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找了一個閑時間,來到漁市街,我記得這個名字的。
漁市街沒有市,只有一條小巷,深陷在老舊的籠子窗戶碼成的高墻下,陽光從高處好不容易才能照在街上的水泥柱、亂糟糟的電線和缺失的井蓋上。我走進52號樓房三樓,問女房東,兩年前有沒有住進來一位女子,然后描述了一下她的外貌。女房東說臉上有雀斑的女子昨天剛搬走,不知道去了哪里——我就知道波浪不會讓我輕易實現(xiàn)愿望的,然后帶我擠過堆滿雜物的小通道來到一個房間。
這個房間里像是另一個世界,斜照進來的柔和光線照在老舊的木色地板上,為整個房間蒙上暖色的光輝,灰塵在絲絲光線發(fā)光,隱隱的浴液香味暗示她離開不久。一張低矮的木床上蓋著格子床單,床單平得很,可見女主人走的時候仔細拿手掌熨過。這個房間只有一個不整齊的地方——床頭柜上扔著一個塑料袋。我拿手撥開,里面其實不算空的,有一張打印的超市購物單。
我拿出單子,上面列著些日用品,最底下是她的簽名,我非常期待看清她的名字,但這簽名很潦草,我只認出了一個字,一個書寫得很漂亮的“真”字。單據(jù)最上方有一串數(shù)字,像是隨意記下的電話號碼。我覺得這串數(shù)字是波浪設下的陷阱的可能性很大,因為這不是我想象出來的。理智的話,就不要管它,但鬼使神差地,我把這張單據(jù)塞進兜里,就像我鬼使神差地來找她一樣,沒有必要,就這樣做了。
回到住處,我撥通那串數(shù)字,我希望那邊是她的聲音,但幾聲嘟音后,接線的是一家房屋中介公司,聲音問我找誰,我連雀斑的名字都不知道,只能問那家公司做哪片區(qū)域的,他們說是橙區(qū)。而我就住在橙區(qū),所以,實際上,她住在離我不遠的地方。不過,橙區(qū)有方圓100平方公里,人口五百萬。我每天什么都不干漫無目的地走遍所有的街區(qū),一年之內(nèi),碰上她的可能性仍接近于零。
此時我很想求助于小關羽,他在找人這方面太能耐了,但我不想再找他,我已經(jīng)太依賴他了,不想被他吃定。我想到了曾經(jīng)救過我的那位“綠色生態(tài)空中花園”的公寓鄰居。
在一筆不小數(shù)目的打動下,他花了十多天的時間,拜訪了很多地點,終于推薦我來到一個地方,他說他很有把握雀斑住在這里,但因為不知道長相,只有我自己來找。
此時,我仍然知道自己來自哪里,這僅是一場虛幻的旅行,但見到她的心思還是很強烈,擋不住,這證明我處于虛擬旅行中的半沉浸態(tài)。我知道在這里實現(xiàn)任何事都不容易,即使見雀斑并不是此行的目的,但波浪仍在給我設置障礙,所以,我需要更加集中精力,好和她對決。所以,此時我倒是希望自己能進入沉浸態(tài)。
我面前是一個大型電子設備廠的女工宿舍樓。我們站在高墻下,數(shù)了一下,建筑的這面墻有二十二層九百九十個窗戶,每間窗戶上都封著鐵柵欄,建筑下有九個樓門口。我看到建筑門口的提示:男士勿入。這四個字顯然是波浪彰顯她存在的典型方式。
“這不難,你可以讓所有的人都看到你,這樣,她也看到你了?!睈鄢鲋饕獾泥従诱f道。他是我一邊兒的。
“哦,我是個害羞的人。”我嘴里這么說,但已準備付諸行動。此時,我不準備在任何言語中透露出我的意圖,以免波浪找到對決點。
那天稍晚,燈光初上時,我在這樓的馬路對面,用買來的一把手持小射燈組了一個‘真字。然后我不停地對那些進樓的女孩們說,誰認識名字中有‘真字的女孩,就叫她下來。她們一致認為英俊高大的我是“真”的男友,于是以八卦傳播的光速度愉快地把消息傳遍了全樓。
很快就有位女孩裊裊從一個黑樓門里走了出來,我定睛看她,覺得馬上要如愿以償。然而,緊接著,九個樓門,每個門都有一位女孩走出來。這可不是我愿意看到的,一定是波浪的干擾操作。我迅速地開動大腦,與她的腦力對決進入了深水區(qū),但我發(fā)現(xiàn),我們思維因為緊張集中不起來。
