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燁

在敦煌，總會陷在一種茫然中。

面對如此不可思議而未知的莊嚴與華美，太多故事與帶著故事前來的我們在時光中交錯，也在虛虛實實的時態(tài)之中投入一種玄秘的儀式，那是一種沉湎之后的向往。

陳坤從麗江來到敦煌，前一晚在蘭州轉(zhuǎn)機時，在機場停留了六個小時，抵達東驛敦煌酒店，已是深夜。

“烏燈黑火的夜里，我們顯得有些手忙腳亂，但還是有些興奮，終于又回到敦煌了?！避囎娱_進酒店的時候，門口的欄桿很自然地就打開了，余光中忽然掃到一個人影?！八驹谀抢?，在入口一方凸起的沙堆旁，一個人安安靜靜地操作手動的閘口?！?/p>

“也許他工作的位置可以一直望見滿天的繁星?！?/p>

思緒回到2014年的盛夏，進入第四年的“行走的力量”來到敦煌。從戈壁灘、鹽堿地到雅丹地貌等各種地形的無人區(qū)，陳坤和參與項目的伙伴們在氣溫高達四五十攝氏度的沙漠中行走了六日。

自“行走”的概念在陳坤腦海中萌生，西北之行就像一團從未熄滅的焰火，唐玄奘曾經(jīng)走過的“朝圣之路”孤苦而艱辛，卻始終讓人憧憬?！澳且惶藖淼蕉鼗?，一心只想著完成徒步，我甚至沒有去過莫高窟。”

他們在茫茫沙海中埋頭前行，白日的陽光直接從頭頂照射下來，一片荒漠之中，每個人徑直向前，但不管如何努力，前方好像永遠重復(fù)著相同的場景：沙漠沒有變化，地平線也沒有變化，視線可及永無止境。

終于，一片大棚的出現(xiàn)打破了大家的沉默，每個人可以分得一片西瓜，一股甘甜涌入嘴里，仍然是一陣沉默?！霸谀且豢?，我意識到自己的渺小與無助，像是一種情不自禁的本能，沒有什么刻意要說的、要做的了?！?/p>

“也是透過那一口西瓜的甜潤，我感受到了一股巨大的、恒定的回響，億萬年來，它的能量從未遠離?！?/p>

第二日，陳坤再次回到東驛敦煌酒店的入口，他停了一會兒，凝視一處被胡楊林和建筑群環(huán)繞的沙丘，“走近看，沙子細細的，始終保持了自然的美感，可如果不是負責(zé)打理沙包的伯伯告知，我絕不會想到原來一直有人在這里守著它，在起風(fēng)與揚沙之后，幫助沙包回到原本的樣子?！?/p>

東驛敦煌酒店在選址時，出發(fā)點是被頌揚的奇跡與遺產(chǎn)，設(shè)計師借鑒敦煌“土墻”“曬房”等傳統(tǒng)西北民居的形制，夯土建筑工藝以當?shù)厣a(chǎn)的泥坯筑成，建筑猶如天然生成于大自然中，大自然的部分亦進入土地構(gòu)建的設(shè)想里，似是回應(yīng)千年的風(fēng)雅。

“你看，連沙漠里人為的痕跡都是完全自然的、平整的，很浪漫，對吧？”

恒定似是敦煌的常態(tài)，但也只有來到敦煌，真正進入恒定的敦煌時間，才知道沙子可以有這么多形態(tài)。胡楊深處，是世界文明的綿長召喚，亦是生命的另一處落點。

陳坤向來樂意帶著輕松的姿態(tài)探尋一座城市，他不喜歡按圖索驥地參觀景點，那樣會抹去探索途中的“未知”，所以他懷揣與之相聯(lián)的最美好的記憶，欣然進入。

存于敦煌257號洞窟西壁的《鹿王本生圖》是整個莫高窟內(nèi)最完好的連環(huán)畫式本生故事畫。故事講述佛教創(chuàng)始者釋迦牟尼前生所經(jīng)歷的許多故事，它曾在20世紀80年代被上海美術(shù)電影制片廠改編成動畫片《九色鹿》，九色鹿擁有閃閃發(fā)光的鮮艷毛色和潔白如雪的美麗鹿角，它不顧安危施救落水者，卻反被出賣，“舍己救人”的九色鹿被視作是釋迦牟尼的前生，代表了美麗、善良和正義。

