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8日? 星期五? 陰

這是一樁打了八個年頭的案子，因為拆遷引發(fā)的糾紛，至今尚未結(jié)案。當事人異常辛酸地奔波在漫漫無期的訴訟路上，從區(qū)法院奔到市中院，從市中院跑到省高院。這官司任憑怎么打，怎么審，怎么判，都結(jié)不了案，為啥？輸官司的不服呀。不服咋辦？那就一直打下去吧。這種打官司就成了一場沒有終點的苦楚旅程……

據(jù)說，八年前這些拆遷戶去區(qū)政府了，找分管拆遷的官員說事，可是，手握權(quán)力的領(lǐng)導(dǎo)就不照面，最后區(qū)政府派出一個辦公室副主任接待，那副主任聽過拆遷戶的訴說，臉一仰，眼一瞪，嘴一歪，說：“這事嘛，政府有啥法子哩，你們找錯門啦，去吧，去那地方?！彼氖忠粨]，將豎起的大拇指與伸展的食指構(gòu)成個小手槍形，準準地對著位于政府東南方的區(qū)法院。

“找恁政府不中，找法院能中？”來人中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試探地問。

“咳！我說——這事是你懂還是我懂，像你們這事，我見得多了，都是走的法院這條路，也只有這一條路，去吧，去吧……”

從此，走進法院的告狀人絡(luò)繹不絕了。

在律師引導(dǎo)中，一個個當事人發(fā)下誓言，“不打贏這起官司誓不休戰(zhàn)”！他們相信真理在自己一邊，法院若判得不如意，肯定是沒遇見“包青天”。一個個、一群群當事人就這樣帶著官司必勝的信念一直折騰得沒完沒了。

還是省高院的法官高明。他們對找上門的當事人說，你們回去吧，別來回奔波了，回去找南至市中院，他們會把政府的人和你們攏到一塊，進行協(xié)調(diào)的。這樣奔波解決不了問題，太勞民傷財了……省高院的同人電話中告知我這起案子的緣起……

其實，對這類所謂的案子，只能協(xié)調(diào)雙方，達成案結(jié)事了的效果。既然協(xié)調(diào)，就不再作為案子。也就是說，這本不應(yīng)該成為案子的案子，只能采取“談判”解決，使雙方在對話中互諒互讓，最終獲得解脫。

事先，我與承辦該案的行政訴訟庭庭長官仁切磋了一番，已有了協(xié)調(diào)思路。

西方的法官說過，最蹩腳的調(diào)解也比最公正的判決好！為什么？因為調(diào)解（或叫協(xié)調(diào)），這個過程是征求雙方意見的過程。作為調(diào)解人，會使用一切手段使雙方各自一步一步地退讓，案子如果繼續(xù)弄下去，雙方皆知對誰都沒好處，雖說政府一方是強勢，但告狀的弱勢們天天叫著、喊著政府當官的不講理，以權(quán)欺侮百姓，或更有利害的人身攻擊，盡管那些詞語都是查無實據(jù)的玩意兒，但臟水是要潑濕身子的，哪個當官的愿意沾這種晦氣。而原告會在調(diào)解人真誠懇摯善良的規(guī)勸中，漸漸醒悟過來，即使退讓一些，案子了啦，趕緊去干事掙錢好好生活才是正道，何以天天弄這種淘力不賺錢，盡賺一身氣的生活，干球呀！傻呀！

是的，這種結(jié)果，對我來講，是有把握的。但必須有耐心，有韌性，且有得當?shù)姆椒ê褪侄?。我交代了行政庭庭長和兩位資深法官，怎樣協(xié)調(diào)今天的矛盾事端，但是，我必須列席旁聽，去抓第一手資料。我知道，這種事絕非一朝一夕可以案結(jié)事了的，我做著打持久戰(zhàn)的準備，又提醒自己，雖有持久戰(zhàn)精神準備，但要樹立速戰(zhàn)速決意識！

時鐘指到8：30時，當事的九個人準時踏進了行政庭會議室。

四十平方米的會議室，擺放著一方比乒乓球案子要長些的長方形會議桌。案子的外側(cè)是讓九個當事人落座的，另一側(cè)是中院行政庭的庭長官仁、資深法官宋平萍、書記員小民，還有我和分管行政訴訟的副院長。

可以說，南至中院最精銳的行政訴訟隊伍都到場了。官仁是自法院設(shè)立了民告官的行政庭之時，就進入了這個陌生領(lǐng)域的。以往的百姓庶民，哪里敢告做官的人呀，雖然背地里會有罵官員的聲音，但一到大庭廣眾面前，則都啞口無言了。更別說到堂堂的法院去公然告官人，所以，當官的聽到的多是悅耳順氣的“音符”，很少知真實民聲，除非真正關(guān)心百姓又深入基層的官員?？梢哉f，官仁對南至市的民告官案例了若指掌，凡發(fā)生在這里的行政案子，大多經(jīng)他參與了審理，積累的經(jīng)驗相當豐富。另一位到場的女性法官宋平萍，是著名的法律專業(yè)大學畢業(yè)的碩士研究生，她雖年輕，但辦案理念與專業(yè)理論可謂佼佼者。遺憾的是，當年南至中院二審這起拆遷案子時，官仁正在黨校學習，宋平萍尚未進入南至中院行政庭，兩個人皆沒有參與審理。今日，又讓分管行政訴訟的副院長憲獻到場，有利于當場拍板定奪已明白無誤的事端，不至于再走不必要的匯報和研究套路，能達到速戰(zhàn)速決，短平快地拍出的結(jié)果。

人們就序入座之時，小民開始為每位到場者沏好明前毛尖綠茶，這是我事先安排好的。

雙方各自介紹了與會人員的身份、姓名之后，這次特殊的交流與溝通就拉開了序幕。也是當事人得悉今天有這么權(quán)威的人物出場，他們有點受寵若驚了。其實，這本是十分正常的工作，卻在南至市變得稀缺罕見，即常態(tài)的模式是能解決問題的實權(quán)人物往往不出場，出場的人物往往缺乏權(quán)力。又往往是雙方即使有幸談成的話題，出場的人還要向?qū)Ψ秸f，待我匯報匯報，研究研究再回示你們。又往往是待匯報躲在幕后的掌權(quán)人之后，那人只要嘴一撇，小指一揮：“這種弄法不成，告訴他們，就甭想跟政府?；ㄕ校媸滞?，老老實實聽政府的話，別無出路，要不然，我動用政府行為，看他們能翻個啥浪?！闭f最后一句時，這當家人還將整個右臂伸展，由髖骨部位直舉上頭頂，然后又狠狠地砸到了髖骨這個地方，給人一種斬釘截鐵，徹底砸死的感覺，弄得去匯報工作的“小跑”暈了，方知道這種談法，或是給對方稍許的讓步就不應(yīng)該，更不該向領(lǐng)導(dǎo)匯報，只能拉起硬弓，使百姓就范，如此這般，才能讓領(lǐng)導(dǎo)順心欣慰呀！

如此下去，幾經(jīng)較量，百姓與政府就產(chǎn)生一種對抗情緒，某些官員心中，維護政府利益就是削減百姓利益，百姓多得了拆遷賠償費，就是政府的損失。其實這是一種謬誤邏輯，我必須竭力校正，無論百姓，無論政府，作為拆遷賠償，應(yīng)當公平公正，合情合理，有意傾向任何一方，都當引發(fā)不安定的苗頭……

第一個說話的是一位年過古稀的長者，準確地說，從面相上判斷，他已是耄耋之年，著一件破舊的黑色夾克衫，花白的幾根銀發(fā)似幾根蒼白細弱的野草，很不穩(wěn)當?shù)卣吃诳蔹S瘠薄的土地上面，黝黑的面龐顯得干瘦干瘦的，給人一種干癟的感覺。老人開口道：

“大伙都叫我先說，是看我歲數(shù)最大，要說，資格是最老，落得也最慘！抗美援朝那年，俺高中就要畢業(yè)了，剛18歲，報名參加了志愿軍，到朝鮮就學會開汽車，當志愿軍的司機了，所以這些年打官司，有時大家對錢，借人家個大車，叫我開著車帶著人東奔西跑。那年咱南至搞拆遷，宣傳車上綁著個高音喇叭，天不明就跑到俺住的家園，嗷嗷叫地喊，南至拆遷出重拳，定要拔掉釘子戶，就像戰(zhàn)爭一樣，一下子擁過來三四百人（都是專門來拆遷的），連喊幫叫的，和著高音喇叭刺耳的聲音，扎進人心窩里，沒見過世面的老伴被嚇得心驚肉跳，要犯心臟病啦！我當然不怕，在朝鮮啥場面沒見過。他們拆遷隊這三四百號人算個啥呀，能跟全副武裝的整個師的美國兵比，那場面面對的是真槍真刀真炮彈啊?？膳思也恍醒剑瑖樀媚樁忌钒咨钒椎臎]了一點兒血色，心跳都不正常啦，我趕緊往她嘴里塞速效救心丸，誰知到這時候那鏟車已開到俺房子跟兒了，房頂上竟也上去人了，把迎門大房間的頂搗了個大窟窿，瓦塊泥巴嘩嘩拉拉地掉到客廳啦，外邊高音喇叭叫喊著，限定時間馬上把東西搬出來，要不，時間一到，鏟車可不認人，就把這房鏟了……唉，苦命的老伴呀，膽子也太小了吧，也怪他們，這法也太孬了啊，俺老兩口咋能想到，拆遷辦能干這事，這不是土匪吧？剎那間，老伴斷氣啦！拆遷隊的王八羔子一看死人啦，事弄大啦，才手軟啦，當天沒拆俺的家，停幾天還是硬給鏟了呀！好好的一幢房子呀，全部家當都在里面，他們拆遷隊的闖進家里，掂著家什就往外撂，俺個老頭子和一個兒子，勢單力薄呀，能抵擋得住嗎，這以后就更慘啦，兒子憤憤不平，從那以后啥也不干了，就專門上訴告狀，誰知在省城會遇上車禍，孩子叫汽車撞死啦，到現(xiàn)在還找不到兇手。那開汽車的一看闖禍了，就跑啦，哎呀呀！沒人幫俺們破案呀！”老人說到這兒，似乎有點兒口吃了，他瘦削的臉上僅有的那點肉在激烈地抽搐著，從耳根到嘴角，突地突地向后一拉一拉地滑動著，每一次拉動都特別吃力，又十分吃緊，有一種沒法形容的難受！

老人要求的賠償已突破我所掌管的法律范疇，我僅用一個院長的權(quán)力是無法解決的。他要求給予拆遷房屋一個說法，并賠償老伴和兒子的性命，當然，房子的合理賠償是必須的。倘若我吃了豹子膽，就是照審理程序，判決了，能執(zhí)行嗎？我在認真地聽，認真地想。邊示意官仁庭長，要耐著性子，叫人家把話說完，即使有些過激的甚至不講理的語言，也別頂回去，人家這么多年都熬過來了，咱們?yōu)槭裁床荒芴嫒思蚁胍幌?，這種事擱到誰身上，能平平靜靜嗎？果然，那老人說的結(jié)束語就有點不講理，不，是不現(xiàn)實了。他說：

