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定浩
方玉潤《詩經(jīng)原始》卷首論詩旨引章潢:“《風(fēng)》首《關(guān)雎》,而夫婦之倫正;《小雅》首《鹿鳴》,而君臣之情通;《大雅》首《文王》,而天人之道著;《頌》首《清廟》,而幽明之感孚?!贝篌w上,《國風(fēng)》的重心在以夫婦為核心的家庭關(guān)系中,而其中女性的作用尤為關(guān)鍵,《周南》起始三篇《關(guān)雎》《葛覃》《卷耳》,毛詩序分別以“后妃之德”“后妃之本”“后妃之志”釋之,對我們而言,與其將這里的“后妃”簡單地鑿實成類似文王之妃太姒這樣的具體女性,然后再或附會或批駁,不如將之視為一種女性典范的借喻,這也正是《詩大序》所謂的“以一國之事,系一人之本,謂之風(fēng)”,無論《詩經(jīng)》中每首詩的具體作者姓甚名誰,是男是女,是貴是賤,他或者她要表達的,幾乎都是一種集體性和普遍性的情感。他或她一旦在詩歌中發(fā)聲,就不僅僅是代表個人在發(fā)聲,換句話說,就詩歌的抒情主體而言,和詩人的經(jīng)驗主體是可以完全分開的,這種區(qū)分的意識,不單是到了現(xiàn)代詩歌才有,古典詩歌中其實一直都存在。
《關(guān)雎》的抒情主體是清楚明白的第三人稱,《葛覃》顯然是女性口吻的第一人稱敘事,而《卷耳》的發(fā)聲者,卻一直撲朔迷離。人們都認(rèn)可這是一首千古懷人名作,但究竟是誰在懷念誰,卻難有定論。過去通常有兩種流行說法,一種認(rèn)為是婦人思念征夫,另一種認(rèn)為是行役者思家,這兩種說法彼此相反,卻都面臨詩中七個“我”的第一人稱抒情主體難以統(tǒng)一的困惑,也因之在每一處關(guān)鍵字詞的節(jié)點都生發(fā)出各種各樣的詩學(xué)解釋,如女子可否登山飲酒,男子可否借卷耳起興,全詩寫法是直賦其事還是有懸想托言的成分,等等,若細細梳理,歧路之中又有歧路焉。
近年來另有一種看法,認(rèn)為這是一首男女對唱的詩,如李山借助《孔子詩論》里“《卷耳》不知人”一句的闡發(fā),認(rèn)為所謂“‘《卷耳》不知人,是說《卷耳》的詩篇是兩個人在歌唱,他們同在一個舞臺或曰典禮場合上相互思念卻不相交接。這樣的唱法,在今天戲劇舞臺上也有,叫作‘背躬戲”。此種對唱的解釋,可以很好地平息之前有關(guān)抒情主體前后混亂的困擾,但在具體詩句的男女歸屬問題上,似尚有可以討論的空間。
李山認(rèn)為《卷耳》第一章為女子所唱,后三章為男子所唱,但為了維持二人對唱的工整性,女子需要在男子唱第三、第四章之前分別再重復(fù)一遍第一章,“今天看到的《卷耳》文本不重復(fù),可能是在寫成文本或傳寫時有意無意被省略的結(jié)果”。這種猜測,似乎不太有文獻上的支撐,并且從詩經(jīng)現(xiàn)有文本來看,復(fù)沓的詩章是很多的,但都是在重復(fù)中略有變化,再從解釋學(xué)的角度來說,隨意為現(xiàn)有經(jīng)典增字乃至增章,也是盡可能要避免的狀況。
既然是對唱,就需要某種對稱性,李山的增章解經(jīng)也由此而來,但其實我們拋開章與章對應(yīng)的慣性思路,深入這首詩的內(nèi)部,無須增加任何章句,依舊可以發(fā)現(xiàn)兩個恰好對稱的聲部。
楊蔭瀏先生在《中國古代音樂史稿》中曾分析《詩經(jīng)》的十種曲式,其中第十種是“在一個曲調(diào)的幾次重復(fù)之前,用一個總的引子;在其后,又用一個總的尾聲—例如《國風(fēng)·豳風(fēng)》中的《九罭》:
