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舒涵
1
我叫瘋帽子。
事實上,我本名不叫這個。這是在我剛過十歲,開始接觸家里店鋪的生意之后,客人們送給我的代號。這個代號,是我家一代一代傳下來的。
從太爺爺?shù)綘敔?,再到爸爸,他們都喜歡做帽子,一天到晚都在做。畫稿,裁版,縫紉……店里總是充滿了制帽時的窸窣聲響。
店鋪的上面是家里人的睡房,連接睡房和店鋪的是一架螺旋樓梯。走下樓梯,就能看到店里四面高高的墻,墻上掛滿了款式各異的帽子:插著羽毛的紳士高禮帽,貴族小姐在舞會上用的蕾絲帽,質(zhì)地硬朗的皮革流蘇帽…一
累積了幾代人做的,數(shù)百頂形形色色、制作精良的帽子掛在墻壁上,色彩斑斕,幾乎遮蓋了壁紙原來的顏色——仿佛是帽子的王國。無論哪位客人來到店里,只要肯耐心尋找,總能找到自己心儀的帽子。
我爺爺是帽匠,我爸爸是帽匠,所以,沒辦法,我也成了帽匠。
“做帽匠不好嗎?”白兔先生不解地問,他坐在樓梯的臺階上,猩紅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我。
當然不好。我忍不住想,這只蠢兔子腦袋里的齒輪,肯定又生銹了。
白兔先生是圖書館的管理員。鎮(zhèn)上的人想要看哪本書,只要報出那本書的名字,他就能立刻報出它在哪個書架的哪一層,連編號都記得一清二楚。他說,他能在兩秒鐘之內(nèi),檢索完館內(nèi)全部圖書的信息。
所以,哪怕白兔先生外表看上去,像個比小姑娘還漂亮的卷發(fā)少年,頭上還頂著一雙毛茸茸的兔子耳朵,腦袋里也盡是機械齒輪和金屬螺絲,但大家都愿意尊稱他一聲“先生”。
“雖然,我的祖祖輩輩都是帽匠……可我不想做一輩子的帽子啊,”我認真道,“我想要當個英勇的騎士!”
“那么,你當騎士,具體要干什么呢?”他打了個哈欠,問道。
“首先,第一步,要有裝備。一把長劍,一身鎧甲,還得有一件長披風?!?/p>
他搖搖頭,一臉困惑道:“長劍和鎧甲是必需的,這沒問題,但是……披風要拿來做什么?我檢索了信息庫,里面并沒有相關說明。”
這還用問?
“當然是……為了展示我的英勇風姿?。 ?/p>
他思考了一會兒,接受了這個解釋,又問:“好吧,那第二步呢?”
我一本正經(jīng)答道:“找到公主?!?/p>
2
白兔先生眨了眨眼睛,重復道:“找到……公主?”
我點頭道:“騎士的職責,本來就是保護公主呀?!?/p>
所有故事里,都是這么寫的——英勇的騎士跋涉萬水千山,解救公主于危難之中,然后在萬眾矚目之下,受領國王親自頒發(fā)的象征著榮耀的勛章。
我已經(jīng)準備好了裝備,在我的計劃里,今天帽子店就該歇業(yè)了,之后,再和鄰居們打個招呼,我就可以以一名騎士的身份,踏上尋找公主的旅程了。
白兔先生聽完我的計劃,思考了一下,又拿出懷表看了一眼,自顧自說:“現(xiàn)在是早上了點25分07秒……圖書館8點鐘開業(yè),還有34分53秒的時間可以讓我請假。嗯,來得及?!?/p>
我忍不住瞪大眼睛看他,問:“請假?你要做什么?”
他笑了一下,答道:“當然是……陪你一起去找公主呀!”
我條件反射地拒絕了他:“不必,不用,謝謝?!?/p>
白兔先生用他那雙猩紅色的眼睛,真誠地注視著我,“帽子,你不用這么客氣的。”
不!我明明是怕你拖我后腿!要是半路上你的零件生銹了,腦袋卡殼了怎么辦?
