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酸姐

成年后，隨著我開始以一個女人的眼光去理解那些為人妻、為人母的不容易，我才逐漸原諒了她，原諒了自己。我終于又能像林間小獸一樣，眷戀又單純地呼喊媽媽。

一

媽媽的婚禮在四川北部的大山里舉行，那里是男方的老家。舍不得花錢請婚慶，所有婚禮的布景都是媽媽親手購置的：跟紙一般厚的一次性紅毯，不到100塊錢的塑料花拱門。塑料篷布一搭，整個婚禮現(xiàn)場全靠廉價的紙燈籠和氣球來烘托氛圍。臨時收拾出一間空屋子當(dāng)婚房，紅彤彤的各種囍字，一股腦地貼在剛粉刷過的白色墻壁上。一切都過于簡單，甚至有些寒酸和滑稽。

但我知道，對于媽媽而言，能夠頂著“這把年紀(jì)二婚還要辦婚禮不知羞”的流言蜚語，在太陽底下?lián)碛幸粓龌槎Y，已經(jīng)是莫大的幸福?；槎Y舉行那天陽光很燦爛，媽媽挽著我的手，我們一起并肩走過了一段短短的紅毯。

我和媽媽的關(guān)系一直很微妙。在我幼年時父母離了婚，我一直跟著爸爸生活，受爸爸的影響，我對媽媽充滿了蔑視和疏離。在很長一段時間里，爸爸的那句“你將來肯定和你媽一樣”于我而言，就是最狠毒的批評。但我卻又一直極度想念和需要媽媽，童年時常常在夢里哭著喊“媽媽”，在每一次與她短暫相聚又分別時，如同剜心一般舍不得?；貞浧饗寢屪顪厝岬膱鼍埃切W(xué)時我放暑假去她所在的城市找她。還記得我們坐在新修的廣場上，我伏在媽媽的膝頭，她靜靜地給我掏耳朵。我們都沒說話，太陽曬在身上，暖洋洋的。后來在分別的大巴上，我的腦海里全都是這個場景，兩個小時的車程，小小的我抱著書包哭了一路。我也是需要媽媽的孩子啊！沒人給我扎好看的發(fā)髻，沒人陪我去游樂園坐旋轉(zhuǎn)木馬，沒人帶我去挑選好看的新衣服，沒人告訴我第一次來例假時應(yīng)該怎么辦，沒人提醒我胸部發(fā)育后要穿內(nèi)衣。媽媽，那個在陽光下笑著的、有溫度的媽媽，更多時候只能出現(xiàn)在夢里。我恨媽媽，恨她永遠(yuǎn)地錯過了我最需要她的時候。

工作后的第一年，我拿著有限的積蓄帶著媽媽出去旅游。那是母女倆第一次一起旅行，也是她第一次像個小女孩一樣，哭著跟我講當(dāng)年她被我爸爸家暴的種種細(xì)節(jié)。這么多年來，我一直是“爸爸的女兒”?？粗鴮γ娴呐?，這個孕育了我的母體，我開始艱難地將“爸爸”割裂成了兩個形象：一個好爸爸，一個壞丈夫。我恨媽媽，恨她讓我知道當(dāng)一個媽媽那么難，讓我無法再怨她。

回程的高鐵上，我看了一篇叫做《后悔成為母親，但我不敢說出口》的文章?？赐旰?，我問媽媽：“你后悔生下我嗎？”正在看夕陽的她扭過頭來，幾乎是在一瞬間回答：“從來沒有。”可是媽媽你知道嗎？我曾無數(shù)次希望，你不要生下我，這樣你也許就會有一個不一樣的人生。我不會成為你的痛苦之源，你也不必成為我的痛苦之源。我的媽媽不是一個好媽媽，可是我還是舍不得把她交到別人手中。

那一段母女并肩走過的紅毯路，真的好短好短。

二

小時候，我翻到過媽媽青春時的歌詞本，里面貼滿了小虎隊和83版《射雕英雄傳》的剪畫。她特別喜歡翁美玲飾演的黃蓉，本子里全是那個笑起來天真爛漫、神采飛揚(yáng)的女明星。她向人做自我介紹時總愛說：“我叫周蓉，黃蓉的蓉?！鄙倥畷r代的她，像黃蓉一樣靈動。

