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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如夢

2022-04-29 20:10:54江泳
時代報告·奔流 2022年6期
關(guān)鍵詞:王梅麗貝卡爸爸

他叫蘭宴生,是個體工商戶。前幾年剛結(jié)婚的時候,他老婆那邊的人問他干嗎的,他紅著臉說自己只是個不成氣候的作家,現(xiàn)已加入縣作協(xié),手頭有一部正在寫的書。人們交口稱贊,大約六七年后,他仍沿用這副說辭,因為他確實已經(jīng)逐字盤算好了十章里面的九章,只是他記性不好,寫寫忘忘,因此琢磨到第十章的時候他已經(jīng)徹底想不起來之前寫的九章是什么內(nèi)容了。但這無法說明那本書不存在,它確實存在,他曾像婦女生育一樣分娩出它的每一個字。這本書真實存在著,只是需要一張入場券。而這樣?xùn)|西就連它的創(chuàng)造者蘭宴生本人也無法給它。

蘭宴生的丈母娘是個好心的老太太,她建議他下次改口說為:主業(yè)為批發(fā)棗干,但副業(yè)為寫作。

蘭宴生聽從了丈母娘的建議,但是當(dāng)再有人問起時,他把主業(yè)的批發(fā)棗干用一種模棱兩可的發(fā)聲方式改為了個體工商戶。

蘭宴生的丈母娘心疼女婿日夜如有所思的用功,鼓勵他在家休息,順便澆澆花,除除草,拖拖地,照顧孩子,晾曬被單及櫥柜里的衣服,清潔飯后的碗盤,采購家需,適時清理垃圾桶內(nèi)的垃圾等。

這天,蘭宴生在家休息,順便地澆過花,除過草,拖過地,哄過孩子睡,晾曬過被單及男女士內(nèi)衣褲,清潔過飯后的油鍋和碗盤,采購過供次日用的新鮮食材和兩罐生抽,適時清理過垃圾桶內(nèi)的垃圾等之后,已是次日凌晨,他打算去一個無人打擾的地方待上幾個鐘頭。他急需恢復(fù)一個人的狀態(tài),尤其是這幾日,他感覺自己幾乎像榫一樣嵌入了這棟樓的卯里,而這對創(chuàng)作不會有任何幫助。

他哼著歌簡單地打包完了一個行李,突然聽到哐啷哐啷一陣響聲,他循著聲音望過去看到自己年幼的兒子一只腳踩在不銹鋼屎盆內(nèi),另一腳卡進(jìn)一只玩具卡車?yán)?。飛濺出的屎漿混合著一條清鼻涕包在了他茫然的臉上。

蘭宴生請過一尊佛像,供奉在自己臥室的神龕內(nèi),將那尊佛像從發(fā)根到腳趾用一塊黑布嚴(yán)絲合縫地包了起來。請佛那日他曾遇一位寺廟的高人,他告訴蘭宴生這布和這佛都是開過光的,這佛長期裸露在人氣中,靈氣很快就會逸散完。用這開過光的神布包著這佛就沒這樣那樣的問題了。

蘭宴生每遇到令自己頭痛不已的事情,便去向他的佛征求意見。它對他有求必應(yīng)。這一回突罹這樣的一場橫禍,蘭宴生沒有理由不去請示。蘭宴生雙手合十刺向自己眉心,從嘴里嘬出一串虔誠的字眼,然后簡明扼要地說明了自己的問題。突然,蘭宴生從天靈蓋到尾椎骨激過一條電流,他從他的佛那里得知了它的良苦用心:原來正是它賜予他這場苦難,通過令他的身心受到折磨,以使他換得一場出行的機(jī)會。打通了這條邏輯后,他便有如醍醐灌頂。他深深地感悟到人世間的所有痛苦都是標(biāo)過價的,未拆封的禮物。

既然如此,那他更要去了。

凌晨四點鐘的街道氤氳著一股水腥味,行人寥寥。蘭宴生很快就找到了那塊他熟悉的井蓋。這是一塊經(jīng)蘭宴生處理過的井蓋,里面并非連接著復(fù)雜的地下管網(wǎng),而是一個不到十五公分的窟窿,銀行保險箱尺寸。蘭宴生側(cè)著身,找了一個舒適的姿勢跪坐了進(jìn)去——畢竟他是要在這里坐上幾個小時的。

蘭宴生從帶來的包裹里取出一些假肢、假發(fā)等零零散散的物品,像海鮮市場的小販一樣依次地擺在地面上。假發(fā)邊緣卷起一圈死皮,發(fā)絲也嚴(yán)重打了結(jié),但穿戴對他來說仍舊輕車熟路。假發(fā)內(nèi)里是十分順手的材質(zhì),他比一般女人更懂如何體恤自己,冬剛吐了涼,他便往假發(fā)里頭縫了一層薄絨。

他接著從包里捏來一張仿真人臉皮,皮上鼻翼一側(cè)邊聳著一串葡萄狀的丘疹,整體是仿的那種青黃不接的膚色,加之幾條畫龍點睛的深褶,極襯那頂假發(fā)。他身上那工裝褲用過氧化氫處理過,大約五分長短,兩根褲管分別緊裹著一段蓮藕狀帶橫截面的大腿,套腸一樣。大腿的根部連著麻繩系牢在蘭宴生的腰上。

他又掏出了一個鋁制的碗擺在街面上。

像有的年輕人迷泡吧或者中年人愛泡茶一樣,他常來這里,有時候一坐四五個鐘頭。他之所以凌晨來這里無非圖個清靜,不過早上人多起來以后會更得清靜,因為街面上只有兩三個人時,還可能有人朝這邊瞟過來一兩眼,而街面上熱絡(luò)起來之后便徹底各干各的了。

他用手掌摩挲著兩顆假眼,只差最后一道工序而已了。蘭宴生大力地吸了一口氣,極目遠(yuǎn)眺,親切地感到這座縣城的每一根電線桿都像雨后的春筍似的鮮甜爽口。

風(fēng)聲啴緩。當(dāng)蘭宴生滿意地睜開眼睛時,驀地看到了一對香樟樹模樣的小腿,腳趾夾著一雙人字拖。蘭宴生不是沒有遇到過圍觀者。他嘬起嘴,朝路的兩端各飛了兩段旋律不俗的哨音,順便確認(rèn)了一下路況,確保空無一人,然后像是剛好發(fā)現(xiàn)此人的存在一樣對他笑了笑。

這是個國字臉的男人,劉海兒五五分,似“囧”字額上那兩撇。蘭宴生面無表情地朝著那個男人,冷不丁把兩顆假眼裝進(jìn)自己眼眶里,變戲法一樣。

那人尖叫了起來。蘭宴生才發(fā)現(xiàn)原來是女人。

雖然蘭宴生半根腳趾未曾踏入過社會,但他這些年涉獵的各種電視、書籍等文藝作品早已使他成為了一個思想多元化、見過大世面的智者。此刻他頗有見地地認(rèn)識到,這個點會在街上游蕩的,都是一些非同尋常之人。他今天因為難得出來,心情大好,他甚至心血來潮地想要拯救這個受傷的靈魂。

女人的尖叫聲驟然停了下來,末了她俯身在蘭宴生頰上一組川字紋弧心的酒窩上落下了一個吻,然后躡手躡腳往后倒退,螳螂一般輕快地消失在了巷尾。

她叫麗貝卡,是一個女高中生。和一部分千禧年生的女孩一樣,她幸運地獲得了一個時髦而洋氣的名字。和她異曲同工的還有吳珍妮、陳朱莉、孫茉莉等。可想而知,她剛上學(xué)時根本不用操心起英文名的事。就連孫茉莉也曾糾結(jié)過自己英文名的正確寫法是Molly Sun還是 Sun Molly,麗貝卡則根本不必。但凡有需要之處,她就干凈爽利地寫下那個單詞。她以前叫李貝卡。