“要是政府覺得賠不起（他羅列了他認為的合理賠償價格，其中人命兩條，要求賠償撫恤金，房舍一幢，特別有一項，叫差旅費，即為打官司和上訪，八年間奔波于這條特殊的沒有終點的路途，其中乘火車、坐汽車、自駕開車、騎自行車及徒步跋涉等等，加起來數(shù)目也十分可觀），還有一種辦法，就把俺原來的房子恢復(fù)了，還在原來的那地方，跟原來的一個樣，把俺老婆和兒子還給我，只要是活的，就中，我一分錢也不再要，啥屌差旅費、撫恤金都不再提啦?！闭f罷，用眼光掃視一下對面的幾位法官，方端起小民為他沏好的毛尖茶，大口大口地喝個干干凈凈。小民立即站起身，去為他添水。他后邊的話，分明是氣話，人死了，能活過來？房子拆了，原來的宅地早已修成寬闊的高速公路了，別說在原地方蓋房子了，地都變性質(zhì)了……

也是事先我對官仁幾位同人打過預(yù)防針，預(yù)料到出現(xiàn)這種場面時，切不可動肝火，當場辯駁起來。以往在省高院也曾接待過一些當事人，言辭過激，不堪入耳是這些告狀人的通病，也怨長時間煎熬于打官司的征途，積累的怨氣和憤懣。但是還不曾遇見今天如此震顫的場面。

我注意一下書記員小民，她不只是在迅速地做著會議記錄，而且那個袖珍式錄音機也正在運轉(zhuǎn)。這就好，待下午政府的人來了，原告的話有些是要放錄音的，叫他們認真地聽一聽。像這樣的協(xié)調(diào)，開始不宜讓雙方坐在一起，這不是庭審。若坐在一起，不知哪一句話就會成為導(dǎo)火索，把炮點響，使雙方短兵相接，刺刀見紅，弄得不好收拾。

接下來，有一個三四十歲的婦女，連哭帶訴地道出她家的境況，則更離譜，更不可思議：

“俺家的三間門面房，拆遷隊要拆，拆遷辦的人只跟俺按一間門面房作價賠償。俺男人哪能愿意啊，俺的生意做得好好的，就這，拆遷辦的人跟俺來硬的，說俺是釘子，得拔，那天他們來了一大幫子人，二話不說，有人進屋就往外扔?xùn)|西，有人開鏟車去掀墻，誰知俺那房轟地一下，塌了個角，把一個來拆遷的小伙砸死了。就這，政府的人怨俺男人，非要叫俺賠償死了人的家一筆錢，這咋能賠呀，也賠不起呀，他們就隔三差五地來逼俺男人，也是真沒辦法了，俺男人那天當著政府的人一氣喝下了一瓶農(nóng)藥，死了啊，嗚嗚嗚——”

“別哭，別哭嘛，哭能解決你的問題嗎？今天是來解決問題的，咱們院長、副院長、庭長都來了，這么多年你們遇到過這場合嗎？咱們法院忙??！院長能抽出時間聽你們匯報，還不趕緊把想說的話和要求說出來呀。好了，快說吧，我這里也做著記錄呢。”

宋平萍提示這個哭得一把鼻子一把淚的中年女人，她知道，照這個女人的節(jié)奏，九個人一上午弄不完事;下午還要聽政府那邊的人咋說哩，兼聽則明嘛。聽后再制定協(xié)調(diào)方案和具體手法，事多著呢，不能叫一個人占的時間太多。

“俺的要求就是俺原來是三間門面房，拆遷辦的人非要按一間來賠償，說俺那兩間是后來自己接的，沒有證（房產(chǎn)證），沒證的只能按民用住宅房算，還說，因為沒證，只能算小產(chǎn)權(quán)房，也是非法建筑，就是按民用住宅賠，也只能賠三分之一，就是三間房才按一間賠償。照這樣去弄，俺那兩間門面連一間住宅都頂不上，虧大了呀。再說，這兩間門面是俺自己接的不錯，可那時候是經(jīng)過管事的領(lǐng)導(dǎo)同意的呀。要不同意，那高高大大的房子能蓋起來？要不同意，新門面開業(yè)時管事的領(lǐng)導(dǎo)能去捧場？要是非法建筑，那時咋不非哩，這會兒拆遷啦，賠錢啦，才非啦，嗚嗚嗚——”這時女人又哭起來，小民趕緊遞過去抽紙，讓她擦淚。不過，很快，她克制住了涌動的感情和淚水，接過那抽紙卻沒用，只是疊起來握在手中，用右手背抹拉一下濕潤的眼窩和面頰，接著說，“俺家頂梁柱沒啦，家里只剩我跟閨女啦，就是個沒了天的家呀！這事咋說，要不是政府來拆遷，要不是政府逼俺賠償那條不該賠的人命，要不是他們一伙接連闖進俺家大吵大鬧，嚇得俺一家沒法過呀，俺男人能尋死嗎！這是，逼死人命的事呀，總不能沒個說法吧，總得賠命呀！一條命多少錢？咱雖沒吃過豬肉，可見過豬走呀！就在離俺不遠，煤礦塌方，死一個礦工，賠家屬幾十萬哩，也是有價的呀，俺男人比一個礦工值錢吧，做生意賺的錢不少呀！在俺那地方隔壁鄰居都知道他是個小老板……”

接下來是個四五十歲的壯年男子，身軀很是魁梧粗壯，眉宇間透視一種剽悍，說話嗓門極大，音質(zhì)又響亮異常，似陣陣洪鐘：

“我這兒的賠償簡單，拆遷時沒死人，只是跟那幫子地痞（指政府雇用的拆遷人員）打了一架，畢竟他們?nèi)硕鄤荼?，胳膊別不過大腿嘛。打得鼻青臉腫，房子還是拆了。我那方小院一共是500平方米，蓋的兩層小樓一共有350平方米。我要求不高，就四點：第一，重新劃一塊地，面積不能少于原來的500平方米，地角不能比原來那地方差，政府要是跟我弄一塊遠郊的地，人氣不旺交通不便，市場不熱鬧，又少學校醫(yī)院，那肯定不中，沒法做生意。劃好地，政府得跟俺辦妥建房許可證，這手續(xù)不辦好不中。第二，合理賠償俺那被政府拆除的350平方米房子，賠的價嘛，一定得按現(xiàn)在的房價啦，還一定得照著我那房子在的地盤的價，要是照拆遷時的房價，那錢少了，不中！還有，我那房，雖說是二層小樓，可都是門面房，樓下樓上生意火呀，誰不知道，我那麻辣川菜，樓下大廳，樓上包間，不是門面是啥？這個價都是透明的，定死的，誰也別想裝孬。第三，就是這些年的差旅費，為這拆房的事，政府賠錢不合理，光跑在打官司的路上就花了十萬零八千了，政府不賠，還能叫俺自己墊款不成？最后，就是第四了，這么多年，耽誤我的生意，光顧著打官司了，正常年頭，我一個月的純利潤是這個數(shù)……”他沒說出來數(shù)字，用手指比畫了一下，大概是二十萬？還是多少？反正小民有記錄，回頭細問，“就按這個平均數(shù)，這八年下來，損失大啦，這損失咋辦，誰管？當然是政府啊，政府要不拆我的飯店，誰敢來拆，政府要不拆我的店，生意會越來越火的。唉，就這吧，咱不能打死和尚要和尚，我也吃點虧，政府也松松手，就都擺平了，要不，就再鬧下去，反正我如今已一無所有了，光腳的不怕穿鞋的……”

乖乖，這人看來是另一類，與剛才那倆還不一樣，他說起話，不只搖腦袋揮巴掌，還不時從座椅上站起來，來回走幾步，端起杯子呷口茶，再稍停頓停頓，掃視一下我們幾個法官的表情，接著再說他那一套獨特的見解。他可能不知道別人認不認他的說辭，也許他是故意這樣，像做生意的賣家，一下子把賣價拋得上了天。再等買家討價還價慢慢降嘛。是啊，林子大了，是啥鳥都有的。這時間，我們的方略是聽，是叫人家把“苦水”倒完倒凈，摸準對方的底線和胃口，才好對癥下藥，開出有針對性的藥方。

…… ……

沒有想到，當時鐘指到12：30時，第五個拆遷戶才訴說完她的苦衷，這樣，我臨時決定，余下的四位拆遷戶到下午“訴苦”吧，政府的人得明天再溝通。盡管明日是休息時間，為這事加個班是應(yīng)該的，得叫告狀的人把話說完，把他們的委屈倒凈，把他們對法律的見地，即使是偏見，是謬誤，也要叫人家說。這樣，方能避免再做“夾生飯”。

5月9日? 星期六? 多云

昨天是聽百姓的心聲，百性百性，就有一百個性格或個性。這是流傳在南至的民間說法。同樣都是對待拆遷，對怎么賠償也不盡一樣。今天要接待政府官員，就是當下執(zhí)政的人。我想，他們肯定不會像那九個告狀的人，長篇大論地傾訴憤憤不平的心聲。昨天我重點是傾聽，并不發(fā)言說話，要仔細聽聽告狀人到底有多少冤情與不平。今天我可能要說話，還可能講出刺耳的讓聽者難受的詞語。我明白，這起案子倘若沒有政府參與，是一道十分復(fù)雜又無法了解的難題，而且必須是南至市政府。雖然拆遷的房屋在那個xx區(qū)，但真正指揮拆遷行動的是南至市政府拆遷辦公室。

8：30時，南至市政府一行三人準時來了。法院出場的人與昨日一樣。政府的人落座后作了自我介紹，其中有南至市政府副秘書長兼市拆遷辦公室副主任勝行，市政府綜合科副科長兼拆遷辦秘書凡人，拆遷辦工作人員小章。

協(xié)調(diào)會開始，先由小民打開昨天錄制的九個人的發(fā)言實錄，當然是只播放有實質(zhì)內(nèi)容的話語，不然占用時間太多了。為提煉成這個精簡版本（發(fā)言記錄），聽說宋平萍和小民加班了三四個小時。按照昨天發(fā)言的順次，一開始，是年紀最大的那位長者的聲音。他的話還沒說完，凡人就讓關(guān)住錄音機，對這位耄耋老人予以迎頭痛擊了：

“他說那根本不對，他老婆死了不錯，跟咱們政府拆遷有啥鳥關(guān)系，她要沒心臟病，哪會死呀？那么多拆遷戶，怎么沒死的？他兒子叫汽車撞死不假，跟咱拆遷更是八竿子打不著了，他是到省城被車撞的，誰知道他跑到省城干啥？許是找朋友玩，許是去旅游，許是跑自己的事，他叫車撞了，我們政府也很同情，同情歸同情，可他的死賴到政府身上，說得過去嗎？法律是講證據(jù)的，誰能為他兒子的死因提供證據(jù)嗎？提供他兒子是因南至市政府拆遷辦故意傷害，故意引誘，或威脅打壓致死的嗎？他肯定沒有這種證據(jù)?！?/p>

“凡科長，你們先聽完再發(fā)表意見，好吧？”官庭長制止了凡人的插話。倘若政府拆遷辦的人隨時插話發(fā)表高見，恐怕這事一天也完成不了。因在場的宋平萍，或是小民都會指出他們言辭中的不當之處，甚而迎頭抨擊。這是政府的人與法院的人職業(yè)不同，習慣的思維與觀念都不大一樣吧。場面稍停頓片刻，官庭長補充道，“剛才我沒跟大家講清楚。咱們一個一個地聽，當對方的人把話說完，勝秘書長，凡科長，咱們再談看法。這里面肯定會出現(xiàn)分歧，沒關(guān)系，有分歧是正常的，能統(tǒng)一看法達成共識當然好。達不成共識就先放一放，冷一冷，這么多年積累的矛盾，不能指望一蹴而就嘛。治院長講了，對這種案子，要有耐心，還要有方法，最最重要的是態(tài)度！好了，咱們繼續(xù)聽。”

