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客
陳敬容
爐火沉滅在殘灰里,
是誰的手指敲落冷夢?
小門上還剩有一聲剝啄。
聽表聲的答,暫作火車吧,
我枕下有長長的旅程
長長的孤獨。
請進來,深夜的幽客,
你也許是一只貓,一個甲蟲,
每夜來叩我寂寞的門。
全沒有了:門上的剝啄,
屋上的風。我愛這夢中的山水;
誰呵,又在我夢里輕敲……
作為“九葉詩派”代表詩人之一,陳敬容在中國現(xiàn)代詩壇有著重要的影響力。同為九葉派代表詩人的袁可嘉評價陳敬容是“在中西詩藝結合上頗有成就、因而推動了新詩現(xiàn)代化進程的重要女詩人之一”。詩評家蔣登科在《陳敬容:在新鮮的焦渴中沉思與創(chuàng)造》一文中明確表示,“孤獨與迷茫是陳敬容早期詩作的基本主題”。彼時,正值青春年華的陳敬容,背井離鄉(xiāng),遠赴京城,處在人生迷茫與彷徨時期,其詩呈現(xiàn)出多愁善感、羈旅孤寂、懷鄉(xiāng)思親、個體焦慮等情感形態(tài),也是人之常情。而這首《夜客》從抒情發(fā)端和主題呈現(xiàn)來看,恰屬于陳敬容早期詩歌的風格。
T.S.艾略特在《詩的三種聲音》開篇寫道:“第一種聲音是詩人自己對自己說話的聲音——或者是不對任何人說話時的聲音。第二種是詩人對聽眾——不論是多是少——說話時的聲音。第三種是當詩人試圖創(chuàng)造一個用韻文說話的戲劇人物時詩人自己的聲音;這時他說的不是他本人會說的,而是他在兩個虛構人物可能的對話限度內(nèi)說的話?!标惥慈葸@首《夜客》無疑兼具了第一和第二種聲音的存在。每一個作品都構成一個世界,在這首詩中,詩人試圖創(chuàng)造一個世界,一個自我與自我對話、自我與他者對話的世界。詩人試圖在詩的語言中穿透生命意識的迷宮,重新找回那個消失的聲音,這是對命運的思考,也是實現(xiàn)靈魂救贖的路徑。
《夜客》中的“客”既可以是實體的客人,也可以是虛擬的“客人”。在清冷的夜晚,詩人孤枕難眠,寫下“爐火沉滅在殘灰里,/是誰的手指敲落冷夢?/小門上還剩有一聲剝啄。”這樣的句子,直接奠定了全詩的情感基調(diào)。尤其是那“剝啄”僅僅只有一聲,難免讓人一下進入清冷與寂寥之境。這一聲“剝啄”會不會是詩人的幻聽,還是她在期待什么?期待著“客人”敲擊自己的小門,還是這一聲“剝啄”本就是幻象?!伴T”這一意象,在陳敬容早期詩歌中有著特殊的隱喻,在很多作品中都有體現(xiàn),比如《靜夜》《叩門》等。正處在人生迷茫期的詩人,通過對門的書寫,試圖推(叩)開孤獨之門、情感之門和生存之門。
在第二節(jié)一開始,詩人就把表的滴答聲暫作火車駛過的聲音,這是何其復雜的心境。與靜夜作對比,表的聲音已經(jīng)過分嘈雜,如果再如火車聲音一般拉長,更渲染了漫漫長夜中孤獨的等待之境,尤其是兩個“長長”的使用,加重了語氣,也升華了情感。在這一節(jié)中,聲音的出現(xiàn),由充滿期待到失望和無所適從的轉變,展現(xiàn)出一個少女的焦慮心態(tài)。此處,陳敬容以女性獨有的細膩與特殊的沉思,捕捉到了周遭聲音的變化,從而反襯出其心理細節(jié)的變化。
詩的第三節(jié),詩人展開了豐富的聯(lián)想,此處“夜客”不再局限于“人”,哪怕是一只貓、一個甲蟲,這些動物倘能與自己相伴,便足矣。此刻,她多么渴望能有一個“客觀對應物”來慰藉靈魂,來叩開那扇寂寞的門,來理解她的內(nèi)心世界,關注她的生存。以“客觀對應物”來代替“人”的存在,將夜的孤寂推向了高潮。
最后一節(jié),讓夜晚的等待陷入了一種虛無之境,表現(xiàn)為從最初的渴望、期許到最后的喟嘆、失望。于是,詩人只能將這孤寂之情,轉向“夢中的山水”,她在此用了一個“愛”字,既表達了寄寓夢境的希望,又表達了對現(xiàn)實世界的絕望。“小門上還剩有一聲剝啄”與“門上的剝啄”“冷夢”與“夢里輕敲”前后呼應,使詩獲得了“圓滿”,這一切或許起于一場夢,又將歸于一場夢,給讀者留下了關于詩人態(tài)度的思考——是面對還是逃避?不可言說。
詩中處處透露著與孤寂、迷茫相關的意象——“殘灰”“冷夢”“幽客”“一只貓”“一個甲蟲”“風”等等,渲染了“幽夜訪客”的氛圍,循循善誘地將我們帶入詩人預設的孤獨情境之中,去感受那份寂寥。《夜客》中所呈現(xiàn)出來的孤獨,蘊含著詩人對生存態(tài)度的思考和個體生存狀態(tài)的領悟,這也預示著詩人進入并穿越到一種超然意義上的孤獨之境。
敬篤,詩人兼事批評,集寧師范學院教師,云南大學文學院博士研究生,作品散見《星星》《詩探索》《博覽群書》等刊物,出版詩集《凋謝的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