然而,遺憾的是,我的抗議并沒有取得任何成效。
于是,我換上鎧甲,拿上長劍,在店門外掛上寫有“歇業(yè)中(不定期)”的牌子,關門,落鎖,然后,帶著個拖油瓶蠢兔子,浩浩蕩蕩地踏上了尋找公主的旅途——好吧,兔子說,這里不該用“浩浩蕩蕩”這個成語。
可是,公主啊……
從本國一路來到異國,到處、到處都找不到公主。
反而是在途中,我們干了不少閑事。比如,幫戴紅帽的老婦人采摘釀酒的野果子;幫睡不醒的酒鬼撿回飄落到樹梢上的內(nèi)褲;還有幫穿著一身綠的流浪詩人修好他那頂破破爛爛的帽子。
白兔先生坐在籬笆墻上,悠閑地交疊雙腿,低頭俯視我。他說:“公主又不是大白菜,哪里能那么容易找到。而且,公主都是住在城堡里的。王城森嚴,外人不得輕易進入?!?/p>
我忍不住反駁:“可故事里,不是有很多流落民間的公主嗎?還有被惡龍抓走的……”
他打斷我:“你也說了,那是故事……”
我卻再次打斷了他的話,興奮道:“對了,公主肯定是……已經(jīng)被惡龍抓走了!”所以我這一路,才會這么倒霉,居然連一個公主都碰不到!
“什么?”白兔先生遲鈍地發(fā)出一聲疑問。
“我們?nèi)フ覑糊垼 蔽覕蒯斀罔F地做了決定。
3
事實上吧,惡龍,也不是那么好找的。
一番徒勞無功的尋找后,白兔先生不大高興地說:“我之前告訴過你的——我檢索了信息庫,里頭并沒有任何與惡龍相關的記載!惡龍,應該是傳說里的存在?!?/p>
我把劍插在松軟的泥土里,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說:“世界上既然有你這樣會說話的兔子,怎么又會沒有惡龍呢?”
白兔先生眨了眨他那雙猩紅的眼,解釋道:“嚴格來講,故事里的惡龍,是天生的魔法生物。但我不同——我是后天被你們?nèi)祟惏l(fā)明創(chuàng)造出來的?!苯又?,他又向我解釋了一大堆關于兩者身體構造上的區(qū)別。
我雙目無神地聽他說話,同時,用劍尖無聊地在地上劃來劃去。中途,我不小心砍斷了一棵可憐巴巴的小草,搗毀了一個螞蟻窩的洞口,惹得好些螞蟻生氣地豎起觸角,向我示威。
回想尋找惡龍的這一路,實在有些慘不忍睹。七零八碎的閑事管了一大堆,但正事呢,卻是一件都沒做成,不管是尋公主,還是找惡龍。
這樣可不行,我面色嚴峻。若我這樣收獲全無地灰溜溜回去,肯定要被鎮(zhèn)子里的人笑話的!我堅定地說:“一定會有惡龍的,我也一定會打敗它!”
接著,我又看向白兔先生,“兔子,你要不要先回去?圖書館新招的管理員,腦子肯定沒你轉得快,也記不清那么多書的位置。時間久了,鎮(zhèn)上去借書的居民肯定是要抱怨的?!?/p>
不過,雖然我嘴上這么提議,但心里還是隱隱約約覺得,他肯定會拒絕,并且留下來繼續(xù)賴著我。
結果沒想到,白兔先生聽完我的話,想了想,然后眼睛都不眨一下,干脆利落地轉身,真就丟下我離開了!
我留在原地目送他離開,心里頭的感覺有一點點復雜。少了只拖油瓶,應該是件值得慶祝的事情吧。但事實上,不知道為什么,我并沒有想象中的那么高興……可能是白兔先生走了,路上沒人陪著說話,一個人的旅途有些寂寞……
——當然,這點兒寂寞,英勇無畏的本騎士是完全可以克服的!
于是,我又啟程了。
一個人的旅途十分寂靜,除了鞋底與地面沙石摩擦的聲音。天黑了,我宿在旅館,或在樹下搭個簡易帳篷;天亮了,我就繼續(xù)獨自上路。
望著頭頂?shù)奶枺割^數(shù)日子,兜兜轉轉走了七天。我終于在一個老舊小酒館里,打聽到了有關惡龍的消息!
4
“你要找惡龍……”一身綠的流浪詩人停頓了一下,視線望向北邊,用一種詠嘆詩歌的調(diào)子說道,“北邊最高的那座山上,就有一頭身長數(shù)米的惡龍,它性情兇悍,無惡不作,擾得周圍居民人心惶惶?!?/p>
“你沒唬我?這之前,我怎么會一點兒都沒聽說過?”我狐疑地問。
流浪詩人眉頭一耷,說話的調(diào)子立馬恢復了正常,“哦,這頭惡龍是新近幾天才出現(xiàn)的,鬼知道它到底打哪兒來。”
我看了他一眼,總覺得他有點兒不靠譜,“如果驗證了這條消息的正確性,你需要什么報酬?”