待九位女孩的面目在夜色中清晰起來,我看到,所有的女孩,都不是她。九位女孩中有八個名字中有真字,但都不是小真,只有一個女孩告訴我,她是小真的室友,小真今天加班去了。
唉,這一輪又沒斗過她,但路子還沒有被封死。
“她還好嗎?”我急切地問,希望面前這個女子給予肯定的回答。
“沒什么好不好的。明天一早她下早班,就會回來了?!迸⒄f完就回樓了,消失在樓門洞里。
我當時有很不好的感覺,因為我知道波浪的路數(shù),專找你想要的下手,就像那條墨菲定律的不知道第幾條分定律,你強烈地要什么,你就得不到什么。我越盼望什么,她就越知道怎么對付我,而且,以我的思維速度,我是肯定贏不過她的。
所以我想,我也許可以用苦肉計打動她,沒準人工智能發(fā)發(fā)善心,就幫我一把了??墒?,AI有善心嗎?!試試吧。
我拒絕了室友明天再來的建議,我們在樓前的馬路對面坐地等了一晚上。深秋的晚上,到了后半夜,涼氣透骨,我把外衣給了室友蓋上,自己凍得嘴唇哆嗦牙齒打戰(zhàn),就這樣坐等到黎明。我以苦肉計的方式,向AI她展示我的叫誠意也好,叫決心也好,不知道管不管用。
天亮了,我仰頭看著樓房頂端的天空,烏云正在聚集,烏云下方,不時有群鳥飛過。我從沒有見過那么多鳥,多得像要拉出一條黑色的鵲橋。
大概早晨七點多時,昨晚那位女孩正出門上班,看到我還在這里,一臉同情走過來說:“快了,她該回來了?!?/p>
快了,快了。在這次旅行中,我承認我從沒有這樣焦急過,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希望AI高抬貴手,讓我見雀斑一面。我預感到時間不多了,此時我想的更多的不是我那崇高的目標,而是見最初的那人一面。
“你有小真的電話號碼嗎?”我盯著眼前的這位女子,我相信我眼中乞求的光打動了她。我此時真心希望AI她發(fā)善心,在免費贈我旅行的同時,也饋贈我一個稍微快樂些的結(jié)局,好讓我把這份小幸福帶回孤獨的現(xiàn)實中去,即使這份幸福是人工智能的嗟來之食。
她愣了幾秒鐘后,急忙掏出電話,自己撥了出去,待聽到嘟音后遞給我。
謝天謝地,AI也沒有那么冷血對不對。
那邊的電話接起來了,是雀斑的聲音,她說“嗨!”
“是我,我是......”
“曹操,我知道的。”
“我還怕你不記得我,畢竟我們只見過一面?!?/p>
那邊的她笑起來,“我記性好,記得你的聲音,你的長相,我們在一起那八個小時的一切事情。”
這話聽得我一陣感動,問她:“見一面行嗎?我覺得……我快走了?!?/p>
“走了?為什么?”
“這里,只是我的一次短暫旅行,時間快結(jié)束了?!?/p>
“哦……可以見一面,我在地鐵里,快到了?!彼f這句話的時候,背景聲是地鐵的報站聲:“……下一站,仕康站。”
這個地方就叫仕康街。我謝過了雀斑的同事,跑向旁邊的地鐵站口,在那里等她。
天空更暗了下來,不安全的感覺再度襲來。
我的手機響起來,我正要接,發(fā)現(xiàn)周圍所有的人,這時都掏出手機來看。手機屏幕上出現(xiàn)紅色警報字樣:“二級橙色海嘯警報?!?/p>
還好只是二級,城市對二級海嘯完全有抵御力,沒事的,我安慰自己。幾分鐘后,我感到腳下的地面有些輕微震動,很快就過去了,但周圍的人群還是有些慌亂。然而,這時候,人群從地鐵猛沖上來。我急問他們怎么回事,有人告訴我:海嘯導致河水倒灌進地鐵。
波浪不會真的制造一場災難來阻止我實現(xiàn)自己的愿望吧。她不僅沒有發(fā)善心,而且不惜制造災難和動亂來阻止我,制造天災是規(guī)則不允許的,她這是作弊!但波浪如果能夠決定雀斑的命運,她為什么不直接操控她,而是制造災難呢?