小民打開袖珍錄音機，那位耄耋長者沙啞的聲音又響起來了。大約過了10分鐘，他說完了，小民咔嚓一聲關(guān)掉了錄音機。

這時宋平萍微笑著，平靜地看著政府的三位與會者，說道：“他昨天說了整整四十五分鐘，我們把那些虛的東西，還有過激的言辭都刪了，請你們聽的是最本質(zhì)的內(nèi)容，與咱們的官司有關(guān)系的也是雙方分歧的東西，刪節(jié)后的版本可謂壓縮版。雖然壓縮了，實質(zhì)的內(nèi)容一點兒都不會刪節(jié)的，為的是節(jié)省時間，提高辦案效率。政府的人嘛，都忙得很啊，好了?！?/p>

“是這樣，”還是科長凡人先發(fā)言，他現(xiàn)任政府拆遷辦專職秘書，這種場合，他當然要打第一炮的，“我首先表態(tài)，感謝法院的同志這么理解政府的難處，知道我們都忙得很?。≈x謝！何止是很，是忙得要死！特別我們拆遷辦的人，天天干的都是這種爛事呀，都是挨指責、挨謾罵、挨詛咒的事呀！唉，我們是天天挨罵天天干，背著罵名加勁干！這種拆遷的活，不加勁干能行嗎？能干得成，拆得動嗎？那些光知抨擊政府拆遷，罵我們的人，都是站著說話不腰疼的閑人，叫他們到拆遷辦干干試試，可以斷言，弄不了三天就熊癱啦！怎么，政府是救世主？是萬能的魔術(shù)師？能把他死去的人變活？能把已建成公路的陽光大道恢復(fù)成先前的家園？笑話！咱一個一個說吧，這個老人的老婆咋死的，他說是拆遷他家房子時被嚇著了，心臟病犯了，就死啦。不能他咋說政府就咋辦，他老婆早就有心臟病，在拆遷前夕就很嚴重了，看好拆遷時你病重去世了。有那么多拆遷的戶，其中也有有心臟病的，人家咋都沒死？你死了，肯定是病癥要了命的，怎么能賴到拆遷辦身上呢？至于他兒子的死，我剛才說過了，那更是賴到我們頭上的無稽之談了。要說賠償拆遷的房屋，這是應(yīng)該的，不過，政府有政策，按政策賠償，沒啥說的。”

坐在凡人一側(cè)的勝行緊接著說，凡人的意見就是我們的意見，也是拆遷辦的意見。這個老拆遷戶，政府的人都熟悉，他當年是當過志愿軍，是為抗美援朝做過奉獻和犧牲，可是不能因為這就享受特權(quán)吧？我們的賠償是一視同仁的，公平合理的。但是，處于人道主義，政府領(lǐng)導(dǎo)說過，如果老人家生活有困難，可以通過政府民政部門，予以救濟，但是他得主動寫申請。

勝行是今天到場級別最高的官了，也就副縣級吧，這種場合通常是誰的官大誰說了算。當身為政府副秘書長兼市拆遷辦副主任的話音落地，場面瞬間靜默下來，政府那邊沒人說話了。

本來我想等到將9個當事人的錄音放完，待拆遷辦這方把想說的話說罷，再發(fā)表看法。可是，眼下的態(tài)勢是拆遷辦定的基調(diào)太偏，若如此下去，待他們把9個人的處理意向說完道盡，再來扭轉(zhuǎn)局面就太被動了，根據(jù)經(jīng)驗，這種協(xié)調(diào)，只有雙方的分歧接近時，方可能成功，要達到接近，開始時則不宜弄得天差地遠，這時間，誰來給對面降降溫呢？我隨意瞥視一下官仁和宋平萍，很理解他們此時的心態(tài)，其實他們有許多話要說，且認為真理在自己一方，但卻擔心，恐鎮(zhèn)不住對面坐的這幾個人物。我赤膊上陣了：

“我說幾句吧。拆遷辦的三位同志，今天能來參加這個協(xié)調(diào)會，我代表法院表示感謝。據(jù)說，你們以往是不參加這類會議的，理由是案子由法院判決才是正路。是的，只要是法院受理的案子，最終是要判決的。但是，判決的目的不是為判決而判決，而是在判決之后，達到案結(jié)事了的社會效果。有些案子，用判決手段達不到目的，就要在原告被告雙方之間進行調(diào)解，只要協(xié)調(diào)成功方可取得好的效果。像今天的協(xié)調(diào)，首先是你們政府出場的人，與法院就不對稱，法院的一院之長，我能來協(xié)調(diào)，你們政府，至少分管拆遷的副市長應(yīng)該出場吧，即使政府一把手，現(xiàn)任的市長光臨也是應(yīng)該的。你們知道啥叫一府兩院，剛才這位同志（指拆遷辦秘書凡人），看來并不是法盲，明白辦案是以證據(jù)為依據(jù)的嘛，既然這樣，你更應(yīng)該懂，政府與法院是平行的，彼此誰也不被誰領(lǐng)導(dǎo)，各自有各自的職責。既然是來磋商調(diào)解，早日了卻這起老大難拆遷案，首先應(yīng)端正態(tài)度，說話算數(shù)的分管拆遷工作的副市長就應(yīng)該到場。你說是吧，勝行同志？”我停頓一下話語，正視著對面的政府副秘書長，等他回答。

“是——是——不過，市長確實有事，上級領(lǐng)導(dǎo)要來視察……”

“不要替你們的領(lǐng)導(dǎo)開脫。這時間，還有什么比處理一起拖延了八年的案子更重要的事？對你們分管拆遷工作的副市長來說，他的天職和責任是什么？他應(yīng)該比你懂吧。是接待一位來視察工作的領(lǐng)導(dǎo)重要，還是盡快處理直接影響著社會安定，直接涉及庶民百姓的切身利益的案子重要？你回去轉(zhuǎn)告市長們，就是我，院長治男軾講的，再遇這場合，凡說我出場的事，必須有與我級別相當?shù)娜顺鰣觥＿@里我不是強調(diào)這種規(guī)則，而是強調(diào)務(wù)實，強調(diào)協(xié)調(diào)的效果。像今天的事，哪一件你秘書長，還是個副的能做主拍板呀？一件沒有，你來干什么？回去后向分管市長匯報，恐怕得先向拆遷辦主任秘書長匯報吧，再由他往上匯報，匯報后再搞什么會議研究，研究時又沒人拍板定奪，再做出個不盡如人意的扯皮結(jié)論，唉，這事我遇到的多了?；厝ジ嬖V你的上級，首先是端正態(tài)度，態(tài)度決定結(jié)果。所謂態(tài)度，并非虛無，什么樣的態(tài)度都表現(xiàn)在一舉一動的行為上、一言一行的實踐中。這位同志（我對視一下拆遷辦秘書凡人），你剛才講的那段話頗是精彩。如果是對那些不懂法或一知半解的老百姓，還真能蒙得他們暈頭轉(zhuǎn)向。一個正直的人，有良知有人情味的善良的人，這時間會懷疑老人老伴的死因與拆遷無關(guān)嗎？要找證據(jù)嗎？去找一找她們的左鄰右舍，一個小區(qū)或大院的鄰居，問一問當時拆遷房屋的場景，肯定能有真實的回憶，這是不是證據(jù)？還有，他兒子上省城上訪告狀，叫汽車撞死了，你說沒有證據(jù)證明他兒子是去上訪告狀，去省城干什么可能性多了去了，如找朋友，去游玩，去辦其他事等等。是的，你說得沒錯，以法官的視角來看，這些也在情理之中，因為他去干什么，現(xiàn)在都沒有證據(jù)啊！可是你懂不懂，他兒子被汽車撞死五個年頭了，剛才我在卷宗中查尋到的記錄，五年了，至今他的兒子連被誰撞死的都不知道呀，撞他兒子的是一輛汽車，是在白晝的熱鬧繁華的大街，是有許多行人圍觀了的現(xiàn)場……難道這種撞死人命逃匿的案子會破不了？除非壓根沒人去破這案子，甚至定的調(diào)子就是對這起人命案不管不問。如果南至市公安局將其列為要案大案，成立破案小組，再與省城公安部門聯(lián)手，破這種案子十拿十準，注意，是十拿十準。不是十拿九準，在那種場面，無論是通過監(jiān)控找肇事車輛，還是從現(xiàn)場目擊人中找證人（那地方兩側(cè)有多個門面房正在營業(yè)），一點都不難呀！這是瀆職呀！首先是南至市公安局的瀆職。據(jù)說當天老人得知兒子車禍身亡，就跑到公安局報案了。我甚至想到不應(yīng)該想的一種結(jié)果，是不是南至公安部門與政府拆遷辦一直聯(lián)系溝通，當?shù)弥轻斪討艏宜廊肆耍室饫涮幚矶鴮?dǎo)致至今肇事人逍遙法外??！你們回去向分管公安的副市長匯報，盡管人已被撞死五個年頭了，依然要力爭破案，抓住兇手，予以賠償……當然，老人的有些說法是胡攪蠻纏，不可能實現(xiàn)的，是故意出難題的。死去的人怎么能活過來？已經(jīng)改建成交通大道的地皮怎么恢復(fù)原來的樣子？這些不講情理的言辭，如何對待，切不可簡單粗暴迎頭痛批，而應(yīng)該換位思考。當一個人失去了親人，甚而失去了家庭，連屋舍都被拆除了，這時間，即使有些過激行動，有變態(tài)心理，我們應(yīng)該予以更多的理解，而不是冷酷無情的抨擊。好了，我的話暫告一個段落?！?/p>

場面靜得沒一絲聲音，也沒人接話，我示意官仁，繼續(xù)進行錄音播放。

小民打開錄音機，開始了第三位拆遷戶的發(fā)言。這個身軀壯實魁梧、嗓門極大的漢子留給我的印象十分深刻，他的話特別有鋒芒，有些地方很刺激人的神經(jīng)，要不是事先強調(diào)會議秩序，這篇話語中，拆遷辦的人肯定殺將進來幾個回合了，會把他抨擊得狗血噴頭。是的，整體來講，拆遷戶是老實本分的，但其中不乏狡詐與刁蠻者，這個人就屬此例。也是這種緣故，我事先安排官庭長，待第三個拆遷戶的話畢，咱們行政庭先表達一下看法，不要等拆遷辦的人進行長篇大論的批駁與上課式的抨擊，否則那樣太耽誤時間，且無什么實際效果，另一方面，也是讓政府一方認識到，法官是以法律為準繩辦案的，決不會偏向任何一方。