“報酬?不,真要說的話,你早就預付過了。”流浪詩人笑了笑,用手指點了點腦袋上的綠色寬檐帽,上面有不明顯的被縫補過的痕跡——那正是我的手藝。
“先前你幫我修好了帽子,你沒問我要過報酬,現(xiàn)在,就當是我的報答了……”他話音剛落,忽然瞪大眼睛,“欸,等等!小兄弟,你提劍準備干嗎去?”
“去殺惡龍?!蔽艺?。
“別這么想不開趕去送命啊,小兄弟!聽我一言,每個人啊,都有屬于每個人自己的路要走,”流浪詩人說著,彈了彈寬大的帽檐,“你瞧,你修我這帽子,修得多好!有這門手藝,回頭開家帽子店,一定生意興??!”
我家本來就是開帽子店的,而我也早就是客人們口中的“瘋帽子”了。
我的祖祖輩輩都是非常出色的帽匠,但我卻不想一輩子當個帽匠。所以,我才要另尋一條路。
我沒對他說這些,而是簡短道:“我是一名騎士,我為斬殺惡龍而來。”
“好吧,那就祝你好運?!绷骼嗽娙藙穹涣宋遥冻鰺o奈的表情,忽然又問,“對了,怎么不見你的同伴呢?就是……頭上頂著一對兔子耳朵的那個?!?/p>
那是白兔先生。
他回去了。
我在心里默默回答,卻不想說出口。只要不說出來,白兔先生就好像只是出門忘帶了什么東西,匆匆回去取。
一路往北,行了大概五個多小時的路。我看到了最高的那座山,山路崎嶇,蜿蜒向上,至半山腰是一個看起來荒廢多年的洞窟——那就是惡龍的巢穴了。
我和惡龍,劍拔弩張地正面對上了。
戰(zhàn)斗中,我砍傷了它的一側翅翼,致使它行動遲緩,難以正常起飛。時機難得,我飛快繞到它身后,用長劍的尖端刺入它的背部,或許是剛好刺到了骨頭——劍身與骨頭激烈碰撞,傳出了極為尖厲的聲音。
惡龍發(fā)出一聲痛苦的尖銳嘶吼,大力扇動完好的一側翅冀,刮起的風卷帶著沙礫,令我難以睜開眼睛,
等我艱難地看清眼前的事物,它卻已經(jīng)轉過身來,惡狠狠地瞪著我,爪子重重地朝我拍下!
我的心跳幾乎驟停,腦海中飛快閃現(xiàn)過我短暫的騎士生涯,接著,又想起太爺爺傳給爺爺再傳給爸爸最后傳給我的帽子店,想起店里掛滿墻壁的帽子……最后想起了五歲那年,我摔倒在五顏六色的帽子堆里,爸爸把我從里頭撈起來,又舉高時說的話。
“兒子,爸爸以后想把這家店傳給你。你喜歡這家帽子店嗎?你想不想和爸爸、爺爺一樣,做很多很厲害很漂亮的帽子呀?”
“想!我喜歡做帽子!”
長大后,那把古銅色的店門鑰匙,就被爸爸鄭重其事地交到了我的手上,完成了又一代人的遞接。
我們家的每一代帽匠,都被客人們叫作瘋帽子——每一代瘋帽子,都無比鐘愛制帽這項工作。
思考的時間十分短暫,什么多余的情緒或動作反應都來不及有。下一瞬,我以為我即將迎來騎士生涯乃至生命的終結。
但又一瞬過去了,我仍然沒有死。
我愣怔地盯著擋在我跟前的……白兔先生。他眨了眨猩紅的眼睛,似乎想要朝我露出一個笑容,可這個笑容還未成形,就凝固了。
他的身體被惡龍爪子巨大的力道擊中,驟然倒在了地上,胸腔里的零件擠壓碰撞在一塊兒,發(fā)出刺耳的聲響。
他對我張了張嘴,可什么聲音都沒能發(fā)出。他的眼珠漸漸失去光澤。
機械齒輪散落一地——
他壞掉了。
“蠢兔子!”我焦急大喊,急紅了眼睛。
5
“兔子!你怎么會在這里!快醒過來啊蠢兔子!”可不管我怎么喊,他都聽不到。心臟狠狠揪起,我手足無措地蹲在壞掉的白兔先生身邊,想抱起他,又不敢,生怕有更多零件散落。
明明他不該出現(xiàn)在這里的。這只腦袋生銹的蠢兔子……
我強撐著一口氣,舉起劍,斬向茍延殘喘、發(fā)狂嘶吼的惡龍。我拼命地、專注地攻擊它的弱點,將之前留下的劍傷撕裂得更大。
終于,惡龍龐大的身軀轟然倒地!
