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維北

1

陽光熾烈，水泥地白得刺眼，熱氣在籃球場上裊裊扭動，藏在樹上的蟬尖叫不止，仿佛也在抱怨夏日過于酷熱。

楊篤站在樹蔭下，手里抱球，心頭失望?；@球場邊就剩下他和好友兩人，往日的球友都被熱浪嚇退，沒有在這里出沒。

暑假臨近尾聲，他卻感覺像沒有開始過一樣。

長假似乎都這樣，第一天最為興奮雀躍，隨著日子一天天消耗，新鮮和期待慢慢消失，就陷入雞肋又不可逆的重復(fù)中。

因此，他格外懷念去年的冬天。

上個寒假發(fā)生的事，構(gòu)建出了楊篤這十三年來最難忘的經(jīng)歷。原本那段過往不能對任何人說起，這也是他和表哥的約定，但楊篤想著，如果是張恒的話或許沒問題……那樣的秘密一直憋在心里卻不能與人分享，實在太難受了。

旁邊的短發(fā)男生，便是楊篤的好友張恒，兩人從張鎮(zhèn)中心小學(xué)畢業(yè)，又不約而同都到洪山市實驗中學(xué)念書，如今他們甚至成了同桌，仿佛是注定的伙伴。

張恒說話比其他人慢半拍，有點兒內(nèi)向，不過非?？煽俊?/p>

于是楊篤放下手里的球，說：“知道縱目人嗎？”

好友像是不知道怎么回答，又像在發(fā)呆。

楊篤也不管，噼里啪啦說了起來。

2

去年寒假，我表哥打電話叫我去他家玩，說他爸媽外出出差，過幾天才回來。他叫朱千航，又高又瘦，成績極好。他以優(yōu)異成績考入鼎鼎大名的四中高中部，相當(dāng)于一只腳已經(jīng)踏入重點大學(xué)。我爸媽對表哥極為放心，很輕松就同意我過去。

我早就眼饞表哥家的PS 5（索尼公司發(fā)行的家用電子游戲機(jī)），這種東西爸媽是不會給我買的，現(xiàn)在能去表哥家我簡直求之不得。

到他家后，我和表哥玩了大半天游戲，一直玩到手臂和脖子都開始發(fā)酸，肚子咕咕叫，才戀戀不舍地暫時放下手柄。這時窗外天色已暗，街上路燈都亮了起來。

表哥忽然說：“你不如把游戲機(jī)帶回家玩，我往后也沒時間玩這個了?！?/p>

我先是大喜過望，但又想到，拿游戲機(jī)回家反而可能讓父母給管制起來，倒不如在表哥這里自由自在地玩。

從游戲世界里抽離，我注意到表哥更瘦了，眼眶發(fā)黑，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此前打游戲時我就感覺，他很多操作都有失正常水準(zhǔn)，也不知道遇到了什么事。

我問他：“高中壓力這么大的嗎？”

表哥愣了一下，“倒不是那個。其實是……唉，還是先點個外賣，你也餓了?！?/p>

他翻開手機(jī)點餐，但明顯心不在焉。

想到表哥一直以來對我的各種照顧……我自詡講義氣，覺得不能不管。

我不斷追問，表哥仿佛因為某種原因難以啟齒。

“其實是……”他躊躇了一會兒，說，“因為進(jìn)入四中后要住校，學(xué)習(xí)強(qiáng)度比較大，所以我會很少回家，游戲機(jī)和光盤你都拿回家玩。此外還有一個東西，希望你也幫我照看一下?！?/p>

看他三緘其口的模樣，我更是心癢癢的，也不知道表哥到底是藏了什么東西，一直吞吞吐吐。

“跟我來?！北砀缤崎_自己的臥室門，帶我進(jìn)去。

臥室不大，正對門是拉開的百葉窗，靠墻左邊是木質(zhì)的多層書柜，里面裝了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臅?，靠墻右邊是床和推拉衣柜?/p>