宋平萍此時出場了，她沒等躍躍欲試的凡人發(fā)出聲音，就先聲奪人了：

“我說說對這個拆遷戶的四點要求：第一點，重新劃地，當屬于合理要求，與原來的土地面積一樣，也屬于合法的。至于土地規(guī)劃在什么地方，這個問題不是他說了算，而是政府根據(jù)可能的情況定奪。第二點，賠房屋款，當然屬于正當要求，但是怎么賠法，則要根據(jù)法律有關(guān)條款進行。他說他的房子全是門面房，門面房評估價比住宅高多了。其實在法律中是能找到房子性質(zhì)的根據(jù)的。政府賠償是賠償有合法權(quán)益的房產(chǎn)，對有土地證，有房產(chǎn)證的房子按照規(guī)定賠付，對門面房按照門面房的評估作賠付，門面房是有證據(jù)的，從建設(shè)用地開始建房，就有住宅房和營業(yè)性質(zhì)的門面房之分，從以后經(jīng)營中，無論稅務(wù)部門或工商部門，皆可查到作為門面房面積的數(shù)字。拆遷戶報出的數(shù)字，對我們只是個參考，最終確定照什么性質(zhì)賠償，是由法律去定性的。第三點，是賠償他為告狀、上訪花的車旅費。八年了，確實花了不少錢，但其中也有漫天要價的，不能因為亂要價就否定他們付出的真實代價，況且這個差旅費，也是九家共性的問題。我們行政庭研究過這事，這件事最需要雙方協(xié)商，我們暫不談看法，想聽聽政府的想法，不過你們?nèi)豢隙ㄒ捕▕Z不了，待回去后認真向市長匯報匯報，等市長予以回示再說。最后一項，他講的第四點，說如果他的房子不被拆除，飯店經(jīng)營至今，根據(jù)當年經(jīng)營的利潤，他計算出一筆很大的錢款，企圖讓政府賠償。這一點，我們予以否定。在有關(guān)賠償?shù)姆蓷l文中，明確只賠償直接損失。什么叫賠償直接損失，舉個例子，假設(shè)你有一頭懷孕的老母豬被打死了，肇事人只賠償老母豬，因為老母豬懷有小豬崽，評估價格會高于一般的母豬，但是不會賠償它生下的多個小豬崽。至于這些小豬崽長大了，以后又要下豬崽，以至于產(chǎn)生連帶的經(jīng)濟效益皆不在法律有效的賠償范疇。這一點，不用你們拆遷辦的同志去與對方商談，我們會通過法律做好他的工作。無論是他房屋的面積、性質(zhì)、賠償額度等，都要依法操作……

以下的溝通交流，進行得還算正常，也是因為我開始定準了基調(diào)。拆遷辦的人對每一個拆遷戶的訴述和要求，談了他們的看法。但是他們?nèi)齻€人的看法沒有實質(zhì)效果，每次隨著話語終結(jié)，最后兩句都是回去向領(lǐng)導(dǎo)匯報，以領(lǐng)導(dǎo)定奪的賠償方案為準。

當?shù)诰艂€拆遷戶訴說完畢，勝行道出幾句官話和客氣的套話之后，我做了協(xié)調(diào)會總結(jié)，這種場面少不了無用的套話與虛假的客氣。

“我十分感謝南至市政府，能在百忙中派人參加協(xié)調(diào)會。我想，倘若能在八年前就認真地使政府與法院交流，同心同德地處理這些疑難雜癥，不，那時間開始重視老百姓告政府的事實，就不會使之成為今天的疑難雜癥。我們錯過了多少黃金時機，能將疑難問題消滅在萌芽狀態(tài)的時間。不過，亡羊而補牢，未為遲也。從今天的案子看得出，我們的人民政府是多么強大，多么權(quán)威！拆遷戶的所有問題，都涉及我們的政府，像土地局，對，近來與地礦局合并改為國土資源局了，城建局，規(guī)劃局，房管局，工商局，公安局等等等等。要處理對拆遷戶的合理賠償，牽涉這么多的部門，這些單位都是政府的職能部門啊，也可以說，市長可以向他們發(fā)號施令的。如果說，政府抱以為人民服務(wù)，做百姓公仆的熱忱，去公平公正處理拆遷問題，許多爭端是可以迎刃而解的。反過來說，我們倘若萌生一點兒邪道邪念，就能以一個小拇指的力量，打得這班拆遷戶蒙頭轉(zhuǎn)向，甚至家破人亡！這不是危言聳聽，是血淋淋的現(xiàn)實。試想，八年前，如果我們的拆遷工作有充分的準備，有預(yù)防各種惡果出現(xiàn)的方略，有人文關(guān)懷的合情合理的方法與措施，能出現(xiàn)今天的鬧劇嗎？其實這是完全可以預(yù)防的惡果，是不應(yīng)該出現(xiàn)的局面。誰能做到這種預(yù)防？政府，人民政府，只有人民的政府方能做到。如果政府至今依然不承認自己的失誤，當然能找出一百個理由為自己辯解。倘若政府動用權(quán)力杠桿打贏了這場官司，這種贏是十分可悲的，可怕的！不該贏的官司贏了，不該輸?shù)墓偎据斄?！結(jié)果是贏者贏了官司，輸去了良心，輸?shù)袅斯帕?，輸丟了民心，輸跑了可貴的信任啊，明白吧，信任危機就是這樣一點一滴地積累匯積成一種頑疾?。∑綍r政府愛講，維穩(wěn)如何如何重要，穩(wěn)定壓倒一切云云。其實善待百姓體諒百姓就是最大的維穩(wěn)，就是根治不穩(wěn)的良藥！為人民服務(wù)，做人民的公仆，是有真實扎實樸實的內(nèi)容的，絕不是標語口號。我的話，你們記住了嗎？一定不要‘貪污呀，哈哈，原汁原味地傳達到市長耳中呀！”

“放心吧，治院長，我都錄下來了?！笔亲诜踩艘粋?cè)的小章說，他指了指別在衣兜上的錄音筆。

“太好了，叫市長仔細聽聽，歡迎對我的話提出批評。下次溝通，一定叫當家人來??！哈哈哈……”

5月15日? 星期五? 陰

這一個星期，依然是看不完的卷宗，聽不完的匯報，那么多千奇百怪的案子，又那么難以定奪，這是為什么？如今的人何以能創(chuàng)造如此復(fù)雜荒誕的“故事”？又何以能將它包裝得合情合理呢？??！不得了！有人說，這是江湖騙子有了文化??！如今江湖人捧起了圣賢書，書生卻熱衷于江湖！他們是虔誠地讀書嗎？他們是以圣賢的外衣包裝江湖的內(nèi)核罷了！不然，咋能將荒誕離譜的故事詮釋得合情合理??！

今天，我不想像以往再記錄眼前的案子了，也不想記下為案子的公正審理而去嘔心瀝血、苦思冥想的手段與策略了。我在思索，在反省，在搜腸刮肚地覓尋根治這種“頑疾”的藥方。我知道，即使法院用九牛二虎之力去公正公平地判決一個又一個案子，能在與邪惡的陰暗的心理博弈中艱難地勝出，那只是治標的小勝，而非治本的成功。治本是讓骯臟的垃圾案子不可能出現(xiàn);是將其邪念歪想扼殺于搖籃之中，埋葬在萌芽之時。怎能使其長成參天樹木，釀成龐然大物方去治理，那執(zhí)政能力哪里去了？是的，一位優(yōu)秀的司法者，不啻是以正直善良的心態(tài)弘揚公平正義，更應(yīng)該力求做出預(yù)防性措施，使那些惡性案件不再上演。當然，這是一樁龐大的系統(tǒng)工程，只有社會全方位行動起來，方可見到成效。

要開藥方，先得弄清病因與病癥吧。有人說，時下最大的危機是“人性危機”！

人性！竟然危機！世上還有什么比這種危機更危機？真的有這種危機嗎？在一定的社會制度和一定的歷史條件下形成的人的本性，也謂之人所具有的正常感情和理性。這種對人性的詮釋，就是人的本質(zhì)，也是一個人應(yīng)具有的理智和感情。倘若說我們面臨著人性危機，危機發(fā)展下去，就是缺少人性或沒有人性，當人不再有人性，那是什么東西？那又是什么社會？作為堂堂法官，我能接受這種危言聳聽嗎？當然，我知道，持這種論點的人，也只是說這個民族中的一部分人，應(yīng)該是很少很少的一部分人，缺失了人性！我能接受這種現(xiàn)實嗎？在省高院時，一次法官的文化交流聯(lián)誼活動，那是德國一家省級法院與我們江北省高院的例行互訪，這種活動每年舉辦一次。當?shù)皆L的十名德國法官與我們出場的十名法官的交流溝通進行到第三天（前兩天是聽典型案件庭審與到當事人處訪談），彼此之間已少了陌生與障礙，這時間開始了法官相互交談溝通，談話是自由的，沒有規(guī)定題目，可以海闊天空地漫游。日耳曼民族是坦蕩的，開朗的，他們眉宇之間的陽光之氣清晰地告訴我，他們的內(nèi)心沒有陰謀詭計。這種交流不單是法律的互動，也是對文明與經(jīng)驗（辦案經(jīng)驗）的共享，是對愚昧與落后釀造的惡果的教訓(xùn)的共同警惕！雙方不必遮遮掩掩，只有敞開胸襟，坦然相待，方可達到互惠共贏，取長補短。到場的一位德國年輕法官突然問道：

“你們這里是江北省的省會城市，沒錯吧？”

“不錯，是的?！?/p>

“怎么會在大街上，就是馬路上寫著辦證，還有電話號碼，我們詢問之后，知道這種辦證，都是違背法律的證件，是假的。正規(guī)的證件只能由政府的職能部門辦嘛。聽說大學畢業(yè)證、機關(guān)工作證、職稱證，都能辦，還敢辦身份證。這都是真的嗎？”

“是真的。不過，辦這種證的人多是無業(yè)游民，正規(guī)的隊伍沒人干這事。”我們的一位法官應(yīng)答道。這種交流，是雙方互訪，我們也會在適宜的時間，以相同的人數(shù)和相等的時間到德國去訪問或調(diào)研或交流。雙方都是以誠實的態(tài)度接待的。據(jù)說，德國人接待我們的法官，從不避忌什么，有些家丑照樣外揚，不過，他們的家丑與我們的大不一樣。

“既然是非法的辦證，為什么不去制止，竟在陽光照耀的大路上做廣告，太奇怪，太奇怪啦！”

德國人的疑問使到場的我很是汗顏，幸虧這個問題沒讓我回答，我真不知道咋個應(yīng)對??！因為我壓根就不愿意撒謊。

“肯定公安部門有人去制止過，唉，只是我們中國人太多，打掉了老的，新的又來了?！边@位法官的回答不能說有錯，也是在維護我們的司法機關(guān)的形象吧。

“噢！這個不是理由，絕對不是理由，在我們那里，根本不可能出現(xiàn)這類非法廣告。不，這屬于犯罪的廣告，只要敢露頭，應(yīng)該馬上鏟除。政府應(yīng)該有這個能力，特別是你們中國政府，我們的印象是特別強大，手腕特硬的。怎么能因為人多就制止不了？”

“是的，有些角落，是有執(zhí)法不到位……”

這個問題就這樣敷衍過去了。其實，這道題連小孩子都懂得該怎么作答卷。我的兒子在矛盾市與務(wù)遠一家相聚時也問過這道題。不過，這種破事并不歸法院管。

一位德國女法官發(fā)言了，聽說她是德國某行政法院的副院長。

“你們中國是個很了不起的國家，中華民族是個了不起的民族。我們敬仰你們，特別敬仰你們源遠流長的文化，我可以毫不保密地告訴你們，我們法學界早就建立了研究中國文化的專業(yè)組織，例如，周易研究小組。太神奇了，當我涉足你們的周易之后，我對人生、對宇宙、對世界的認識豁然開朗起來，好像平添了一種卓識遠見。周易的陰陽八卦圖，用它那陰陽相間、黑白融合的哲理解讀了辦案中的困惑，先前就找不到答案，是在八卦圖中找到了的！偉大的中華民族，你們有太多太多的深奧神秘的文化值得我們學習，值得我們吸收，值得我們信仰?？墒牵敛豢蜌獾卣f，你們時下出現(xiàn)的問題，讓人匪夷所思的荒誕故事，也打碎了我許多美好的認知。毒奶粉，還有含致癌物質(zhì)的食品，那都是供人食用的啊！一個敢公然賣給自己同胞有毒食品的企業(yè)，一個不惜以殘害自己同胞來追逐金錢利益的行為，有底線嗎？有不敢做的事嗎？誰不害怕啊？就這種現(xiàn)狀，是政府沒把自己的家園治理好啊，而且我們聽說，那毒奶粉，害了那么多無辜的嬰兒，使那么多家庭淪入悲傷的深淵，僅僅處理了生產(chǎn)奶粉企業(yè)的董事長幾個人。這能行嗎？與它釀造的危害不對稱呀?！?/p>