麗貝卡和她爸爸曾經(jīng)住在她母親市中心的別墅里,不過那也是幾年前的事了。現(xiàn)在他們父女住在城鄉(xiāng)接合部,她爸爸在阿利美容美發(fā)沙龍后面蓋了一棟二層樓的居民宅,背靠著一個化糞池和一個來呷好海鮮市場。不過針對這樓里頭的裝修來講,即使搬到迪拜或者巴黎香舍爾大道去也是毫不違和的。

他爸爸當(dāng)然也明白雞頭畢竟不如鳳尾,他很快就把對前妻的激烈的情感轉(zhuǎn)化為了事業(yè)上拼搏的動力。他兢兢業(yè)業(yè)地從普通職員拼到了中層,備受領(lǐng)導(dǎo)器重,管理著手下兩個人如指揮千軍萬馬一樣,每日如臨大敵,謹(jǐn)小慎微。公司在他做牛做馬的效力下每年少說多售出了五六百公斤的干煸豆。

除了在一些特定的事情上,麗貝卡的爸爸幾乎沒脾氣。比如有一次麗貝卡聽見爸爸沖著電話那頭突然大吼起來:“這是誰的失誤!快遞公司的失誤還是物流公司的失誤?”這時他爸爸的女朋友王梅雙就小鳥依人地貼了過來:“也沒買什么呀,兩袋暖宮貼而已啦,瞎折騰?!敝挥宣愗惪ㄖ?,她爸爸那可不是瞎折騰,他是真正把領(lǐng)導(dǎo)的指示消化在了骨子里。麗貝卡曾不止一次地聽到她爸爸的領(lǐng)導(dǎo)在電話里用和她爸爸差不多的分貝吼著:“這是誰的失誤!你的失誤還是我的失誤?”但王梅雙顯然低估了自己男友的格局,她還以為自己男友真被這點芝麻小事給惹怒了,心疼地用自己發(fā)面饅頭一般的胸脯蹭了蹭他那一頭豎起的發(fā)茬。電話另一頭連連地答著:“抱歉,這是我們的失誤,是我們的……”聲音極盡誠懇,只是像從河對岸傳來的一樣。

在麗貝卡看來,王梅雙對她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我小時候也像你一樣怎樣怎樣,每每話尾還要跟上一個“對”,好像有人問她一樣。比如“聽你爸爸說你小時候很愛哭,我小時候也跟你一樣愛哭,對”,或者“我小時候也跟你一樣愛吃糖葫蘆,對”。麗貝卡覺得她這些用來佐證自己是個有過童年期的正常人,而非直接從石頭里蹦出來的那種怪人。

王梅雙和麗貝卡的母親是兩個類別的女人。如果說她母親是一朵富麗驕矜的白牡丹,那王梅雙就是一根艷俗的大麗花,大剌剌的。麗貝卡的爸爸也認(rèn)了,此時畢竟不是彼時,現(xiàn)在的他就是個“雞頭”,能得了個王梅雙也算是匹配的了。王梅雙原來和麗貝卡的爸爸同在一個單位,雖然穩(wěn)坐銷售冠軍,但沒少吃自己外表的紅利。她爸爸作為公司資歷深厚的前輩難免感覺到一種心理上的不平衡,他將王梅雙視為一顆眼中釘,暗暗較勁,私底下也沒少給她使絆子。王梅雙卻是渾然不覺,像要拉攏她爸爸似的常給他送來一些并沒什么實際用途的小物件。她爸爸為人老實,每每拒她不成,收回的那些物件不待拿回家便憤憤地擲在小區(qū)垃圾桶里。直到有一次,她爸爸對王梅雙的成見才徹底改觀。那一次,王梅雙找到了麗貝卡的爸爸,坦白自己將去一所托兒所任教,已遞了辭職信。托兒所!麗貝卡的爸爸對王梅雙的嫉恨在這一瞬間瓦解了,他突然熱心地想要幫助這個昔日的眼中釘。他問她:“怎么想著要辭職了?你這么好的勢頭?!蓖趺冯p忸怩地講:“我女人嘛,到底還是要回歸家庭的啦?!彼职肿匀欢坏刂荒軉枺骸斑@么說你已經(jīng)找到如意郎君咯?秘密這么久啊,打不打算公開?王梅雙嬌滴滴地抬眼看了麗貝卡的爸爸一眼:“你真不知道?”麗貝卡的爸爸一愣,兩顆心突然在此刻貼得很近。

麗貝卡的爸爸經(jīng)常教育她要有男子氣概。她爸爸曾經(jīng)把她的那些單薄纖細(xì)的芭比娃娃、迷你小廚房等玩具統(tǒng)統(tǒng)除掉,購置了一些身材更加健碩的奧特曼、四驅(qū)賽車等來替。在她爸爸看來,缺少男子氣概的人都是要吃虧的,無論是男人女人。因此麗貝卡初中時就剃了寸頭,除了沒能站著尿尿,她在任何方面都和一個真正的男孩子別無二致。她性格上和她爸爸如出一轍,只是內(nèi)在仍充滿熱烈的母性之愛。每當(dāng)獨自在家時,她就把一腔無處安放的愛傾注進(jìn)一款自制的過家家游戲里。她用自己偷買的唯一一只芭比娃娃當(dāng)女人,從她爸爸買的一箱奧特曼里選中了一只當(dāng)男人,用一雙巧手使二人都穿上了自己用衛(wèi)生紙剪的裙子,并操縱他們談了一些苦樂交織,分分合合的戀愛。

他們的愛巢終于有一天被發(fā)現(xiàn)了,麗貝卡的爸爸一把提起這對苦命鴛鴦的腦袋,逐個摘下來踩扁,并把奧特曼身上的燕尾服整套扯下來按在自己臉上。麗貝卡聽到他爸爸擤鼻涕的聲音像摩托車引擎的轟鳴?!跋駛€男人一樣,麗貝卡!”她爸爸說。麗貝卡蹲在原地,垂著頭面對著尸橫遍野的地板磚?!翱傆幸惶炷銜靼孜业囊馑?。”麗貝卡的爸爸對著抱頭痛哭的麗貝卡說。麗貝卡仍舊垂著頭,但從眉骨下升出一雙兇狠的眼睛。

“我的好兒子?!彼职终f。

那之后,麗貝卡左右攢了兩片劉海兒。她有無劉海兒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就像除掉上下兩張面包片,漢堡就淪為普通炸雞排了一樣。她好像學(xué)聰明了,做了個假的自己專門預(yù)備著給人殺。反正那只是一個假的。

她爸爸和王梅雙需要獨處時,會支她出去找朋友玩。她在清晨的街道上結(jié)交下了不少帶著碗的朋友。

她在朋友之中屬于出手闊綽的那種,經(jīng)常拿一些名貴的禮品送給朋友,反正都是王梅雙的。麗貝卡在觀音廟的香爐前面有一個很要好的朋友,頭白,嘴癟,縮成了一只蝦蛄。麗貝卡聽人講她叫小番婆,連碗都比其他人小一號。麗貝卡經(jīng)常關(guān)照她,不管她用不用得上,反正送了她好幾支香奈兒口紅。小番婆的眼睛有白內(nèi)障,每每聽到自己碗里咚鏘一聲,白眼球左右小幅度地來回一趟,也不知看清了沒,癟嘴里含糊地囁嚅:“謝謝,謝謝?!丙愗惪此@個樣子,嘖了一聲,拍拍她佝僂的背大聲地說:“像個男人一樣,小番婆!”