少年陳坤被觸動了，看過動畫片，他了解到這個故事來自莫高窟的壁畫，“當時就萌生了一個念頭，一定要去一趟敦煌?！遍L大后，他再一次從紀錄片《敦煌莫高窟：美之全貌》中領(lǐng)略到熠熠生輝的中華文化，震撼之外，增添了一份對美的向往。陳坤確信，風(fēng)沙飛揚的地方，便是浪漫的開始?！岸鼗偷睦寺且环N亙古不變的蒼涼，一種天與地之間的宏大，那么美妙，那么珍貴。”

也是在敦煌，由陳坤擔任發(fā)起人的文化探索紀實節(jié)目《閃耀吧！中華文明》殺青。三星堆、兵馬俑、莫高窟，輾轉(zhuǎn)城市，駛?cè)肷衬惱ぷ咴L了華夏文明古跡所在的六座城市，并在忽然之間進入到另一個領(lǐng)域。參與錄制之前，陳坤得知了節(jié)目將會去到的每一個城市，如果時間允許，他真想在那些地方多住幾日?！澳敲炊噼驳奈拿鞒良旁跉v史的長河當中，我們不僅一無所知，甚至?xí)r常被囚禁在生活中目不暇接的事物里，那些被淹沒的東西早該被提及，它們離我太遠了?！?/p>

時至今日，人人皆知這片沙洲之中記載著人類文明的榮耀。塵土與天空，石塊與樹根，藝術(shù)和歲月，雕刻與時間，成為不可分離的共生者。

但在相當長一段時間里，我們都是那個世界里的“局外人”，“所以我盡量去學(xué)習(xí)、遇見，隨后感受，讓自己放松地回到感受這種狀態(tài)里?！?/p>

在這趟旅程中，陳坤更像在感受一種體驗，將另一種文化和生活與自己緊緊纏繞。在敦煌的日日夜夜，只需自然地感知，太陽又升高了一些，陽光又向山頂?shù)姆较騼A斜了，“不用刻意關(guān)注，把心放在這里，自然都能感覺到。”

也是帶著這樣的心境，當車子停在距離東驛敦煌酒店不遠處的敦煌文博園時，我們不再以功能的轉(zhuǎn)換區(qū)分場所。園內(nèi)一片高矮不一的胡楊林很顯眼，因為年代久遠，這些古樹有枯有活，有粗有細。千百年來，世人贊美胡楊千年不倒，于風(fēng)沙之中傲然挺拔，想來，這便是沙漠中的生機，連同這片使后人尊敬的文明一起，在建立與自然的關(guān)聯(lián)之后又與自然生態(tài)和平相處。

藍天之下，心情自然也開朗。光線灑向密密麻麻的沙礫，形成無法復(fù)制的線和影，色彩的復(fù)雜層次也蘊含于細微的差別之中。陳坤牽著駱駝在黃沙的世界里行走，旋風(fēng)時常伴隨，將黃沙高高卷起，打著轉(zhuǎn)在沙漠上飛跑。

也是在這風(fēng)沙飛揚的大漠里，周圍人都感受到了陳坤最松弛的一面。

記憶回到來時經(jīng)過蘭州上空的航班，陳坤從飛行圖中看見了隴西，它就在距離蘭州不遠的東南方向，三國時期，隴西屬于魏國，陳恭就潛伏在那，這是陳坤在《風(fēng)起隴西》中扮演的角色。

“我關(guān)在房間里，試圖催眠自己，如何理解兩國交戰(zhàn)，如何理解一名間諜的心理活動，畢竟我之前對 這段歷史并不十分了 解?！薄八麘?yīng)該不是鋒芒畢露的人，要把自己藏起來，但要拿到核心情報，也不能完全藏著，不然怎么能被身邊人接受呢？他如何顯露，才能讓對手喜歡并相信他？”

“我希望他（陳恭）藏的時候也能表露出足夠的誠懇，他還是一個活生生的人，智謀與膽識藏于對兄弟、家國的大愛之中?！?/p>

陳坤一口氣講完了他的“催眠過程”，顯然，對于陳恭這個角色，他滿意自己的理解和表演，并且順暢地完成了自己的構(gòu)想和期待。

“但以前我完全做不到這樣。”