這位女法官，講得太好了。唉，應(yīng)該請更多的政府官員來聽一聽。

活躍的思維使我下意識地跳至另外幾起案例，是與當今世風日下有內(nèi)在聯(lián)系的案子。一起是因攙扶跌倒老人，而被誣告吃官司的xx案;一起是因反抗暴力強奸致使歹徒死亡，這種正當防衛(wèi)本應(yīng)該弘揚獎勵的弱女子，卻被判刑入獄……如此做法，善良的人越來越少，冷漠者則越來越多。如此現(xiàn)狀越來越嚴重時，不演變成人性危機才怪呢！是的，民間在殺善，法律也在殺善。危機是這樣而來的嗎？！是不是？驀地，我的思緒跳進一段警句，記不清是哪位作家寫的了，但是記得住那精辟的言辭：

“這里有一種無處投訴的罪行。這里有一種眼淚不足以象征的悲哀。這里有一種絕大的失敗，足以使我們的一切成功都垮臺。”

6月2日? 星期二? 陰

眼前是愈怕什么，愈來什么。又一起拆遷案推到面前，又異常地棘手，難以判決，當然我要采取協(xié)調(diào)的手段。五年之前，案子就發(fā)生了，之后就一直打官司，打了五個年頭，當事人敗訴了，就申訴到省高院。高院審監(jiān)庭并沒有去判決這起纏手的案子，而是采用發(fā)回再審（發(fā)回南至市中院）。也許他們認為南至中院應(yīng)該有能力擺平這起爭執(zhí)，更有一種可能，是他們以為我當了南至中院院長，應(yīng)該能解決先前解決不了的難題。也許高院同人高看我了，俗話說，站著說話不腰疼，事非經(jīng)辦不知難啊。他們身在高院，那里雖說不上一切風清氣順，雖說也有令人怒發(fā)沖冠的時刻，但那種境遇僅是個例或偶發(fā)的另類，時間只是瞬間。哪里像南至！咋會這么多的疑難雜癥啊！用我曾經(jīng)接觸過的那位德國法官的話說：

“這怎么可能呢，不可能有的事，絕對不可能呀，我們從來沒有遇見過呀……”

是的，這種事在他們德國，也許真沒有發(fā)生過，也許真的不可能。但是，我們這里，可愛的南至啊，時時都在發(fā)生著“不可能”發(fā)生的故事。這不，這一起拆遷案，獨特得很！

案子原告人，黃嘉麗，一位約50歲的中年女性，上世紀80年代中期畢業(yè)于首都石油學院的大學生，如今是某單位的工程師。

被告人，南至市房管局。

本來，凡省高院發(fā)回再審的案子，皆由中院審監(jiān)庭承辦。但是，我決定這起案子由行政庭協(xié)調(diào)處理。今天的協(xié)調(diào)會，行政訴訟庭的法官都到場旁聽。特別是先前承辦這個案子的合議庭的三個法官，讓他們來聽一聽，目的是叫他們接受教訓(xùn)，以后別辦錯案！接手這起案子的法官，依然是不久前在這里開協(xié)調(diào)會的官仁和宋平萍。

黃嘉麗，衣著樸素大方，稍稍長圓的面龐，隱含著一種憂郁壓抑的氣色，端正的五官似是時時與壓抑博弈，時而又沖出沉沉的氛圍，去抒發(fā)一種難言之苦。她的形象十分端莊，是那種美麗的端莊。兩只明亮的眸子猶存著青春的光彩，可以想象，年輕時的她對未來充滿詩意般美好的幻想……她這樣開場了：

“我大學畢業(yè)，是來支援咱南至的。當時南至發(fā)現(xiàn)了大油田，據(jù)說蘊藏量很是可觀。是時任南至的市委書記跑到我們學校，去招攬人才，本來，學院已將我推薦到一家科研機構(gòu)，可是，當聽了咱們南至市委書記激情洋溢的招攬人才的談話，我堅決要到這里——”

“你求學的那個學院就是吳副總理畢業(yè)的那家大學嗎？”宋平萍插話問。據(jù)說她很崇拜這位女副總理。

“噢，是的。她是我的師姐，比我畢業(yè)早得多了。不對，她是我的老師。我們學院有個潛規(guī)則，凡是畢業(yè)達四年以上的校友，皆應(yīng)稱為老師，而不是師兄師姐?！?/p>

“明白了，您接著說?！彼纹狡颊f。

“因為我是你們市委書記招攬來的人，剛到南至，很受優(yōu)待。那時住房雖然緊張，還是給我分配了尚好的小套房宿舍。隨著我結(jié)婚生子，住房也由原來的一室一廳成為三室一廳了。不過這時南至市已換了多次市委書記了。后來的書記我連名字都不知道。拆我房子時，我說你們?nèi)栆粏柺形瘯洠纯此f應(yīng)不應(yīng)該這樣對待我。拆房子的人說，中呀，只要市委書記有句話，我們立馬停拆，你叫市委書記發(fā)話啊。我是不認識現(xiàn)任的領(lǐng)導(dǎo)，現(xiàn)任的領(lǐng)導(dǎo)更不認識我?？墒俏叶镁褪遣鸪孔?，總要有拆遷許可證吧，要有土地征用證吧，要妥善安置被拆遷戶的臨時住所吧?？墒牵瑏聿疬w的人一樣證明都拿不出來。更加惡劣的是，他們把拆遷的時間選在那一天的午夜。這是什么行為呀，是搶劫？還是偷盜？拆遷應(yīng)該是光明正大的啊，為何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進行？為什么要偷偷摸摸??？我要求法官判決他們的拆房是非法行為，是違犯拆遷法的，法律應(yīng)該對違法人繩之以法。另外，對我的精神損失及財產(chǎn)損失、時間損失應(yīng)予以合理的經(jīng)濟賠償……”

這時，對方發(fā)言了。今天被告方南至市房管局來了三位干部，是辦公室主任和一位科長及一位科員。主任身軀不高，體態(tài)敦實又有點兒臃腫，腦袋特大，面龐豐滿，肉乎乎的，連接著寬大的上額及稀頂?shù)墓忸^，頭頂至臉面像被打了蠟上了光的土黃色皮革，潤澤得起明發(fā)亮。他先是客氣了幾句：

“非常感謝南至市中院，特別是尊敬的治院長，能撥冗到場。我們房管局相信這起拖延了5年的案子一定會得以英明判決?！边@人的話音十分渾厚，用的是京城方言腔調(diào)，雖不是標準的普通話，但由于這位房主任（暫且這樣稱呼）對發(fā)聲的輕重緩急把握尚好，有一種某位小品演員表演的效果，“本來嘛，我們的酈局長應(yīng)該親自來的，可是她正在休產(chǎn)假，還差20多天哩，按說分管這事的姚副局長應(yīng)該補這個位，可是他在江浙地區(qū)考察還沒回來。再說，就是他來了，也不行，他才調(diào)咱局幾天，以往的事是一問三不知啊。這就叫下雨不打傘——輪著我了。嘿嘿，不過，我也才到崗一兩年吧，以往的事也不大清楚。好歹有懷科長在，他在咱房管局幾十年了，是活字典了，哈哈，嘿嘿……哎……對不起，跑題啦。先講一講這次拆遷的性質(zhì)，也是補充這位原告黃女士房子拆遷的背景。當時，南至市規(guī)劃一條主干大道，好貫通南北走向，便于老百姓出行和職工干部上下班，減少城市擁堵。這些年咱南至發(fā)展得快呀，光私家車都嗖嗖地成倍翻番猛增，政府總不能不叫老百姓買車吧。政府做出這樣的規(guī)劃，擬建南北大街，這條街貫通南至的北端到南端。政府出了紅頭文件，強調(diào)全市人民要顧大局，舍小家，為大家。南北大街沖撞著誰家的院落房舍，要以大局利益為重，以眾多百姓利益為上，以服從市委市政府決策為己任，全力支持南北大街的修建。當然，作為政府，也會給予被拆遷戶房舍的適當補償。但是有一點要說明，因為南北大道的建設(shè)屬于公益事業(yè)，并不直接產(chǎn)生經(jīng)濟效益，所以在經(jīng)濟補償方面，我們政府不能按實際損失賠償，只能說是經(jīng)濟補償，既然是補償，肯定是不夠房產(chǎn)的評估價的。這一點，大多數(shù)被拆遷的市民都接受了。政治第一嘛。好了，我先說到這吧，其他問題，我還不是知根知底，由我們局的活字典懷科長說吧?！?/p>

懷科長的長相很有特點，人小個頭低身子瘦，臉盤小且瘦，耳朵小嘴巴小，眼睛更小。這五官鑲嵌在干癟少肉的面龐上，很像幾個小耍物輕輕地粘在一塊紫膛（懷科長的皮膚顏色）色面具上，猛一看，這人的長相像鬧著玩兒的。

他的開場白是這樣的：

“尊敬的治院長，在坐的法官朋友和當事人，剛才房主任已表示了我們房管局對法院的敬仰和厚愛，我就不啰唆了。我只說說這個案子的來龍去脈。因為這種扒房拆院是為了南至市全民的利益，所以說這是為了公益事業(yè)而做出的犧牲。原則上講，為修路去扒房的公益事業(yè)就不叫賠償，應(yīng)該是補償?！彼趺磿@么說，雖然他的嗓音特別沙啞，不，應(yīng)是嘶啞的吆喊，盡管音調(diào)不高，卻有一種聲嘶力竭加歇斯底里的氣象，“我們政府出臺了予以拆遷戶適當?shù)慕?jīng)濟補償?shù)姆桨福呀?jīng)夠意思了。剛才黃女士講，我們是在三無條件下拆遷的，不對，我們有土地征用證，有房屋拆遷證，也為拆遷戶做了臨時住地安置，只是有的人不愿意去……”

“不對！”黃嘉麗打斷了懷科長的話說，“你們的拆遷許可證、土地征用證，都是一年之后才補辦的?。》ü偻景?，你們知道不，拆我房子時什么證件都沒有啊，他們只說這是政府行為，叫我們以大局為重，否則后果自負??！后來因為我到法院告了他們，他們才想起來自己的行為違法了，才去補辦的證啊！”

“黃嘉麗，等一等，待懷科長把話講完，會安排你充分發(fā)表意見的時間的。”官庭長制止了沖動的黃女士。

這時的懷科長打了一個長長的噴嚏，端起他自帶的水杯，呷下一口，說，“還有句話，我原本不想說的，這會兒想了又想，還是說吧，咱們行政訴訟庭是專辦民告官的案子的，當然是告有專政職能的機關(guān)。只有政法系統(tǒng)的機關(guān)，才有這種強拆的職能，我們一個小小的房管局，能干這事嗎？能干成嗎？說真心話，官庭長，這個案子壓根就不歸你管，它就不屬于行政訴訟的范圍嘛，唉，忙活幾年，瞎啦……”