他彎腰跪坐在地上，低下頭，打開手機(jī)燈照向床下，“在下面?！?/p>

我也趴下看去。可床底下空無一物。

我將自己的手機(jī)燈也打開，可找來找去只找到了一層淺淺的灰塵和一些絮狀物，沒有想象中的箱子或是籠子。

“這里?！北砀缬檬謾C(jī)燈鎖定左下床腳區(qū)域。

我定睛看去，又疑惑地望向表哥，用手指著地上，“你說的……是這個？”

“就是它。”表哥回答。

地板上的確有東西，可那只是一個貼紙做的大頭小人，被粘在木地板上而已。

我下意識想摸一摸貼紙。

“小心！”表哥趕緊抬手制止，“它是活的，在下面?！?/p>

我聽得簡直莫名其妙。一張活的貼紙？什么意思?。?/p>

表哥用手指小心揭起帶著透明薄膜的貼紙，褐紅色木地板上出現(xiàn)了一個青灰色的小人——像是被畫上去的。小人線條纖細(xì)，腦袋大且怪異，五官的細(xì)節(jié)卻十分清晰。

表哥從兜里摸出一支油性筆，在一旁的地上寫了幾個字——請往西南方位移動，十五步。然后，他畫了一條線將這句話和小人連在一起。

大概十秒鐘后，小人緩緩在地面上動了起來，它以一種詭異的拉扯身體的方式，從床下一點點移動到書桌和床之間的木地板上。

“這就是我要你幫我照看的東西?！北砀缛玑屩刎?fù)道。

3

“外賣員進(jìn)不來單元樓，我去下面拿外賣，你先別動它，回來我再告訴你整件事。”表哥放下電話，叮囑了我一句，換了鞋匆匆下樓。

我盤坐在地，小心翼翼地和前方木地板上的小人保持一米的距離。最初的驚愕錯亂之后，我心里剩下的全是好奇。

會動的簡筆小人，難道是什么最新的科技玩具？

我絞盡腦汁都沒想起在哪里看到過這東西，掏出手機(jī)上網(wǎng)一番搜索，翻找了很多頁面，都沒有檢索到與之類似的東西。

于是我開始將注意力集中在小人上。

青灰小人有一雙蝴蝶翅膀般的耳朵，兩只縱向生長的巨大長條眼睛。螃蟹的眼睛收起來就是這模樣，只是螃蟹能夠?qū)⒀劬Τ庵?。小人有一個三角形的鼻子，嘴巴咧得很寬，但保持抿緊狀態(tài)。小人手腳短小，身高在十厘米左右，身體部分線條的精細(xì)程度比頭部略差，整體畫風(fēng)粗糲野性，既不圓潤也不時髦，讓人想到原始人在山洞里留下的壁畫。

我又看向床下，表哥寫的那一行字還在，只是那條黑線已經(jīng)和這小人斷裂開來。想來小人是得到那一行字的指令，這才移動過來。

正當(dāng)我琢磨時，鑰匙開門聲傳來。表哥拎回來的外賣是炸雞、漢堡和薯條，都是我愛吃的東西。但這時候我完全忘記了饑餓，注意力幾乎都在地板小人身上。

我在腦子里找了一種自己能想到的最先進(jìn)的技術(shù)，“難道是3 D打印機(jī)打印出來的電子小人？”

表哥放下外賣，臉色古怪?！叭绻请娮赢a(chǎn)物，那能源是什么呢？要移動就需要能量，它的電池在什么地方？難道油性筆可以給它提供能量？”

我被問住了。

“這個小人，是縱目人?！北砀缢洪_外賣外包裝紙袋，露出里面散發(fā)著熱氣的金黃炸雞。

“去年，因為地板變形，我家更換了一部分木地板，就是那次之后，家里出現(xiàn)了縱目人。所以我認(rèn)為它是跟著那些更換的木地板到的我家，后來它也承認(rèn)就是這樣?！?/p>