我突然醒悟,雀斑,也就是小真,不是波浪制造出來干擾我的,雀斑是一個NPC,她屬于電腦系統(tǒng),是主機的產(chǎn)物。按照規(guī)則,每個參與者可以決定所創(chuàng)人物的命運,但不能決定NPC的命運,所以,波浪要制造災難才能讓雀斑消失。
我飛也似地跑下地鐵站臺。人群正從地鐵上涌出來,而我艱難逆勢而行。待我好不容易沖進了地鐵,水在地鐵里已經(jīng)齊腰深了,很快就齊了肩。水中我真切地感到刺骨寒冷和水的浮力,那時我腦子在瞬間涌過各種阻止水漫進地鐵的方法,比如想像出排水孔,想像出消防隊......好讓水面迅速下降,為了救她,也為了救我。
但水面沒有下降,我想像的事都沒有發(fā)生,而我此時突然心如刀絞,那時我覺得自己太無能,也很可笑,我可千萬別愛上一個虛擬旅行中的虛擬人物,那才叫倒霉死了。
此時,我看到水底的一個物件亮起來,我看清是一臺手機的屏幕亮了,這手機屏上出現(xiàn)一臺鬧鐘的形象,一首叫“貓頭鷹”的曲子的聲音從水底傳來,我知道這首句子因為我也把它用作鬧鈴。我正奇怪手機在水里還能用嗎?這時景物開始虛閃。
“簽約?續(xù)費?”波浪的話外音提示我時間到了。我想起她說的無法關掉的報時聲是旅行要結(jié)束的提示。
“不?!蔽覉远ǖ卣f。波浪可以有一百種辦法讓雀斑死,此時讓一切停下更好。
在我的眼前,場景開始迅速分裂,眼前的一切崩解成為塵土,混在一起變成灰色的泥漿,而后又迅速一齊褪成虛無的白色。當水的浮力感消失時,在椅子里的我突然找回所有的重量,但體溫卻似乎好花了好一會兒才回到身體。
我摘下頭盔,閉上眼睛,花了足足幾分鐘離開2034年的邯城,讓精神聚回這個肉體。待我睜開眼,波浪站在蒼白的背景前,身姿完美婀娜,如同游戲中的完美人物,讓我一時間晃然又分不清是現(xiàn)實還是幻境。
我跟著波浪走出虛擬實景房,才感到回到了當下。“她”背對著吧臺坐下來,身子往后靠,兩只胳膊肘支在吧臺桌上,一邊晃著腿,“沒關系,反正是虛擬旅行,你常來,總有一次成功的機會?!彼7氯祟愝p飄飄說話時的勁兒。
我是對著吧臺而坐的,我看到的是吧臺那邊的侍者她。她正揮舞著胳膊調(diào)酒。我很怕那邊的她又把杯架子碰掉了,但她看起來技術嫻熟,引得幾位酒友觀看。
“是啊?!蔽仪榫w低落,良久才應付了一句。
“我該回去了?!辈ɡ耸疽馕医o她倒了一杯,然后把酒一飲而盡,準確地把骰子扔回兩米外的杯子里,起身握了握我的手,然后轉(zhuǎn)身進了那扇門,順帶關了門,但門卻沒有完全合上,有點縫隙,透著光亮。我碰觸她的瞬間讓我想起晨霧中的滴著露水的樹葉,握住了一會兒,才感到溫度從柔和的手掌中傳過來。這溫度,不知道是她本身的溫度,還是我自己的體溫暖了她再傳回來的結(jié)果。
我看著那門縫,問吧臺里的侍者她:“你們怎么處理打印AI的?!?/p>
她正面對一排分出天藍、血橙、檸黃三個層次的雞尾酒,彎下腰,一邊專心地把一片片檸檬和糖做的小紅傘架在杯沿上,一邊說道:“熔化掉?!?/p>
如果以前的我聽到這句話,會覺得類似于殺人,但現(xiàn)在,我覺得挺解氣。
“有什么收獲嗎?”她終于站直了,剛沾了食品戴手套的手舉在空中,微笑看著我。
“唯一的收獲是,我認識到,人工智能是沒有良心的,所以,熔化掉是他們最好的歸宿?!?/p>
她哈哈笑起來,接著彎腰做她的雞尾酒。
我低頭把第三瓶酒的最后一口干掉,用手搓了搓臉讓自己清醒些,站起來準備和侍者她告辭,但她已端著那杯雞尾酒走了。我心情不好,不想跟誰寒暄,改日再來謝她吧。我把點單機中的兩瓶酒改成三瓶,確認系統(tǒng)扣了三瓶的錢后,離開了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