其實王梅雙也自愿給過麗貝卡東西,她曾給過麗貝卡一條蠶絲襪。她知道麗貝卡和她爸爸的沖突,猜想她對女孩子的物件仍是喜歡的。于是她推心置腹地說:“麗貝卡,我知道你對女孩子的物件仍是喜歡的,對,雙姨想看看你穿上它,對?!丙愗惪ㄆ届o地接過那條王梅雙的絲襪,聽話地穿上了它,只不過穿錯地方,穿在了臉上。麗貝卡將錯就錯,拿剪刀剪開了包住眼鼻口的地方,站到沙發(fā)上,拇指對著自己,食指瞄準(zhǔn)王梅雙,其他指頭蜷在手心里:“錢包舉過頭頂,不要?;?。”

王梅雙蜜似的笑容瞬間兌了一勺苦進(jìn)去,她訕訕地舉起雙手,往后退著。

“像個男人一樣,王梅雙?!丙愗惪ú幌滩坏卣f。

麗貝卡曾問過爸爸,為什么那個叫王梅雙的沒半點男子氣概他也喜歡。她爸爸想了一會兒才說:“她是別人,她那樣對我們沒有壞處。”麗貝卡恍然大悟。

這天,王梅雙和麗貝卡的爸爸因為另一條絲襪吵了起來。麗貝卡的爸爸抽屜里藏著一條絲襪,令人難過的是它并非王梅雙的。麗貝卡一個人在家時曾翻過她爸爸的抽屜,她記得那條絲襪。也許是母親的??伤诛@然不是母親的型號。

屋內(nèi)鬧作一團(tuán),主要是王梅雙在鬧。麗貝卡捂著耳朵,和一些被打碎的碗碟茶杯一起逃了出來,路過窗口時還朝里面飛了一段喜慶的口哨。

她今天要去看看她偷養(yǎng)在外面的野貓。那是一只丟了兩條腿的野貓,鼻頭上聳著一串葡萄狀的丘疹。它把自己安頓在阿利美容美發(fā)沙龍外的空地上,隔壁是星巴克酒飲。不遠(yuǎn)處有一座觀音廟,那里是麗貝卡朋友們的重要根據(jù)地。他們一人一個碗并排坐在一起,有銀發(fā)的老人,有滿臉胡子的侏儒,也有母親得了肝病無錢醫(yī)治,身上學(xué)費又不小心被打劫光了的大學(xué)生。

麗貝卡的野貓就在距離他們百米開外的地方,它在那邊極不合群地另辟了一片樂土。

她的野貓是一個男人。

這野貓的碗里總是空的,幾乎全憑麗貝卡一人接濟(jì)。不過他有時來有時沒來,他們的相遇全憑運氣。他身上的衣服破爛得很夸張,使他像是一個末日的幸存者。麗貝卡早就想換掉他那一身,只可惜她的熱心腸僅停留在給他送一兩個茶葉蛋、一小袋紅糖饅頭的地步。雖然麗貝卡總感覺那次事件以后,她和她的野貓親近了不少。

她這回照常提了一小袋紅糖饅頭,除此之外她還給他準(zhǔn)備了一份不小的驚喜:兩盒三四十元的自熱火鍋。

不過他顯然有別于一般乞丐,他根本不像來要飯的,而更像來打坐的,或者晨練后撿了塊地歇腳的。她從他身上發(fā)現(xiàn)了一種不屑,即便他從無任何表情。

麗貝卡繞進(jìn)那條熟悉的巷子里,發(fā)現(xiàn)那野貓正像往常一樣窩在空地上,和幾個員工飯盒并排坐著,應(yīng)該是阿利美容美發(fā)店的員工吃留下的。麗貝卡笑開了,她正要大步走過去,發(fā)現(xiàn)那貓正在四下張望。麗貝卡躡手躡腳地隱回了巷尾。待她探出腦袋時,那貓的肩松懈了下來。

他一定覺得自己安全了吧?那他接下來會做些什么呢?麗貝卡曾經(jīng)發(fā)現(xiàn)王梅雙無人時忘我地?fù)献约阂赶隆5@野貓,她的野貓,無論從坐姿或者思想境界而言都不是區(qū)區(qū)王梅雙能媲美的。

麗貝卡手按著墻,饒有興致地欣賞起來。

麗貝卡看見那野貓啃起了手指,并且只見他啃,不見他吐出來,那他啃下來的東西,那些死皮、邊角料呢?她有點失望。她覺得他不是太餓了就是有癮。這可以理解,但穢褻,褻瀆了自己,吃自己。那貓的手抵著牙齒,暗暗發(fā)功,仿佛正在促成著一個神秘的循環(huán)。她不禁跟他一起緊張了起來。

不過很快就喪失了興趣。她見他好像要逐個地啃,不打斷它的話就沒完沒了了。

其實并不是只要是自己的就沒問題。別看這只貓啃自己的手指啃得很歡,如果讓它啃自己的腳趾,他鐵定是不情不愿的。再比如一個人向另一個人索吻,如果另一個人不是把臉,而是把腳迎了過去,對方心想我捧出了金子,結(jié)果換了你一泡屎,得。同一副身體其實早就分好了三六九等。腳就是天生比臉賤。臉是主子命,腳是奴才命。如果長出什么是可控的,人必定不會甘心浪費精力在長卑賤的東西上,人們會把長腳的精力統(tǒng)統(tǒng)花在長臉上,最終遍街都是頂著好幾張臉而無腳的高級生物。這大約是人類的終極形態(tài)了吧。

麗貝卡替自己的腳感到不值,如果她是它們,那她就不打算長出來了。

她朝自己的野貓走近,看到有一對蒼蠅正輕啄著他的碗壁。他是一個男人,但麗貝卡明白,他就是爸爸口中那種因缺少男子氣概而吃了虧的人,所以,即便他是一個男人,他并沒有享受到自己天然的福利,況且他還是“那種”人。

這是個頂沒用的人,是世上最可憐的人。并且他還是男人。

麗貝卡的眼淚幾欲奪眶而出,她再一次產(chǎn)生了那種沖動,她要讓這個無自尊的男人重獲自尊,她要徒手給他創(chuàng)造一個神跡,讓他體驗到神的眷顧,這樣她好借他的溫度。她需要那種凌駕感,征服感,她要感受自己在奉獻(xiàn)中升華。

麗貝卡將那袋紅糖饅頭和兩盒自熱火鍋山一樣堆在他的身旁,俯身在他臉上落下了一個沉重的吻。

野貓像是因為和她隔了太遠(yuǎn),所以一時沒能接收到她傳送過來的那個吻一樣,目光順著別的軌跡移動著,摸不清其中任何規(guī)律。麗貝卡早已習(xí)慣它的置若罔聞,她想信它的思想正活動在某個世界里,雖然他并未向她做任何解釋,但她毫不懷疑,她懂他。

自那天后,蘭宴生四歲的女兒著了涼,跟鋼琴班和舞蹈班那里各請了一周的假。蘭宴生回來時,她的身體縮成了一個繭蛹,耳朵紅成了兩枚捏癟的柿子。蘭宴生的丈母娘細(xì)心地意識到,一個大男人整天窩在家確實可能把人憋壞,更關(guān)鍵的是她不能苦了她的孫女兒。她知道蘭宴生已經(jīng)寫好了一本小說,于是讓熟人給她女婿留意一份相對體面的文職工作,不圖位高,薪水能養(yǎng)活自己便可。熟人很快便收拾出了一個中看不中用的崗位,另囑下周讓女婿攜著寫好的書過來面試,走個過場就行。

這對蘭宴生來說是一個大好的機(jī)會。他當(dāng)然知道這是一份再普通不過的工作,但憑丈母娘家的背景和托熟人介紹這兩層關(guān)系,他蘭宴生今后的事業(yè)前景是一片光明的。也許他很快就會被提拔為主管、部長、總經(jīng)理秘書……

當(dāng)務(wù)之急就是交出那本書。他試圖回想他那本書的內(nèi)容,但他的思想被他將來當(dāng)上主管、部長、總經(jīng)理秘書的那些風(fēng)采劇烈地影響著,根本無法沉下心來思考別的事。蘭宴生屁股釘在書桌前,緊鎖著眉頭送走了五個日落,只想起來第二章還是第八章里面的一句話“天一亮,他便憤怒得像一頭公羊”,以及其他幾章的大致框架、幾個主要人設(shè)。他對自己在里面所寫的這句俏皮話頗有印象,其他的一概沒能回想起來。他的記性實在太差了。

