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小兵
莉迪婭·戴維斯(Lydia Davis)
在《包法利夫人》第一部的第五章,福樓拜用了一大段文字,來描寫夏爾醫(yī)生跟愛瑪新婚后的快樂。這是夏爾的第二次婚姻。一年前的春天,他的第一任妻子,那位手腳冰涼的寡婦,可以說是知趣地死掉了;耐心地等了一年之后,夏爾終于再次完婚,把年輕的愛瑪帶回村里。新娘稍事歇息,便開始更換墻紙,刷新樓梯,布置花園,讓生性木訥寡言的夏爾大有苦盡甘來、前半輩子都白活了的感覺。在這個甜蜜的新春里,每當夏爾早上出診,愛瑪都會披著晨衣來到窗前,目送丈夫騎馬遠行。這時,馬背上的夏爾是多么躊躇滿志、無憂無慮:
他的雙肩灑滿陽光,鼻孔吸著早晨的空氣,心中充滿夜晚的歡愉,精神平靜,肉體滿足,他咀嚼他的幸福,就像飯后消化中還在回味口蘑的滋味一樣。(李健吾譯)
太陽照在肩上,鼻孔吸著早晨的清新空氣。心里充滿了夜里的歡樂,精神安然、肌膚滿足。他一邊行路,一邊回味自己的幸福,就像有的人飯后還在咀嚼他們正在消化的美味松露一樣。(張放譯)
正是上面這段文字的法文原文,提供了一個契機,讓《包法利夫人》的英譯者,美國著名的小說家、散文家和法國文學(xué)翻譯家莉迪婭·戴維斯(Lydia Davis)來談翻譯的樂趣。
二○一○年,企鵝經(jīng)典叢書出版了戴維斯翻譯的《包法利夫人》,譯者因此而再度獲得法蘭西-美利堅基金會的翻譯獎。在這之前,戴維斯因為重譯普魯斯特《追尋逝去的時光》的第一卷《斯萬的道路》而聲名鵲起。據(jù)譯者所述,她的這本《包法利夫人》應(yīng)該是這部法國名著自一八五六年出版之后的第二十個英譯本(2010年之后至少又出了兩個新譯本)。該書最早的英譯者,據(jù)說是福樓拜的英國戀人朱麗葉·赫伯特,在一八五六年至一八五七年間就開始動手翻譯了,那時福樓拜還在因為這部小說被起訴而打官司。不幸的是,這個在福樓拜眼皮底下完成的翻譯手稿后來下落不明。一直要到一八八六年,福樓拜離世六年之后,這部小說的第一個英譯全本才問世,譯者是馬克思的小女兒愛琳娜·馬克思-艾威林。
《包法利夫人》最早的中譯本是一九二五年出版的李劼人譯《馬丹波娃利》,備受推崇的是李健吾譯本,此外,據(jù)筆者所知,還有許淵沖、周克希、羅國林和張放的譯本。
戴維斯之所以對上面這段文字念念不忘,以至于在譯書出版好幾年之后還專門寫文章來討論,是因為最后一句里的一個動詞。法文原文和她的英文翻譯是這樣的:
Il sen allait ruminant son bonheur, comme ceux qui m?chent encore, après d?ner, le go?t des truffes quils digèrent.
He would ride along ruminating on his happiness, like a man continuing to chew, after dinner, the taste of the truffles he is digesting.
這個動詞是m?cher/m?chent,與其直接相對的英語是chew,中文是“咀嚼”。戴維斯翻譯時的糾結(jié)在于:你怎么去咀嚼一種味道?這個說法,對她這樣一位資深的作家來說,在英語里是不太通的,至少是不常見的。這句法文最貼近的中文翻譯應(yīng)當如下:
他這樣邊走邊回味他的幸福,就像有些人,晚餐之后,仍在咀嚼他們正在消化著的松露的滋味。
也就是說,夏爾此時是在“回味”幸福,“咀嚼”滋味。有趣的是,在中文里,“咀嚼幸?!焙汀盎匚蹲涛丁彼坪醺R姡热缋罱∥?、許淵沖、羅國林的譯本,就都是用的這兩個搭配。上面引用的張放譯文是個例外,但即便如此,夏爾“咀嚼”的也還是“美味松露”,而非“松露滋味”。周克希的譯本對這一句的處理則略有不同:“他一路細細品味著自己的幸福,就像有些人飯后想起胃袋里的塊菰還覺得其味無窮?!?/p>
