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淑麗
一 被貶導(dǎo)火索
元和十年(815)秋,白居易被貶為江州司馬。貶謫的導(dǎo)火索,是盜殺宰相武元衡一事。
是年六月初三,天還沒亮,武元衡正要上朝,剛出靖安坊東門,就遭遇亡命徒襲擊,手下隨從驚惶逃散,殺手先是射中武元衡,然后拖行武的馬十?dāng)?shù)步,最后翻身上馬割武之頭顱而去。隨后,殺手又入通化坊襲擊裴度,擊傷裴度的頭部,但裴度因氈帽厚而僥幸逃過一劫,身邊隨從王義則拼命抱住賊人大喊,賊人斷王義臂而逃。這件事在京城引起了極大恐慌,導(dǎo)致宰相受詔出門必有金吾騎士執(zhí)刀護衛(wèi),所過街坊嚴(yán)格盤查呵斥;朝士們天不亮不敢出門;憲宗御殿議事,也是等待良久,人員仍不能到齊(參《資治通鑒》卷二三九“唐紀(jì)五十五憲宗元和十年”)。
盜殺武元衡事件,實質(zhì)是地方割據(jù)勢力對中央集權(quán)的挑戰(zhàn)和侵犯。由于淮西吳元濟叛亂難平,朝野一時議論紛紜,宰相武元衡主張鎮(zhèn)壓叛亂,裴度也站武元衡這邊,平盧淄青節(jié)度使李師道感覺受到威脅,便派殺手進行暗殺。時任太子左贊善大夫的白居易聞知此事,激于義憤,認(rèn)為:“書籍以來,未有此事,國辱臣死,此其時耶?茍有所見,雖畎畝皂隸之臣不當(dāng)默默,況在班列而能勝其痛憤耶?”(《與楊虞卿書》,謝思煒校注《白居易文集校注》,中華書局,2011,291頁)所以當(dāng)天拂曉發(fā)生刺殺事件,中午白居易的奏折就遞到了天子跟前,要求嚴(yán)懲罪犯。
但白居易這一迅捷、激切的舉動卻犯了朝廷忌諱,宰相張弘靖、韋貫之及素憚白居易的官員們,“皆曰丞郎、給舍、諫官、御史尚未論請,而贊善大夫何反憂國之甚也?”(《與楊虞卿書》,謝思煒校注《白居易文集校注》,292頁)在重大突發(fā)事件前,大臣們不是急于捉拿盜賊,而是糾結(jié)于不具備朝官諫議職責(zé)的宮官怎可越級、越時而發(fā)此議論。而這一不滿的背后,則是長久積怨的爆發(fā)。白居易任左拾遺期間,積極上疏言事,并創(chuàng)作了大量諷喻詩,首首意在諷諫當(dāng)時的弊政,其范圍涉及極廣,尤其是觸犯了宦官和握有重權(quán)的權(quán)豪與軍閥的利益,得罪了許多當(dāng)朝執(zhí)政者。白居易諫官期滿沒有被憲宗直接提拔,而是任其選官,本身也說明了一定傾向性,即憲宗無意讓其在更為重要的部門擔(dān)任要職,所以白居易選擇了報酬較為豐厚的京兆府戶曹參軍,以頤養(yǎng)母親。
白居易這一尷尬身份上的越界之舉,當(dāng)然成為政敵攻擊他的最好借口,所以,除了以上詰責(zé),那些被他得罪的官員們還編織了更惡毒的流言,說白居易母親是“看花墮井而死”,而他卻還作賞花及新井詩,詆毀其“浮華無行”“甚傷名教,不宜置彼周行”,奏貶其為江州刺史。詔書出來后,中書舍人王涯上書,認(rèn)為白居易“所犯狀跡,不宜治郡”(《舊唐書·白居易傳》),復(fù)被貶為江州司馬。