一個夜里的輾轉(zhuǎn)反側(cè)下,他做出了一個令自己倍感痛苦的決定,即拿別人的作品去解燃眉之急。

蘭宴生摸黑去鎮(zhèn)上的圖書館,通過地毯式的排查,精心挑選了一本夾在柜腳的書,看書角信息,是由叫不上名的作家自行印發(fā)的。

“地攤貨?!碧m宴生概括道。

一回到家,他就逐字逐頁地趕抄起來。抄著抄著,他突然掉下了眼淚。他的仕途逼迫他不得不剽竊他人的智慧成果,但他根植靈魂深處的,那種文人的清高,是極力反對他做這種屈尊降格之事的。他陷入矛盾,頭疼欲裂,可一放下筆,腦子里又充滿了他將來當(dāng)上主管、部長、總經(jīng)理秘書的那檔子事。于是他強(qiáng)忍著一種賽過凌遲的悲慟,淚眼婆娑地繼續(xù)著他的抄寫。等他終于謄寫完畢時,他的眼皮已經(jīng)腫成了兩顆油桃。這時雞鳴了。

蘭宴生像一個說出所有情報的賣國賊一樣跪倒在地,大喘著,面如土色。他盡量合緊濕漉漉的雙掌,抬頭求他的佛的指示,講的是氣聲,齒縫間無聲地噴著字,目光神經(jīng)質(zhì)地躲閃著。突然,他的腦海里蹦出一個字:“逃!”蘭宴生愣了一下,感激地看了他的佛一眼,掙扎著起了身,腋窩里夾著那本抄好的書,插了翅膀一樣沖了出去。臨走時不忘把那書置于客廳餐桌上。

蘭宴生忘記自己奔跑了多久,他逐漸感到四肢靜止,而周圍的物體正拉著細(xì)長的鬼影迅速地向身后掠去,再一會兒后世界上所有的顏色都繽紛地溶成了一片。蘭宴生找了一個垃圾桶,趴了一會兒。這樣做有一個好處,對不明所以的人可以佯裝在嘔吐,他寧可別人認(rèn)為他是一個酒鬼。再抬起頭時世界恢復(fù)了原來的樣貌。蘭宴生離開時無意間瞥到桶上一排嚴(yán)肅的楷體:可回收垃圾。

他回到了那條街,重操起舊業(yè)。怡人的風(fēng)吹來,他幾乎快忘記身后痛苦的一切——無論如何,他現(xiàn)在只是一個了無牽掛的流浪漢了。他寬慰了不少,四肢也如冷冬后的春水一樣靈活了起來。這時他又看到了那對香樟樹模樣的小腿。他這段時間沒少看見這女的,她每次來都要從他碗里或包里拿些東西走,大到兩盒自熱火鍋,小到一兩顆茶葉蛋——他原備著作消夜的。一開始他學(xué)人往碗里放了三五個幣,也有過拋磚引玉的想法。自那女的來了以后就不了。他猜測這是一起同行惡性競爭事件,并且料想這女的和廟前那幾個是同一伙的。因為他??吹剿谒麄冎谢燠E。蘭宴生猜測他許是因為沒跟他們挨一起,被他們誤以為他假清高,所以遭到排擠。對這種情況,他哭笑不得,他當(dāng)然不感到生氣,因為情形高下立判,他們是雞,而他是鶴。

所以當(dāng)他再次看到那雙香樟樹小腿,他裝作正在觀察天象,用鼻孔代替眼睛睨了她兩眼。

她莫非真是馬戲團(tuán)的?

蘭宴生沒料到這句話竟從嘴里跑了出來,可見信息量之大已占滿了他的腦容量,以致他的腦筋力有不逮,只能把思考的工作推給了他的嘴。

話出之后,那女的亦回了一句話,不過那聲音像是一種在水里講出來的聲音,每個字的氣都是往嘴里吸的,并且風(fēng)聲大雨點小。她臉上的表情變化莫測。蘭宴生料想她或許是通點民間異術(shù)的,真要較起真來自己的細(xì)胳膊未必擰得過別人的大腿。但他又覺得這次非要把狠話撂下不可,沒有必要忍氣吞聲。他機(jī)智地用英文問了她是否講中文。這回她沒作聲。他察言觀色,很快結(jié)合了她的其他動作摸出了一點端倪。不光她說出的字是逐個吸進(jìn)去的,從她衣領(lǐng)里爬出的兩顆水滴也一并被她吸進(jìn)了眼睛里,再有就是她回回都是背對著他來,面朝著他走的,就像一截倒帶的影像,把這個陰沉的小巷襯作了一個巨幕。

蘭宴生思忖至此,突然看她吐納的舌頭如蛇芯。他不再惦記著跟她撂下狠話,大氣不敢出,全身只余目光隨著她移動。她照常在搜刮他的東西,包與碗都未能幸免。冷不丁地,她順著他的腳踝撩開了他藏在褲腿底下的一截絲襪,先是從她臉上露出了一副釋然的表情,然后轉(zhuǎn)為憐憫和訝異。

天知道她如何發(fā)現(xiàn)了這里。蘭宴生敢怒不敢言。以他的佛的名義起誓,這只是一只典型的流浪漢的腳踝,從人生的無常中跋涉而來,每一條紋路都泣訴著漆黑的血淚,這是被命運虧待了的勞動人民的腳踝。他為了造成這個絕佳的效果,在自家后門的一條臭水溝里努力了很久。

接著她搜刮走了他藏在包里的一袋紅糖饅頭和熟食鴨胗。蘭宴生瞪圓了眼睛,目送著她倒退著小跑進(jìn)巷尾。

他有什么東西被她拿走了,既不是那袋紅糖饅頭,也不是那熟食鴨胗。蘭宴生的憤怒與恐懼使他的一顆心蕩到了喉嚨眼,他現(xiàn)在急需拆解。他急需把那個女人龐大而恐怖的形象拆分成一條腿、一根胳膊地去思考。他有這種理智。雖然他涉世未深,準(zhǔn)確來說是涉世未曾,可他并不打算見了什么都大驚小怪。這種優(yōu)良品質(zhì)在各種書籍和影視塑造的人物身上早已屢見不鮮,而他在濡染之下自然也內(nèi)化于心,雖然實際操作起來難免仍需向自己借點初生牛犢的氣魄。

也正因為這份纖塵未染的天真,他的思想是比普通成年人更具開放性、包容性的,好比一個對怪力與童話將信將疑的四歲小孩。即便他已是一個四歲小孩的父親。他打算從那個女人先研究起。

首先,她的所有動作都是和他反著來的,包括她吸回痰和淚、拿走他食物的過程。所以她本意其實是吐痰、流淚、送了而非取了他的饅頭和鴨胗。哦不對,應(yīng)該倒得更徹底一點,她先是贈了他食物,繼而落淚,然后朝他啐了一口痰。他竟理清了這條邏輯。他高興了沒一會兒,但這饅頭和鴨胗是他自己從家里帶來的,從昨晚起就備在包里,怎會由她帶了來贈給自己呢?可如果她未將饅頭和鴨胗放進(jìn)他碗里,倒著來以后如何變成原本在他碗里的饅頭和鴨胗由她取走了呢?這么一來,這饅頭和鴨胗究竟是他的還是她的?莫非她那頭也備了一份一模一樣的?無論如何,單就結(jié)果而言,他的認(rèn)為是它在她處;而她定認(rèn)為的是它在他處。他被掠奪了,而她分明施與了。

這個女人發(fā)生過的事他在將來才看得見,而她將來發(fā)生的事如果他過去留意了的話,那過去他早看見了。反之他的也一樣。

蘭宴生一拍大腿,掀翻了自己的碗,那只鋁碗的無數(shù)個邊緣在瀝青路面上坐起了蹺蹺板,良久了才達(dá)到一個平衡,安靜著地。

他泫然欲泣,突然覺得他的樂土不再安全,不再稱他的心。他一直認(rèn)為一切都是寫到哪兒算到哪兒,根本不去想自己不管做了或每起意要做什么,另一頭早已備好了結(jié)局在候著他。并且那個結(jié)局朝他發(fā)展過來,也有一條捋得順的思路。他感到他是這樣一個荒唐的存在,他像豬像狗,像牛像馬,像所有人寫出的所有角色一樣可笑和可悲。

