽然上前揪住出租車司機(jī)的領(lǐng)子說,知道這是什么地方,你敢跟我扎刺?萌所長咳嗽一聲,下棋人不以為然地繼續(xù)揪著出租車司機(jī),石志武忍不住了,到了派出所還這么囂張,誰給你們的膽子???萌所長看了石志武一眼,問,你是哪的?石志武說,我是到省城探親的。萌所長斜著眼睛說,他們膽子大,你聲量也不小啊。
這時,萌所長接手機(jī)離開,出租車司機(jī)找張椅子坐下隨手翻著報紙。沒一會,萌所長進(jìn)來對出租車司機(jī)說,你留下聯(lián)系電話號碼,駕照扣下。你老婆打電話,說你得到醫(yī)院接老娘出院,接完了你再過來。出租車司機(jī)利落地掏出駕照,隨手寫了個電話號碼就走了。兩個下棋人喊,不能讓這小子走。萌所長火了,你們是想找倒霉嗎?要是想找就都別走了。兩個下棋人不含糊,說,他小子溜走了,我們怎么辦?那被軋腳的蹲在地上喊腳疼。出租車司機(jī)已經(jīng)無影無蹤。石志武手機(jī)再響,是蔡元秀打來的,說,你在哪個派出所???石志武左右看看,不知道哪個派出所,隨口問萌所長,這是哪個派出所?萌所長冷冷地說,后街派出所。
當(dāng)蔡元秀走進(jìn)后街派出所時,看見兩個男人正圍攻石志武。一個說,你就是推了我,我后腰現(xiàn)在劇痛,估計磕在地上摔裂了。另一個信誓旦旦,我看見了,你是用左手推的,腳下還有磕絆。石志武滿臉通紅,說話已經(jīng)結(jié)結(jié)巴巴。旁邊的警察就這么叉腰看著。蔡元秀走過來對警察說,這位腰說給摔裂了,那就到醫(yī)院檢查。確實摔裂了,我們治,花多少給多少。但反過來什么事沒有,那就是訛詐,怎么處理你最懂了。萌所長看著進(jìn)來的蔡元秀,半天才說,這地方我說了算。石志武問,那你怎么處理,現(xiàn)在出租車司機(jī)被你放走了,就剩下我成當(dāng)事人了。萌所長說,你也可能是肇事人,別這么快就把自己刨出去。兩個下棋人開始抽煙,好像這事跟自己無關(guān),在這看熱鬧。萌所長停頓了片刻,說,這樣吧,這位女士說的也有道理,先到醫(yī)院檢查,如果真摔傷了,那就證明是你推的,如果沒有再說。蔡元秀說,好啊,現(xiàn)在就到醫(yī)院。萌所長把那小警察叫來,石志武聽名字叫劉德來。萌所長說,劉德來,你帶著他去醫(yī)院檢查,出租車司機(jī)跟他的事明天再了。
劉德來對萌所長讓出租車司機(jī)走不高興,他看到所長接了個電話,肯定這電話是為出租車司機(jī)說情的。他調(diào)到這派出所一年了,知道萌所長的關(guān)系很多,似乎后街的人都認(rèn)識他。在派出所墻壁上,掛著的都是后街人給他的錦旗。今晚是劉德來跟另一個叫大董的警察出的警,他對后街那幾個下棋人很了解,就是無賴地痞。一個叫黃騮,一個叫胡春來,兩個人都是后街的閑人。黃騮被軋腳,劉德來就不信,他跟大董說,這就是碰瓷。大董笑笑,大董跟萌所長不錯,一般后街出事,大董都明白怎么處理。在去醫(yī)院的路上,劉德來對胡春來說,你要是檢查沒事,說你訛詐過重,但你以后在后街算是沒法混了。胡春來委屈地解釋,他真推我了,我向天發(fā)誓。石志武是坐蔡元秀的車,蔡元秀氣惱地說,你也是,咸吃蘿卜淡操心。出租車出事,你拉開門一走了事。石志武說,我看不慣這些人。蔡元秀氣惱地說,為你這個飯局,我推了不少約。石志武看著蔡元秀,發(fā)現(xiàn)蔡元秀可能做了整容,鼻梁骨直了。他問,你整容了?