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嘉瑩
不同的文化背景、家庭環(huán)境、社會習俗影響了女作者的風格。吳藻出身于商人家庭,丈夫也出身商人家庭,她不僅自己寫詩詞,她的姐姐和哥哥,也都參加一些文學性的聚會,能寫詩詞,能畫畫,還能夠彈奏音樂,可見她的家庭對子女文化活動是相當支持的。吳藻婚后不但交了很多女性的詩人朋友,也交了很多男性的詩人朋友。從吳藻的平生活動來看,她的丈夫也應該是支持的。吳藻和她的朋友之間常常有唱酬和交往,她是非常自由的。
可是顧太清呢,她出身于滿族的貴族西林覺羅氏,而她所嫁的奕繪是清朝的宗室,所以家庭的禮法就比較嚴格。中國舊日的傳統(tǒng)從《易經(jīng)》《詩經(jīng)》《尚書》種種的記載中,對于男女是不平等的。女子不是不學習,但是女子的學習自成一類,有《女訓》《女誡》,我們以前講過,像班昭寫的《女誡》強調(diào)婦女應該是卑弱的。班昭的學問未嘗不好,她續(xù)成《漢書》,還寫了《女誡》。因為女子在不平等的社會之中要生存下來,就不得不以卑弱的態(tài)度來生存?!妒勒f新語》里邊記載,說晉朝有一家嫁女兒,她的母親就對女兒說嫁過去以后切莫為善,不要想著做什么好事。她女兒說切莫為善,然則為惡乎?那么就做惡事呢?她母親說善尚不可為,而況惡乎?連好事你都不能做,何況是壞事呢?所以在中國古代的舊傳統(tǒng)中,女子也可以讀書,讀書所學的是婦德、婦容、婦言、婦功,是以卑弱為第一的。
從明代以來,女子思想逐漸開放了,士大夫的觀念也開始改變了,一般的男子認為他的妻子或者女兒,學習詩文不再是壞的事情,甚至于丈夫還給妻子、女兒印詩集。清代史學家章學誠的著作《文史通義》里《婦學》說:“乃至誼絕絲蘿,禮殊授受,輒以緣情綺靡之作,托于斯文氣類之通”。當時袁枚隨園招收女弟子,有好幾十人。還有陳文述的碧城仙館,女弟子也有幾十人。師生之間常有唱酬,可以結(jié)伴去游山玩水。章學誠說當時思想比較開放以后,婦女有了跟文士的交往,所以他說這些女子“誼絕絲蘿”,“誼”,論親戚的名分,沒有絲蘿,就是他們沒有親戚的關系,“禮殊授受”,在中國的禮法上,男女授受不親,就是因為“緣情綺靡之作”。
陸機的《文賦》說“詩緣情而綺靡”,詩都是內(nèi)心的感情,情動于中而形于言嗎,所以詩是緣情的,而詩寫出來都是“綺”,是非常浪漫的,非常美麗的;“靡”,是柔靡的,那種溫柔浪漫的感情。
詩的性質(zhì)到底是什么?這是在中國傳統(tǒng)上引起過爭議的一個問題,原因是我們中國古代對于性別與文化沒有一個反省,所以就造成了很多的困惑,就是詩的性質(zhì)到底是什么?“詩言志”最早見于《書經(jīng)·虞書》,當時帝舜曾經(jīng)命令一個懂得音樂的人掌管音樂,“命夔掌樂”,這是帝舜對夔所說的話,他說“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古代的詩是可以配合音樂來歌唱的。
我國最早的一本詩集是詩三百篇,儒家尊稱它為“經(jīng)”,就是《詩經(jīng)》。《詩經(jīng)》的三百篇是都可以合樂而歌的。所以詩是言志的,《尚書》的《虞書》就有這樣的記載。《詩經(jīng)》分為風、雅、頌三部分。第一部分就是《國風》。《國風》的第一篇就是《關雎》,“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詩經(jīng)》的習慣是每一篇詩前面都有一個序言,那么第一篇就是《關雎》,所以《關雎》前面有一篇總序,以后的每一篇詩也有序言,都很短就是小序,《關雎》前面有一篇長的總序,我們就管它叫“大序”,《詩經(jīng)·大序》就說了:“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fā)言為詩?!?/p>