它后背的那道劍傷裂得很長,堅硬粗糙的皮膚下面,裸露出盤根錯節(jié)的“筋骨”。一枚碩大的金屬齒輪從中掉落下來——這仿佛是一個訊息,唰的一聲,更多的金屬零件頃刻掉落。
我終于明白,為什么我不斷砍傷它,它卻不會流一滴血。
兔子說得對,世界上的確是沒有天生的魔法生物的。
我不再管它,轉身回去,蹲在白兔先生身旁,呆呆地盯著他。腦子艱難地運轉著,思考接下來,我該怎么做。
下一步,我去了王宮。
王宮外頭一早貼出了通緝令的告示。告示上說,國王要親自嘉獎斬殺惡龍的勇士,不僅會賞賜象征榮耀的勛章,還可以答應他提出的一個要求。
“這是當然,我說過的話從不反悔。我可以答應你的一切要求,”國王用權杖敲了敲地面,清了一下嗓子,對我說,“包括,讓你成為公主名下的首席騎士——只不過,她現(xiàn)在臥病在床,不方便見你?!?/p>
如果我答應,那么,我這趟旅程的最終目標就能夠圓滿達成了——如果放在以前,我一定會答應。
“陛下,在以前,成為公主的騎士是我最大的愿望。但是現(xiàn)在,我有了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我看著國王,認真地道,“我懇請您,能允許我換一個要求?!?/p>
國王陛下頷首。
我深吸一口氣,道:“請讓我見一見為王宮供職的機械師?!?/p>
是的,我在尋找機械師。此前,我找過的那些機械師,并沒有能力完成我的委托——像白兔先生那樣構造精密與復雜的機械體,實在是很少見。而他又壞得這樣徹底,修復的難度更是倍增。
但他們給了我一個建議:最優(yōu)秀的那位機械師,就住在王宮里頭。
于是,我就來到了王宮。
可國王聽后,卻面露尷尬和難色。他說:“現(xiàn)在的王宮里,并沒有機械師——前陣子,那位機械師做錯了事,惹怒了我,被我趕走了。”
沉默地拜別國王,我站在王宮門口,望了望頭頂蒼藍的天空。走到僻靜處,我把隨身攜帶的藤條編制的行李箱打開——里頭裝著的,是壞掉的白兔先生。
他渾身遍布傷痕,甚至看得見內(nèi)在的金屬零件,看上去,已經(jīng)很有些破破爛爛了。他蜷著身體,仿佛安靜睡著了一樣。
可我知道,我叫不醒他。
他再也醒不過來了。
我十分發(fā)愁,嘆息道:“我修得好帽子,可我實在不會修兔子啊……”
如果我不是瘋帽子,而是從小跟著厲害的機械師傅修習的話,或許,就可以修好他了。
6
在我感到分外迷茫,不知要往何方去的時候,流浪詩人再次出現(xiàn)了。
“親愛的騎士先生,我聽說,你在到處找機械師?!绷骼嗽娙嗽亣@道。
“是的?!蔽乙呀?jīng)準備死馬當活馬醫(yī)了。
“我可以幫你找到最好的機械師?!绷骼嗽娙艘贿厡ξ艺f,一邊彈了彈帽檐,“此前,你為我修好了帽子,我為你提供了消息,算是兩清。所以這一次,你需要另外向我支付報酬。”
“沒問題!你要什么?”我一口應下,驚喜地問。如果他要錢,那我可以把以前做帽子所存下的積蓄,全部都給他。
可他說,他不要錢。落魄得連帽子都修不起的流浪詩人彎起笑容,指著我胸前說:“我想過了,我就要那枚……象征著榮耀的勛章吧?!?/p>
這枚國王親自頒發(fā)的勛章,是一名騎士畢生能夠擁有的最大榮耀。我低頭看了它一眼,果斷地把它摘下來,遞過去。
“為什么你不生氣?你竟然舍得?”流浪詩人接過來,驚奇地瞧我,“之前我也問另一名騎士要過勛章,他差點兒拔劍出來砍我,還憤怒地指責我侮辱了騎士的榮光?!?/p>
因為我不是一個合格的騎士。因為白兔先生,比勛章重要得多。我催促他,“報酬已經(jīng)給你了,帶我去找你說的那位大師!”
