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青延
20世紀60年代,喪偶的大舅又找了一個拖兒帶女過來的妻子。二婚后,屋里吃飯的人多,就有點吃了上頓沒有下頓。大舅便毫不猶豫地挑著兩只籮筐,翻山越嶺、走村串戶地撿破爛。破銅爛鐵、廢薄膜、舊報紙、爛布條等,都是他拾的東西。如果有人說“丟人顯眼”,大舅就會回擊對方說:“顧得了臉皮,就會餓了肚皮?!贝缶烁羧砦鍝炝艘恍┢茽€賣到鄉(xiāng)上的廢品站后,再去買點面粉回家,解決一家人的溫飽問題。
大舅覺得自己拾破爛不丟人,但他每次撿破爛到我們村里,就回避著我們一家人,生怕我父親看見了。父親一直認為,農(nóng)村人要堅守“鍬幾頓得穩(wěn),作田為根本”的原則,安分地待在家里種田才是。而大舅呢,卻不認為自己是不守本分,窮則思變,為了維持一家人的生計,他只能這么做。
那些年,農(nóng)村每家每戶都會養(yǎng)幾頭豬。要想豬婆下崽,就得靠腳豬(種公豬)交配。大舅瞅準這種時機,趕起了腳豬。當時,有人認為趕腳豬是一種丑事兒。大舅卻不以為然。他養(yǎng)了一頭高大的腳豬。每次,他穿著一雙爛布鞋,背著一只大布袋,打著一把爛布傘,抓著一根長竹枝,趕著腳豬外出交配時,那只腳豬一路上嘴里“哼哧哼哧”,嘴邊的垂涎冒出一串串白泡泡。
學校里有同學笑話我,說我大舅是“趕腳豬的”,我羞得想找個地縫鉆進去?;氐郊依铮邑煿帜赣H,為什么不勸勸她大哥別做趕腳豬的事。母親嘆著氣說:“唉,你大舅可憐,他是想找養(yǎng)母豬的農(nóng)家,換一點糧食養(yǎng)家糊口呀!”從大舅的生活中,我總算明白了人生的艱難。
母親說,外公家舊時是大戶人家,大舅讀私塾時,拜在一位名書法家的門下學習,寫得一手好字。到過年時,大舅主動為鄉(xiāng)親們免費上門寫春聯(lián)。他成家后,為鄉(xiāng)親們寫春聯(lián)就開始要錢了。每到春節(jié),他不是在街頭擺攤設(shè)點寫春聯(lián),就是在鄉(xiāng)親們家里寫春聯(lián)。大舅的手容易長凍瘡,寫春聯(lián)時他搓手呵氣,鄉(xiāng)親們看見他腫得紅蘿卜似的、甚至潰爛的手,很是同情,等他寫完春聯(lián),就多塞給他一點錢。大舅也不拒絕,只一個勁地表示感謝。
在冰天雪地的時節(jié),大舅他還渡過河,跑到南灣湖去挖湖藕。挖湖藕的鍬柄常常在他的手掌上打出一個又一個的血泡。但他沒叫過一聲苦,喊過一聲痛。
一晃十多年過去了。大舅又在小鎮(zhèn)上找了一份被人瞧不起的淘糞工工作。一擔糞桶,一把糞瓢,一輛糞箱板車,伴隨著他在大街小巷里,奔波了好幾年。人的身體不是鐵打的,終于在一年的夏天,大舅累倒在鎮(zhèn)上的一個公廁里,再也沒有起來。據(jù)當時的目擊者說,大舅臨落氣之際還說了一句話:“我家里還有好多事等著我去做呀……”
幾個月以后,神州大地上就吹響了改革開放的號角。母親望著她大哥的遺像對我說:“你那不安分與勤儉一生的大舅,可惜錯過了改革開放?!笔前?,要是大舅遇上了改革開放的新時代,一定會是一個致富能手,過著幸福美好的生活。
插圖/陳自罡? ?編輯/趙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