[引子] 九罭之魚,鱒魴。我覯之子,袞衣繡裳。
[一] 鴻飛遵渚;公歸無所,于女信處。
[二] 鴻飛遵陸;公歸不復(fù),于女信宿。
[尾聲] 是以有袞衣兮,無以我公歸兮,無使我心悲兮。
若拿《卷耳》與《九罭》對照,會發(fā)現(xiàn)句法上有非常相似的地方,第一章相當(dāng)于一個引子,隨后引出第二、第三章的重復(fù),再最后轉(zhuǎn)入由同一個語尾助詞構(gòu)成的急調(diào)。如下:
[引子] 采采卷耳,不盈頃筐。嗟我懷人,寘彼周行。
[一] 陟彼崔嵬,我馬虺隤。我姑酌彼金罍,維以不永懷。
[二] 陟彼高岡,我馬玄黃。我姑酌彼兕觥,維以不永傷。
[尾聲] 陟彼砠矣,我馬瘏矣,我仆痡矣,云何吁矣。
由此,對于《卷耳》這首詩,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一種精致的結(jié)構(gòu)對稱性,即第一、第四章之間的遙相呼應(yīng),以及第二、第三章內(nèi)部的緊密對應(yīng),如果再附上男女聲部,整首詩的結(jié)構(gòu)大體上會是這樣:
[引子] 采采卷耳,不盈頃筐。嗟我懷人,寘彼周行。(女)
[一] 陟彼崔嵬,我馬虺隤。(男) 我姑酌彼金罍,維以不永懷。(女)
[二] 陟彼高岡,我馬玄黃。(男) 我姑酌彼兕觥,維以不永傷。(女)
[尾聲] 陟彼砠矣,我馬瘏矣,我仆痡矣,云何吁矣。(男)
“采采”一詞,歷來有兩義,一是動詞,指“采之又采”;二是形容詞,指盛多之貌,如“蒹葭采采”和“采采芣苡”之“采采”。這兩種意思,可以說都是古義,后世都有沿用,如陸機《擬涉江采芙蓉》“采采不盈掬,悠悠懷所歡”,南朝陶功曹《采菱曲》“采采詎盈掬,還望空延佇”,用的是第一義;而禰衡《鸚鵡賦》“采采麗容,咬咬好音”,陶淵明《榮木》“采采榮木,結(jié)根于茲”,用的就是第二義。就這首詩而言,漢以前的諸家解釋皆作第一義講,未可輕廢。卷耳究竟為何種植物,在博物學(xué)上也一直是個問題,劉毓慶《詩經(jīng)二南匯通》引用清人黃中松的考證,據(jù)說卷耳有異名二十種,且至少有四種以上以卷耳命名的植物。不過,就這首詩而言,名物的析判并不影響我們對詩的理解,因為還有句法在幫助我們,“采采卷耳,不盈頃筐”,意思類似于“終朝采綠,不盈一掬”,可以說是古詩中的一種套語,頃筐和一掬,都是極淺之空間,然而竟都始終無法填滿,用以形容思念之深,無法專心于所做之事。
“嗟我懷人,寘彼周行。”這兩句堪稱《卷耳》的核心,種種歧義與深意,都由此而來?!皯讶恕?,毛詩和朱熹《集傳》皆做動賓結(jié)構(gòu)理解,即思君子,但今人劉永翔從句法入手,分析《詩經(jīng)》中以“嗟”起首的四字句,如“嗟爾君子”“嗟爾朋友”“嗟我婦子”“嗟我兄弟”等,發(fā)現(xiàn)“嗟”字句代詞后二字沒有一個不是名詞,所以他認(rèn)為“‘懷人在這里應(yīng)當(dāng)看成是一個由偏正結(jié)構(gòu)組成的名詞,作‘我的同位語”,這種從語法角度展開的以經(jīng)解經(jīng)的論證是很有說服力的。但他接下來將“懷人”解釋為“傷心人”,認(rèn)為“整首詩的‘我字都是指的是一個人,是行役的詩人自己”,這個看法與臺灣的李辰冬暗合,略有不同的只是李辰冬將“懷人”解釋為“歸人”。