流浪詩人答應了,沒有食言。
他一邊在前頭帶路,一邊詠嘆著一首詩歌:“魔法師有一雙神奇的手,他的手碰到銅鐵,銅鐵就變成了會飛的烏,會游的魚,和會說話的麋鹿……”
我忽然說:“聽詩句的形容,這位魔法師,聽起來好像更像是機械師?”
流浪詩人點頭,“沒錯。這是我寫的詩歌,我曾經(jīng)見過詩里的主角——就是你我即將要去見的那位大師。”
他的話,無疑讓我產(chǎn)生了更多的希望。
這一路走了很久,終于到了盡頭。但路途的盡頭,卻是一家鐘表店。
我繃著臉,疑心自己是不是被帶錯了地方。我可沒有鐘表壞了要修,需要修的,只有一只腦袋生銹的蠢兔子。
流浪詩人坦然微笑,站在門口,做出邀請的姿態(tài),接著又躲到一邊說:“我就不陪你進去了?!?/p>
我開門走進去。鐘表店里不僅掛著很多手工鐘表,還養(yǎng)了很多寵物。品種不一的貓、狗、還有鸚鵡,在我進門的那一刻,喧鬧靜止,它們的眼睛齊刷刷轉過來,直勾勾地盯著我。
在鐘表和動物圍簇的中央,有一位胡子、眉毛和頭發(fā)全白了的老人。他佝僂著身子,臉上堆滿褶子,可精神看起來很不錯。
我上前打開藤箱,把壞掉的白兔先生給他看。我急切地想知道,這位修慣了鐘表的師傅,到底能不能修好我的兔子。
結果,老師傅眉頭一豎,眼睛瞪大,聲音調(diào)得老高,“怎么又是這只傻兔子!”
7
又是?
我敏感地察覺到了不對的地方,詢問道:“您以前見過白兔先生?”
“當然見過!”老師傅氣呼呼地回身拿工具箱,轉回來,翻了個白眼給我看,“它本來就是我的作品!”
——魔法師有一雙神奇的手,他的手碰到銅鐵,銅鐵就變成了會飛的鳥、會游的魚和會說話的麇鹿。
雖然流浪詩人看著有點兒不靠譜,但為人還是很有信用的。他并沒有誆我。他帶我來見的這位老人,其實就是前任的宮廷機械師。他得罪了國王之后,就來到這個遠離王宮的小角落里,開起了鐘表店營生。
世界上最優(yōu)秀的機械師變成了一名默默無聞的鐘表匠。鐘表店里的那些貓、狗、還有鸚鵡,都是他閑得無聊時的作品,雖然工藝比不上白兔先生,但也勉強能唬人。
老師傅一邊幫我修兔子,一邊說起這些。
我想了想,覺得還是有些怪異,問道:“白兔先生既然是您的得意作品,為什么您提起他的時候,會那么憤怒?”
老師傅哼了一聲道:“因為上個星期,它就來過我的店里,向我要走了另一件我收藏的作品,還向我保證過——絕對不會弄出亂子!”
他越說越氣,連手里的工具都放下了,轉身往里面走。我生怕他一個氣勁兒上來,連兔子都不想修了,連忙跟上。結果,老師傅把我領到倉庫里,打開一個巨大的箱子,露出里面七零八落的金屬零件來。
我探頭看去,越看越眼熟,這不是之前我斬殺掉的那只“惡龍”嘛!看看這劍痕,我還記憶猶新呢。
老師傅絮絮叨叨地數(shù)落:“你瞧瞧,我這作品都被折騰成什么樣了??!好不容易請人幫我把這些零件回收回來,一回頭,這傻兔子把自己也變成破爛了!”