白居易離開長安,至江州途中所創(chuàng)作的詩歌,筆者初步判定有五十二首。從中,我們大致可以捕捉到詩人其時的思想、情感及心理變化軌跡。
二 離京南下
由長安至江州,水路兼行,或遇名勝古跡而觀覽,或水行阻于大風(fēng)而不得不停泊數(shù)日乃至十日,就這樣走走停停,白居易大約走了三個月。選擇的路線是武關(guān)道,也就是商山路,這是唐代僅次于大路驛潼關(guān)道的一條次路驛。唐代士人南下,常走這條驛路,如張九齡《奉使自藍田玉山南行》、韓愈《左遷藍關(guān)示侄孫湘》詩中所見。白居易去江州大體走的就是這條路線(據(jù)謝思煒校注《白居易詩集校注》“至江州途中詩”作考證,中華書局,2006。本文所引白居易詩皆出此書,不另注)。先是走陸路,從長安往東,經(jīng)韓公堆,過藍田,又折向東南經(jīng)藍橋驛,在藍田關(guān)翻越秦嶺,既而往東南過商州,出武關(guān),過鄧州,至襄州,停于臼口十日,過郢州,于鄂州乘船沿長江東下,過黃鶴樓,經(jīng)獨樹浦,終至長江南岸的江州。這時已是元和十年的冬十月了。其時正好是早冬(參白居易《湓浦早冬》)。
白居易動身去江州是在秋天。他有一首《別李十一后重寄》,其題下自注曰:“自此后江州路上作。”可見這是他離開京城時與好友李建的告別之作,開首幾句云:“秋日正蕭條,驅(qū)車出蓬蓽。回望青門道,目極心郁郁。豈獨戀鄉(xiāng)土,非關(guān)慕簪紱。所愴別李君,平生同道術(shù)?!北砻鲝木┏翘ど先ソ葜返臅r間恰在秋天。與好友話別,心情是抑郁的,尤其昔日二人同登科第,今日自己卻被貶他鄉(xiāng),今昔之感與浮沉之勢更增添了內(nèi)心的悲郁。
出了長安城往東,在韓公堆這個地方,白居易寫詩給好友元稹:“韓公堆北澗西頭,冷雨涼風(fēng)拂面秋。努力南行少惆悵,江州猶似勝通州?!保ā俄n公堆寄元九》)告知好友自己離開京都、被貶江州的消息。元稹有《聞樂天授江州司馬》詩,寫得凄苦動人:“殘燈無焰影幢幢,此夕聞君謫九江。垂死病中驚坐起,暗風(fēng)吹雨入寒窗。”在大病中與死神擦肩而過的元稹,接到樂天所寄書信或詩歌,不免情緒激動,悲傷難抑,故而有“殘燈無焰影幢幢”之幽冷陰郁。而且,或許恰是此詩,才使元稹有“暗風(fēng)吹雨入寒窗”這樣與白居易近乎相同的感受。元稹作這首詩是在八月,而樂天動身,應(yīng)該是在七月。初秋,北方秋意已顯,故白居易感到“冷雨涼風(fēng)拂面秋”,他雖說“努力南行少惆悵”,意在寬解好友,實則是自我排遣,但心中的愁云如那冷雨涼風(fēng)拂面一樣,怎能沒有感受呢?又怎能說少就少得了的!
