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毀老屋的那天是1991年 3月 19日。日記本幫我記得請清楚楚,那是一個風和日麗的晴天。給我?guī)兔Φ氖潜任掖笕畾q的林哥和比我年齡稍小的好友喜鱉。
我的老屋實際上是茅屋。不,嚴格地說是稻草屋。一米多高的泥磚托舉牛屎糊成的高約三米左右的毛蠟燭(蘆葦稈、稻草絞成的長條),拼湊成單薄的簡陋墻壁。它坐北朝南,中間是兩間正屋,旁邊各是一間磨廈。雖然它們像四位逃荒討米的兄弟姐妹相互攙扶,偎依在莫愁湖湖村十五組的渠道邊,但和周圍高大、氣派的瓦房相比,它無疑是安徒生筆下的那只丑小鴨,蜷縮在白天鵝中,顯得非常猥瑣、寒酸。
我每次到老屋的棉花樹、苧麻土做事時,都是匆匆忙忙,像燕子點水。昔日朝夕相處的伙伴形同陌路,我對老屋越來越淡漠了,到老屋去的時間日漸稀少。老屋承受了無人問津的冷落,承受了日曬雨淋雪侵冰凌的蹂躪,屋頂開始千瘡百孔,灶屋前面的泥磚也開始歪斜變形。想到它是華田鄉(xiāng)絕無僅有的“老古董”, 自尊心極強的我突然有一天下定了決心:不能讓它大煞風景了,我已經(jīng)住瓦房了,還要老屋做什么呢?留著丟人現(xiàn)眼,把它拆了吧!
我們搭著樓梯,拿著鐮刀,小心翼翼地爬上了灶屋頂,正式拉開了拆毀老屋的帷幕。真的始料未及,1983年秋天,父親臨死前,還氣喘吁吁地攀上屋頂蓋房,后來我也笨拙地嘗試將稻草塞進漏雨的低洼處,可惜時光一去不復返了。我們在灶屋的屋脊上把稻草扒攏來,用新稻草做成“草鷂子”捆好,然后丟下地。遇到被雨水漚成爛泥一樣的稻草,就直接掀下來。多年的煙熏火燎,稻草上積了厚厚的一層煙灰,空氣中彌漫著嗆人刺鼻的氣息,我們的臉上肆虐著煙灰的痕跡,我們一邊后退一邊捆完稻草后,一根根密如蛛網(wǎng)的蘆葦稈就露出來了。捆蘆葦稈比稻草稍好一些,沒有那么多灰塵,只需割斷草繩就可以了。隨后,我們就開始拆下面的小椽木。掀完了屋頂,黑暗迫不及待地從老屋里逃跑得無影無蹤。太陽伺機追擊,占領(lǐng)了灶屋的每一個角落。我們在屋頂俯瞰,屋內(nèi)原來的擺設(shè)一覽無余,殘垣斷壁爭相敘說著早已塵封的故事。
灶的西南邊是一只木架和竹片做成的雞籠,應(yīng)該有幾十年了。夜晚,這里是雞的臥室。上面爛籮筐裝著稻草,是母雞生蛋的雞窩。灶的西邊是父親做的一只高大精美的碗柜,他用桐油刷得金黃。它的對門,是放大水缸和小潲缸的地方,旁邊是一間小豬牢橫屋。每到夏天,我就將墻壁上的一塊泥磚揭開,給豬吹風降溫。寒冷的冬天來了,我先把磚堵上,再糊緊泥巴,為豬保暖。據(jù)二哥說,繼母為他結(jié)婚,一年養(yǎng)肥了六頭豬出售。為了防止老鼠偷食,灶屋的中間,父親從檁子上垂下來一根繩子,吊了一只筲箕,吃不完的剩飯就裝在里面。后面的屋頂上,父親做完田土中的事后,就將鋤頭、耙頭掛在屋頂檁子上。
拆毀完灶屋,我們就爬到第二間的屋頂上。這是我們的堂屋,那時中間放著一張黃色的大桌子和幾條板凳,一家五人吃飯時其樂融融的情景歷歷在目。父親吃飯時頭上總是沁出汗珠,冬天也是溪流淙淙。一張帶四只腳的小矮涼板,竹子被汗水浸得紫紅,就置身在堂屋東邊墻壁。堂屋兩邊的墻上,還殘留著我當年繪的公雞、老虎、熊貓圖畫。那時,我還臨摹了意大利著名畫家拉斐爾的《三個女神》作品,為了杜絕人們哂笑我把她們畫成豐乳肥臀的形象,我在上面別具心裁地題詞:不要以為她們丑,其實她們很美。
拆完了堂屋頂,接著就是臥室了。進門的右邊墻壁下,原來放著一只長方形約一米高的米桶,一只量米的圓筒竹升就躲在中間,上面雕著許多豎條紋,刻了“公平交易”四個字。靠南的木格窗下,擺放了一張簡陋的舊書桌。三只眼睛般并排的抽屜下,長了瘦長的四只腳。中間的小抽屜里,鎖著我精心購買的幾十本圖書(連環(huán)畫)。大侄子總是把小手從抽屜的縫隙里伸進來,偷走我的圖書,我總是氣急敗壞地嚇唬他:“老子要在咯里安裝黃竹筒(黃鼠狼)夾子,夾脫你的手。”可惜后來不知什么時候它們不翼而飛了,現(xiàn)在冥思苦想總是酸澀。
北邊稍好的一張架子床,是我和父親睡覺的場所。那時我膽小,十多歲了還用被子蒙住頭,只在旁邊掀開一條小縫呼吸。讀初中時,我肚子痛了很長一段時間,而二哥竟不顧父親的哀求,對我不理不睬。父親只得拖著病體,把我從床上攙扶起來,借來隊上的小木船,撐了十多里水路,送到了華田公社衛(wèi)生院診病。1983年秋的一天早晨,父親從床鋪上哼哼唧唧起來小解,摔倒在我枕頭邊的地上,從此再也沒有起來。