蔡元秀說,我喜歡上了一個男人。石志武問,做什么的?蔡元秀說,政府的,老婆死了看上了我。石志武不滿地說,你太喜歡權(quán)力。蔡元秀撲哧笑了,當(dāng)然了,有錢的和有權(quán)的湊在一起,完美。石志武問,你不一直都說要跟我復(fù)婚嗎,怎么突然就有了男朋友?蔡元秀笑得很詭秘,說,確實考慮過和你復(fù)婚,怎么說你還是個可靠的男人。但我遇到的這個男人能幫我。石志武說,那你還找我干什么?蔡元秀說,你弟弟是市長,我男朋友說,他還會高升。石志武說,這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蔡元秀說,我的事你也得管,你要說管不了,就找你弟弟管。石志武說,你想干什么?蔡元秀說,在后街開個賣散熱器的店,我看上一個,但辦起來很難。你知道,后街這地方一寸店鋪一寸金。石志武說,你就為了這個讓我請你吃飯?蔡元秀說,我也想你呀。到了醫(yī)院聽我的,就說你什么也沒有做。我找了我男朋友,他認(rèn)識醫(yī)院的人。石志武白了蔡元秀一眼。
七
劉德來帶著胡春來到醫(yī)院檢查,石志武餓了,就到小賣部買面包吃,他自認(rèn)為沒有推胡春來,沒料到檢查結(jié)果,胡春來第四根腰椎骨確實有了個小裂紋。石志武蒙了,他想不出來在哪出了問題。劉德來也是根本沒料到,他看到胡春來皮笑肉不笑的,覺得這事蹊蹺。他仔細(xì)回憶每一個細(xì)節(jié),覺得似乎是個事先挖好的坑。胡春來得意了,提出先拿五千塊看病,再拿兩萬塊作為賠償。劉德來虎著臉,認(rèn)真地說,你小子瘋了,你這個小裂紋究竟怎么回事還沒鬧清楚。石志武看著劉德來,這句話提醒了他。石志武問,你這個小裂紋是新傷是舊傷,結(jié)果出來后才有結(jié)論呢。胡春來陰冷冷地掃視著眼前的人,說,那好,如果是新傷,那你就按照我提出的賠償做,是舊傷,我左右扇自己倆嘴巴子,轉(zhuǎn)身走人。劉德來說,好,但你不能轉(zhuǎn)身走人,你跟我去派出所。
胡春來攔住從診斷室出來的大夫問,我的骨傷是新傷,還是舊傷?大夫看著胡春來,又看了一眼劉德來,回答道,新傷舊傷重要嗎?石志武說,很重要。大夫說,我得回去看看片子,看準(zhǔn)了才能說。說完,大夫扭身走了,劉德來觀察胡春來瞇縫著眼睛若有所思。蔡元秀的手機(jī)響了,她忙跑到一邊接電話,說話聲音很小,但石志武憑借著對她的了解,知道在央求著對方什么。很快,蔡元秀踱回來,臉色很難看。劉德來說,這樣吧,胡春來你先走,我跟這兩位談一下,留下電話號碼明天再處理,現(xiàn)在已經(jīng)快半夜了。胡春來漫不經(jīng)心地說,等吧,等到明天太陽出來了,結(jié)果就都有了。胡春來晃晃蕩蕩地走了。
劉德來前頭走,石志武和蔡元秀后面跟著。石志武對蔡元秀說,你剛才碰壁了,你那男友不樂意管我的事對吧?蔡元秀說,他媽的,就不是個男人。石志武說,我身上就帶了兩千多塊,萬一要賠償,你先給我墊上。蔡元秀不情愿地問,墊多少?石志武說,你沒聽說得二萬多嗎?蔡元秀說,我沒那么多,只能給你墊一萬。石志武嗓子眼一陣泛酸,跑到省城來的另一半心思灰飛煙滅。其實,他是帶了兩萬元來的,想給父母的墓地修整一下。父母墓碑上的金字已經(jīng)脫落,要重新用金粉再描一遍。墓地的石灰都破落了,字跡也模糊,周圍兩棵松柏也枯萎了。他曾經(jīng)告訴過弟弟,說,你把咱爸咱媽的墓地好好修修,兩位老人最疼愛你了。石志文滿口應(yīng)著,可就是不動。其實,石志武明白,不是弟弟不愿意花錢,他就是沒有時間。后來,石志武說,你安排手下人干不就得了嗎?可弟弟說,這是私事,怎么好讓下面的人做?石志武說,那就我吧。弟弟說,錢我拿,你干活。