他們兩位的看法,在前人那里也可以找到印證,如南宋袁燮的《絜齋毛詩經(jīng)筵講義》和清人周悅讓《倦游庵槧記》。但這種看法,既然長期并未得到廣泛接受,我想一定自有其原因。雖然“懷”字在古訓(xùn)里確有“傷心”和“歸”的意思,但將“懷人”就此從“懷念某人”扭轉(zhuǎn)為“擁有懷鄉(xiāng)之情的人”,似乎還是過于曲折了一點,并且沒有足夠的同類語證予以支持。其實,古代詩人中還有一個人很喜歡“懷人”二字合用,那就是陶淵明。他在《停云》一詩中就有“愿言懷人,舟車靡從”的句子,古直做箋注時就引《卷耳》“嗟我懷人”為其出典,此外,《答龐參軍》“我求良友,實覯懷人”,《悲從弟仲德》“借問為誰悲,懷人在九冥”,尤其在這后兩處詩句中,“懷人”顯然是作名詞來解的,即“所懷念之人”。而“愿言懷人”里的“愿”既已有思念之意,“言”為助詞,那里的“懷人”也自然應(yīng)該是名詞。陶淵明距古未遠,且深得《詩經(jīng)》真義,他對于“懷人”的使用,或許是接近《卷耳》本義的。而如果“嗟我懷人”的“懷人”可以解釋為“所懷念之人”,那么,就既滿足“嗟”字句法上的慣例,在句意上也不致過分曲折。
“寘彼周行”,這句詩如何解釋,是與“嗟我懷人”緊密相連的,因為涉及主語是誰的問題。如果我們能確定“嗟我懷人”是指向“我所懷念的人”,那么“寘”這個字作“棄置”解最為自然,而“彼周行”也是一個常見搭配,如《大東》“佻佻公子,行彼周行”,即“那周國的道路”。這兩句詩合在一起的意思就是:嘆息啊我所懷念的人,棄置在那周國的道路上。
“我”所采摘的卷耳在筐里,“我”所懷念的人則在路上;筐子始終填不滿,因為自己的無心;道路似乎也總走不完,因為命運的無情。而從“我”到“彼”的快速轉(zhuǎn)折,則將我們的視線拉向舞臺的另一側(cè)。
“陟彼崔嵬,我馬虺隤?!边@句詩中的“彼”,顯然是順著上句“寘彼周行”而來,道路上不乏崇山峻嶺,我們于是聽到那個行路的男子開始唱無望的歌,“登上那險峻的山巔,我的馬累得四腿發(fā)軟”。接下來的“我姑酌彼金罍,維以不永懷”,其人稱歸屬一直也有兩種意見,一種是認(rèn)為這里的“我”和前句“我馬虺隤”的“我”是一個人;另一種認(rèn)為不是一個人,甚至這后一種意見還要更古老一點。毛詩就認(rèn)為前二句是設(shè)想在外奔波的臣子行狀,后二句是國君設(shè)酒宴犒勞臣子。林羲光《詩經(jīng)通解》講到這第二章時也說,“上二句設(shè)為行役者言,其下則作詩者自言,言且飲酒以遣其悲”。
從男女對唱的角度,將這第二章的前二句和后二句分屬給兩人,似乎也更自然一點,更有舞臺的張力?!拔夜米帽私鹄?,維以不永懷”,是女子回到家中,為排遣愁腸,拿出身為貴族的丈夫的酒器,對彼酒器如對彼人,遂自飲以圖解憂。錢鍾書《管錐編》解這個“彼”字解得好,“‘彼字仿佛指示‘高岡、‘金罍等之宛然赫然在眼前手邊”。《卷耳》中的七個“我”字,六個“彼”字,歷來歧義眾多,纏夾不清,如從男女對唱的角度,似乎便可廓然一清。要而言之,凡“彼”字皆起到一個指代引導(dǎo)的作用,把我們的注意力由女歌者引向男歌者。如“嗟我懷人,寘彼周行”的悠悠女聲引出男聲,他直截了當(dāng)?shù)爻霰颂幮新返钠D難,隨后,“我姑酌彼金罍,維以不永懷”,再回到女聲,回到女子借酒澆愁思念男子的孤寂之中,“維以不永懷”亦是對前面“嗟我懷人”的照應(yīng),寬慰自己說若是醉酒就不必長久思念,恰恰表明清醒時思念的強度。