一晃好多年，黃蓉塵封在書中，翁美玲香消玉殞，從小被爸爸捧在手心里長大的周蓉，無憂無慮地長成了大姑娘。然而往后的歲月，全都是不幸。20歲時，她不顧家人反對嫁給了我爸。孕期遭遇家暴，卻不舍得流掉孩子離婚。23歲那年，我剛出生便被告知我肚子里有個巨大的腫瘤，她哭得眼睛差點瞎掉。四處借錢為我求醫(yī)的她，一夜長大，從女孩成了母親。我活了下來，她的婚姻卻徹底死掉了。無休止的爭吵、打鬧和冷暴力，如今我閉上眼，還能想起爸爸抬手將一杯滾燙的熱茶潑在她胸口時無情的臉。

我7歲時，她結(jié)束了那場婚姻。離婚后身無分文的她，離開生活了近30年的縣城，外出打拼。后來，她遇見了當(dāng)年追自己的老同學(xué)，兩人合拍又甜蜜，卻沒想短短3年后，那位老同學(xué)被查出癌癥晚期。本以為可以共度余生的愛人，瘦成了一把骨頭死在她面前。她干過很多雜活，在服裝店里賣衣服、在家具城里推銷家具、在茶樓里端茶遞水、給人當(dāng)保姆……受過無盡的白眼，上過無數(shù)次的當(dāng)，每次去探望我時，都只住最便宜的旅館。她漂泊半生，沒有歸處。她本該是一朵蓬勃搖曳的花，卻被無常的命運(yùn)碾落成了誰都可以踩一腳的泥。

婚禮上，我本來準(zhǔn)備好對繼父喊話，臺詞的第一句是這樣設(shè)計的：“我的媽媽吃了很多的苦，請你好好珍重她?！笨墒堑日嬲驹谂_上，準(zhǔn)備好的話到了嘴邊又咽了下去。媽媽的大喜日子，我不能說“苦”。媽媽的苦刻在媽媽的心上，更刻在我的心上。從今以后，我來珍重她。

三

作為伴娘，我站在媽媽的身后，看不到她笑著說“我愿意”時到底有多開心。記憶里，我見過她很多種絕望的樣子。外公去世時我不過十二三歲，懵懂地陪著媽媽一起去火化場。我看著她伏在棺材上呢喃，看著她一邊盯著焚尸爐一邊抹眼淚，看著她在烈陽下?lián)沃话丫薮蟮暮趥?，懷里抱著外公的骨灰。我已想不起她?dāng)時的神色，如今回想起來那幅畫面，只覺得心中彌漫起濃霧般的孤單和哀傷?？上М?dāng)年，我從沒有想過為她擦眼淚，也沒有想過要去抱住她。我只記得我是媽媽的女兒，卻不記得媽媽也是外公的女兒。我只憐惜自己為媽媽流的眼淚，卻不曾想媽媽為我流的眼淚更多。

18歲之前，媽媽在我手機(jī)里的備注不是媽媽，是周蓉。冷冰冰的名字，宣泄著一個少女對母親的疏離和隔閡。成年后，隨著我開始以一個女人的眼光去理解那些為人妻、為人母的不容易，我才逐漸原諒了她，原諒了自己。我終于又能像林間小獸一樣，眷戀又單純地呼喊媽媽。“媽媽”“媽媽”，喚著這個名字，我仿佛就能回到初生的天堂，那里沒有憎恨和離別，沒有暴力和悲傷，只有暖陽照在身上，我伏在媽媽的膝頭，一切都是潔白的樣子，就像我們的白裙子一樣。

婚禮結(jié)束后的第三天，我才看到了媽媽在婚禮上的照片。眾多的彩色照片中，她笑得很好看，眼睛里透著光和希望，像一個對世界充滿了好奇的天真女孩。

如果真的有來生，讓媽媽做我的女兒吧，讓我來守護(hù)她的笑容。

石林摘自《現(xiàn)代婦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