最早是如何定義詩的,為什么要作詩?《尚書》上就說詩是言志的,那“志”是什么?詩三百篇的《毛詩·大序》上說詩就是“志之所之”,“之”,往也,是你內(nèi)心情志的一種活動。在心是為志,發(fā)言才為詩,用語言把它寫出來那才是詩?!扒閯佑谥卸斡谘浴?,在心里就是志,那不是詩,但是情動于中,內(nèi)心活動而且用言語表現(xiàn)了,才有了詩。
中國對詩就有了兩種解釋,詩到底是言志的還是抒情的。朱自清先生寫過一篇很長的文章《詩言志辨》,言志,到底言的什么樣的志。這是中國從古代一直流傳下來的爭論,就是詩到底是言志的還是抒情的。因為如果從志來說,朱自清先生就考證了,他說中國記載孔夫子言行的《論語》,《論語》在里邊提到過很多次,說:“顏淵、季路侍。子曰:盍各言爾志?”孔子叫他的學生每一個人說一說自己的志,他們說的志都是什么,都是治國安邦的,都是自己為人處世的理想。而朱自清也舉例子說,在《詩經(jīng)》說“家父作誦,以究王讻”(《小雅·節(jié)南山》),作這篇誦的目的,就是來追查、來考查在周天子旁邊,有一些兇惡的小人。朱自清說如果從《詩經(jīng)》的《雅》《頌》來說,所謂“詩言志”的“志”,就是孔子的“盍各言爾志”的“志”,凡是這個“志”,基本上都是有關政教的話。
朱自清先生還寫過一篇文章《怎樣讀〈唐詩三百首〉》,說里邊雖然是喜怒哀樂的各種感情都有,可是真正這些詩人,所考慮的、所關心的一個主題是什么呢,就是“仕隱”和“出處”。所以杜甫為什么了不起,杜甫說“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杜甫說“劍外忽傳收薊北,初聞涕淚滿衣裳”(《聞官軍收河南河北》)。杜甫考慮的都是這個。李太白所寫的詩也是,“但用東山謝安石,為君談笑靜胡沙”(《永王東巡歌》)。李太白的古詩五十九首,所關懷的都是國家的問題。李太白當然也寫歌行,說“長相思,在長安,絡緯秋啼金井闌,微霜凄凄簟色寒……美人如花隔云端”(《長相思》),寫的是什么?他所說的美人是什么?他所說的美人是他在政治上的一個理想。陶淵明說是養(yǎng)拙、守拙、固窮,這是一種品節(jié)。杜甫的理想是用世,他一直的目的是在“出”。陶淵明是因為這個時代與他不合,所以說,達就要兼善天下,如果窮就要獨善其身。就兼善,不達就是兼善,就獨善。這寫是一個“志”,不管是仕是隱,不管是“出”還是“處”,總而言之,他認為詩所言的應該是志。可是從《詩經(jīng)》上就不然,《詩經(jīng)》上的《雅》《頌》言的當然是志了,“吉甫作誦”,“以究王讻”,當然是志了。
《詩經(jīng)》的《關雎》說“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按照《毛詩》的注解,說這首詩就是“后妃之德”,并不是一個男子愛戀一個女子,說“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這是“后妃之德”,就是后妃想要找到一個淑女,以配君子。就像陳之遴說的“勞君撿盡吳山翠,心已三年醉”(《虞美人》),就是要給帝王找到一個好的配偶?!对娊?jīng)》里是有寫男女的感情的詩,就像我們的一個朋友說的,她說男子的志,就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就是兼善天下還是獨善其身。女子當然也有志,女子的志是什么?女子就是要找個好的丈夫來嫁。(未完待續(xù))
本文系國家哲學社會科學基金重大招標項目“《中國女性文學大系》(先秦至今)及女性文學史研究”(項目編號:17ZDA242)的成果之一。
(作者單位:南開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