這種徹底的無力感驅(qū)散了他的憤怒與恐懼,他突然覺得剛才那黃世仁已經(jīng)不叫個事了,他蘭宴生,一顆崇尚自由的、孤高的靈魂,此刻就像個蛐蛐一樣被斗著。

他想到那女人的話,他決定至少抄下來,回頭再用倒帶機(jī)詳細(xì)琢磨。他記得是:“一嗯屋訴一歐,歐……歐……”蘭宴生本想狠抓自己的頭發(fā),但礙于戴了頂假發(fā),兩只手枯枝般赫然插在了空中。

很好!索性下次一并尋那女人問個明白。

蘭宴生的丈母娘早晨照常拿自己的杯子去接燕麥粥,發(fā)現(xiàn)了她女婿寫的那本書,于是就著兩條法式培根信手翻了兩頁,突然覺得那培根烤得出神入化,讓她非得去廚房會會她那新請的幫傭不可。至于那書便沒心思再碰了,中午的時候差人郵了去那家公司。

面試那天,蘭宴生十分緊張。許是出于心虛的緣故,他表現(xiàn)出了反常的外向和健談。面試主要問的是關(guān)于他寫的那本書的問題。那受托的熟人原本打算逮了個空再細(xì)看,因此隨手丟在一箱雜物里,不承想被廢件處理公司的整箱抬了去。那熟人因此也有點心虛,便多問了兩條關(guān)于那書的事,以假裝自己看過。蘭宴生那邊自然是半句記不上來,只得借著這股健談的東風(fēng)詳細(xì)捏造了一些書中內(nèi)容和創(chuàng)作經(jīng)過去應(yīng)對。禮尚往來,那熟人也用了幾處恰逢時宜的點頭去和他配,整個過程不像在面試,倒像是哪個作家在開新書發(fā)布會。

面試結(jié)束后,蘭宴生順利被錄用。不過本來也就是走個過場的事。一家人草草給他慶賀了入職,次日清晨便差了自家的司機(jī)給他服務(wù)到了公司門口。

蘭宴生入職后半喜半憂,憂的是他難免老惦記著他那抄的書被人發(fā)現(xiàn)的事,心中有愧,因此埋頭苦干,常常是一個人負(fù)擔(dān)起了兩個人的量。那熟人見他非但中看,而且中用,關(guān)鍵他丈母娘那邊又是那等光景,于是主動獻(xiàn)殷勤,向老太太提議提拔她女婿。老太太聽了,只是以兩句“不勞駕”“不勞駕”喜怒未知地應(yīng)了他。那熟人便作了罷,但對蘭宴生的效力仍難吝溢美之詞。蘭宴生受了領(lǐng)導(dǎo)表揚,倍感心虛,看人的目光都顯得賊眉鼠眼,腰桿子彎得像挑山的,而非校對文字的。再一層,那女人的事于他已落下了一塊心病,他感到自己逐漸只剩了一顆頭顱在沼澤上,整個身子既拔不出,也死不了。他十分焦躁,可他的反抗沒有任何著力點。他近來感到自己不管做什么事都夾著一點自大和可笑的嫌疑,因此變得溫順而謙卑。

他想起有關(guān)那女人的事。興許他現(xiàn)在辭不辭職的事也早就被寫好了。他進(jìn)一步想到,其實照這個趨勢來看,他蘭宴生不僅工作賣力,又有著他丈母娘的那層關(guān)系,即使東窗事發(fā)他們也不至于不替他瞞,畢竟那也離不了他們的疏忽,不是嗎?

蘭宴生中肯地梳理了一遍之后,突然冒出了一個反叛的念頭:如果自己故意跟這個必然的結(jié)果反著來會如何呢?會讓那個傲慢的獨裁者措手不及嗎?想到這兒,他決定要辭職。但轉(zhuǎn)而一想,也許他那番梳理根本沒有說服自己,或許二者兼有之。從某種程度來說,他其實做了個保守的決定。至于他的前途,他已經(jīng)沒有之前那么熱衷了。自從那次事件之后,他好像對所有事情的走向和結(jié)局都失去了基本的興趣,連小說也不再寫了。

蘭宴生稱自己找到了一份更加對口的工作,現(xiàn)已通過面試,正在等待入職。他自己編了個8月15號,還有一個來月的時間。他丈母娘嘴上賀著,心下根本不當(dāng)一回事。他那個女婿只要不在她面前,在哪兒都可以。蘭宴生計劃著借離職后與入職前的這個當(dāng)口,去找那個女人把事情弄清楚。然后他打算將此公布于世,這么大的一個真理憑他一個人委實消化不起。至于以后的事,蘭宴生沒有任何打算,也許事到便直。

蘭宴生重回那條街道碰運氣,三五次后終于和那女人碰上。她的頭發(fā)很亂,腦袋像剛從地里刨出來的地瓜。蘭宴生本想以這個話題開場套近乎,可又拿不準(zhǔn)這是不是一個時下稀罕的發(fā)型,并且心中揣著要命的急事,加之語言不通,索性便開門見山了。那女人隨手指了一個方向,掠過他就要走。蘭宴生見她看自己很眼生,怕是認(rèn)不得自己,他恨不得扒開她的嘴,從她喉嚨里掏出東西。

觀音廟前面的乞丐見他們的對家一夜之間竟長出了一對健全的長腿,手指頭癢得狠命戳著空氣,議論聲粗放中夾雜著尖細(xì),逐漸從竊竊私語轉(zhuǎn)為正兒八經(jīng)的指桑罵槐。這一驚人的笑料足以供他們那個海綿般松散的團(tuán)體再團(tuán)結(jié)個五六年了。自此每天都得拿出來講,就像煩悶時拿出瓜子來嗑一樣。別人的笑料就是有這種使他人振作的功效。

他們這個團(tuán)體雖說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但正經(jīng)論起,又和那家里蹲的富二代不同,他們是低欲求的人,極容易滿足。而這一點又和那寺廟里的出家人有著共通之處。這是他們的自我定位,富人與僧人的結(jié)合體。

就為這點,他們每日每夜來這兒蹲著坐著,也有了一個心理憑據(jù)。仿佛這根本無關(guān)金錢,講究的就是那一份通透、孤獨和疼痛??此瓢艘唤兀瑢崉t在境界上高人一籌。

“以前有個兄弟家里做農(nóng)產(chǎn)品供應(yīng)的,還不是經(jīng)常開奔馳寶馬來咱們這兒,一坐就是一個從早到晚。也沒見他擺什么架子?!?/p>

“當(dāng)婊子還要立牌坊,同是要飯的,人家非要把咱們襯得沒羞沒臊不可?!?/p>

“以為他沒腿,沒想到人家根本不缺腿,竟是個四條腿走路的,為啥呀?抬不起頭唄。不要臉唄!與豬啊狗啊有啥區(qū)別?”

“要沒要到錢事小,有腿的還要和我們沒腿的搶錢,哪來的臉呢?”