走出醫(yī)院的大門,劉德來把警車門打開,喊著,我送你們回家。石志武鉆進(jìn)警車,他看見醫(yī)院大門外停著一輛嶄新的寶馬,寶馬響了兩聲喇叭。蔡元秀也沒跟石志武告別,像燕子般飛了進(jìn)去。寶馬啟動得快,還沒容石志武看清楚什么,已經(jīng)消失在夜色里。
石志武回到快捷酒店,弟弟的電話追過來說,不是說給你安排到市政府招待所,怎么還不去,都半夜了?石志武說,我住快捷酒店,睡得踏實。弟弟無奈,說,咱倆怎么也得見一面。石志武說,那我等你的圣旨。他記得幾年前去市政府找他,到了市政府,石志武發(fā)現(xiàn)弟弟的手機(jī)打不通,總是不在服務(wù)區(qū)。后來弟弟解釋,說,剛才開常委會,我實在不能接電話,又是我在主持。此后,有一年多他不接弟弟的電話,還是蔡元秀從中說和,石志武才勉強(qiáng)接了弟弟一次電話。
八
天黑透了,石志武給劉德來留下手機(jī)號碼。劉德來說,明天一早你得到派出所,我去醫(yī)院拿最后診斷結(jié)果。我提醒你,結(jié)果不會是你想象的那樣,你做好最壞的準(zhǔn)備。石志武納悶地問劉德來,什么是最壞的準(zhǔn)備?劉德來說,賠償,治病,估計要花上兩三萬吧。石志武說,我根本沒推他,他一直站著,怎么能腰椎骨裂呢。劉德來說,我每天處理的案子中,有很多都是不符合情理,可結(jié)果偏偏就是你想不到的。石志武犯愁地說,我該怎么辦呢?劉德來說,你不是在省城待過嗎,就沒有幾個人能說得上話的?石志武繼續(xù)搖頭,劉德來說,現(xiàn)在就是你們背后的權(quán)力較量,在醫(yī)院我就感覺到了。石志武納悶地問,你感覺到什么?劉德來說,我感覺到那醫(yī)生跟胡春來很熟。石志武回想著,搖頭,沒感覺出來呀。劉德來說,你沒看見胡春來過去拍了醫(yī)生一下,拍的姿勢很自信。還有,你沒看到胡春來對醫(yī)生并不很熱情,期待感也不強(qiáng)烈,這就違背了正常的邏輯。石志武有些佩服劉德來的觀察力,說,那意味著不等明天我就輸了。
快后半夜了,石志文敲開了他的房間,石志武見弟弟很疲憊。石志文進(jìn)來,不高興地對他說,都給你安排好了,你非出幺蛾子。石志武說,明天你給我安排一輛車,我要去爹媽的墓地,指著你算瞎眼了,我親自去修整。石志文說,沒看我每天忙得腳朝天,一晚上我得趕四個地方。石志武擺了擺手,那說明你不是個好領(lǐng)導(dǎo)。石志文說,我給你安排車,明天一早就到。晚上回市政府招待所住,其實今晚就已經(jīng)給你空著了。后天上家里來,你弟妹在醫(yī)院值夜班,咱哥倆好好聊聊,我也有好多話要說。石志武突然想起弟妹王純,在今天去的那家醫(yī)院當(dāng)主任。石志文看哥哥愣神,便問,你沒事吧?石志武從不愿給弟弟提什么,他搖頭。石志文說,你可別招惹蔡元秀啊,她那天堵我辦公室門口,整整一天,我沒讓警衛(wèi)拽她走就是看你面子。石志武說,你這么對待她也不好,給她多少能解決點不就完了嗎?畢竟我們倆夫妻一場。石志文火了,說,她點名要后街最火的門臉,還要市里的政策扶持。弟弟拖著疲倦的身體走了,石志武沒有送他,就聽見他在走廊的腳步聲很拖沓,一深一淺的,想必這些日子很勞累。石志武有些后悔,不該對弟弟這么說話,說了這么多話,連句疼愛的話都沒有出口。