表哥發(fā)現(xiàn)縱目人實屬偶然。

長久以來，表哥的父母一直擔(dān)心表哥的身體健康，憂慮他能否適應(yīng)四中繁重又競爭激烈的學(xué)習(xí)生活，想讓他多出門運(yùn)動。可表哥不愛出門，他喜歡待在家，看書、做題和思考。后來表哥和他父母找到了一個折中的辦法，在家里進(jìn)行簡易鍛煉。

只需要將瑜伽墊墊在地上，就能做俯臥撐、仰臥起坐，達(dá)到一定的鍛煉效果。

一次運(yùn)動后，表哥累得趴在瑜伽墊上喘氣，卻無意中發(fā)現(xiàn)床下有一團(tuán)奇怪的污漬。他這才意識到，地板上文了一個奇怪的大頭小人。

表哥最初沒想太多，只覺得大概是木地板廠家的某個人干的，因為閑來無聊，這人在地板上隨手留下了涂鴉。

于是表哥找來抹布，一擦，那地板上的小人竟然動了起來。表哥懷疑自己眼花，連續(xù)重復(fù)擦拭，小人不斷移動躲避抹布。

表哥來了興趣，開始研究這古怪小人。

小人怕化學(xué)藥品，也怕擦拭，但除此之外并沒有什么特殊之處，基本無害。為了防止不小心傷害到小人，表哥日常便用防水貼紙將小人蓋了起來。

“……后來我通過摸索，發(fā)現(xiàn)可以用在地上畫圖、寫字的方式和它溝通，它也能表達(dá)回應(yīng)?！北砀鐚⒂托怨P遞給我，“你可以試試，寫你想說的話，再將那一段話用線條和它相連，它就能懂你的意思?！?/p>

我鬼使神差般問：“如果寫英文，它能讀懂嗎？”

“能?！北砀绾V定道，“我已經(jīng)試過，它不止懂中文、英文，還能明白法文、日文?！?/p>

“它為什么懂那么多語言？難道它去過英國、法國和日本嗎？”

“待會兒你就明白了。”表哥鼓勵我說，“你先試試看?！?/p>

我手握油性筆，在地上嘗試寫了幾個字，然后用線將小人和這一行字連起來。

——請問你叫什么名字？

大概十秒鐘后，與小人相連的八個字忽然開始緩緩扭動，重塑出新的文字內(nèi)容。

——他們叫我蠶叢。

真是個古怪的名字。

倒是地面上的嶄新字跡，和我自己的筆跡一模一樣，看得我心跳加快，握筆的手指都在微微發(fā)抖。

——你從哪里來？

——我也不知道。

——你多大年紀(jì)？

——有記憶以來，五千年左右。

……

見我并不害怕，表哥這才對我說：“三星堆遺跡里就出現(xiàn)過縱目人的雕塑和青銅像，那是古蜀文明時期的文物，按照歷史學(xué)家推算，是三千到五千年之前的東西了?！?/p>

不同于我的知識匱乏，表哥涉獵廣泛。他用手指劃開手機(jī)，給我看手機(jī)里存儲的圖片?！斑@就是縱目人青銅面具?！?/p>

手機(jī)屏幕里是一副青灰色的方形銅面具，嘴巴寬大，眼睛像兩根小柱子，如同螃蟹眼睛一樣朝外凸出，就和木地板上的小人一樣。只不過三星堆的青銅面具是立體的，眼睛朝上支起，地板小人是平面的，眼睛仿佛合上了。

“《華陽國志》載：周失綱紀(jì)，蜀先稱王，有蜀侯蠶叢，其目縱，始稱王?！北砀缣咸喜唤^，“縱目人最早的源頭，就是古蜀王蠶叢?！?/p>

“每隔幾年，三星堆幾乎都有新發(fā)現(xiàn)，今年春天也有，不過對縱目人至今沒有一個可靠的解釋。就是因為大家都不會想到，縱目人和我們不一樣，不是三維個體，而是這樣一種二維生命，一個平面漫游者。”表哥的聲音漸漸興奮起來。

表哥認(rèn)為，作為二維平面人的蠶叢才是古蜀文明的源頭，古代先民煉造面具、雕刻塑像，都是因為崇拜神明一樣的縱目人蠶叢。蠶叢教授了古蜀人養(yǎng)蠶知識，‘蜀這個字，就是桑蠶的意思。