蘭宴生雖生性敏感多心,但好在心中正揣著要命的急事,閑雜人的冷嘲熱諷半句也沒刺在他心上。他再問了那女人一遍,她又指了另一個方向。蘭宴生在她跟前焦急地踱來踱去,在外人看來,她好像被兩個他堵在了原地。

這時那個女人緩緩地將耳朵貼在地面,整個身子蜷縮在地上,似一塊厚切的生魚片。蘭宴生順著她剛才指的方向看去,盡頭是一堵墻。他注意到她,一雙眼睛像兩處鮮紅、潰爛的傷口,幾根青筋緊鎖著前額。他想搔搔頭發(fā),止住,又搔,搔掉了假發(fā)。他苦惱地就地蹲下。

這又免不了引來廟前同行的又一波唏噓。他們現(xiàn)在可真想知道他身上到底有哪樣不是假的。

也不知過了多久,那女人直挺挺地從地上坐了起來,接著又直挺挺地從原地站了起來,慘白如一塊面疙瘩推出的長餅。

蘭宴生則保持著跪姿,身體的前半截耷拉在地上。他睡著了。近來的一切處心積慮使他夜夜失眠,直到剛剛才沉沉地睡下。醒來時,他的頭上和后背各有一塊腥臭的黏膩。他那一頭一臉的假發(fā)、假皮各有了一部分移位,使他的頭顱顯出一半白發(fā),一半烏發(fā),一半紅潤,一般晦暗,好像一幅抽象派畫作。他從衣服里撈出那勞什子,看到幾只螞蟻被困在一團(tuán)蛋黃里,如往蛋黃里撒了一勺芝麻。蘭宴生把手一甩,有幾只螞蟻在地上跌暈了過去,有幾只則四腳朝天亂蹬,假如賜予它們聲帶,它們應(yīng)該能抗議得更徹底一點。蘭宴生出一頭的冷汗——那女人早已不見蹤影。

“海鮮市場后邊去的,沒走遠(yuǎn)呢?!币粋€拉風(fēng)箱的嗓音,聽著卻叫人突然心安了下來。

那是一個老得哆嗦的人形,編了兩條雪白的麻花辮,低低地垂在胸口。蘭宴生拿不準(zhǔn)她的想法,因為她臉上的褶子像海浪一樣淹沒了她的所有表情。他急不可耐地想到她那邊去問個明白,無奈腿跪得無知無覺,只得窸窸窣窣地移過去。那老女子見他不便利,只得也小步小步朝他移了過來。像是過一個世紀(jì)后,兩人終于會合在了對方跟前。她懇切地告訴他更詳細(xì)的地址,口里的熱氣包著他凍僵的臉。

“她一來,這條街就得過節(jié)。你不要往心里去,他們說你閑話多半是因為她,不是因為你。裝假腿的咱們這不只你一個,只是誰都沒你這個待遇。不過我倒是已經(jīng)猜了個八九不離十了,我小番婆眼睛瞎,耳朵可不瞎。”她臉上的皺紋齊齊顫動了起來,很有可能是在笑。

蘭宴生根本沒興趣她這些圈子里的人情世故。他幾次想謝過她,發(fā)現(xiàn)竟無處置喙,心下又急,只得來硬的,直接撒開腿繞開這個話題。

他拼命地追去,順著那條巷子,右拐進(jìn)了來呷好海鮮市場,十字路口再過去就是化糞池。這個十字路口如同一個軀干,巧妙地連接了人體上下兩個泄欲口。所幸的是這十字路口道路工整干凈,中心還立著一桿交通燈,指揮著來往的車輛。蘭宴生學(xué)圓規(guī)的模樣,把腳釘在路面上,全方位轉(zhuǎn)著圈,突然在一棟農(nóng)村的自建樓門口捕捉到了那女人的身影——她的前腳剛收進(jìn)門內(nèi)。

蘭宴生趕到門口,然后在跟前兀自走了十幾趟來回,終于還是橫下心敲了門。門是虛掩著的,他進(jìn)了門,看到那女人正衣不蔽體地追趕著一個男人。她的身上只余一件被扯爛的胸衣,風(fēng)衣和襯衫都拖在地上,蓋了數(shù)個腳印。女人的后背正對著男人的前胸,二人都呈現(xiàn)出一種倒著跑的姿態(tài)。蘭宴生機(jī)敏地反應(yīng)過來,這意味著,事實上那女人正被那男人追趕。從女人臉上表露出的驚懼看來,她此刻正處于一種危險的境地。

蘭宴生麻利地閃在了墻后,一顆心再次蕩到了喉嚨眼。不單是為了這一駭人的倒著追逐的場景,也為了這女人的處境。前者無須驚慌,他早已通過那女人,將這種反常吊詭的舉動徹底地分析過了。在他們看來,他的順序定也是倒著來的??茖W(xué)來講,他們是平等的,誰也沒有資格嚇誰。而后者,對于那女人的安危,他是不得不管的。他此刻手邊就有一樣制敵的武器——一個唐三彩花瓶,約摸有半個人高。只需趁那男人不備將其砸昏,他便可結(jié)束這場詭異的悲劇。只要他救下那女人,之后要她配合自己就變得容易多了。當(dāng)然他主要還是秉持著一種道義,她是幫助過她的,至少她在精神上是曾朝這一方面努力過的。是的,道義。蘭宴生心下說著,思維上已經(jīng)操演到了自己拔起那個花瓶,朝那男人掄去這一層。他抄起那個花瓶,正要沖過去,兩片腳板卻死死地粘在了原地,如何也挪不動了。

當(dāng)那男人跑近時,蘭宴生才看清了他的塊頭。男人長了一身寬寬的白肉,高塔一樣上窄下闊地分了層。

蘭宴生靈光一現(xiàn),其實既然她的進(jìn)展與自己是倒著來的,那么現(xiàn)在她的印象中還未有他這么個人。她根本尚未結(jié)識他。既然如此,無論是對他還是對她來說,她當(dāng)然都未送過他任何東西。這么一來,他們二人之間便無什么道義可言了。蘭宴生顯然沒有說服自己,他凝重的神情表露出他仍在與自己激烈地斗爭著。原來蘭宴生不僅保留著孩童般的天真,也保留下了孩童般的善良。他多次舉起那個唐三彩花瓶,只可惜每每都是被重重拿起,又輕輕放下。重復(fù)的動作單擰出來看是無始無終的,此刻即使在局外人冷靜的審視下,恐怕也無從得知他其實是要先拿起那花瓶還是先放下那花瓶。毫無疑問,他還保留下了孩童般的怯懦。這些特質(zhì)綜合在一個成年人身上,尤其在一個成年男人身上,使他變成了一個百無一用的人。

眼見著那男人再次逮著了那女人,那女人敞到耳后的嘴里發(fā)出了一種駭人的溺水般的聲音。蘭宴生一鼓作氣將那花瓶夾在腋下,做賊一樣踮著腳尖朝男人的后背跑去。

突然他從天靈蓋到尾椎骨激過一條電流——他犯了一個錯誤,他倒得還不夠徹底——現(xiàn)在對他來說正要發(fā)生的事,對她而言早已結(jié)束了。

既然如此,他還有必要救她嗎?對她而言她已經(jīng)徹底地、完整地被那男人凌辱過了。她已經(jīng)真真切切地痛苦過了。且不論他能否救得成,即使他救下了她,也改變不了她將來被施暴的事實。因為她正是未來向過去走的,在他的順序上正是如此。

大廳中,那男人每逮住那女人,便抓起從地上彈起的衣服為她穿上。

蘭宴生思忖至此,倒帶一樣退了回去,將那花瓶放回了原處,并帶上了門。

他終于說服了自己。他松了一口氣。

麗貝卡放學(xué)回到家,發(fā)現(xiàn)鞋墊上有一雙鑲鉆的小羊皮靴依偎在他爸爸的方頭皮鞋旁。那皮鞋是她和她爸爸一起去“名牌店”買的。這座縣城每隔幾鋪店面就會有這樣一家“名牌店”,里面專賣一些不掛牌的男士手表、鞋服,三件一百。到底是什么牌的沒人知道,只要你挑中了,是哪一種名牌全憑你定義。

能與這樣一雙男士皮鞋并駕齊驅(qū)的,還非得是這雙鑲鉆的小羊皮靴不可。藍(lán)絲絨的緞面襯著那一叢撲棱棱的水鉆,即使有幾顆蹭掉了一些漆,也絲毫不減損其光芒。

麗貝卡用一只腳把那四只恩愛的鞋連同鞋墊一起掃在角落,堆成了一個夾心。他正要甩掉自己腳上那雙汗?jié)竦那蛐抗庠趲灼餆岬闹赜爸泻鸵浑p化了煙熏妝的眼睛對上了。她定睛發(fā)現(xiàn)一個長發(fā)披肩的女人,從她爸爸房間探出半個身子,穿著水紅色吊帶,指縫里有一點火星,好像是在探看來人是誰。見了麗貝卡照常不打招呼,肩膀縮了回去,一聲脆響甩上了門。