懷科長兩拳相擊，之后兩手分向兩側(cè)，還上上下下地擺晃五六下，然后慢慢放下，面龐中現(xiàn)出一絲奸笑，頗有幸災(zāi)樂禍的得意感。

官仁立即反問：“這房子是誰去拆的？懷科長，你不是說過（是案子卷宗里記錄的事實），這房子拆除時是你帶著人干的嘛?！惫偻ラL用右手食指點一點放在面前的卷宗，很明顯，是在提醒他，以往承認的事實是不能賴賬的。是你懷科長帶人去拆房子的，肯定是得到政府有關(guān)人員的指示的，你房管局應(yīng)該把幕后的指揮人說出來吧。

此時的懷科長，像被一手重拳擊中要害，一時有些蒙啦，猶如在拳擊臺上被擊得火冒金星，蒙頭轉(zhuǎn)向了。但懷科長畢竟是懷科長，這么多個寒暑一路走來，倘若沒有兩把刷子，肯定早就被打蒙而一蹶不振了。懷科長是老謀深算的，職場的競技斗智他自有一套隨機應(yīng)變的手法，政策與法律的空隙也能摸個七七八八，實在不中，就裝孬耍賴，不要臉了，還怕辦不成事？只是轉(zhuǎn)瞬間，他猶如拳擊臺上的一個被擊倒者在裁判讀秒的最后時限，一個撲棱翻身跳躍，突地站立起來，用右手抹拉一下面龐和頭部，對視著官庭長，一雙小眼睛瞇成一條線，十分緩慢又清晰地說道：“不錯，我是帶拆遷隊去拆她們那一排房子了，卷宗上有記錄，白紙黑字，能賴得了嗎？不過卷宗上并沒寫明白我拆遷了黃嘉麗的那棟房，我?guī)У牟疬w隊拆的是她的左鄰右舍共八棟房，不錯，就拆了八棟?！?/p>

簡直是傳奇故事，太不可思議了。一排八棟房舍，他們只拆了兩邊各四棟，中間的這棟房呢，該不會再找一個拆遷隊來吧，太不可思議了?！罢漳氵@說法，你們左邊也拆，右邊也拆，中間的房子也是同個時間段被拆遷的，那不是你們干的，是誰干的？”官庭長步步進逼，要問懷科長個究竟。

“南至市多大呵，上萬平方公里啊，南至市人多啊，一千多萬呵，南至市有多少拆遷隊啊，你問我，我還問你哩。咋的，南至市離了我?guī)У倪@個小拆遷隊，就停擺了？沒人再拆房子了？笑話，我有權(quán)力管那么多拆遷隊嗎？我管是誰拆黃嘉麗家的房子，那不是閑吃蘿卜淡操心嘛。”

場面突地像下瓢潑暴雨，將正在相互熱烈的交流與爭論澆灌得無聲無息，一時間呈現(xiàn)出一片死寂和靜謐。

其實，這時刻懷科長知道自己說的是假話，那黃嘉麗的家就是他帶人去拆的。他之所以敢說這房子不是他帶人拆除的，因為他以為對方找不到證據(jù)，那些拆遷隊的人本來都是臨時雇用的，早幾年都四零八散銷聲匿跡了。去找人證自然不中了，拆房時又無照片又無錄音，法庭上是講證據(jù)的。當然懷科長也知道他的這種卑劣之舉法官們都一清二楚，他還知道法官們即使知道，也拿自己沒轍，因為沒有法律效應(yīng)的證據(jù)，更重要的是背后有人為他撐腰，不然，他敢如此放肆？！

場面靜默了片刻，沒等黃嘉麗的話出口，宋平萍說話了，也是事先意料到，一旦出現(xiàn)胡攪蠻纏場面，決不能讓歪門邪氣蔓延。

“聽了懷科長的一番高見，我發(fā)表點看法。首先說，房子的拆遷許可證與土地征用證，據(jù)黃嘉麗說是一年后補辦的，也就是說拆她的房子，用的先斬后奏的手段，待房子拆罷了，才去補辦證件。當然，我相信政府的人要想辦成這種事，是能弄成的。但是懷科長說是拆房子前就辦妥了證件。也許你們都認為這種事雙方都找不到證據(jù)，那就是誰厲害誰說了算。其實法律不相信勢力，只相信真理。法律能否有效取決于證據(jù)，這件事我們可以找到證據(jù)，根據(jù)現(xiàn)在的技術(shù)手段，可以鑒別證件的字跡，甚至紙張出現(xiàn)的年份。一旦鑒定出來文件出臺時間，一切都大白于天下。這件事當然由法院去做，而且要將文件送到外地去做，我們南至沒有這種條件。另外，懷科長講的最后一件事，我個人以為是天方夜譚，黃家的房子不是你帶隊拆的，是誰去拆的？以往在審理這個案子時，你并沒有說過這房子不是你們拆的，今天你以為我們找不到證據(jù)，是吧，放心，只要認真去做，一定能夠弄出真相的……”

官庭長注視一下雙方在坐的人，作了簡短的收尾語：

“今天的協(xié)調(diào)會到此告一段落，雖然是個沒能達成共識的結(jié)果，這也在預(yù)料之中，拖延了五年的案子，僅用一兩次協(xié)調(diào)能案結(jié)事了嗎？我們有耐心，也有決心奉陪原被告雙方，把這場馬拉松賽事進行到底。希望你們雙方回去多多反思，反省自己的過錯，特別是房管局，要端正自己的態(tài)度。好了，下邊請治院長作指示?！?/p>

“是的，剛才官仁同志講了，我們的同志要端正態(tài)度，許多事能否辦好，其實是態(tài)度決定的。是的，法律是冷酷的，那是對故意混淆是非，企圖顛倒黑白的不老實的人，但對正直善良的人，法律是有溫度的。我相信，你們的案子會在雙方的誠意中得以合情合理的解決，誰想在法律面前耍小聰明，鉆法律的空子，結(jié)果只能是弄巧成拙。官庭長說得好，回去后多多反思，特別是房管局的同志，一定三思而后行呀……”

6月10日? 星期三? 陰轉(zhuǎn)晴

盡管我在南至市已經(jīng)遇上兩起棘手的拆遷案子，可以說是因為政府的工作不到位，甚至有失職瀆職嫌疑，方弄到積重難返的局面。如此看來，凡拆遷工作造成的問題，以至于釀成的悲劇，都怨政府嗎？問題并非這么簡單?；叵肫鹞以谑「咴喝螌彵O(jiān)庭庭長那三年間，接觸過這樣一個案子，是江北省的旭陽市中院二審的一起拆遷案，判決后，當事人培敏敏不服判決，申訴到了省高院，她嫌賠的錢太少，與她期求的賠償數(shù)額相差太大。政府一方卻認為，對培敏敏的賠償已經(jīng)到位了，不能再添加了，她是在胡攪蠻纏。

政府的理由是：第一，培敏敏的房子交易有問題，因為政府的拆遷行動開始九天之前，她才辦妥所購置房產(chǎn)的所有證件，政府懷疑她是在獲得房子要被拆遷的信息后，方以低價買下房產(chǎn)，以經(jīng)營飯店的名義，讓政府賠償她的門面房，可是門面房就沒營業(yè);第二是對這幢房產(chǎn)的評估價過高，政府懷疑培敏敏從中做了手腳，明說就是賄賂了房屋評估部門，使他們作出違心的價格。

旭陽政府一位干部對我說，如果真的照培敏敏要求的數(shù)額賠償，連鎖反應(yīng)會接踵而來，以前已經(jīng)擺平的拆遷戶要來找后賬，要求增加賠償。因為那些已經(jīng)賠償過的房產(chǎn)都不比培敏敏的房子差，有的還好得多，無論房子位置優(yōu)勢還是材料結(jié)構(gòu)成分。政府懷疑培敏敏辦房產(chǎn)證時有黑幕交易，去追問為她辦房產(chǎn)證件的女科長，問題還沒得到回答，第二天那個女科長就瘋了。有人說她是裝瘋，就是想逃脫責任與懲處，可是，她是真瘋假瘋，醫(yī)院也弄不出個證據(jù)，那瘋起來真的嚇人，要死要活的，萬一再弄出個人命，比賠償房款的事大多了，所以就沒再追糾房子交易內(nèi)幕。再說，這個培敏敏，他大哥就在旭陽市斜門區(qū)（培敏敏房子所在區(qū)）任常務(wù)副區(qū)長，政府的拆遷信息機密透露給她也是有根據(jù)的，但這事也難拿到有法律效應(yīng)的證據(jù)。他親哥敢透給妹妹這種機密，就敢不配合政府，而同他的敏妹站在一起。作為政府，也不想擴大事態(tài)，現(xiàn)在已經(jīng)瘋了一個科長，若再硬治下去，怕把惡風邪火蔓延得更大更廣，弄得更不好收拾殘局。唉！對這事，領(lǐng)導(dǎo)交代了，政府吃點虧不是不可以，但不能吃得離譜，吃點小虧把事擺平算啦，這樣整下去，對誰都不好呀，如果她培敏敏就是不講理啦，一味獅子大開口，非照她的要求賠錢，那好，我們政府也豁上啦。她培敏敏也沒尿泡尿照一照自己那張臉，還是十年前那個風騷青春的女人嗎？還能吸引騷男人嗎？我們政府不怕她鬧下去，咱拆遷辦有專職干部，其中兩個人是專門打官司的，還有常年雇用的律師，怕她個鳥人，看看誰能挺過誰！

顯然，這位干部與培敏敏接觸時間長了，早就被她激怒了，壓抑的怒火時不時就燃爆起來。

可是，難辦的是培敏敏也抓住政府的軟肋，即這是一次“違法拆遷”！何以違法？因為拆遷之前政府未辦好拆遷許可證，就組織了旭陽市的公安局、檢察院、法院、房管局、城建局、規(guī)劃局等權(quán)力部門成立了拆遷領(lǐng)導(dǎo)小組，開始行動了。說這是旭陽市的“政府行為”，被拆遷戶應(yīng)該無條件服從。大多拆遷戶是聽話的，也是習慣于服從上級領(lǐng)導(dǎo)的指示，哪里會跟政府討價還價，說三道四。但培敏敏不然，也許是她個性特強，從不能吃一點虧，家中又有人在政府做官，悄悄地在背后支持著她，這樣一來，她的頭自然難剃啦。

當別的拆遷戶都遵照著政府的政治動員，舍小家為大家，接受了政府出的賠償價，紛紛舍棄舊宅，該去干啥都去干啥了，唯獨培敏敏一直在糾纏賠償問題。政府說她漫天要價，她說政府違法拆遷，沒辦好拆遷許可證就先斬后奏了，政府又說她的房產(chǎn)證壓根辦得就有問題……雙方各不相讓，官司由基層法院一直打到省高院。

對培敏敏這女人，剛見面時，印象還算不壞。她和氣的微笑與端正的面頰，并沒有使人反感。當她在我的辦公室剛剛落座，就從自帶的檔案袋中掏出一個豐滿的信封，她掃視一下屋子四周，確實只有她與我倆人，就十分溫和又肯切地說，謝謝您啦，治庭長，我這案子弄這么多年啦，早該結(jié)了，虧得您來為俺協(xié)調(diào)呀，謝謝啦，這是一點小小意思，沒有別的想法，治庭長，您要看得起俺，一定笑納啊……