九
第二天一早,石志武走出快捷酒店,看見事先約好的那輛車停著,是輛美國吉普,司機(jī)年紀(jì)不大。兩個人先到派出所,石志武對司機(jī)說,你把車停遠(yuǎn)點兒,有人上車問起你,你就說是我侄子。進(jìn)了派出所,劉德來正等著,值班的萌所長在窗戶那看見了這輛美國吉普。萌所長知道后街要拆遷了,頭疼得厲害。下棋那兩個人,一個胡春來,一個黃騮,肯定都會是釘子戶,現(xiàn)在給他們點甜頭,到時候就可以約束他們。這兩個人在后街惹了不少是非,橫行霸道的,萌所長一直想找機(jī)會辦了他們??删驮谙朕k的時候拆遷任務(wù)下來了,他跟區(qū)長曾經(jīng)拍過胸脯,發(fā)誓一定不留一個釘子戶。他知道胡春來是在訛出租車上這個人,胡春來是有前科的,就是因為滋事打架。他這個人絕對不會讓人推倒不還手的。他曾經(jīng)跟別人因為租金打架,確實被人推倒摔傷了后腰,就這樣摔倒前他還把對方的生殖器踢傷了。萌所長叫住劉德來,對他耳語說,別讓胡春來太過份,讓這人賠個兩三千就完了。劉德來說,胡春來能輕易就答應(yīng)?萌所長說,不答應(yīng)就不管他們的事。劉德來審視著所長的臉,看不出想什么,應(yīng)了就朝外走。萌所長突然喊住劉德來,心事重重地說,我覺得這個人不簡單呀,有機(jī)會你摸摸底,如果對方來頭大,就別讓胡春來表演了。劉德來轉(zhuǎn)過身,對所長說,什么叫來頭大?萌所長說,你沒看見他帶來的那輛美國吉普嗎?劉德來好奇地問,美國吉普怎么了?大街上有的是。萌所長說,你看車牌號。劉德來看不清楚。萌所長說,那是市政府的。劉德來笑了,佩服地說,所長,您眼真尖。
劉德來帶著石志武來到醫(yī)院,看見胡春來在醫(yī)院走廊上正溜達(dá)。胡春來和大夫熟,知道診斷結(jié)果一定是有利于他的,他就可以讓石志武賠償兩萬五千塊。胡春來昨晚興奮得一夜沒睡。
劉德來問胡春來,腰還疼嗎?胡春來說,疼了一晚上。石志武說,你真會裝。胡春來哼了哼,說,我裝不裝的一會兒就知道了,有你小子哭的時候。劉德來帶著兩個人朝診斷室走,走著走著,石志武看見了弟妹王純。王純驚訝地看著石志武,說,大哥你怎么上這來了?!石志武其實不想見弟妹,自從弟弟升官,這個弟妹就一直趾高氣昂,看誰眼睛都是斜的。其實跟弟弟剛結(jié)婚時,她脾氣還挺隨和,對家里人都是笑瞇瞇的。石志武說,沒事,看一個病人的結(jié)果。王純看見穿著警服的劉德來,還有旁邊鬼鬼祟祟的胡春來,敏感地意識到出了什么事。她問劉德來,我是今天的值班主任,你告訴我怎么回事?劉德來說,昨晚推了他,導(dǎo)致他腰椎骨裂,現(xiàn)在看看結(jié)果是新紋還是舊紋。王純問,什么叫新紋和舊紋呀?劉德來就將前因后果大致說了一遍。胡春來知道遇到麻煩了,但他根本不在乎,在后街上混了這么多年,什么場面沒碰過。區(qū)長來調(diào)解,他都敢戳著區(qū)長的鼻梁子罵街,躺在馬路上一個多小時,活活斷了后街的交通。他知道現(xiàn)在政府最怕鬧事的,你越鬧,政府越怵你。胡春來說,我不管你是什么主任,我找看我病的大夫。王純問,誰是你的看病大夫?胡春來說,張大夫。王純也不說話,推開一扇門對里邊說,張大夫你出來。很快張大夫走出來,他看見王純那張閻王爺似的臉,又看到昨晚那三個人齊刷刷地盯著他,腿肚子就朝前了。