麗貝卡穿回了球鞋,也甩上了門。突然想起了什么沒帶,開了門拿來,又甩上了門。又想起了什么再開了門,再甩上門。反反復(fù)復(fù),顯得記性不太好。聲音倒是一聲蓋過一聲。

她最后忘記帶的是一張都市麗人水療養(yǎng)生卡,前面忘的幾件反而沒有最后這一件急著用,都是無可無不可的。

下了公交順著路下去,經(jīng)過盲人按摩店和陳記豬肉粉腸館就是都市麗人。門口伸著一條紅地毯,如伸著一根巨大的舌頭。門口左右簇?fù)碇薹t布條與長排鮮花,熱熱攘攘的,若是冬天還好,夏日里一看就讓人更熱了。音響里輪播著一些聽不清旋律的動次打次,街對面幾個叫賣福鼎肉片和雞蛋灌餅的喇叭遙遙地吆喝著,偶爾對上了這節(jié)奏,又是相映成趣。

門口沒人迎著,并非生意冷清,而是生意太好,原先布置在門口迎賓的都被叫進(jìn)去做了SPA。好在麗貝卡事先約過了。店內(nèi)很安靜,一樓開著中央空調(diào),浮散著冰涼的艾葉和精油的氣味。

柜臺處無人。麗貝卡熟練地存了包,鑰匙圈套在手腕上,兩根手指在大理石柜臺上越跑越急。她對著柜臺深處喊了幾聲“還找上回那個21號”,沒人應(yīng)答,那吆喝聲倒正好卡進(jìn)客廳中央那群人交談的罅隙里,有幾個脖子扭向了這邊,一時像旋緊了水龍頭般一陣無話。不過那幾條脖子接著又扭了回去,開閘泄洪了一般,話量是剛才的兩倍。

這時老板娘從里間迎了過來,見是她,用“又是你”的眼神熱情地嘮了一句“來啦?”下巴也跟著抬到了“又是你”的高度。麗貝卡把卡交給她:“幫我叫21號?!崩习迥镉醚劢窃谀强ㄉ响珈绲靥蘖艘幌?,接了來在機(jī)器上刷。

“考慮辦張卡嗎?做一次可就少一次了。”

“沒了再說,還有五次。”

“行,依你了。咱這次做肩頸還是全身???”

“你不是說這卡只能做肩頸嗎?”

“行那就只做肩頸。上樓左轉(zhuǎn)第二個房間,您先過去換衣服,技師馬上到啊。”

“我找21號?!?/p>

“是這樣的,21號恐怕不行,21號這個月升V2了,我給您找了一位手法更地道的。您這張卡是我們店開業(yè)大酬賓發(fā)的,8次九塊九,只能按VI的技師來,續(xù)了卡后才能給您找V2。我這樣說您能明白嗎?”

麗貝卡正待算了,一聽到什么V1、V2的就較起了真來,話也不想應(yīng)她。

“您這幾次我們都是免費跟您做的,再請了V2,我們不是虧大了嘛,小姐姐。”

麗貝卡用沉默和她對抗。

“您自己跟21號說吧?!崩习迥锸捌鹆俗鶛C(jī)聽筒,兩句話傳了21號下來。那21號之前總是額頭梳得光光的,穿一條破洞牛仔褲,配一件過膝的白T恤,整體看上去腿像被人砍了一截。今日下樓卻穿了一身孔雀綠的旗袍,開衩到了大腿根部,露出一條小麥色肌肉緊實的腿,踩著象牙白的高跟鞋,額上系著一頂頗具異域風(fēng)的白流蘇簾子,儼然一副V2的派頭。只是那中間綠,兩頭白的,遠(yuǎn)處看了活像一支本草牙膏。

好的衣服就如烈馬一樣,是要馴服的,馴得住的人穿起來便和那衣服相得益彰。那21號顯然駕馭不住她那一身衣服。她似乎生怕那一身貴氣的衣服使得別人與她之間產(chǎn)生了隔閡,或者心理上的不平衡,讓人覺得不配與她那樣美麗的人攀談,因此處處呈出一種屈尊降格的姿態(tài),結(jié)果過猶不及,顯得很接地氣。

21號將要下完樓時突然一轉(zhuǎn)身逮著了一個客人,叉回他的胳膊訓(xùn)了起來:“哎呀你那背,你那背!”她強(qiáng)調(diào)了兩次,“我都說了多少遍了刮完痧不能下來,這背剛刮完痧,背上的毛孔剛打開,再經(jīng)下面的空調(diào)風(fēng)一吹,你看你……”一時竟氣到失了語似的,食指在面門前空削著,好像是別人把她剛刮完痧的背晾出去吹空調(diào)一樣?!拔冶荒銡馑览玻 彼偨Y(jié)道。

被她捉住的那位客人,渾身黑毛,五大三粗,敞著一條花襯衫,竟被她訓(xùn)得一愣一愣的,一個勁摸著他那頂后腦勺,兩句“下次記得”和“真忘了”中間夾著三個“抱歉”。那訓(xùn)是體己的訓(xùn),任誰都不忍拂了她的意。

送走了那位客人,21號一路走著臉上還殘存著余慍,到了柜臺就徹底天光了。她一笑就露出兩床紅紅的瓜瓤,那是一種質(zhì)樸而干練的笑,在自家老板面前是最派得上用場的。外人初一看,容易把她的笑看簡單了,其實這笑里面是有學(xué)問在的。她專門研究、仔細(xì)分類過,才得出了一些笑出來以后最兩全其美的笑法。對一百個人她笑得出一百種花樣,絕出不了差錯。

21號與老板娘互遞了幾個眼神后,叉起麗貝卡的胳膊上樓:“上次推過的頸椎有好點了沒?”到了房間仍喋喋不休著,不過每個字都像卡在人穴位上似的,光是聽著她那話就讓人渾身經(jīng)絡(luò)通暢。

她走到哪兒都被人夸贊情商高,總是用動聽的話把男人女人們熨得服服帖帖、神清氣爽的,別人的快樂遠(yuǎn)勝過她個人的快樂。但她其實是個外熱內(nèi)冷的人,心里并不真正如此想,甚至偶爾感到陣陣反胃。不過她總是逼迫自己那樣做,無視自己內(nèi)心真正的想法,日久以來竟養(yǎng)成了一種條件反射。

麗貝卡很快就換好了衣服,21號讓她先側(cè)臥著,她要先給她推一下頸椎。

“這次我?guī)湍悖贿^這是最后一次這樣嘍。隔壁還有一個光著屁股的老頭趴著等我。”

“你問我怎么辦?。坎还芰?,先把他晾那兒了。我要走了你下回不得削死我!再說了誰放著美少女不要選一個糟老頭呀?我也不傻!”她的手放在她的后頸上,力道運在了皮上,但皮不使半點勁,似有若無的,那全身的力道全送進(jìn)了經(jīng)絡(luò)里,“這三伏天啊,最適合三伏灸。我等會兒推完給你灸一下啊?!?/p>

這一個半小時,做十五塊錢是做,做一百五十塊錢也是做,21號是做了犧牲的,這種犧牲精神來自她們二人之間非同一般的交情。

對于麗貝卡來說,她把21當(dāng)成了一個樹洞。學(xué)生這一類人雖然無法自立更生,但他們天然地高貴于這些自力更生的手藝人。因為再不濟(jì)他們還能擁有一樣?xùn)|西,未來。這未來由于模糊不清,自然而然地顯現(xiàn)出了一份神秘莫測、不切實際的色彩。即便事實如此,過來人也有箴言在先,但沒有任何一個學(xué)生愿意徹底地相信他的未來到最后也就那么回事。

正因為如此,麗貝卡認(rèn)為自己優(yōu)越于21號,水往低處流,于是她的故事都流進(jìn)了她的耳朵里。至于21號,她內(nèi)心對于麗貝卡的那些悲慘故事其實毫無觸動,但由于她的那份自我逼迫,她恰到好處地落了淚。這種淚并非無端的,而是擷取于她潛意識中某一份未能及時消化的痛苦,這是長期為生活所累而攢下的。由于她的淚并非憑著自己內(nèi)心對事的反應(yīng),而是憑著當(dāng)下應(yīng)該給出的情緒去哭,因此輕重緩急上難以拿捏,常??薜讲荒茏砸?。有一次她甚至捂著嘴哽咽地奔出了房間,直到她的同事來催:“21號,你的客人7點要上課,讓你盡快回去做完?!?/p>

