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尼日利亞之前,我就一再在住房申請上請求大使館分一幢帶后院的房子給我們。根據(jù)我有限的知識,非洲的植被不同于中國和美國,我怕買不著吃慣的蔬菜。到達(dá)阿布賈之后,打開客廳的后門,果然有一片不小的院子,一看就是被冷落了許久的。
第二個禮拜我設(shè)宴邀請了管理員,意圖拉攏他,讓他準(zhǔn)許我在院子里開個中國蔬菜農(nóng)場。這意味著要毀掉院子里現(xiàn)存的草坪和一部分花木。盡管荒蕪,畢竟勉強可以叫它后花園。管理員表示他對我的墾荒計劃將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并告訴我院里雇用的清潔工可以做我的幫手,打發(fā)給他兩三百尼拉就行。三百尼拉等于美元兩塊八角。
清潔工是個三十來歲的瘦子。他穿一身墨綠工作服,戴一頂棒球帽,早上七點就來掃院子。他掃地的姿態(tài)很痛苦,兩手握一把一尺多長的掃帚,掃起來人得弓成一百二十度。掃帚是用一種草枝扎成,很像中國的老式刷鍋刷子,與其說他是在掃院子,不如說是在刷院子,一寸一寸地刷,院子便給他刷成了偌大個鍋,干凈得可以盛食物了。
一個星期一的早晨,我把我要在后院實施的墾荒計劃告訴了他。他聽了一半已經(jīng)咧嘴笑了。這天太陽特暴,早起的氣溫就有四十?dāng)z氏度。我戴一頂麻制草帽,穿一件白亞麻布襯衫,若在一個電影鏡頭里,我大概就是女種植園主了。兩三百尼拉就能墾一片荒,我也開得起千頃橡膠園。等我張開嘴時,兩三百卻成了一千七,一個準(zhǔn)確而肯定的數(shù)字,像經(jīng)過深思熟慮吐出的。講出這個價碼,連我都覺得冷不防。
“一千七百尼拉,你認(rèn)為公道嗎?”我問他。他只看著我。也許他嫌少?也許他要跟我還價?所有的尼日利亞人都把討價還價作為娛樂,你不給人家娛樂怎么行。我在想,假如他往上抬價,我該怎么壓??伤蝗徽f:“愿上帝保佑你?!?/p>
第二天中午,我發(fā)現(xiàn)后院的草坪消失了,成了三條齊齊的田壟。壟面上鋪了一層和著畜糞的肥土。我從來沒有種過菜,打開一包從中國帶來的菜籽,便大手大腳地播撒起來。五分鐘之后,三壟地全下了種:扁豆,尖椒,香菜,上海青,雞毛菜。過后的兩天,我完全忘了菜園的事,第二天傍晚去游泳池,路過后院,突然看見一片密密的綠芽,苔蘚一樣?xùn)|一塊西一塊。原來撒種子大有講究,像我這樣的大手筆,后果就是稠的太稠,稀的太稀。十多天以后,扁豆吐須了,我隔著客廳的玻璃門,看見清潔工扛了一些樹干,支在扁豆苗旁邊。他原來十分有心,樹干是打理院內(nèi)樹木時砍下的亂枝,他卻沒把它們當(dāng)作垃圾扔掉,而是搜集起來,打得溜光。其實這并不是他的分內(nèi)工作。
又過了兩個星期,按菜籽包裝袋上的說明,第一期收獲就該此時開始了。但上海青還不比雞毛菜大多少。
