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雪連天射白鹿,笑書神俠倚碧鴛?!苯鹩箘?chuàng)造的武俠世界陪伴了幾代人成長,甚至已成為一個重要的文化現(xiàn)象。其中的“笑”字是指他1967年寫的《笑傲江湖》,1969年他寫完《鹿鼎記》后就封筆了。作為創(chuàng)作生涯里的后期作品,金庸在人物塑造、情節(jié)排布、文字運用上已至爐火純青之境。節(jié)選的《學(xué)琴》《論杯》兩章,就把中國傳統(tǒng)文化里極其重要的兩個意象“琴”與“酒”無比精彩地融合到了故事情節(jié)里。是怎么融合的呢?“通感”在其中發(fā)揮了重要的作用。
作者簡介: 莫笑君,原名胡姚雨。東南大學(xué)碩士畢業(yè),青年作家。曾獲香港中文大學(xué)第五屆全球華文青年文學(xué)獎一等獎、2013全國冰心兒童文學(xué)新作獎等。已出版青春中短篇小說集《余聲不回》 。
對不同的感覺進行“偷天換日”
什么是通感?通俗地講,就是用感覺去寫感覺。學(xué)術(shù)界對“通感”的研究起源于1962年錢鐘書先生發(fā)表的《通感》一文,他的一段話,算是給通感下了一個定義:“在日常經(jīng)驗里,視覺、聽覺、觸覺、嗅覺等往往可以彼此打通或交通,眼、耳、鼻、身等各個官能的領(lǐng)域可以不分界線,顏色似乎會有溫度,聲音似乎會有形象,冷暖似乎會有重量?!睋Q句話說,我們可以通過文字,把人的五官功能給打亂,好好的眼睛不去看,偏讓它去聽;好好的耳朵又不去聽,偏叫它去聞……別看功能順序亂了,卻造成了五官感覺的聯(lián)通,從而使我們的閱讀也能夠獲得新鮮、愉悅的體驗。
我們先看《論杯》的節(jié)選片段。這一章在全書中著實出彩,看似寫杯,其實是寫杯中酒,再讀下去,寫的也不是酒,而是這杯酒、這只杯折射出來的時代風(fēng)云、民族氣概、家國歷程。能如此運筆如椽,“通感”功不可沒——
“飲這高粱酒,須用青銅酒爵,始有古意。至于那米酒呢,上佳米酒,其味雖美,失之于甘,略稍淡薄,當(dāng)用大斗飲之,方顯氣概?!?/p>
“飲這紹興狀元紅須用古瓷杯,最好是北宋瓷杯,五代瓷杯當(dāng)然更好,吳越國龍泉哥窯弟窯青瓷最佳,不過那太難得。南宋瓷杯勉強可用,但已有衰敗氣象,至于元瓷,則不免粗俗了。飲這壇梨花酒呢?那該當(dāng)用翡翠杯?!阆耄贾菥萍以谖骱吷腺u這梨花酒,酒家旁一株柿樹,花蒂垂謝,有如胭脂,酒家女穿著綾衫,紅袖當(dāng)爐,玉顏勝雪,映著酒家所懸滴翠也似的青旗,這嫣紅翠綠的顏色,映得那梨花酒分外精神。”
首先,用青銅酒爵喝高粱酒,始有“古意”,這“古意”其實就是一種“通感”。酒味本身是沒有什么“古意”的,顯然是把酒味與青銅器搭配后,將喝酒的滋味比照古人的行酒之法,于是順利將味覺轉(zhuǎn)移到了行為——也就是觸覺之上。接下來,將味道形容為“淡薄”,這“薄”也是一個巧妙的通感,因為“厚薄”要么是用眼睛看,要么是用手去摸的,屬于視覺或觸覺的范疇,味覺哪有厚薄之說?但這么一寫,“薄薄”的酒味卻顯得十分文雅清淡了。
接下去對梨花酒的描繪更加明顯,幾乎是以大白話的形式將酒味進行全方位的感官轉(zhuǎn)移——“一株柿樹,花蒂垂謝,有如胭脂”,是通過描繪一系列嫣紅翠綠的顏色,將味覺轉(zhuǎn)移到了視覺;同時,對“酒家女”和“酒旗”的描繪,也很自然地烘托出一派熱鬧繁忙的酒店迎來送往之景,實現(xiàn)了味覺向聽覺的轉(zhuǎn)移。
通過上述分析,我們可以試著反問:為什么喝酒要講究酒具?原來,就因為酒具可以讓酒液本有的味覺刺激,進一步衍生出視覺、觸覺、嗅覺等各類新的刺激,這種聯(lián)動感官、豐富感覺的作用,不就是通感的意義嗎?