而當(dāng)被反問到自己的故事時,她才想到自己故事的悲慘程度相比麗貝卡本有過之而無不及,沒有道理哭成那樣。她一直被什么推著走,哪個情景下需要什么她就搬出最應(yīng)景的做法去應(yīng)對,這可稱得上一種理想主義者的堅持。

為了不掃麗貝卡的興,她甚至刻意弱化了自己故事的悲慘程度,以維持麗貝卡的故事在悲慘程度方面無可取代的地位。比如把父母離異弱化為父母感情不和,把姐姐遭人強(qiáng)奸弱化為姐姐遇人不淑。只要她越幸福,就顯得麗貝卡越悲慘,如此一來自己才能最大限度地體恤她,關(guān)心她,傾其所能地奉獻(xiàn)。雖然她內(nèi)心并不想這樣做,甚至作嘔。

麗貝卡原本只想找個生人一吐為快,反正她也不認(rèn)識她,說也沒地方透露去。見她那么配合,不免說得更痛快了一點。雖然為保險起見,她將說給她聽的故事做了一定程度的修改,使它即使被透露了出去也無從對證。她們二人常常是一個盡情地說,一個盡情地聽,或者一個盡情地聽,一個盡情地說,她們通過彼此真假參半的故事每次都對對方增進(jìn)了幾分了解,后來逐漸產(chǎn)生一種心心相印、無話不說的錯覺。這種錯覺出現(xiàn)兩三次以后,自然而然是要升華為一份真摯的友誼的。

麗貝卡把她今天中午碰到的她爸爸和那女人的事當(dāng)成了一則笑話說給了21號聽,其中當(dāng)然不乏一些她自己潤色的、無中生有的捏造。21號體味出了她的心思,覺得她原是很在意這回事的,那故事到了嘴邊急于脫口才變成了一則笑話的,因此不免罵起了她爸爸和那女人。她知道麗貝卡自己是不方便罵的,顯得她有多在意似的,這時候正需要她這種無關(guān)人員出面來罵。這罵也是兩全其美的,既稱了她的心,又應(yīng)了這個景。

“你問辦哪種卡呀?不用那么貴,你別聽她瞎說。你就辦一張V2,我私下送你五次,等于給你升成了一張V3的,回頭你再把那賤女人拖了來,我給你狠狠敲詐她一把!”

“我知道你跟她不熟我就一瞎說。別,別給我?guī)惆职?,我可伺候厭了老頭子了?!?/p>

“有啊微信,你掃我還我掃你?哎好的嘞。我呀?我王梅雙,王子公主的王,梅花的梅,兩個又的那個雙。你來了還跟柜臺報我工號就行。”

麗貝卡趁著王梅雙去辦卡的工夫上了三樓,她之前就從王梅雙欲言又止又羞紅了臉的表情上明白了三樓是干什么的。三樓的每間房門都是緊閉的,即使偶爾打開了,也只是拉開一道門縫,露出一顆腦袋吆喝走廊上的人要這個要哪個,拿了來便迅速關(guān)上;或者從門縫里鉆出一個人,然后反手便迅速關(guān)上。整個三樓好像一座堤壩,適逢水淹金山,哪個口一沒堵上,整個壩就會決堤了一樣。為了避免這種災(zāi)難發(fā)生,每個口內(nèi)守著的人都小心翼翼。各個口內(nèi)駐守著負(fù)責(zé)搶水的一男一女。整個樓層的勞動踏實而忙碌,偶爾從房間里傳來一陣陣笑聲,驅(qū)散勞動的疲累,那也是鼓舞人心的。

麗貝卡把第三層的走廊走了兩遍,第二遍時發(fā)現(xiàn)了第一遍錯過的一扇門,那竟是一扇虛掩著的門。一個團(tuán)體中總有這么一兩只害蟲,從小處說,他們打破人們的心照不宣,往大了講,這是要出大事的。雖然這原不是什么稀奇事,但麗貝卡還是沒忍住湊了過去瞧,這一瞧倒把她自己瞧得倒退了三步。

房間內(nèi)是兩個男人。站著的男人灰色的長發(fā)披在肩上,臉色發(fā)青,眼珠子半吊在眼瞼上,像一條清蒸的石斑魚。躺著的那男人一身黃油鋪在床面上。男人仰躺在床上,一身白肉溢在床外。他繼而自己翻了個面趴在床上,一只手支著腦袋,甚至對那站著的男子打趣了一番。過不多久,離開了房間。他的動作呈一種倒帶狀,背朝外出了門。麗貝卡當(dāng)然沒讓她瞧見自己,她眼疾手快地隱在門后。那男人一直似此倒退著,直到拐進(jìn)了樓梯口。而房間內(nèi)的男人嘴里仍夾敘夾議地點評著這店的服務(wù)水準(zhǔn),揚言要這樣那樣。麗貝卡驚魂未定地看進(jìn)那扇半開著的門,嘴角緩緩地牽到了耳后,先不論這個事件是否解釋得通,她懶得去想那些,思考總是令她頭痛,她曾經(jīng)像這樣擱置下了一切需要她思考的問題,因此當(dāng)然不差這件??伤褪窍矚g這樣的刺激,刺激總能給她注入新生。對她來說,她與王梅雙之間將有了新的談資。

“精油還按原來的,薰衣草調(diào)玉蘭?!蓖趺冯p專心研著一只手掌大的白瓷缽,在床對面正換著衣服的光背上掃了一眼,“發(fā)你消息也不回我,兩月了。有了新消遣就不理舊情人呀?”

“新消遣不算,新?lián)炝艘恢灰柏??!?/p>

“公的母的?”

“說不上來?!?/p>

“不是公的就是母的,難不成貓還有別的?”王梅雙本沒有那份慪氣的心,但不慪氣似乎又對這份突然失散的友誼無法交代,索性便慪了氣。但她很快便發(fā)現(xiàn)對方只想以沉默應(yīng)她,她的茬一時沒人接著,語氣便減弱了點,決定認(rèn)真待她。

王梅雙嘆了氣,輕聲地說,“你爸爸來過幾次。”

麗貝卡點了頭。突然,她叫了起來:“我不做了,癢死我了。”

“我怎么不記得你是個怕癢的?”王梅雙狐疑著,笑了,“你卡白辦了?!?/p>

“卡送我爸了?!?/p>

一陣短暫的沉默,兩人都在集中精神看對方的腳。

麗貝卡的心虛更勝一籌,率先另起了爐灶:“對了,我在前臺沒見到你們老板娘,哪兒去了?”伸頭四處望著,好像從這邊能看到柜臺一樣。

王梅雙掩著嘴把話送了過去:“我們老板娘被公安捉了?!?/p>

“怎么的?”

“早些年小偷小摸的一點事全抖出來了。她年紀(jì)輕輕就到了那一層,能沒點什么嗎?都人之常情的?!?/p>

“有熟人搞她?”

“倒不是。說出來沒人信的,你猜怎么著?是我們老板自己檢舉了自己,說自己不僅殺了人還碎了尸?!?/p>

“真的假的?”

“根本沒有的事!公安一個電話就過去了,連一滴蚊子血都沒測出來,整個房間干干凈凈的。三層值班的說下午六點半還有客人從那屋出來呢?!?/p>

“她說她何時殺的人?”

“就在那位客人出來前一個小時?!?/p>

作者簡介:

江泳,筆名仁樹,女,青年作家,1997年生于福建惠安。曾先后發(fā)表話劇、散文、小說等作品若干篇(部),創(chuàng)作風(fēng)格以超現(xiàn)實主義、魔幻現(xiàn)實主義為主。畢業(yè)于云南大學(xué)法學(xué)院,現(xiàn)從事建筑行業(y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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