他的《初出藍田路作》也是通過渲染秋云彌漫、前路迷失,表達詩人乍離長安時的失落、迷茫:“停驂問前路,路在秋云里。蒼蒼縣南道,去途從此始……朝經(jīng)韓公坂,夕次藍橋水。潯陽僅四千,始行七十里。人煩馬蹄跙,勞苦已如此。”去往江州四千里的漫漫長路才走了七十里,前路遙遠坎坷,心情煩躁難安。
外物是心靈的映射,失路之人多悲慨,他們敏感憂傷的心靈更擅長于感知并捕捉那些易引起共鳴的事物,并進而渲染,成為心靈創(chuàng)傷的宣泄口,白居易便是如此。秋日、秋風(fēng)、秋雨、秋云等,它們彼此的糾纏與交融,都映照出剛遭受重?fù)襞c侮辱的白居易的心靈世界。在藍橋驛,他說“秦嶺秋風(fēng)我去時”(《藍橋驛見元九詩》);過秦嶺,他覺察“無限秋風(fēng)吹白須”(《初貶官過望秦嶺》);看見山峰,他感覺猶如見到海浪翻滾—“下視千萬峰,峰頭如浪起”(《初出藍田路作》);看到藍橋,則想起了春雪—“藍橋春雪君歸日”(《藍橋驛見元九詩》);夜里的微雨,令他感覺寒意暗生—“漠漠秋云起,稍稍夜寒生。但覺衣裳濕,無點亦無聲”(《微雨夜行》);在四皓廟瞻仰四賢勝跡,卻感到自己似被精靈嘲笑一事無成—“若有精靈應(yīng)笑我,不成一事謫江州”(《題四皓廟》);在商山道上看到紅鸚鵡,卻憂心它何時可以掙脫束縛—“籠檻何年出得身”(《紅鸚鵡》)。
這種巨大的憂傷與不適感,在初離京城時尤其強烈,隨著向南的轍痕越來越長,峰回路轉(zhuǎn),臨水登船,在沿途領(lǐng)略美好風(fēng)景時,俊秀山川與浩渺江水洗滌了眼睛,也滌蕩了心靈,白居易悲傷難抑的感受逐漸被稀釋,心靈如撥開濃云,暫時得到了喘息,間或呈現(xiàn)明朗。
三 與元稹等友人的書信與往來
注意力的轉(zhuǎn)移與疏散,首先得益于詩人與元稹世所罕見的相知與憐惜。
人注定是孤獨的,即使是親人,也不一定意味著真正了解你。但共同的志趣、理想與價值觀,彼此的惺惺相惜,卻可以使一個人最大可能地了解另一個人,靠近另一個人的心靈。這種情況,可能發(fā)生在夫妻之間,也可能發(fā)生在朋友之間,白居易與元稹,就屬于世界上心靈挨得最近的兩個人。所以,白居易每逢驛站或名勝,甫一下馬,便會迫不及待地去尋找元稹的題詩:“每到驛亭先下馬,循墻繞柱覓君詩?!保ā端{橋驛見元九詩》)見到元稹的詩了,如獲珍寶,必然會和上一首或幾首,將稿紙卷起放入郵筒,令驛差快馬加鞭送到友人身邊。而見不到元稹的詩,則會生出悵惘。但若見到元稹的詩,讀著它們,又會頓生綿厚的思念之情:“往來同路不同時,前后相思兩不知。行過關(guān)門三四里,榴花不見見君詩。”(《武關(guān)南見元九題山石榴花見寄》)在暗夜水中舟上孤寂無聊時,品賞友人的詩,即使眼痛滅燈,黑暗中仍不停體味:“把君詩卷燈前讀,詩盡燈殘?zhí)煳疵?。眼痛滅燈猶暗坐,逆風(fēng)吹浪打船聲?!保ā吨壑凶x元九詩》)初貶時,感嘆江州與元稹流轉(zhuǎn)的通州,猶如“天涯與地末”,感嘆千古之險似乎專為二人而設(shè):“誰知千古險,為我二人設(shè)?!彼煊辛松x死別的準(zhǔn)備:“生當(dāng)復(fù)相逢,死當(dāng)從此別。”