“陟彼高岡,我馬玄黃。(男)/我姑酌彼兕觥,維以不永傷。(女)”這一章繼續(xù)重復(fù)男女的對唱,并強化這種境殊情同之感,“當(dāng)攜筐采綠者徘徊巷陌、回腸蕩氣之時,正征人策馬盤旋、度越關(guān)山之頃”(俞平伯語)。玄黃,是馬匹更嚴(yán)重的病況;兕觥,是更大的酒器。遠方的艱困和此地的傷懷,都在加劇,并構(gòu)成越來越強的張力。
“陟彼砠矣,我馬瘏矣,我仆痡矣,云何吁矣?!弊詈笠徽峦晦D(zhuǎn)急調(diào),不僅馬病得已無法前進,連趕馬車的仆人也病倒了,我們最后聽到的,是遠方男子無可奈何的憂嘆。這末章的“吁”,隱約與首章的“嗟”呼應(yīng),但那個家中的女子能聽到么,她或許已經(jīng)醉倒了。
倘若將這首詩還原到典禮上的歌唱,我們所聽到的,就不是一種單向的思念,而是兩處同時向著對方展開卻都無法抵達的牽掛。《孔子詩論》里“《卷耳》不知人”的判斷雖戛然而止,但日后古詩十九首中“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南北朝鮑照“兩相思,兩不知”的詩句,或皆可為《卷耳》的詩意做一個更生動的寫照。《關(guān)雎》里君子的追求,《葛覃》里少女的希望,到了《卷耳》中,都化作夫婦之間平凡又恒久的相思。根據(jù)《儀禮》的記載,這三首詩通常是作為一個完整的三連奏樂章出現(xiàn)在宴飲上的,所謂“樂而不淫,哀而不傷”,中國詩中的樂與哀就是這樣的循環(huán)往復(fù),借助這世間的男女,從一時一地,蔓延至廣大無垠的時空。
近世解《詩經(jīng)》,時常會有一種文化人類學(xué)的傾向,即考證某詩源自某種原始禮俗,如認(rèn)為《關(guān)雎》《葛覃》描述的是婚前性隔離教育和廟見之禮,《卷耳》涉及高山祭祀或婚后返馬之禮,論者或許都多多少少能找出一些文獻的依據(jù),這種解法的好處是踏實,言之鑿鑿如小說評論中的索隱派,特別適合“求知派”讀者,但離詩學(xué)和經(jīng)學(xué)都已很遠。
有時候,就連這個踏實都可能是一個振振有詞的表象。比如流沙河解《漢廣》,認(rèn)為這首詩寫的是祭祀河神的民俗活動,即老百姓在這一天送漢水女神出嫁,“言刈其楚”,是砍下柴薪點燃放在水中如放河燈,“言秣其馬”的“馬”是比喻女神駕馭的波濤。這樣解,這首詩的意思倒似乎一下子變得清楚了。然而他的論據(jù),僅僅是錢塘江潮水確可以比作萬馬奔騰,僅僅是江漢一帶確實存在放河燈的民俗。我只能說老先生很有想象力,但他的想象力不是用來幫助一首詩展現(xiàn)它自身的美,而是一下子把它拖拽到地上按住不動。
詩教,是一種性情的教育,而一個詩人寫一首詩的過程亦是調(diào)伏其心的過程,而在這樣的過程中詩人所動用的經(jīng)驗,也絕非某一種特定時刻的所見所聞,而是過往生命中全部的經(jīng)驗,如里爾克《布里格手記》中那段論經(jīng)驗的著名表述:
為了寫一行詩,必須觀察許多城市,觀察各種人和物,必須認(rèn)識各種動物,必須感受鳥雀如何飛翔,必須知曉小花在晨曦中開放的神采。必須能夠回想異土他鄉(xiāng)的路途,回想那些不期而遇和早已料到的告別;回想朦朧的童年時光,回想雙親,當(dāng)時雙親給你帶來歡樂而你又不能理解這種歡樂(因為這是對另一個人而言的歡樂),你就只好惹他們生氣;回想童年的疾病,這些疾病發(fā)作時非常奇怪,有那么多深刻和艱難的變化;回想在安靜和壓抑的斗室中度過的日子,回想在海和在許許多多的海邊度過的清晨,回想在旅途中度過的夜晚和點點繁星比翼高翔而去的夜晚。