在寫作中,這種聯(lián)動感官的通感技巧可以讓你的語言散發(fā)別樣的魅力,通過短短一句話就能吸引讀者的眼球。具體操作十分簡單,當(dāng)你寫聲音的時候,先寫一句簡單的,接下去試著給聲音加點顏色、加點味道,讓你筆下的聲音立刻變得不一樣起來——
①遠處的老火車站里傳來了汽笛聲。
②(試著加點兒顏色)遠處的老火車站里傳來了暮光般透亮的汽笛聲。
③(再試著加點兒味道)遠處的老火車站里,沾染著暮光、縈繞著炊煙之氣的汽笛聲幽幽響起,有人跋山涉水歸來、走向炊煙升起之地,有人匆匆離去、不知何日再回……
這只是一個舉例,因為在我看來,“火車汽笛”往往代表著離去,所以我通過“日暮晚霞”“裊裊炊煙”等帶有思鄉(xiāng)之意的顏色、味道去修飾汽笛聲,既實現(xiàn)感覺的聯(lián)通,也強化了離別的意味。當(dāng)然,如果你覺得汽笛聲是振奮人心、嘹亮威武的,自然也可以選取其他含義的顏色、味道去修飾。只要符合你想表達的主題,用不同的感覺去描繪另一種感覺,你的文字會十分光彩奪目。
話已至此,再借用泰戈爾《飛鳥集》中一個句子,讓你更加明白通感之美——“綠樹長到了我的窗前,仿佛是喑啞的大地,發(fā)出渴望的聲音。”
與比喻、擬人、借代等修辭格搭配使用
要使感覺向感覺的轉(zhuǎn)移速度更快,或者說轉(zhuǎn)移得更加自然,我們要學(xué)會使用多種修辭來服務(wù)通感。
來看《學(xué)琴》一節(jié)。既然學(xué)琴,毫無疑問就是寫聲,是人的聽覺。金庸先生是如何運用比喻、擬人等修辭,把聽覺轉(zhuǎn)移到其他感覺上的呢?
初時所奏和綠竹翁相同,到后來越轉(zhuǎn)越高,那琴韻竟然履險如夷,舉重若輕,毫不費力的便轉(zhuǎn)了上去。
奏了良久,琴韻漸緩,似乎樂音在不住遠去,倒像奏琴之人走出了數(shù)十丈之遙,又走到數(shù)里之外,細微幾不可再聞。
所謂履險如夷,是指走在險峻的地方就如走在平地一樣。很顯然,作家把音樂比喻為走路,明明聲音是高高低低的感覺,但這樣一比喻,就變成了遠遠近近的感覺,實現(xiàn)了從聽覺向視覺的轉(zhuǎn)移。
漸漸低音中偶有珠玉跳躍,清脆短促,此伏彼起,繁音漸增,先如鳴泉飛濺,繼而如群卉爭艷,花團錦簇,更夾著間關(guān)鳥語,彼鳴我和,漸漸的百鳥離去,春殘花落,但聞雨聲蕭蕭,一片凄涼肅殺之象,細雨綿綿,若有若無,終于萬籟俱寂。
熟悉詩詞的同學(xué)很快能反應(yīng)過來,這一段是化用了白居易的《琵琶行》里“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痹诮鹩构P下,這一段琴音不僅僅是琴音,而是鳥語嘰喳,還是百花爭艷,更是春殘花敗,細雨綿綿……通過比喻,從一種聽覺(琴),轉(zhuǎn)移到了另一種聽覺(鳥)、視覺(花)、觸覺(雨)。
事實上,通過比喻、擬人、借代等修辭格的加持,通感寫作會變得更加簡單。原來要直接打通不同的感覺,可能還需要一些想象,而一旦有了比喻、擬人等作為過渡,就只需要隨著“喻體”的特點來強化新的感覺就行。
前面所說的《琵琶行》里就例子無數(shù),比如“間關(guān)鶯語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難?!本褪菍⑴脴仿暠扔鞒闪塌L語、泉流,于是只需對這兩個喻體進行展開闡述,便有了“花底”“冰下”這樣的情境。其他古詩詞里還有像“楊柳煙外曉寒輕,紅杏枝頭春意鬧。”則是借助擬人的修辭手法,把春天絢爛的視覺轉(zhuǎn)移到了觸覺、聽覺上。
顧城寫過一首短詩《案件》,他這樣寫“黑夜/像一群又一群/蒙面人/悄悄走近/然后走開”,這就是通過比喻,把黑夜的“視覺”效果轉(zhuǎn)移到了人群走近又走開的“觸覺”效果上,特別是“蒙面人”這樣的比喻,使黑夜的神秘、壓迫感更加沉重,這種寫法也自然比“沉沉的黑夜”更有詩意和新意。
所以,金庸先生為什么要大量使用這些通感技法來寫故事?因為武俠世界是虛構(gòu)縹緲的世界,通過帶動感官、提升體驗,才更能使人具有沉浸感、信服感,這也是金庸武俠作品歷久彌新、暢銷不衰的原因之一。
直接識記本身運用了通感技巧的成語
實在覺得原創(chuàng)一個有新意的通感太難,也不用怕。很多成語里,是天然采用了通感技巧來表達意思的,有些早已司空見慣——
比如“甜言蜜語”——誰嘴巴里說出來的話是可以拿來吃、嘗的嗎?所謂甜、蜜,不就是把“言語”的聽覺轉(zhuǎn)移成了味覺嗎?“凄風(fēng)苦雨”也是如此,這個工業(yè)大發(fā)展、環(huán)境大污染的時代,雨就算有味道也是酸的,所謂“苦”,不還是把雨勢纏綿、陰郁的視覺轉(zhuǎn)移到了味覺?愁眉苦臉、苦海無邊等成語,都是這么個道理。
再如,“暗香疏影”——“明暗”是指光線,怎么味道也能用“暗”形容?自然是嗅覺向視覺的轉(zhuǎn)移?!盎ㄑ郧烧Z”——“言語”明明是聽覺,用“花巧”來形容,自然是聽覺向視覺的轉(zhuǎn)移。臭名昭著、臭名遠揚等則相反,這名聲不好,索性便用“臭”來形容,是聽覺向嗅覺在悄悄轉(zhuǎn)移呢。
冷言冷語、冷嘲熱諷、人微言輕、語重心長……這些耳熟能詳?shù)某烧Z都暗含著通感的巧思。沒事的時候多翻翻成語詞典,很多寫作技法,其實就藏在這些短短的文字游戲里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