(《寄微之三首》其一)路逢一地,即想起友人舊日曾游于此,恨不能攜手同來:“君游襄陽日,我在長安住。今君在通州,我過襄陽去。襄陽九里郭,樓雉連云樹。顧此稍依依,是君舊游處。蒼茫蒹葭水,中有潯陽路。此去更相思,江西少親故。”(《寄微之三首》其二)甚至見到舊物亦想起舊友,無端“江上坐思君”(《寄微之三首》其三)。這是白居易或孤寂,或悲傷,或委屈,或迷茫,或不知所措時常有的舉動,這種舉動時間長了,就成了習(xí)慣,或下意識的思維模式。白居易集中大量的與元稹往來酬答的詩歌,就是在此種情境下寫就。他們對彼此,代表著忠誠、長久與最值得的信任。
初出長安的白居易愁懷難掩,還由于他“草草辭家憂后事,遲遲去國問前途”(《初貶官過望秦嶺》),過秦嶺時不僅前途未卜,還匆忙起身,獨自一人上路。直到他在商州驛館里等了三天,等到妻孥同行后(參《發(fā)商州》),日夜有家人陪伴,他的憂懣抑郁才稍微減緩。
此時的白居易,除了元稹和家人,還曾與好友李建、李諒、元宗簡以及王山人等有詩歌來往,分別有寫給他們的詩。沿路也結(jié)識了新的朋友,所謂“相逢且同樂,何必舊新知”(《江樓偶宴贈同座》)。在黃鶴樓,盧侍御、崔評事為他設(shè)宴洗塵,席間歌舞奏樂,“商聲清脆管弦秋”(《盧侍御與崔評事為予于黃鶴樓致宴宴罷同望》)。白居易借此觀看了崔七妓人彈箏(《崔七妓人彈箏》),亦為盧侍御小妓作詩(《盧侍御小妓乞詩座上留贈》),享受了少有的耳目之娛。其中的“崔七”應(yīng)該就是指上面提到的崔評事,正是在江州途中所作。而《盧侍御小妓乞詩座上留贈》,朱《箋》認(rèn)為系作于江州,顯然有誤,這里的“盧侍御”應(yīng)該就是黃鶴樓宴請白居易的盧侍御,所以寫作地點亦應(yīng)在江州途中的黃鶴樓。
四 讀書遣悶與精神探尋
其實對于仕途的艱險,白居易未始不知,他早在永貞元年(805)寫的《寄隱者》里已經(jīng)意識到“由來君臣間,寵辱在朝暮”,但是親身經(jīng)歷打擊,尤其是被惡意造謠中傷,白居易心中的郁積卻還是不能輕松消化。如何紓解這郁悶與侮辱?除了友情、親情(如《舟夜贈內(nèi)》),以及見到昔日戀人湘靈的惆悵與感慨(如《逢舊》),白居易在狹窄的舟車空間中,做得最多的也只能是通過讀書來驅(qū)除旅途孤悶,并在書中尋找前人遭遇困境時的應(yīng)對態(tài)度與解決方法。
士人遭受挫折與變故,大多在思想上都會受到較大觸動,在悲傷自艾中痛定思痛,思考人生終極目標(biāo)和走向,如何洗滌心靈,與人和自然達到和解,引起思想、心靈和藝術(shù)的重大變化,從而治愈自己。永州時期的柳宗元、潮州時期的韓愈、黃州時期的蘇軾,都曾遭遇重大挫折,都曾尋找過精神出路,最終完成蛻變和升華。尤其是柳宗元,距離永貞元年被貶已十年未“量移”,被憲宗召回,表面上升官實則被發(fā)配到更偏遠的地方。也就是在這年的三月,柳宗元由永州司馬被轉(zhuǎn)為柳州刺史。柳宗元在永州時期的經(jīng)驗或許也啟發(fā)著白居易。
白居易的方法之一就是通過讀書,從古代圣賢和著作中汲取力量,尋求答案。他的榜樣是商山四皓、李白和杜甫。