即使想到這一切還是不夠的,還必須回憶許多愛之夜,這些愛之夜各各不一,必須回憶臨盆孕婦的嚎叫,臉色蒼白的產(chǎn)婦輕松的酣睡。此外還得和行將就木的人作伴,在窗子洞開的房間里坐在死者身邊細聽一陣又一陣的嘈雜聲。然而,這樣回憶還是不夠,如果回憶的東西數(shù)不勝數(shù),那就還必須能夠忘卻,必須具備極大的耐心等待這些回憶再度來臨。只有當(dāng)回憶化為我們身上的鮮血、視線和神態(tài),沒有名稱,和我們自身融為一體,難以區(qū)分,只有這時,即在一個不可多得的時刻,詩的第一個詞才在回憶中站立起來,從回憶中迸發(fā)出來。
而在中國古典傳統(tǒng)中,“詩”這個字本身所擁有的志、持、承三訓(xùn),也可為此做一個注解?!吧w人生宇宙之內(nèi),處人群之中,于世(外)則承其風(fēng)會之盛衰,憭于是非好惡之剖判;于己(內(nèi))則承其遭際之違順,感于身世之悲愉;故必有一己之志焉。承內(nèi)外之遭遇,以述己之志,形于聲文之辭,是即詩也。此承與志之義也。而詩之發(fā),要基于性情之真,或是非之正;故善為詩者,足以內(nèi)持其心,外持其行,恒優(yōu)游于敦厚,罔失墜于僻邪。此持之義也。其或志不足以持情,發(fā)而為流蕩之思,乖悖之見,國史亦序其事而垂為世戒,以潛持將來之人心。此持之又一義也。”(王禮卿《四家詩恉會歸》)簡而言之,承,即承受內(nèi)外各種經(jīng)驗;志,是由這些經(jīng)驗所形塑的種種感情;持,是對這感情的消化整理乃至審視?!俺袃?nèi)外之遭遇,以敘己之志,形于辭而為詩,足以內(nèi)持其心,外持其行;或垂為鑒戒,而持后世之人心。是即承志持三者之義也。故詩一名而具三義,亦必融三義而詩之為義始貫?!保ㄍ希?/p>
因此具體到這首《漢廣》,我所見到的,是顧隨解得好,“《關(guān)雎》《桃夭》是寫戀愛的成功,此篇是寫失敗。‘之子于歸,‘于歸的是他家,真是全軍覆沒,失敗到底?!础稘h廣》多大方,溫柔敦厚,能欣賞,否則便不能寫這一唱三嘆的句子。不頹喪又不嫉妒,寫的是永久的人性”(《說詩經(jīng)》)。
“南有喬木,不可休思。漢有游女,不可求思?!边@首詩里的“思”字,皆作語氣助詞解?!靶荨钡谋玖x,按照裘錫圭的意見,是人在樹蔭下休息,而這句詩用的正是本義。過去有些注家認(rèn)為前兩句的意思,是說喬木枝干上竦,所以就沒有樹蔭,故不可以據(jù)之休息。這實在有點迂腐,因為喬木不是電線桿,它的枝干再怎么高聳,也能多多少少提供一點樹蔭?!稘h書·孝成班婕妤傳》引用班婕妤的《自悼賦》,有“依松柏之余休”的句子,顏師古注:“休,蔭也?!倍砂囟际菃棠?,可見在詩人那里,喬木可以提供樹蔭休息,這實在是一個常識?!澳嫌袉棠?,不可休思”的“不可”二字,其源頭并非在“喬”,而在“南”,喬木雖好,卻遠在南方,可望不可即,這“不可”,是地理距離所造成的不可能。“漢有游女,不可求思?!睗h水邊游玩的女子,正如南方的喬木那樣,也是可望而不可求的,而這個距離,是詩人所體認(rèn)到的人與人之間的遙不可及。