“想想看，一個活了五千年的、目睹了人類文明變遷的特殊觀察者，它見識了各種文字，見證了各個朝代的更迭，說不定還知曉眾多王朝的寶藏和歷史秘密！”

表哥講得眉飛色舞，我也聽得無比激動。

活了五千年的縱目人，它的存在就是一個不可思議的奇跡，而且看樣子它還能繼續(xù)存活下去，以一種我不能理解的方式。

4

接下來的日子里，不管刮風(fēng)還是下雨，我每天都以請教寒假功課為由跑去表哥家，父母覺得奇怪但也不好阻攔，只是叮囑我不要過于麻煩表哥。我滿口答應(yīng)，腦子里完全被縱目人的事占據(jù)，每天都心心念念那活在平面的奇特生命。

與縱目人的交流比與人之間要慢，但面對的是一個全新的種族，我和表哥表現(xiàn)出一種從未有過的寬容和耐心。當(dāng)縱目人在思考（或者說是書寫）時，我們也在討論很多問題。

譬如說，縱目人到底來自哪里。這一問題就連縱目人自身都無法解釋，就像是人類無法訴說自己到底起源于哪里，縱目人有記憶以來它就在地球上了，地球就像是它的襁褓。

另一個讓我在意的是，縱目人最早出沒于古蜀國，歷經(jīng)幾千年變化，應(yīng)該是親歷了許多，本身就是一個活史冊。距今越遠(yuǎn)的年代，可靠的文獻(xiàn)記載就越少，到三皇五帝的那個古早階段，留下的只言片語更近乎神話傳說。

我雖然不擅長學(xué)習(xí)，卻有著超乎尋常的好奇心和堅持，對奇人異事非常感興趣。

縱目人是親歷中華古文明的“前線記者”，哪怕它只是看過一些浮光掠影，作為當(dāng)事人，它的記憶也必然比那些經(jīng)過太多人轉(zhuǎn)載修撰的文字更可靠真實。

“可惜，它記憶有限?！北砀缈聪虻厣系男∪耍詭нz憾地說，“縱目人和我們不同，它將記憶和知識進(jìn)行封裝儲存，通過各種符號組成一些復(fù)雜的圖騰，分別存放在不同的地方。

“它是平面人，通過平面的符號文字延續(xù)和記憶知識，幾千年所記下的東西太多了。如果要全部帶在身邊，會讓它變得非常龐大，不方便移動，也很容易引起人們的注意，陷入麻煩。

“所以它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將越來越龐大的自己進(jìn)行切割，將一部分記憶與知識從身體里分離出來，以壁畫、花紋等形態(tài)存放起來，大多是放在各種安全地區(qū)的石碑上。這樣一來，它只需要記住存放地點，以后就能去那里將自己留下的符號取回來，重新恢復(fù)記憶和知識?！?/p>

古蜀人將縱目人蠶叢奉為神明，然而蠶叢則向我們明確表達(dá)出，它本來不想被發(fā)現(xiàn)，只想過平靜的生活。

“縱目人只能在平面移動，它的世界里只有前后左右，沒有上下，但它也不是完全沒辦法翻過有上下的空間。像是木地板之間雖有細(xì)微的不平整，但本質(zhì)上彼此還是相連的，它能一點點翻過去。但門檻、窗戶、家具這樣有較大縫隙和落差的地方，就不行了?！?/p>

表哥與縱目人早就有過許多對話，因此對于一些他也曾問過縱目人的話題，他會直接答復(fù)我。

我有點意外，“那它豈不是完全無法從這個房子里離開？”