商山四皓是古代隱居高賢的代表。在經(jīng)過商山時,白居易作有《題四皓廟》,對于商山四皓秦時隱居、漢時助劉盈頗為贊賞:“臥逃秦亂起安劉,舒卷如云得自由?!庇龅矫髦鞒鍪耍庥鰜y世隱居,這大約是白居易后期中隱思想的最初萌芽。在《仙娥峰下作》中他說:“青崖屏削碧,白石床鋪縞。向無如此物,安足留四皓?感彼私自問,歸山何不早?”也是慨嘆四皓難久留于朝、歸隱還要趁早。
同時,在貶謫途中,白居易也深深體會到詩人的遭際對文學(xué)創(chuàng)作具有巨大影響。許是上文說的失路之人多悲慨也罷,后人總結(jié)出來的詩“窮而后工”也罷,“國家不幸詩家幸”也罷,反正白居易已于朦朧中感受到這層意思了,他在《讀李杜詩集因題卷后》詩中表達道:“翰林江左日,員外劍南時。不得高官職,仍逢苦亂離。暮年逋客恨,浮世謫仙悲。吟詠流千古,聲名動四夷。文場供秀句,樂府待新辭。天意君須會,人間要好詩?!崩畎着c杜甫雖然出身不同、性格各異,但都曾遭逢亂離,且不曾做過高官,生活失意、貧窮,但是他們的詩作卻大放異彩、名動四夷,這簡直是命運對于詩人冥冥之中的補償與褒獎,因此白居易提出“天意君須會,人間要好詩”,這是對李杜二人的尊崇與贊美,同時也是對自己的要求與激勵—生活失意落魄算什么,只要我能寫出漂亮的詩歌,并有補于世,就沒有辜負(fù)上天,就沒有白活這一生。這首詩中所表達的思想,對于白居易來說,可以說是“自覺中的自覺”。雖然白居易“五六歲,便學(xué)為詩”,九歲就能“諳識聲韻”(參《與元九書》,顧學(xué)頡校點《白居易集》卷四五,中華書局,1979,962頁),可謂很早就自覺地進行文學(xué)創(chuàng)作了,但其中很大程度亦包含為考取科舉功名而作的目的,并沒有真正意識到詩文對于一個人的重要性。直到白居易讀了李杜的詩集、結(jié)合自己的身世,才真正明白文學(xué)創(chuàng)作對于自己意味著什么,這難道不是“自覺中的自覺”?
白居易的方法之二是從佛道中尋求平靜與解脫。這與他遭受政治打擊之后產(chǎn)生退意有很大關(guān)系。在自題為“江洲路上作”的《舟行》詩中,白居易說:“平生滄浪意,一旦來游此?!比绻f《寄隱者》只是以他者的眼光觀察和評論隱者,那么在這首詩中,白居易應(yīng)該是首次萌生了漁隱滄浪之意。
他從《莊子》中尋求內(nèi)心平靜之道,減少得失毀譽給自己造成的痛苦與不安:“去國辭家謫異方,中心自怪少憂傷。為尋莊子知歸處,認(rèn)得無何是本鄉(xiāng)?!保ā蹲x莊子》)心中始終不憂傷是不可能的,從白居易剛出長安時的詩作中,我們能強烈地體會到他的悲傷失落。但有一天,白居易奇怪自己內(nèi)心的憂傷竟然減輕了,原因是他通過讀《莊子》,已經(jīng)不苛求于外物了,而是喜歡逍遙與“無”的境界,認(rèn)為“無何有之鄉(xiāng)”就是自己的故鄉(xiāng),這是《莊子·逍遙游》里的思想。