“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备弑緷h引《邶風(fēng)·谷風(fēng)》“就其深矣,方之舟之;就其淺矣,泳之游之”,認(rèn)為“泳”既與“游”對舉,意思自當(dāng)有所差別,游是浮在水面上游泳,泳則是行走在水底,涉水而行?!睹珎鳌罚骸胺?,泭也?!睕?,即竹筏。但竹筏不正是用于水上么,為什么說“江之永矣,不可方思”?這也成了關(guān)于這首詩的一個疑點,余冠英因此將“方”解釋為周匝、環(huán)繞,即江水太長,沒辦法繞行而到達對岸,這樣解釋倒是意思通了,但缺少訓(xùn)詁上的有力證據(jù),故也難以通行。其實,如果對照屈原《九章》里的句子,“乘泛泭以下流兮,無舟楫而自備”,就會知道,竹筏不同于有槳的船只,無法自己掌控方向,也經(jīng)不起風(fēng)浪,在平靜的溪水中也就罷了,若是在漫長的江水中,坐竹筏順流而下就隨時會撞上礁石或被浪濤掀翻。二十世紀(jì)八十年代,長江漂流轟動一時,但先后有多人相繼遇難,可見其危險程度。因此這兩句詩的大意就是:漢水太寬廣,不可能涉水而過;江水太悠長,不可能憑竹筏漂流而下。
這第一章中的四個“不可”,過去的經(jīng)學(xué)通常將之解釋為“不可以”,或一種有條件的禁止。它的運思邏輯是這樣的:木可休,但喬木不可休,因其沒有樹蔭;以此比興女可求但游女不可求,因其沒有媒妁;進而再將這樣設(shè)想出來的條件句式折射至自然領(lǐng)域,即江水可渡可行但不可以簡單地涉水或漂流,需要借助舟船,以此暗喻女子可以禮聘而不可妄求。我們可以看到,在這個運思邏輯中,已經(jīng)添加了諸多詩歌文本中沒有的東西,比如媒妁、禮聘,舟船,同時,它還依賴一個如前所述極不可靠的大前提,即“喬木無蔭”。
奧登曾經(jīng)談?wù)撨^希臘古典詩歌和現(xiàn)代詩歌的差別,“較之英語詩,希臘詩歌更加原始,亦即它處理的情感和主題比我們的來得更簡單和直接,另一方面,語言的表現(xiàn)方式則要比我們的更錯綜復(fù)雜。原始的詩歌用迂回的方式述說簡單的事情,現(xiàn)代詩歌則試圖以直截了當(dāng)?shù)姆绞窖哉f復(fù)雜的事情”(《希臘人和我們》)。同樣,我們在閱讀《詩經(jīng)》時,也要知道這些先秦詩歌所處理的情感原本也是直接和簡單的,它日后在解釋學(xué)中的復(fù)雜化源自兩種力量,一是漢代經(jīng)學(xué)出于教化的需要主動添加了很多東西到詩里面;二是宋代以后的解釋者將自己時代日益精細復(fù)雜的情感經(jīng)驗和美學(xué)表達有意無意地應(yīng)用到對早期詩歌的理解中。
綜上,《漢廣》所吟唱的“不可”之歌,與其被迂曲地解釋為有條件的不可以,不如簡單直接地理解為無條件的不可能。
“翹翹錯薪,言刈其楚。之子于歸,言秣其馬?!薄对娊?jīng)》中的“言”字句式,在“言+動(名)”結(jié)構(gòu)中,尤其又和上句或下句中的某個代詞或人稱上下對舉時,基本都作“我”解,并非無意義的語氣助詞?!稘h廣》這四句最為典型,類似的句式還有《小雅·采綠》“之子于狩,言張其弓;之子于釣,言綸其繩”。這首詩的第二章,從第一章末尾一片渾茫江水的遠景中拉回至此時此刻的抒情主體“我”身上,也是抒情詩慣用的手法。“翹翹錯薪,言刈其楚”,字面意思,是說在眾多茂盛的可以伐為柴薪的草木中,我砍伐其中最好的荊條。而它的比喻義,要和下兩句結(jié)合起來體會。“之子于歸,言秣其馬”,這兩句談到女子嫁人,但沒有明確說嫁給誰,所以就有兩種解釋,一種說這是希望那個女子嫁給自己,秣馬是用喂馬來借代駕御迎娶的馬車,根據(jù)這種解釋,“言刈其楚”就是在比喻自己娶妻就要娶最好的女子,如果她愿意嫁人,我就會按照最正式的禮節(jié)(以秣馬為喻)來迎娶她;另一種,大約是從朱熹開始,認(rèn)為這是說那個女子將嫁給別人,而自己甘愿為她秣馬送親,“錯薪”“刈楚”二句只是一個起興,“以錯薪起興而欲秣其馬,則悅之至;以江漢為比而嘆其終不可求,則敬之深”(《詩集傳》)。