醫(yī)院沒人敢跟王純找茬,都知道王純丈夫是誰。王純說,你把診斷的片子拿出來,我看看。胡春來不懂醫(yī)院的規(guī)矩,喊著,有你這臭娘們什么事!王純指著胡春來說,你住嘴。張大夫回屋把片子拿來,王純拿起來沖著東窗射過來的陽光就看,只看了幾秒鐘就對劉德來道,這個骨裂有一年了,你把這人帶回去處理,處理不好,我會找人處理你們。胡春來跳起來,說,你胡說八道,你他媽見面就喊他大哥,你這是徇私情。劉德來對王純也反感,他說,我們怎么處理不用你管,你這么馬馬虎虎看了幾眼就斷定是一年前的傷,也太草率吧。王純說,那好,你拿這張片子去找任何大夫看,如果說的跟我不符,我甘愿承擔(dān)一切責(zé)任。如果我說的都對,我就看你們怎么處理這事,這明擺著就是敲詐勒索。
石志武沒想到會是這個場面,他原打算在醫(yī)院賠幾千塊,然后趕快去墓地。他想住一個晚上,明天一早就回去。石志武本想跟弟妹說不要插手,他不想沾弟弟的光,但又不好說什么。其實他知道弟妹的醫(yī)術(shù),省領(lǐng)導(dǎo)看病都找她。六年前,醫(yī)院懷疑他肝上長了瘤子,他惶惶地把片子拿給弟妹,沒看幾眼,弟妹告訴他是良性,說我給你做手術(shù)取出來。上了手術(shù)臺,也就半個多小時,弟妹告訴他完了,捧出一個像鵪鶉蛋大的東西給他看。
胡春來開始撞墻,喊著,我就是竇娥啊,現(xiàn)在沒王法了,快來人啊。
很快圍了很多人,胡春來逼真地表演,一把鼻涕一把淚,抽搐著,說醫(yī)院是老百姓的死對頭,就是不讓老百姓舒服過日子,總是賺老百姓的錢,不給老百姓一個說法。劉德來慌了,他不知道怎么處理。他上前去拽胡春來,沒想到胡春來朝他懷里扎,喊著,警察也打人了,快來看啊。有群眾喊,警察還打人,太陽還出得來嗎?王純猛地喊道,我是這的主任大夫,我叫王純,這個無賴是看完病不給錢就想跑,我們已經(jīng)報警。警察來了說他有前科,曾經(jīng)多次到醫(yī)院偷患者的錢。希望大家盡快讓開,讓警察把這個小偷帶走,我們讓開一條路好不好?這句話讓石志武很震驚,劉德來也沒想到這個主任會這么說話,很快就有路讓開,群眾瞬間變換成了憤怒的表情。胡春來也沒料到場面急轉(zhuǎn)直下,他喊著,我沒有偷,他這是栽贓我呢。劉德來趁機(jī)帶走了胡春來。
十
走出醫(yī)院大樓,劉德來看見有幾輛警車停在門口,他看見局長在前面,萌所長緊張地跟在后邊。石志武也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覺得像是在拍電影。胡春來哆嗦了,他沒見過這陣勢,他怎么也想不通會折騰這么大。局長過來給石志武敬禮,說,放心,這兒的事情您就不要管了,我們處理。石志武疑惑地說,什么叫你們處理?萌所長湊過來,抱歉地說,真不知道您是市長的哥哥,我有責(zé)任。石志武明白了,他回頭找王純,沒見她身影,一定是王純打的電話。他看胡春來已經(jīng)蹲在地上,兩只手高高舉起來,抱著腦袋,嘴里叨叨著什么聽不清楚。石志武對局長說,該怎么處理就怎么處理,這事跟我弟弟無關(guān)。說完,他尋找那輛美國吉普,看見已經(jīng)停在他眼前。他上了車,車開始慢慢啟動,他看見有幾個警察都向他敬禮,他像個首長回禮,姿勢很笨拙。他聽見局長在跟大家說著,聲音很大,后街必須要管起來了,那是市政府的門面。這碰瓷跟攔路搶劫沒什么區(qū)別,如果放之不管任其發(fā)展,碰瓷的會有恃無恐,就會嚴(yán)重擾亂社會秩序。我看打擊了,狠狠地懲處了,讓碰瓷的像過街老鼠人人喊打,后街的人就沒人敢碰瓷了……