記憶中這間房,差點成為了埋葬我和妻子及女兒的墳場。1989年4月27日夜晚,妻子分娩女兒才只有一個星期,就遭遇到洞庭湖區(qū)罕見的龍卷風襲擊,我們的老屋頂像揭“天靈蓋” 一樣掀了近一半,我們都被暴風雨淋成了“落湯雞”。我們抱著女兒往外沖,差點被地上的高壓電線觸死。
拆完椽木后,老屋的檁子清晰地呈現(xiàn)在我的眼前。六根各五米高的粗大杉木巍然屹立在中間,它伸出兩只手臂一樣的杉木,將站立在它南北方向的兩根三米左右高的杉木嚴絲合縫地緊握在一起,構(gòu)成了精美的人字形屋架。凝視著這榫卯結(jié)構(gòu)精妙的藝術(shù)品,我知道它誕生于父親的斧頭下,我突然看到了逝去七年多的父親。那杉木皮的褶皺,就是父親面部溝壑密布的皺紋啊。它紫紅的樹皮,是父親長年累月辛勤勞作裸露的紫紅色的皮膚。這些杉木,它們來自哪里?有多少年了?從年輪來判斷,它們至少來自父親的老家雁子洲,至少吸收了幾十年的日月精華,至少經(jīng)過了幾十年的風雪洗禮,這時,我仿佛看到它們的前世今生。我覺得父親也成了杉木,和它們親密無間地站在一起。這些杉木,無疑浸透了父親和父親的父親汗水。父親和杉木,飽嘗了滄桑的血淚。我們撬出鐵釘、割斷子篾。我看到,老屋的稻草、蘆葦稈、椽木、毛蠟燭墻壁、杉木,是一群群多年忠于職守的士兵,此刻被我解除了職責,痛苦無言地癱倒在地,暗自啜泣。
當天下午,我們把四十四根杉木檁子整整齊齊碼在籬笆邊的小溝上,并且蓋好了稻草。一座老屋,在時間的長河中劈波斬浪多年以后,“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 。它將永遠不復存在,僅剩下杉木被我貯存在這里。我在當天的日記本上寫道:破爛的茅屋再也不見了痕跡。文字中的我如釋重負,洋溢著大功告成的喜悅。那些老屋閣樓上扔下來的父親生前敝帚自珍數(shù)十年的破木爛竹器,一瞬間被我劈成了柴火?;鹈缭谠罾镄苄苋紵?,如同我譏笑父親珍藏的寶貝,原來只不過是我不屑一顧,沒有任何價值的破爛。
我的老屋呢?當年為什么被我拆了?我一遍遍地捫心自問。如果不拆,該有多好啊。我如失憶之人,佇立在這里喃喃自語。長吁短嘆中,我猶如看到老屋安詳?shù)拿嫒?,看到父親和繼母在盼望我回家的情景。但是我很快就明白,父親已經(jīng)走了三十六年了,繼母也走了二十六年多,他們永遠不會回來了。他們長眠在大哥家門前堤外的土地中,最多只能遙望著想象他們燕子銜泥一樣修建的老屋。
如果父親在天有靈,他肯定又會罵我是“敗家子、忤逆子”?!案改冈冢松杏衼硖?父母去,人生只剩歸途?!蔽也萋实財嗨土俗约旱睦衔?,也埋葬了自己。我知道,它們必將要我以加倍的思念和懺悔來報復我、摧殘我。多年后,我才終于理解父親那些珍藏在老屋閣樓上的破爛器具,它們隨父親胼手胝足,是父親情同手足的兄弟,鐫刻了父親很多的記憶,父親怎么會隨意丟棄呢?我經(jīng)常這樣捫心自問:老屋被我拆毀了,它死了嗎?另一個我對我這樣理直氣壯地回答:老屋沒有死,拆毀并不是死亡,它又將以杉木、石磨、碓臼窩子的形象仍然一如既往地生長。
是啊,盡管老屋拆毀了,但是老屋不會死。杉木、石磨、碓臼窩子還保持著當時來到我父親和父親的父親老家的憨厚形象,一直陪伴著我們。就是天荒地老,它們依然不改初心,依然銘記著我們的老屋,依然銘記著我們和祖先。因為它們被祖先、父親、母親、繼母和我們視如己出地養(yǎng)育了幾百年。
作者簡介:
李君劍,湖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曾在多種報刊發(fā)表作品,榮獲《散文選刊》雜志等主辦的“中國年度散文二等獎”、《光明日報》主辦的“濠江杯”“逐夢中國·我的讀書故事”全民閱讀征文二等獎、教育部關(guān)工委社區(qū)教育中心和課堂內(nèi)外雜志社及重慶市科普作家協(xié)會舉辦的“尋找我身邊的好老師”全國大型征文三等獎等數(shù)十次獎項,作品被編入多本圖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