白居易的坐禪學(xué)道一方面是為了齊外物、消除生死心與分別心,如他的《歲暮道情二首》所言:“為學(xué)空門平等法,先齊老少死生心?!保ㄆ湟唬岸U功自見無人覺,合是愁時亦不愁?!保ㄆ涠┓謩e心沒了,對死亡的恐懼沒了,也就等于去除了人生的主要煩惱和恐懼,如此則會變得無憂無愁,喜樂自足。也是為了內(nèi)心空靈,去除一切愁念:“昔為京洛聲華客,今作江湖老倒翁。意氣銷磨群動里,形骸變化百年中。霜侵殘鬢無多黑,酒伴衰顏只暫紅。賴學(xué)禪門非想定,千愁萬念一時空?!保ā蛾套e吟》)從中我們明顯感到,昔日的京洛聲華客淪落為今日的江湖老倒翁之后,思想、心態(tài)產(chǎn)生的巨大變化,這是白居易坐禪學(xué)道的最直接的客觀原因,而借此可以使心靈恢復(fù)寧靜,去除愁念和痛苦,則是他的目的。
白居易坐禪學(xué)道的另一個原因,是為了祛除災(zāi)病,達到養(yǎng)生、長壽的目的,因此他有《罷藥》:“自學(xué)坐禪休服藥,從他時復(fù)病沉沉。此身不要全強健,強健多生人我心?!睂W(xué)坐禪可以使身體健康,擺脫多年服藥的惡果,雖然不見得很強健,但這樣正好不生分別心。此外,他還關(guān)注服食、長壽:“廚無煙火室無妻,籬落蕭條屋舍低。每日將何療饑渴?井華云粉一刀圭?!保ā额}李山人》)服食云母不僅可以療饑渴,還可體輕長壽,這些成了日后白居易養(yǎng)生的途徑之一,比如常常服食云母粥等。
但是坐禪學(xué)道真的能使人的內(nèi)心歸于平靜嗎?似乎效果并不是很理想。一時的平靜是可以達到的,但并不能徹底根除內(nèi)心的妄想與痛苦:“若不坐禪銷妄想,即須行醉放狂歌。不然秋月春風(fēng)夜,爭那閑思往事何?”(《強酒》)詩中暴露了白居易的無奈,以及無法輕易撫平的內(nèi)心,這些,是需要通過坐禪來銷去的,否則,只能醉酒狂歌,不然秋月春風(fēng)的夜晚,豈能不胡思亂想?由此反觀出白居易的痛苦之深。此處,白居易和陶淵明一樣,企圖逃避到酒鄉(xiāng),忘掉仕進與煩惱。
事實上,愁緒猶如疾病,是很難在內(nèi)心永久清除干凈的,稍有松動或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卷土重來、決堤泛濫:
人生四十未全衰,我為愁多白發(fā)垂。何故水邊雙白鷺,無愁頭上亦垂絲。(《白鷺》)
下馬襄陽郭,移舟漢陰驛。秋風(fēng)截江起,寒浪連天白。本是多愁人,復(fù)此風(fēng)波夕。(《襄陽舟夜》)
煙澹月蒙蒙,舟行夜色中。江鋪滿槽水,帆展半檣風(fēng)。叫曙嗷嗷雁,啼秋唧唧蟲。只應(yīng)催北客,早作白須翁。(《江夜舟行》)
節(jié)物行搖落,年顏坐變衰。樹初黃葉日,人欲白頭時。鄉(xiāng)國程程遠,親朋處處辭。唯殘病與老,一步不相離。(《途中感秋》)
白居易的心里,愁緒有時似“秋風(fēng)截江起,寒浪連天白”,波瀾洶涌,無法遏制。因為愁,異怪河邊白鷺頭上何故出現(xiàn)白絲;因為愁,見不得秋江風(fēng)浪連天;因為愁,空中的大雁、草叢中的秋蟲,它們的啼叫刺耳且令人難以忍受;因為愁,看到節(jié)物變換、樹葉變黃,亦生頭白之嘆。且每一次離開,每一次分別,所謂“鄉(xiāng)國程程遠,親朋處處辭”,都不免使人感傷哀愁。同時,白居易也在有意地渲染自己的老病,通過白發(fā),通過體弱,所謂“唯殘病與老,一步不相離……船中有病客,左降向江州”(《舟中雨夜》),塑造了頭白、衰老的病客形象。此時的白居易四十四歲,在當(dāng)時雖然算已過壯年,但還不至于老病衰朽至斯,病客形象中,究竟幾分是真的生病,幾分是心病,幾分是故作此狀,恐怕連白居易自己也分辨不清了吧。