在人類眼里安全又可靠的房屋，對縱目人來說卻是一座被天塹環(huán)繞的巨大牢籠。

“的確是這樣?！北砀缒樕下冻霾恢朗菄@息還是放松的神色，“倒是不用擔(dān)心它跑到什么危險地方去，只是它也失去了部分自由?！?/p>

“這也太可憐了?！蔽倚纳?。

明明是不可思議的生命，卻被三維世界束縛了行動，無法抬起頭，無法看到自己所在平面之上的種種奇妙立體形態(tài)。

“那也是沒辦法的事，”表哥無奈地說，“因為它們的結(jié)構(gòu)就是這樣。不過雖然縱目人無法看到上下的世界，但它也沒有我們這樣的生老病死。古籍上記載的仙人也不過如此?！?/p>

我突然有種恍然大悟的感覺?？v目人被平面約束著，我們也被壽命和身體控制著，從這個角度來說，我們和縱目人并沒什么不同。

與縱目人接觸的這一段時間，我思考了許多此前沒有想過的問題。我感覺自己好像也有了某種變化。

光是縱目人的存在，就能不斷激發(fā)人的聰明才智，難怪古蜀人將它看作神明。

“那些放置在不同地方的記憶圖案，縱目人就沒有去取回來過嗎？”我忽然想到這個問題。

表哥用油性筆在地上畫了個笑臉符號，用一條線將其和蠶叢相連，說：“沒有。對它來說，認(rèn)識新世界遠(yuǎn)比回憶過去更有趣?！?/p>

縱目人回了表哥一個表示笑臉的顏文字：＼ （·?·） /。

我卻想到一件事，笑不出來。有個問題是繞不開的?！澳銣?zhǔn)備一直帶著縱目人嗎？”

“當(dāng)然?！北砀缋硭?dāng)然地說，“難道交給其他人，讓它變成被研究的對象嗎？那才是對它最不好的事?！?/p>

“放生也非常危險?！彼盅a(bǔ)充道，“因為縱目人本身是一種平面生命，如果被抹掉了就徹底消失了。所以它一旦去到外面，誰都可能讓它陷入危險。你也知道，亂涂亂畫隨處可見。我想的是你暫時替我照顧它，等我考入大學(xué)，就將它領(lǐng)回來。你只要將它放在家里安全的地方就行了。我念大學(xué)的時候，你讀高中，時間也恰好?！?/p>

表哥期待地看著我，我卻猶豫了起來。

5

縱目人這樣的奇異之物，在表哥這里待著，我每天過來與其聊天，這是一件讓我興奮又樂此不疲的事?？梢坏Щ刈约杭依?，我就必須首先保證縱目人的安全。偏偏我又不是表哥這樣做事細(xì)致又有條理的人，很容易忘東忘西。縱目人很脆弱，我沒有信心照顧好它。

此外，我得承認(rèn)，我對它還是有點兒害怕。雖然它根本沒法抬起頭看見我們，無法分辨我和表哥，溝通時也表現(xiàn)得溫和得體，既不發(fā)脾氣也沒有不耐煩，但它歷經(jīng)千年時光，我從它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渺小和無知。

膽怯壓制了理智和好奇。我建議說：“為什么不將它放進(jìn)盒子里呢？”

“盒子里？”表哥仿佛想到了什么。

“對啊，這很簡單。”我將這個簡單粗暴的想法脫口而出，“將它放進(jìn)盒子里，普通的文具盒就行，甚至不用鎖上。它無法從里面出來的。”

表哥皺起的眉頭漸漸舒展開來，“確實是這樣，只是……把它關(guān)起來實在不太人道?！?/p>

我本想說，現(xiàn)在它也被關(guān)在了你家，而且日常你還用貼紙蓋著它，這與被關(guān)在盒子里沒有根本不同。

“所以你不能幫我照顧它？”表哥再次看向我，目光里有一種讓人難以回絕的力量。

我內(nèi)心是抗拒的，但要是講道理和辯論，我根本不是博覽群書的表哥的對手，更不用說他一直都在照顧我……

“其實，如果你照顧它的話，還有一個好處。”表哥突然神秘一笑，“縱目人是最好的私人指導(dǎo)老師，可以讓你完成作業(yè)的速度奇快無比。”