噢，我拿起厚厚的信封，掂了掂，分量不輕啊，這見面禮也太厚道了吧。我心中有數(shù)了，這女人真是舍得，就依然面帶微笑話語卻十分嚴肅：

“我有個規(guī)矩，不收見面禮。這里邊不會是案子卷宗吧，肯定是鈔票，有三萬元吧?！蔽疫呎f邊將信封推了過去，“拿回去吧，有什么要說的話，請講。要是送禮，就不用講了，請回去，待協(xié)調(diào)會上見。”

“哎喲喲——庭長大人，真的是遇上包青天啦，一路下來——俺還真沒見過不吃——”她的話語到此頓住了。是失口而出嗎？又覺不當，方戛然而止嗎？我忍不住地說：

“你下邊的話怎么不說呢，我接下去吧，真沒見過不吃這一套的，對吧，嘿嘿——今天不是見了嘛，說吧，給你20分鐘，把想說的話都倒出來，我的時間有限啊，下邊還有要事處理?！蔽抑?，她的實質(zhì)話語絕對用不了10分鐘，給她添油加醋，東拉西扯10分鐘，這樣20分鐘足夠了。果然，她云天霧地地海吹一通，最終有內(nèi)容的只是政府沒有拆遷許可證，就擅自動手實施拆遷，屬于違法行為，應(yīng)予以懲處。之后政府補辦拆遷許可證，更是知法犯法，應(yīng)嚴加懲處。至于自己要求的賠償款金，是經(jīng)過法院審理，指定的房屋土地評估機構(gòu)作出的賠償價格，完全合法合理，應(yīng)該遵照評估價格賠償……

是的，是經(jīng)過合法的程序，并由合法的機構(gòu)予以評估的價格，可是這種價格為什么與賠償同一個小區(qū)的房屋價格相差甚遠……我當然會想到，是她的見面禮產(chǎn)生了效果。不是嗎，她何以說出俺還真沒見過不吃這一套的??！當她見的執(zhí)法的人都吃了這一套，會不會當歪嘴裁判？會不會吹黑哨？

這樣一想，旭陽市政府做得沒錯，不能相信她那一套。但是，旭陽市政府錯的是在拆遷房屋之前沒有辦妥拆遷許可證，直到九天之后方才補辦，這的確是違法行為，這種硬傷叫對手抓住，能不付出代價嗎？唉，怎么那么多人認為政府行為就是圣旨，就是指令，只要動用政府行為，就沒有辦不成的事，只要是政府行為，就是維護大局利益，老百姓必須有大局意識！怎么不明白就是政府行為也必須建立在依法行政的前提下呢？倘若政府行政時就是違法的，這種行為是什么后果？

更使我擔憂的是，審理培敏敏案子前夕，何以那么多人，關(guān)心這個普通的打官司的女性？其中有來自首都的法官，有來自本省的同行。是啊，這一切，應(yīng)該是當我不吃培敏敏施耍的這一套時，方漸漸地悟出個中奧秘。她玩的這一套當真就那么有效嗎？就像一種靈丹妙藥，對當今已成為社會性通病——“愛錢”“貪財”病，可謂是對癥下藥了吧，不然，那些身居高位的人物何以為一個普通的打官司的人去費那番口舌，可能嗎？不然，那土地與房產(chǎn)評估機構(gòu)會將她的房產(chǎn)評估出離譜的高價嗎……

然，培敏敏這一套屢試屢靈的藥方，沒能通過我這里的最后一道防線，也沒有通過旭陽市中院的認可，這又是何故？我在深思，是她胃口太大嗎？以前有官人為她打招呼，她就覺得穩(wěn)操勝券且表現(xiàn)得盛氣凌人嗎？還是她已成為輿論中的釘子戶典型，惹怒了旭陽領(lǐng)導(dǎo)，方下了狠話，不治服她不行……

當我與旭陽市政府拆遷辦的人推心置腹談培敏敏的案子時，他們表示出一種黔驢技窮的無奈，對這個女人已失去信心，只期盼江北省高院英明裁判，以結(jié)案了事。因為她太貪了，眼下的差價是100萬元，什么概念，就旭陽市眼下房價，也就在一千多元至兩千多元一平方米。她那房子說到哪里，也值不了她要的價。

我對政府的人表達了這樣的意思，問他們，政府若能退讓，讓到什么底線？畢竟這樣弄下去，對咱們政府也不好，她上躥下跳、東奔西顛的，到處造政府非法拆遷的輿論，已經(jīng)弄得政府滿身腥了。咱不能眼看著她亂蹦亂跳亂喊亂叫??！她不安生一天，對政府的形象就損害一天。

在場的二位拆遷辦同志耳語一番，給我的回話是對她的賠償款可以再添加20萬元，這是底線，不能再添了……

我心中有數(shù)了，協(xié)調(diào)有了進展，并非政府先前說的，對培敏敏的賠償，一元錢也不能再添加了……

我又找來培敏敏，準備與她心碰心地溝通，叫她明白明白，這官司打下去會是個啥結(jié)局，不相信她真的一頭去撞南墻吧。

她來了，總是多云轉(zhuǎn)陰的面龐有了晴朗的預(yù)兆，一絲陽光就寫在她的兩頰。她似乎更有信心了嗎？是因為我主動約她嗎？又是一對一的私聊。其實一對一的溝通交談是很好的形式，這時間，雙方更能敞開心扉。當培敏敏又左顧右盼之后，發(fā)現(xiàn)屋子里干干凈凈僅有我和她，就從手提包里掏出一個檔案袋，不過，這個袋子比第一次的信封要大得多，她很隨意地將袋子放在桌子上，指一指，說：“治庭長，您能親自為我這個小女人的事?lián)湎律碜?，我覺得這回真的有救了。治庭長，您就判吧，判成啥是啥，俺服您，不服別的法官。”說著，就把檔案袋推向靠近我的桌端，“這點小意思，一定笑納，治青天啊！”

“噢！”我故作驚訝，索性打開那袋子，將里邊的玩意兒統(tǒng)統(tǒng)掏出來，往桌上擺齊了。啊，共十萬人民幣，嶄新嶄新的百元鈔票，一捆捆的，齊齊正正。這么多錢倘若對一個產(chǎn)業(yè)工人，兩年也掙不到的，倘若對一個下崗工人，對一個無業(yè)公民，那得多久才能攢到??！可是對于我，就這么輕輕松松地弄到手了。它的代價嘛，就是哨子輕輕一吹，宣判對培敏敏的房屋賠償款應(yīng)該是她期盼的數(shù)目，或再少個二十萬元，她都偷偷樂呢！

是的，諸多官員，當然包括法官，就是這樣被打倒的。是的，當一萬元你覺得無足輕重，根本不會接受，你很清醒，這錢是不能要的，她就送上三萬元，其實三萬元對你，也真不那么重要，雖然有點分量，畢竟還是太輕，它晃不動你的初心，當然不屑一顧，那就送上十萬元，如還不行，她還會增添。她是根據(jù)自己可能的獲得來“投入”的呀，她決不干賠本買賣。她已經(jīng)覺察，這次的協(xié)調(diào)手段會產(chǎn)生結(jié)果，十年的案子也該結(jié)了。政府那方早厭戰(zhàn)了，別聽他們瞎胡噴，什么政府有時間也有人陪我玩，就是賠不了錢，繼續(xù)玩下去我會弄得他們渾身腥臭;就是一時打不贏，也要叫政府的違法拆遷丑行暴露到更多的地方，看他們讓步不讓步。除非他們把我抓起來，關(guān)進去，諒他們也不敢。我告狀上訪又沒犯法，我不相信他們能硬到底。上次跟治庭長包了個三萬元紅包，也太少了，對省高院的庭長起碼兩位數(shù)才中呀。我咋那么小家子氣，這十萬元，他只要收下，我至少賺到五十萬到七十萬元，（因為雙方差價在一百萬元），是的，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我下意識地揣摩女人的心理，培敏敏送這個檔案袋，是有自信的。從她今天的多云轉(zhuǎn)晴的面龐可以證明。然，她又錯了！我該認真地跟她聊一聊了，不能讓這個女人再傻下去，這不僅使旭陽市政府煩心上火，損毀形象，更嚴重的是毀了這個女人的后半生！至今她并不懂這些，她還以為官司愈打?qū)λ欣ǎ?/p>

我抽開茶桌的小抽屜，找出尚好的西湖龍井，為她在玻璃杯沏了熱茶，當茶杯放在她面前的茶幾上時，她有些激動，也許在奔走多年的訴訟路上，沒有法官為一個告狀者端茶的，還是散發(fā)著一種濃郁的清香的上好綠茶，嫩綠的茶芽在熱燙的茶水里上下飛舞沉浮。

“培敏敏，說心里話，這場官司，你還想打多久？”

“只要賠償?shù)轿?，我一天都不想打，要是賠不到位，我就要一直打?！?/p>

“噢！今天我不跟你說官司，那些事就那么幾句話就說清楚了，也說爛啦！咱們順便也談一談官司之外的話。聽說因為打官司，這些年你們?nèi)叶疾缓湍懒耍ㄖ拔覍ｉT了解了她的家庭情況）?！?/p>

“唉，說起家，我傷心透了，明明是政府違法拆遷，還不合理賠償，我是在維護自身的權(quán)利啊。為打官司，我買了不少關(guān)于法律方面的書，從律師那兒也學了點兒關(guān)于賠償?shù)臇|西，可是，老公首先反對我打官司，公公婆婆聽老公的，弄得現(xiàn)在都不理我了，孩子也疏遠了我?！?/p>

“為什么？”

“他們都是法盲，就不懂，政府出的賠償款根本不合法，太少。老公卻說，差不多就中了，人家都接受了，咱咋不能接受。他就不懂，接受政府賠償方案的都是不懂法的人，我為啥跟這些法盲一樣?！?/p>

“咱不談這個了。我問你，聽說你的房子買來時，政府已經(jīng)內(nèi)定房子在拆遷的小區(qū)，當你辦妥所有的證件的第九天，政府的拆遷隊就開進小區(qū)了，后來辦案的法官去詢問為你辦房產(chǎn)證的女科長，還沒問上兩次，那女人瘋了，是怎么回事？”

“她瘋就瘋了唄，瘋子多了，跟我辦證有啥關(guān)系？這事壓根就扯不到一塊呀?！迸苏f這話時，面孔上閃跳著一種無所謂的冷漠，話語尖刻且冷峭。

“噢！”我有些吃驚，明明女科長是為成全培敏敏陰暗的心理（企圖讓政府賠付巨款獲利），方違心冒風險為其辦證。當然，女科長是接受了培敏敏的豐厚見面禮的。這世上從來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不然，她何必為培敏敏冒風險辦證呢？房管局事先應(yīng)該是接到政府拆遷通知的。這時間，她對一個因為她而犯錯誤又導(dǎo)致精神崩潰的人卻無動于衷，不僅沒有正常人的同情心，反而一推六二五，竟說這事與她無關(guān)。

我稍停頓一下，端起茶杯，呷一口茶，邊思索邊試探地說，“現(xiàn)在有一種輿論，說房管局女科長得了你的好處，才敢冒風險為你辦證件的，為什么呢？是拆遷工程的信息已經(jīng)傳遞到房管局了，只是還沒正式公示。按照常理，一切證件是不能辦的，你卻辦成了，怎么解釋？”

“嘿嘿——”女人冷笑兩聲，便以攻為守地說，“輿論頂個屁用呀，都是那些吃飽了撐的沒事干的貨們胡謅八扯瞎編的玩意兒，法官也敢相信輿論！治庭長，我跟你說，我那證是完全合法的蓋著政府大紅印的，誰敢說我做了手腳，拿證據(jù)來，拿不出來我告他們這烏龜王八蛋，叫他誣告反坐！”