五 對人生百事有了更深刻透徹的看法
這一時期,白居易對人生、社會、真?zhèn)巍⒌湼?、貴賤、貧富和生死都有所思考,最集中地體現(xiàn)在他的《放言五首并序》中,可謂失意后的憤懣孤寂之言:
元九在江陵時,有《放言》長句詩五首,韻高而體律,意古而詞新。予每詠之,甚覺有味,雖前輩深于詩者,未有此作。唯李頎有云:“濟水至清河自濁,周公大圣接與狂?!彼咕浣印S璩鲎魸£?,未屆所任,舟中多暇,江上獨吟,因綴五篇,以續(xù)其意耳。
朝真暮偽何人辨,古往今來底事無?但愛臧生能詐圣,可知寧子解佯愚?草螢有耀終非火,荷露雖團豈是珠?不取燔柴兼照乘,可憐光彩亦何殊?(其一)
世途倚伏都無定,塵網(wǎng)牽纏卒未休。禍?;剡€車轉(zhuǎn)轂,榮枯反復(fù)手藏鉤。龜靈未免刳腸患,馬失應(yīng)無折足憂。不信君看弈棋者,輸贏須待局終頭。(其二)
贈君一法決狐疑,不用鉆龜與祝蓍。試玉要燒三日滿,辨材須待七年期。周公恐懼流言后,王莽謙恭未篡時。向使當(dāng)初身便死,一生真?zhèn)螐?fù)誰知?(其三)
誰家第宅成還破,何處親賓哭復(fù)歌?昨日屋頭堪炙手,今朝門外好張羅。北邙未省留閑地,東海何曾有定波?莫笑貧賤夸富貴,共成枯骨兩如何?。ㄆ渌模?/p>
泰山不要欺毫末,顏子無心羨老彭。松樹千年終是朽,槿花一日自為榮。何須戀世常憂死,亦莫嫌身漫厭生。生去死來都是幻,幻人哀樂系何情?。ㄆ湮澹?/p>
這也是白居易乘舟江上,在無人打擾的閑暇與孤獨中思考的結(jié)果。為了梳理含義,暫作以下解釋。
其一,朝真暮偽有什么人會去分辨呢?言下之意,沒有人會在乎真假。古往今來什么樣的事情不會發(fā)生呢?人們只知道詐稱圣,卻不知道佯裝愚有多難。螢火蟲再有光亮也不是火,荷葉上的露珠再圓也不是珍珠,沒有人去照亮并辨識真面目,雖有異彩又有什么不同呢?白居易抒發(fā)真假莫辨、明珠暗投的忿懣,此首似因詩人被誣陷母親看花墮井一事而抒發(fā)的感慨。
其二,世事福禍相倚,遽難下定論。福禍相轉(zhuǎn),榮枯迭代,靈龜難免殺身之禍,失馬卻不必有折足之憂。福禍、榮枯與輸贏,到最后一刻才能定下來。暗喻自己終有出頭之日,亦是自我寬慰。
其三,要想撥開迷霧看到事實的真相,須經(jīng)過長久的考驗,而非局限于一時一事,眼光要放長遠。言下之意,認(rèn)清楚一個人,也是需要經(jīng)過時間的考驗的,自己今日被誤解,日久見人心,終有一天會被真正認(rèn)識并理解的。
其四,世間財富與地位并非永恒,今日富貴,明日即可能淪為貧賤,今日生,明日即可能死。既然最終都會化為枯骨,又有什么貧賤富貴之分呢?告誡世人莫要不擇手段去追求富貴權(quán)勢,實則也是在暗指自己有過堅持,不為財富和地位所動。
其五,既然人生如幻,何須羨慕長生、欺凌弱小,更何須憂死戀生、惴惴不安?一切既是幻是空,又有什么看不透放不下的?白居易最終看透了人生百相,擺脫了人為、局限的煩惱,而走向超脫。這里有《周易》、老莊思想浸淫的痕跡,此種變化不滯的老莊的思想,在此后白居易的江州生涯中,在他以后的人生中,都在或深或淺地影響著他。