第一種解釋,怎么看都覺得有點奇怪,或者說,是典型的男權(quán)社會成型之后的想法:我既然是要娶最好的女子,所以我看上你就是你的榮幸,你要是同意嫁給我,我會親自駕著馬車把你娶進門。這種霸道總裁式的求愛思路,即便到現(xiàn)在,依舊還是很有市場。第二種解釋,相對而言就溫厚很多。魏源《詩古微》:“三百篇言‘取妻者,皆以‘析薪起興。蓋古者嫁娶必以燎炬為燭?!笨梢詿鸬牟裥?,在古代既是重要的生活資源,又是嫁娶禮俗必備。以此為基礎(chǔ)再細究這兩句的隱微之義,“言刈其楚”,當(dāng)是表示自己有能力養(yǎng)家,并能夠做到最好;而“言秣其馬”,則表示我也能做諸如飼養(yǎng)送你出嫁之馬這樣卑微無望的事?!把载灼涑保亲詮娮孕?,是高高山頭立;“言秣其馬”,是在可望不可即的愛人面前的沉默俯身,是深深海底行,兩者都是“我”所能做之事,既相互對比,又共同與第一章的諸多不可能之事形成對照。
“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边@四句詩在第二章的結(jié)尾再度出現(xiàn),把我們的視線再次拉至遠處的蒼茫,卻不僅僅只是第一章情景的重復(fù),而更像是一種自我審視之后的確認(rèn),將個人的無望以及對這種無望的接受,映射到宇宙自然中,從而獲得安慰?!犊鬃釉娬摗分嘘P(guān)于《漢廣》有兩則:“《漢廣》之智,則知不可得也”;“(不求)不可得,不攻不可能,不亦知恒乎?”孔子論《漢廣》單拈出一個“智”字,智慧即知道什么是不可能得到的,不勉強自己也不勉強他人,所謂知恒守常?;蛟S,有人會問,如果不去努力追求,如何就斷定說不可能?然而這樣的追問,一定是個體意識覺醒之后的現(xiàn)代主體才能問出的問題?!抖Y記·禮運》:“人者,天地之心也。”既為天地之心,就要感應(yīng)、體察和遵循天地之間的種種限制,而不是與天斗與地斗。就整個古典社會而言,對人的有限性的接受,以及隨之而來的自我節(jié)制,是一切禮法的開端。
《漢廣》的第三章,和第二章相比只更動了兩個字,在意思層面并沒有太多變化,可以視為一種重言,但這種重言式表述不單單只是一種重章疊詠的修辭,它實則要表明,在第二章中所呈現(xiàn)的“不求不可得”,并非一時興起的喪氣之語,而是經(jīng)過人世經(jīng)驗反復(fù)的確認(rèn)。西諺有云,“只發(fā)生一次的事情等于沒有發(fā)生”,偶然性時刻操弄著我們的人生,而從“刈楚”到“刈蔞”,從“秣馬”到“秣駒”,唯有這第二次的反復(fù)言之,才能將這樣的情感納入恒久的日常。
傅斯年《詩經(jīng)講義稿》論及《漢廣》:“此詩初章言不可求,次章卒章言已及會晤,送之而歸,江漢茫茫,依舊不可得?!备凳想m自謙“憑一時猜想”敘《國風(fēng)》大義,但他將第二、第三章落實,變遙不可及之單戀自省為男女相見后的訣別,倒是似乎更得風(fēng)人之旨。所謂“悲莫悲兮生別離”,即便是在寫有關(guān)神的樂歌,令抒情詩人動容的也永遠是人世間的離合,但丁尼生不是也在詩里寫過嗎?“寧可愛過又失去,也不愿從未愛過?!睂懴隆稘h廣》的那個人,或許也是一個愛過又失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