在去墓地之前,他想回舊宅子看看,聽弟弟說,還留了幾間,是過去的一個祠堂。這一帶姓石的特別多,都說是石達(dá)開的后裔,所以這個祠堂就叫石家祠堂。石家祠堂所以能保留下來,是石家后代跟政府談判的結(jié)果,在政府那方坐的就是石志文。祠堂里邊種的都是桂花樹,開起來香得讓人醉。石志武走進(jìn)祠堂,看見有人在燒香磕頭。這個舊宅子石志武一直沒有忘記,他想起母親,上小學(xué)的時候,他在外邊瘋跑,母親就在鼻子眼胡同門口喊他,那聲音像是蘇格蘭的風(fēng)笛,悠揚而動聽。后來,石志武隨父母去了另外一個城市,弟弟因為大學(xué)在省城就沒有動,依舊住在老宅子里。每次石志武到省城都到這個老宅子看看。弟弟嫌這個大院子太吵,石志武卻覺得這里親切,他覺得在這里無拘無束,居住在大雜院的鄰居們都跟親戚一樣,大伯大娘這么叫著喊著。有的甚至上班時都不關(guān)門,喊一聲大娘走了就真走了。那時家家都燒爐子,于是一家有了種火,全院的人都跑去借。記得跟蔡元秀搞對象,帶著她到舊宅子這里,趕上鄰居家吃撈面。舊宅子的人吃撈面很講究,三鮮鹵的,于是鄰居家就有包蒜的有切菜碼的有找醋的。一家吃面,全院的人都端碗過來撈,這就是分享生活。后來石志武就帶著蔡元秀在鄰居家吃的。那時蔡元秀還留著長辮子,一甩一甩的很好看。
中午了,石志武和蔡元秀吃了一次飯,就在快捷酒店門口的面館。蔡元秀說,我跟男朋友吹了,實在是紙糊的不頂戧。
石志武說,不是開了一輛豪華車接你嗎?
蔡元秀擺擺手,說,他就是硬撐著面子,其實什么本事也沒有。說完看著石志武。
石志武慌了,說,咱倆不復(fù)婚,我實在不是你需要的男人。
蔡元秀撲哧笑了,說,你還真自作多情,跟你這樣的男人過后半輩子,我得憋屈死。
石志武也難為情地笑了,說,我下午去父母墓地,然后直接回去了。
蔡元秀說,我跟你去,你總在你父母面前說我的壞話,這次我要訴訴苦。
石志武抿著嘴,你跟我什么也不是,你去我父母墓地有什么用?。?/p>
蔡元秀嗚咽著,說說我這幾年的苦,你們都覺得我追求物質(zhì),你們誰知道我心里到底想什么?我一個女人做生意,欠了債,我自己怎么咬牙還的?
兩個人坐在父母的墓地前。石志武覺得心里空空的,嘴里澀澀的,好像心思跟著父母在底下埋藏著。他想起小時候,他帶著弟弟在風(fēng)雨里跑。他踩著軟泥,一邊奮力地飛奔,一邊回頭招呼著弟弟,你這個廢物,你跟不上我了。他記得弟弟瘦瘦的雙臂張開著,如鳥的翅膀在風(fēng)中抖動。兩個人都在掉眼淚,好像蔡元秀掉得比石志武還多,還委屈。
突然,那個開美國吉普車的司機(jī)走過來,說,市長本來說要來,因為有會來不了,他派我來接您,說中午怎么也得吃個飯。
石志武揮手,說,讓他自己吃吧。
司機(jī)為難地說,他說你不去就是我的過錯。
石志武說,我吃完了。
司機(jī)說,您哪怕坐在餐桌上看著市長吃,也算我完成任務(wù)了。
蔡元秀拉起石志武說,我陪你去,我去了保證什么也不說,你放心。
太陽本來被云彩包裹著,天顯得陰沉沉的。一剎那,太陽從厚厚的云層里奮力頂了出來,一下子,世界就亮堂了。
責(zé)編:梁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