接著他給我展示了縱目人的神奇能力。

他將一張寫有數(shù)學(xué)題的紙粘在地板上，確認(rèn)邊緣平整，然后以文字溝通，讓縱目人從地板移動到了這張紙上。

——麻煩你了，請給我答案。

十秒鐘后，縱目人就將這幾個字變成了一連串的解答，只是字體要小很多，因為解題過程有好幾行。

它給出的答案和標(biāo)準(zhǔn)答案一模一樣！

我震驚于縱目人還能當(dāng)作超級做題器，看向表哥的眼神有幾分狐疑。

“我可沒有讓它幫我做作業(yè)，這只是它的本事之一?！北砀鐝?qiáng)調(diào)，“重大考試時是不可能借助縱目人的，因為老師會巡察，而且也很難將它帶進(jìn)去，況且稿紙和試卷都是要一同上交的，所以這方面的歪路子就不要想了。不過實在忙的時候，倒是可以請它幫幫忙，處理一下煩瑣的計算?！?/p>

我立刻同意照顧縱目人。

寒假時間本就短暫，作業(yè)更會消耗近半個假期，光是沖這一點，縱目人就讓人無法拒絕。

“不過它沒見過的題型，是不會做的。想要讓它學(xué)會做各種試題，就需要讓它做大量的題……其實就和我們一樣?！北砀缯f，“好在這一年來，我已經(jīng)給它讀過很多試題。現(xiàn)在，初中的常規(guī)題類都難不倒它……”

表哥還在解釋，但我只想立即帶縱目人回家，讓它幫忙處理我未完成的作業(yè)。

“還有這個也要帶上，好好保管。”表哥遞給我一張紙，紙上畫著一棵通體青灰色、沒有葉子的樹。仔細(xì)看就能發(fā)現(xiàn)，這棵樹完全由各種復(fù)雜符號組合而成，更像是一種樹狀結(jié)構(gòu)的符號集合。

“這是縱目人壓縮切割后的‘做題記憶樹，如果你知道三星堆出土的青銅神樹，就能發(fā)現(xiàn)它們幾乎一模一樣。它過去的記憶，都是這樣一棵一棵的樹。讓它幫忙做題時，最好將它和這棵樹相連，這樣它能更快速地得出答案?！?/p>

6

表哥在與縱目人溝通后，用與之前同樣的方法，讓縱目人移動到了一張紙上，然后將這張紙放在一個深度很淺的盒子里交給我。我將盒子小心地帶回家，也就將縱目人帶回了家。但我每天依舊會去表哥家。作為縱目人監(jiān)護(hù)人的代替者，我還有很多需要請教表哥的地方，他也巨細(xì)無遺地給我一一解答。

有一天，我突然想到一個問題?！凹热豢v目人只能感知在平面上的文字和符號，那為什么縱目人會有眼睛、耳朵和鼻子？”既然它所用的更像是觸覺，而非視覺等，那它的眼睛、耳朵和鼻子有什么作用呢？

“可能就像是我們?nèi)祟惖奈舶鸵粯?，過去是有用的，現(xiàn)在卻用不上了，于是漸漸退化。”表哥從人類進(jìn)化學(xué)的角度闡述一番，又問，“楊篤，你沒將它的事告訴其他人吧？”

“絕對沒有?！?/p>

“那就好?！北砀鐕?yán)肅道，“這可能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縱目人，千萬不要泄露出去，否則會引來大麻煩?！?/p>

我點頭說一定保密。

當(dāng)然，現(xiàn)在我將這件事說出來也是有理由的，稍后會談。

表哥又關(guān)切地問：“也沒有遇到其他麻煩吧？”

“沒有?！蔽要q豫幾秒后回答。

將縱目人領(lǐng)養(yǎng)在家后，我將它安置在了一個新買的厚筆記本上，通過試驗，我發(fā)現(xiàn)它的確如表哥所說那樣，是一個非常強(qiáng)力的做題器?？v目人表現(xiàn)出優(yōu)秀的舉一反三能力，解題準(zhǔn)確又迅速，比我想象中還要更加出色。

