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一梵
傍晚,是一段閑適的曲調(diào),低音的變奏,勞苦奔波后,一天當(dāng)中最后一項(xiàng),“團(tuán)結(jié)緊張,嚴(yán)肅活潑”的任務(wù)。
大多美好的結(jié)局,喜歡在傍晚發(fā)生。電影鏡頭一般,任時(shí)間娓娓道來。
百般無聊的魚,顯然等到了傍晚,等到了主人回家,豁然一躍,水一樣活了過來。流淌著紅的,白的,黛青的香氣;流淌著牡丹的,雛菊的;云的,海的;雨的,霧的;具體的,抽象的文身。
從水的旁邊游過來,與人糾纏。
在一百四十平米的鋼筋水泥的籠子里,在一平米的,水的虛靜、空幻、無限的宇宙。皮膚及鱗片,散發(fā)著海藍(lán)色的意蘊(yùn)和光波。
人游累了,以純棉的姿勢,魚的姿勢,泊在沙發(fā)里,瞇著眼睛,觀魚。
魚游累了,一個緊貼一個,密匝匝聚集在世界的轉(zhuǎn)角,以慵懶的姿態(tài),最直接的距離看人。
看累了,傍晚一樣平躺。
無知無覺,無色無味,無塵污垢,潛入各自的夢的柵欄。
迄今為止,人和魚,沒有誰對目前循規(guī)蹈矩的狀況提出非議,也未打算廢除舊的觸覺和認(rèn)知,重塑新的六維空間。
也許,魚和人都確信,人生的最佳語言就是平躺。
平躺是緩沖,過渡,是大智若愚,養(yǎng)晦韜光。也是黎明的前戲。
夜累了。星星沉入天大的窟窿。噩夢備好陰謀的子彈。
我放棄嘴巴,眼睛,耳朵,讓兩只鼻孔均勻地平躺。
軀體平躺,四肢平躺,五臟六腑平躺;神經(jīng),血液,脈絡(luò),脛骨平躺。
衣缽和衣缽平躺,芒鞋和芒鞋平躺。
仿佛在閉關(guān),仿佛離開了很久很久。
很久之后。猝然,“啪嗒啪嗒,啪嗒啪嗒”。咦!什么東西落了下來,是雨滴芭蕉,雨洗竹林,雨擊瓦檐,雨叩磬嗎?
那么由外而內(nèi),由淺至深,濕漉漉,滑溜溜,湍急、迫切,掙扎著卻又義無反顧。
我抽搐一下,再抽搐一下,仍舊無法蘇醒。
不對,都不對,那是魚的頻率,魚拍打地球的頻率,拍打我的頻率。
我找到呼吸,劃動槳櫓的肩胛,穿過茫茫的霧靄和暗礁,飛離夢的枷鎖。
果然,一條魚正在地上拍打自己。
生活是因果循環(huán)的邏輯圈,你喂養(yǎng)魚的同時(shí),魚卻也在反哺你。你救贖魚的同時(shí),魚卻先你一步覺知到危險(xiǎn),以自己的命做賭注,將你從夢魘的槍口奪回來。
黎明的枝丫,晨曦嚦囀,鳥鳴溢流。
新的一天,被早起的魚,逮了個正著。
走出臥室。老遠(yuǎn),魚吹拂著花朵的裙子,流水的裙子,我的裙子,撲過來。
“噼噼啪啪”,水激動的水花四濺。水,穿過一瓣瓣豐腴絲滑的胴體,穿過魚粉嘟嘟的唇和下頜,從四面八方游來。魚一樣雀躍。
灑一撮魚食。水猛烈撲打。時(shí)間站立不穩(wěn),一個趔趄摔倒。只聽見魚“撲通撲通”侵略的節(jié)奏,只聽見魚,用圓鈍的嘴,鋒利的鰭,野性的腮,將弱者,后來者,新成員,一個個摁翻,撂倒。
水,破碎地注視這一切。
水,鮮明地完成這一切。
人為財(cái)死,鳥為食亡。少頃,魚食被魚的爪牙粉碎。
水松弛下來,靜靜地游;魚松弛下來,靜靜地流。和諧與仁愛在這一刻,達(dá)成共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