“我很努力地想要表現(xiàn)好，將結(jié)果視作最大，很努力，很緊張，也很僵硬?！?/p>

直到他努力將情緒調(diào)回最初，陳坤終于肯放松下來，“我首先得找到自己，才能體會角色，然后塑造一個真實的人物?！?/p>

在表演中，陳坤享受琢磨的過程?！昂孟褚呀?jīng)可以俯視他們的一生?！边@是在現(xiàn)實生活中永遠無法做到的。他不太想脫離自己來俯視與其他人的關(guān)系，“我覺得那樣不是特別好，因為我對生命的思考就不能通透了?！?/p>

這一趟旅程，陳坤最希望享受的狀態(tài)就是放松。

既感受當下，又不為現(xiàn)實所裹挾，是陳坤想要保留的一份心境。以自己身心中最直接的“感受”回應(yīng)“人與人”“人與物”是一種最簡單的方式，保持這樣的狀態(tài)越久，身心也越發(fā)輕盈。

換個角度看，陳坤在意的“感受”是另一種意義上的記錄，在這樣的記錄過程中，他更加珍惜眼前的風(fēng)景，更明晰自己當下的身心體驗，因為他實實在在地確定了自己留下的痕跡，每一剎那的記錄都將成為回憶，而這些記錄會讓回憶在某一天，在需要之時重新回到眼前。

深入敦煌，時常讓人忘記時間。

日近黃昏，眼前的黃沙呈現(xiàn)一派金色，沙石涌起的褶皺仿佛一道道蜿蜒的浪濤，一直延伸到遠方的地平線。篝火緩緩燃燒，茫茫沙土之中，陳坤端坐著，冥冥之中，似乎有一股力量在召喚。用了許久，他終于重新踏上這片璀璨的文明之地，好像這里的石塊、樹藤、神龕也在等待，等待他穿過大漠里的每一道界限，重新相認、抵達與告別。在那個時刻，許多事物的意義飄散在一點一點黑下來的天色中，什么都顯得無關(guān)緊要;周圍一片安靜，在這片看似一無所有、被黃沙覆蓋的無界之地，廣闊是自然、是時間，也是想象力之源。

“一生何求??？”

如今的陳坤對大多數(shù)事物都保持自如?！暗幸欢螘r間，我也流失掉了情感，對周圍的人和事、對工作完全疲憊了，我像一具僵尸，不知所措。匆匆忙忙地行走，無數(shù)風(fēng)景從我身邊流過，沒有認真感受到絲毫屬于生活的色彩。之后我反問自己：我的生命怎么變得那么冷漠？”

也是在那一段時間之后，陳坤選擇了相信，他相信自己迫切想要達成的心愿都是誠懇立下的，既然這樣，“我希望這一生走下去的時候，無論發(fā)生什么，都是跟著內(nèi)心真正的感受去發(fā)生的，當下真實與否，我都要帶著一種感性的心態(tài)去感受，如果那是來自直覺，一定是被賦予了某種情感?！?/p>

怎樣的日子才是當下值得向往的？這個答案一定關(guān)系到自我的滿意度。陳坤已經(jīng)擁有了許多年少時渴求的狀態(tài)，比如一定的經(jīng)濟基礎(chǔ)、有質(zhì)感的生活。但在向往美好的時刻，他一邊思考著，也一邊還原自己本來的生活 —— 許多曾經(jīng)渴望的東西如此豐沛地存在，這些已經(jīng)屬于自己的時間和物件，似乎沒有一樣是可以被牢牢捆住的，“以前的向往都是由貪婪出發(fā)，設(shè)想出的一種美好生活，現(xiàn)在只想保持一份健康的心態(tài)，踏踏實實地做好生活里的每一件事?！?/p>

天色漸漸暗下去，進入深夜的敦煌再次展露出沉寂的一面。那是一種了無聲息的寂靜、清冷，仿佛時間和空間都進入了另一種維度。

陳坤從未將敦煌視作一座“城市”，它像是一部人類與文明的史詩，在久遠的年代里孤獨而璀璨地盛開，之后再度綻放;或者，它是一部值得傳誦的經(jīng)文，在歲月輪轉(zhuǎn)間被誦讀傳唱，等待心底的回響。當黎明的光再次升起，我們得以靜觀沙漠文明中浮現(xiàn)的故事，它使人相信，生命真的從此延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