原來,白兔先生早先離開我,并沒有回鎮(zhèn)子繼續(xù)當他的圖書管理員,因為他想要實現(xiàn)我的心愿:成為騎士,斬殺惡龍。
但,世界上沒有惡龍這種魔法生物,該怎么辦呢?于是,他回到他的創(chuàng)造者那里,請出了一頭起碼外表貨真價實的“惡龍”。
老師傅說,機械龍模擬的是故事里惡龍的性格,做好啟動以后,它就不受控制了。因此才被他塵封做成收藏品。白兔先生來向他討要這件收藏品的時候,他已經(jīng)做出了嚴肅的警告,但對方還是一意孤行。
“說起來,我之所以被趕出王宮,也是因為首次啟動機械龍的時候,它失控傷到了公主?!?/p>
我忍不住想,原來國王口中,公主的“臥病在床”是這么回事。難怪“惡龍”明明才出現(xiàn)沒幾天,王宮就迅速發(fā)布了關于它的通緝令。
“不過,我也不是第一次惹怒國王了。哦,第一次大概是十多年前,我做出來的人形機械把未成年的王子給拐跑了,至今未歸。由于這件事,我被國王勒令禁止再做任何的人形機械。像傻兔子那樣的,估計都變成絕版了……”
我感受到,上了年紀的獨居老人,交流熱情是多么的強烈。我不得不出聲打斷他:“大師,您看,我們能不能回頭再聊?咱先回去把白兔先生修好。”
8
盯著完好如初的白兔先生,好半天,我才憋出一句:“蠢兔子。”
白兔先生不樂意了,“干嗎突然罵我?”
我根本不想細數(shù)他干了多少腦袋生銹的蠢事。好一會兒,我才悶聲問道:“為什么要幫我做這么多?”
白兔先生用他那雙猩紅色的眼睛,真誠地注視我,然后他的嘴角忽然彎起笑來,“因為帽子,你是我的好朋友呀?!?/p>
我聽了這話心里高興,面上卻有些難為情,便努力轉移話題,“你還記得我們在路上遇到的,那位一身綠的流浪詩人嗎?”
流浪詩人臨走前,特地跟我告了別。當時老師傅正在修兔子,抬頭恰巧看見了,就隨口跟我說,這位就是當年被人形機械拐跑的小王子。不是個省心的。在外頭自由自在野慣了,這么多年都沒回過王宮。
我聽了很震驚,但仔細想想又覺得不奇怪了。比如,流浪詩人明明很落魄,卻完全不在乎金錢。比如,他對老師傅很熟悉,卻刻意回避,估計是怕被舉報逮回王宮去。
“我的榮譽勛章也是被他拿走的,”我想了想,又說,“不過沒關系,反正以后也用不到。”
白兔先生聽出了我的意思,他瞧了我一會兒,遲疑地問:“你不想當騎士了?”
“嗯?!?/p>
“也不找公主了?”
“公主有她自己的騎士團,不需要我保護?!?/p>
他抖了抖腦袋上的兔耳朵,問:“那你接下來要怎么辦?和我一起回鎮(zhèn)子嗎?”
“我思考過了……我想先在老師傅這里留一陣子,跟他學點兒本事?!蔽艺J真地回答道,“這樣一來,等你下次再出什么故障,我起碼知道該怎樣修好你?!?/p>
白兔先生認真地聽著。聽到最后,他有些稀奇地瞧著我,眨了眨眼睛,“那,等學完本事之后呢?”
我想了想,道:“回帽子店,繼續(xù)做帽子?!?/p>
他困惑地問:“你不是說,不想做一輩子的帽子嗎?為什么突然想要回店里去?”
因為旅程中,我忽然想起來了。很久以前……我其實是喜歡做帽子的,喜歡布料和皮革的氣息,喜歡制帽時的窸窣聲響。
也喜歡別人喊我瘋帽子。
我后來不想做帽匠,是因為剛接手店鋪的時候,開門第一樁生意,是白兔先生來找我定做禮帽,可他實在挑剔得很,直到最后,這頂帽子都沒能做好——這令我很受挫,也很生氣。
以至于我對帽子本身都產(chǎn)生了怨念——這行為實在很幼稚。
但長大了,總不能一直都那么孩子氣。拋開倔強和羞赧,承認自己喜歡什么,也并沒有那么困難。于是,我微笑著對白兔先生說道:“你之前找我定做的那頂帽子,無論如何,我總歸是要幫你做好的?!?/p>
因為我是瘋帽子。
因為每一代瘋帽子,都無比鐘愛制帽這項工作。
[責任編輯:周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