在序中,白居易雖然說元稹也作過“《放言》長句詩五首”,并且“韻高而體律,意古而詞新”,但白居易的這五首《放言》,卻是他親身經(jīng)歷變故后的思考和感慨,政治上的失勢,地位的浮沉,使他看清了很多事,也看清了很多人,因此他對人性有了更深刻的認(rèn)識,舉凡真?zhèn)巍⒏5湣⑤斱A、貧富、貴賤、生死、輕重等,他都曾見識過,對人性的惡有過異常痛心的體驗。這些總體促成了他的思考和觀點。從中我們不難看到,白居易基本是將這些事情濃縮,較為客觀地、遠距離地審視分析,雖有憤激,但其思想主張越來越趨于超脫無為,心靈也在逐漸淡化它的影響。
六 京都已在悵惘中
失路之悲,令心靈異常敏感多情,無論儒釋道,李白、杜甫還是老莊,在理性和思想充斥不到的地方,白居易總是容易憶舊、戀舊,戀舊物、舊人、舊事、舊居,一是對舊居的留戀,感嘆“故知多零落,閭井亦遷移。獨有秋江水,煙波似舊時”(《再到襄陽訪問舊居》),一是重逢舊日戀人而產(chǎn)生的滄桑與辛酸:“我梳白發(fā)添新恨,君掃青蛾減舊容。應(yīng)被傍人怪惆悵,少年離別老相逢。”(《逢舊》)曾經(jīng)美如“旱地蓮”的湘靈,如今容顏清減,逃不過歲月之輪的碾壓,而“少年離別老相逢”,悠長歲月中留下了多少的思念與遺憾。樂天深于情,即使對不起眼的藤杖,也充滿情感:“交親過浐別,車馬到江回。唯有紅藤杖,相隨萬里來。”(《紅藤杖》)南下被貶,即使親朋故交都只能送到?jīng)核?,臨江回輪,只有那最平常的紅藤杖,陪他渡江越嶺,萬里追隨。如此細微之物所引發(fā)的感慨,似乎平常,但不經(jīng)巨變、不遭身世浮沉,恐怕是注意不到,也發(fā)不出感慨的。白居易的心,在至江州途中,如“繞樹三匝,何枝可依”的烏鵲,常突突而飛,忽忽而感,彷徨無依,也因此,為后人留下了許多值得稱頌的詩作。
在旅途愁思中,隨著江州即將走入視線,長安消失在渺茫中,白居易的心如春蠶抽絲,生出對京都長安無法言說的思念,無形卻綿長不斷。這種思念,抑或可稱為長安情結(jié),通常是通過不同時地的“望”—對長安及長安方向的企望表現(xiàn)出來的:“白雪樓中一望鄉(xiāng),青山簇簇水茫茫。朝來渡口逢京使,說道煙塵近洛陽?!保ā兜芹莅籽恰罚扒页罱ず螘r到,敢望京都幾歲還?!保ā吨坌凶栾L(fēng)寄李十一舍人》)長安,成了他難以釋懷的地方,也成了他精神上的故鄉(xiāng)。此后,在江州數(shù)年中,這種情緒會伴隨著詩人的日夜,觸處總生京都意,嚙咬著他的心靈。
七 尾聲:江州就在眼前
無論如何,江州就在他的眼前:“江回望見雙華表,知是潯陽西郭門。猶去孤舟三四里,水煙沙雨欲黃昏?!保ā锻荨罚┰娙诉h遠就看見了江州的雙華表,也知道那是潯陽的西郭門,在煙雨迷蒙的黃昏,詩人到達了江州。此時,已是元和十年的冬十月了,遠遠的江州城傳來了搗衣聲。
(作者單位:北京語言大學(xué)中華文化研究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