怎么拿證據(jù)，女科長瘋了，誰敢找她取證啊，聽說她見人不是摔東西就是要尋死，有一次竟然順手抓起一個花瓶就往窗子砸去……也是培敏敏知悉女科長瘋了，才有了這種底氣。這女人，太囂張了，得殺殺她的氣焰，我故意激激，說：

“也有一種輿論，說為你辦證的女科長是裝瘋，是怕查出她的問題，就用這個損招，唉！怪可憐的，聽說她已被弄到精神病醫(yī)院了，要是真裝瘋，高明的醫(yī)生會檢查出來的。”

“嘿嘿——嘿嘿——嘿嘿……”這女人仰天冷笑，笑聲悠長且瘆人，“嘿嘿嘿……你個大庭長也信這狗屁輿論，告訴你吧，她x科長是真瘋了，她爺都瘋過，她爹都得過精神病，她的基因里就含有這種因子，遺傳的呀，咋能假瘋？誰有頭發(fā)會裝禿子呀。我憑啥同情她，她就是要瘋的命呀——有啥同情的，人的命，天注定……”面前女人最后這句話使我震驚了，震驚的是她竟然以如此冷酷無情的態(tài)度對待一個為她冒風險的人。先不說她們之間的交易正確與否，就是作為人間正常交往處世，能對幫助自己的人沒有一點感謝情意嗎？也許，培敏敏以為她與女科長之間互不相欠，女科長對她的“恩惠”已經(jīng)用她給予的賄賂擺平了，這就是金錢外交，一種變態(tài)又變味的等價交換嘛！我下意識地去關(guān)注面前女人的面頰了，因為她還在不時地冷笑，笑聲依然怪異又瘆人。她面部肌肉在一凸一凹地凸起和陷落，兩只眼睛突地像兩道奇異的光注射入我的視線，?。∷撬陌籽?，噢，怪不得如此冷酷刻薄?？?，她的黑眼珠不僅左右側(cè)有白，上下也有白，且白眼地較多，她稍一瞪眼，眼珠四周都露出了白底。這種上下眼瞼和瞳孔之間露出白眼，稱為四白。凡四白眼者，多自私冷漠，狡猾執(zhí)著，為達目的可不擇手段。根據(jù)我的辦案實踐，凡遇逢四白眼者，就陷進難以自拔的泥潭，勢必要在馬拉松式的荊棘滿途博弈拼打了。盡管遇上的四白眼人不多，但凡遇上就是一場讓我煞費苦心又心力交瘁的“戰(zhàn)役”。

我終于“書歸正傳”，去試探她的底線：

“你這個案子難辦，就難辦在你要的賠償太高、太高！我來為你協(xié)調(diào)雙方之間的差距，你是應(yīng)該讓步的，把賠償降到你的底線，降到對方能接受的地步，不然——”

“治庭長，你沒想想，要不是政府拆遷，我那店，下邊兩層開飯店，上邊三層做快捷酒店，一年收入嘛，就是再打折扣也是這個數(shù)呀。”她用右手擺出個驚人的數(shù)字，“這么多年，不說十年，掐頭去尾，就按經(jīng)營八年計算，政府應(yīng)該賠償我多少！我現(xiàn)在要求這個數(shù)，是少報著的呀，就這，政府還嫌報得太高，我這數(shù)已退到底了——”

“你的算法，從法律上講是錯誤的，這一點我相信你肯定懂得，法律的判決只賠償直接損失，怎么能賠償并沒有成為現(xiàn)實的效益呢？”我將準備好的照片從抽屜取出來，擺在桌上，那是培敏敏十年前的形象，她剛走進法院，苗條的身軀及年輕的容貌煥發(fā)出一種勃勃生機?！翱匆豢矗@是十年前的你吧。”

“噢！是啊，怎么你有這——”

“在你的厚厚的卷宗里找到的。那時你剛剛走上訴訟路，沒想到吧，這一走就是十個寒暑啊！”

“真是你說的，我哪里能想到，官司能打這么長時間。唉，看看，打得我已經(jīng)滿臉枯澀皮了，打得我竟然老啦！唉！”

“要是當年你不打官司，照你的話，吃點虧（實際不一定吃虧），接受了政府的賠償，這十年，就憑你這勁頭，這本事，干啥不成，十年啊，能賺多少錢??！你想過沒有？”

“是呀，是呀，要不是打這官司，唉，耽誤了多少事呀！做生意的人，誰不說這年頭好呀，只要舍得吃苦，賺錢的門路多啦，就憑我培敏敏這塊料，要不是打官司，至少賺到手這個數(shù)啦（說這句話時她用手指比畫個偌大的數(shù)）。我就不明白，政府財大氣粗呀，為啥一直跟我較勁，那錢又不是你個人的，為啥叫我一個個體戶吃虧？唉，這一弄，把最好的掙錢機會都搭進去了，弄到現(xiàn)在，我還能退讓嗎？治庭長，希望你高抬下貴手，趕緊判了吧，我有生意去做呀！別再耽誤我啦！這么多年，我過的是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呀！我太難啦！治庭長，你以為我愿意打官司呀，要是開初就知道這條路是這鱉孫熊樣，這樣叫人辛酸苦辣，哪個龜孫才上這當呀！”

培敏敏說的是心里話，因為打官司，她如今是豬八戒照鏡子——里外不是人啊，在家，丈夫、公公、婆婆，就連她娘家人，沒一個支持她，都求她趕緊收斂，接受政府的賠償了事，然后該干啥干啥去。在政府這邊，她早成了告狀專業(yè)戶，上訪專業(yè)戶，之后又改為鬧告鬧訪專業(yè)戶，沒人認為她的訴訟有道理……政府早已把這個難治的“球”踢進了法院，法院是萬能嗎？什么疑難雜癥都能治嗎？如果只是照形成的習慣套路辦培敏敏這個案，真不知道這條訴訟加上訪之路還有多長，還要走多遠。我語重心長地說：

“我知道，你并不想一直走打官司這條道，你以為政府愿意這樣無休止地較勁嗎？這些年你過的的確是非人非鬼的生活呀，政府的確有對不住老百姓的地方（未辦好拆遷許可證就動手干起了），你冷靜想一想，你的所作所為對得起誰呀？你與丈夫，聽說因打官司弄得夫妻反目，孩子從上小學至今上中學，你也沒精力關(guān)心關(guān)心，還有你家的老人，唉?！蔽业脑捈て鹚纯嗟鼗叵?，撥動了傷感的心弦，一時間她嗚嗚嗚地哭起來。她控制不住辛酸的回憶，暴露出了真實的內(nèi)心世界。其實她并不像佯裝的外表，那么一切都不在乎，要決心將官司打得天昏地暗，不惜一切代價，就是一頭撞到南墻也要撞去。其實，這一切只是她的一種戰(zhàn)術(shù)，是期盼政府能在她的強勁威懾下讓步就范。倘若滿足一個培敏敏的胃口，立馬會引爆不計其數(shù)的張敏敏、王敏敏、趙敏敏、李敏敏紛至沓來，后果不堪收拾。培敏敏懂嗎？我將桌子上的抽紙盒遞給她，她抽出了幾張，拭去了淚水，很快又平靜了。我知道，這女人是堅強的，她才不愿意在法官面前示弱呢，更不想顯現(xiàn)她的“原形”（真實的內(nèi)心世界）。我將兩只杯子都添上新茶，一只杯子推到她面前，說：“培敏敏，我要告訴你，我為什么能不厭其煩地苦口婆心地來協(xié)調(diào)這起案子，以往你沒見過這樣的法官吧。是的，我的目的是叫你過上一個正常人的生活，回歸到一個公民應(yīng)該擁有的社會和諧、家庭和諧、人際關(guān)系和諧的正常生活氛圍。而不是當下的你，你自己說的這種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想一想，是過和諧進而溫馨的生活重要，還是為多掙多少萬元人民幣重要;還有，人民幣是可以用自己的聰明才智與艱辛打拼掙來的，而失去的光陰能掙回來嗎？你的未來還有漫長的光陰，你想把寶貴的光陰如此打發(fā)走嗎？你并非一個未婚的少女，你有忠誠于你的丈夫和可愛的兒子，至少也要為他們想一想吧。”我停下話語，有意讓她琢磨一下這些話的含意。她不再接我的話，眉宇間凝聚出一種沉思的氣象?？吹贸觯窃诰捉牢业姆胃?，我接著說：“還有一種誤區(qū)，有些當事人認為我們法官是陷入困境，對一起案子不好判決，方去求當事人進入?yún)f(xié)調(diào)或調(diào)解的，其實不然，我完全可以像你以往遇逢的辦案法官，按部就班辦理你的案子，我可以輕而易舉地判決你的案子，因為一切事實都很清楚，沒有什么不好判的。我還可以告訴你，我們的判決是終審，無論你再去哪里告狀都沒人受理了，畢竟對法律的解釋權(quán)在我們這里，我們的判決是以法律為準繩的，至于你，其實并不真正懂得法律！再說明白一點兒，終審判決你是不會滿意的，怎么辦？你繼續(xù)在這條道上奔波嗎？三思而后行啊！如果你有誠意，如果你相信我治男軾是個清官，如果你認識到我是在為你，也是在為政府，為你們雙方解難排憂，你就把心中要的賠償款狠狠壓一壓，擠去所有水分，報給我。我相信，這場馬拉松“賽事”當一了百了，從此你就有了換了人間般的好日子。如果你至今還將弓拉得緊繃繃的，絲毫不讓，那好，我們法院有的是時間陪著你玩，懂嗎，最不怕打官司的人是法官。法官就是干這個吃的，我們怕你們繼續(xù)打下去嗎？不過，可不敢聽信那些缺少職業(yè)道德的律師，那些人唯恐官司弄不大，越弄得大官司越能打下去，打得長久，他們才偷偷樂哩！還有，到今天你相信法院有清官了吧，我沒要你一分錢吧，今天你帶來的十萬元人民幣，請原數(shù)帶回，不然，我會將這個袋子交給紀檢部門的。其實打官司人的錢百分之八九十都花在路上了，都被中間人騙了啊……”

培敏敏沒再頂撞我的話語，她似乎安靜下來，是在聽過我的肺腑之言以后。她可能真的開始了反思與悟道。

這個棘手難辦的案子，整個協(xié)調(diào)的過程，我好像扮演了一個經(jīng)紀人的角色，為買賣雙方的“交易”討價還價，撮合斡旋。當雙方報價終于縮小到只有三十萬元時，我當即拍板定奪，宣判原告方退讓十五萬元，政府方添加十五萬元。雙方皆欣然認可，并在協(xié)調(diào)協(xié)議書上簽字畫押，不再反悔。長達10年的案子終于案結(jié)事了。

我將這樣的辦案稱為“中國式辦案”。并將這個案子的始末忠實地記錄下來，我深信《法官日記》有諸多“貨真價實”的“真金白銀”，它定然會閃射出“前事不忘，后事之師”的光華！

（未完待續(xù)）

作者簡介：

焦述，國家一級作家。河南省報告文學學會名譽會長，河南省文學院專業(yè)作家。代表作有《市長日記》《房子房子》等。作品獲“河南省優(yōu)秀作品獎”、“河南省優(yōu)秀圖書獎”、河南省“五個一工程”獎、“河南省文學藝術(shù)優(yōu)秀成果獎”、“北方八省一市文藝圖書一等獎”、“全國優(yōu)秀暢銷書”等二十多種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