因為菜種得太密,上海青始終小巧玲瓏,沒有長出它們應(yīng)有的體積和高度。但它們還是一度成了我們晚餐桌上的主角,天天登場。來不及吃的,絞碎了做餃子餡兒。最后吃出一個真理:再美味的菜也經(jīng)不住這樣吃。于是決定改種韭菜和黃瓜。播種十多天之后,地面上才出現(xiàn)一點綠影子。又過一陣,能看見幾撮綠色發(fā)絲了,在傍晚的雨中伏搖,奄奄一息。這天看見清潔工站在地頭,偏著臉看它們。似乎不把臉偏成那個角度,根本無法看清那若有若無的韭菜苗。他也和我一樣為韭菜的病弱發(fā)愁。我走出客廳后門,他問我這是什么菜?就該這樣細(xì)嗎?我說至少該粗十倍才對。他說那就是缺肥。我怕在飯桌上聯(lián)想到有形有色的畜糞來,就決定使用化肥。
賣化肥的人教了我施肥的方式和劑量,我大致轉(zhuǎn)述給清潔工:兩種白色粉末,摻和在一塊,撒到土里就行了。他有點猶豫地看著我,問道:“那個賣化肥的人聽懂你的話了嗎?”他是指尼日利亞的生意人常常沒聽懂英文就熱情地一個勁說“Yes”。我說反正施化肥也不是多偉大的科學(xué),就照他說的做吧。
第二天一早,我端著咖啡踱到后院,一下子驚呆了。三壟地除了爬得一人多高的扁豆,全是一片灰白?;什粌H把菜苗燒死,簡直就給它們來了一場火葬。用手指碰一碰韭菜,落在指尖的就是一點兒灰燼。施得過量的化肥白茫茫地浮在泥土上,夜間的雨都未能溶解它。是錯在我沒有把劑量聽清,還是錯在清潔工沒聽懂我的話也熱情急切地說“Yes”了?或許化肥壓根就是偽劣品,就像充斥尼日利亞市場的偽劣品一樣?不知哪個環(huán)節(jié)上的大錯,毀掉了我的中國菜園。
回到屋里,我發(fā)現(xiàn)清潔工沒有按時出現(xiàn)在后院。有時從樓上看見他在剪枝或掃地,忙換上鞋,開了門出去,但一到院里,又看不見他的人影了。幾次之后,我明白他在有意躲我。菜園就死在那里,幸存的扁豆從廢墟中爬出,孤零零地一點一點向高處爬去。正是雨季,野草借了化肥的養(yǎng)分,每時每刻都在拔節(jié),很快菜園又要恢復(fù)成那個冷清荒蕪的院子了。
漸漸地我也不想為難清潔工了,他躲我,我也不主動去找他。
一天下午,離“化肥事件”有十來天了,我在家里寫作,聽見院子隔壁又是唱又是說。我問我家的女服務(wù)員希望小姐,下午他們在熱鬧什么。她說是在開歡送會。歡送誰呀?那個清潔工,他被調(diào)離了。為什么要調(diào)離呢?這就不知道了。美國大使館有好幾個宿舍區(qū),他被調(diào)到另一個宿舍區(qū)去了。我想很可能是他自己要求調(diào)離的,他認(rèn)為在這院里捅了婁子,留了把柄,長待下去是不妙的。他對我給他的這份工作太小心翼翼了。這樣的小心是從他的祖輩傳下來的,從殖民時期貫穿到現(xiàn)在,已早早流淌在他的血液里,他的潛意識中。
我們的晚餐桌上開始出現(xiàn)扁豆。不僅我們的餐桌,鄰居的餐桌上也有這道中國菜了。扁豆的生命力怎么這樣頑強呢?爬到了架子的頂梢,無處再爬,就把帶著微紫小花的須染指到天上去了。最早的豆莢已炸裂,豆種已自擇落腳之地,第二代的苗兒已生長出來,東一株西一株,長得散漫自由,很有非洲氣派。其實我很少去后院了,不愿看一塊傷疤似的。但扁豆和野草一樣皮實,對我的疏忽毫不在乎,濃綠的枝蔓漫卷一片,頂著花蕾卷向高處,又綴著果實卷下來。往往被人太在乎的東西,倒是難得存活。
(風(fēng)行水上摘自《嚴(yán)歌苓散文集精選》當(dāng)代世界出版社 圖/HHY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