畢竟是已有幾千年歷史的縱目人，在古代可是被認(rèn)為是神一樣的生命，解決中學(xué)生的作業(yè)簡直手到擒來。

但很快，我陷入了一種矛盾的情緒里。一方面，我因為能暫時從題海里解脫出來而開心輕松;另一方面，我又因縱目人代替我做作業(yè)而愧疚不安。

它肯定以為是通過做題這種方式，在和我們聊天相處，不會想到是淪為了我完成任務(wù)的代筆勞工，遭題海軟禁。

我從小講義氣，見不得人吃虧，這點從我一開始雖然害怕，卻沒有直接拒絕表哥就能看出。因此在縱目人做完所有作業(yè)后，我終于忍不住在紙上對它坦白了事實。

雖然知道這可能會激怒縱目人，它或許再也不會幫我寫作業(yè)，但我還是這么做了，這也是我被很多人說傻氣的地方。

——我知道。

縱目人的回答讓我大吃一驚。

原來它什么都知道！

——那為什么你還要幫我？

——因為有趣。

我完全不能理解，世界上還有人會覺得做作業(yè)有趣？可能只有縱目人會這么想。

——不是你所說的試題，而是你。

縱目人在紙上寫著，這次字跡不斷重組浮現(xiàn)，連綿不斷。

——所謂的作業(yè)對我來說很容易，能借此跟你們溝通，對我而言省了很多事。不論你還是朱千航，都是很有趣的觀察樣本。我通過觀察你們來了解人類的發(fā)展?fàn)顩r，這也是我的作業(yè)。

——你們所看到的縱目人圖像，是我在你們世界里投射出的模樣。作為觀察器，這樣的二維態(tài)就足夠了。

——原本我只需要靜靜觀察，完成作業(yè)，但是你表現(xiàn)出了可貴的真誠精神，我也必須有所回應(yīng)。只是如此一來，觀察也將結(jié)束。因為這樣下去，觀測并不客觀，誤差會越來越大——這些文字看得我屏氣凝神，心跳怦怦如打鼓，明明是屬于我自己的筆跡，卻寫出一個不可思議的真相。

縱目人繼續(xù)寫著。

——這些天承蒙照顧，非常感謝，后會有期。

這一行字成型后，原本憨態(tài)可掬的縱目小人忽然雙眼支起，縱目如天線一樣凝視著我。隨后，它枯萎般迅速收縮，變成一個小小的墨點。最后，這個墨點也從紙上徹底消失了。我都沒來得及挽留它，它就消散得不見痕跡。

我這時候才明白，原來我們在觀看縱目人的時候，它也在默默看著我們。

到底它的那些平面器官有沒有用，它真正的模樣又是如何？縱目人離開后，我在悵惘中想了很久。

后來我將這件事一五一十告訴了表哥，結(jié)果自然是被表哥訓(xùn)斥了一頓，但他也說，或許這是不壞的結(jié)果。

總而言之，這個秘密我們約定不會對外說起，說出去也不會有人相信。唯一的證據(jù)，就是我家那些被寫滿工整答案的數(shù)本初中試題冊?？上Э瓷先ザ际俏业墓P跡，證明不了任何事，充其量只能說明我比較勤奮罷了。

7

楊篤講完這些經(jīng)歷，發(fā)現(xiàn)好友張恒一直盯著籃球架后面的樹下，那里有一只灰白相間的貓在動。張恒的注意力全在那只貓身上。

楊篤稍微松了口氣。這個秘密，可能只有說給張恒才不會被懷疑和笑話，真要對人解釋清楚縱目人實在是很麻煩的事。

他忽然又想起縱目人最后的留言。

——后會有期。

會有再見面的那一天嗎？

但既然特意寫下，應(yīng)該不是客套話才對。

楊篤開始留心四周地面、墻壁、籃球架、樹上有沒有那個熟悉的大頭小人圖案。

這一觀察，他發(fā)現(xiàn)目之所見的每一個涂鴉仿佛都透出幾分可疑，那些或簡陋或隨意的筆觸中似乎都藏著秘密，仿佛孕育著蒼老又偉大的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