福樓拜在這里用的“回味”和“咀嚼”兩個動詞都很有深意。法語和英語里的ruminer/ruminate來自同一個拉丁詞根,其首要意義是“反芻”,比如說食草動物里的牛、羊等,都是反芻動物。而包法利(Bovary)這個名字,很多研究者都指出過,其詞根是拉丁語里的bov,即“牛”。在為周??说淖g本所寫的序里,施康強就指出,福樓拜給小說的女主人公起名為愛瑪·包法利,可謂煞費苦心,已經(jīng)暗示出“想入非非的浪漫與平庸的現(xiàn)實之間的反差”。換到中文語境里,這就簡直等于是把一部小說的標題和女主角叫作“牛麗莎小姐”。
因此,此時沉浸在“回味幸?!焙汀熬捉雷涛丁敝械南臓?,雖然騎在馬上,但其形象和神態(tài)其實還是憨頭憨腦的牛。而這也是夏爾最后的快樂時光了,因為很快(兩段之后),愛瑪就覺得婚后的日子并沒有給她帶來滿足,她想要知道:“幸福、熱情、陶醉,這些在書本中顯得如此美麗的字眼,在生活中到底是什么意思呢?”(許淵沖譯)也就是在這一章的結(jié)尾,小說的敘述視角從夏爾轉(zhuǎn)向了愛瑪,轉(zhuǎn)向了她令人扼腕唏噓的心靈和情感史。
盡管戴維斯在翻譯時覺得一種滋味似乎有點不太容易去“咀嚼”,但她還是按照自己遵循的“貼近翻譯”(close translation)的原則,把這個動詞和賓語的搭配用到了她的譯文里。所謂“貼近翻譯”或“貼譯”,就是在翻譯中盡可能地保留原文的表達法、句式和意象,傳達原文的形態(tài)和語氣,同時盡量使用對等的詞匯,達到相同的效果,譯文相對于原文應(yīng)該不增不減,不做額外的解釋。用她的話說就是,一本小說翻譯出來,頁數(shù)應(yīng)該跟原著大致相等。
顯然,這個“貼譯”,跟人們已經(jīng)談?wù)摿撕芫?,且引發(fā)不少爭論的“直譯”(literal translation)很接近,但又并不是直譯,而且也確實比“直譯”聽著舒服,有道理,因為怎么去“貼近”,就已經(jīng)很有講究,有很大的施展空間。戴維斯認為“貼譯”比“直譯”要勝出一籌,也有具體的例子,這個我們下面將看到。
與逐字逐句去比照對應(yīng)的“直譯”相對的,一般認為是“意譯”,英語里通常將后者稱為free translation,或者是更強調(diào)文字效果的literary translation。戴維斯認為“貼譯”跟“意譯”或者“活譯”是兩個完全不同的路數(shù),但關(guān)于后者,她談得很少,仿佛是個不言而喻,或者難以拿捏的事,不好談,反正也不是她取的方法。在《包法利夫人》的翻譯手記里,她指出之前的一些譯本添油加醋得太厲害,比如原文里一個動詞“思考”,被夸張譯成“陷入猶豫不決的痛苦之中”等,很不以為然。
這篇很是散漫的手記寫到最后,戴維斯總結(jié)說,她的目的是通過翻譯來為原作創(chuàng)作出一個替身,而不是對原作做一個解釋:“我要創(chuàng)作出來的是如此貼近原文,以至于一位研讀福樓拜的人可以確切地,或者說盡可能確切地,看到福樓拜在原文里所做的事情?!闭驗椤栋ɡ蛉恕凡粌H僅是一部依然鮮活的文學(xué)作品,同時也是一部被人反復(fù)討論和研究的巨著,因此她希望自己的翻譯能盡可能地像原著一樣被人認真研讀。
這個目標當然很崇高,但也有讓人犯嘀咕的地方:那何不干脆去讀原文呢?或者,是不是可以說翻譯想達到的最理想的狀態(tài),其實就是成為原著本身,讓原著成為翻譯的替代?換個角度,如果按照這個邏輯往下推,每一個新的譯本都力爭接近原文,那么時間上離福樓拜越遠的譯本,反而會離原文更近?
這里確實涉及翻譯的實踐和理論中一些很有趣的問題,比如“譯文感”的分寸,比如翻譯對“譯入語言”的生態(tài)所帶來的沖擊和改變,“譯出語言”所依仗的文化資源及其在新的語境里所具有的不同層次的聯(lián)想和意義,不同譯本之間的關(guān)系,不斷推出新譯本的必要性,等等。關(guān)于這些問題,在現(xiàn)代中國的翻譯史和文化史上,有過很多的討論,也有很豐富的思想積累。比如魯迅就很鮮明地提出,直譯,甚至“硬譯”,就是“竭力想保存原書的口吻,大抵連語句的前后次序也不甚顛倒”,而這種翻譯策略,歸根結(jié)底,“不但在輸入新的內(nèi)容,也在輸入新的表現(xiàn)法”。正是通過大量的翻譯,日語、德語、俄語等語言對現(xiàn)代漢語的詞匯、句式、語法等各個方面都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而大規(guī)模的、迫切的翻譯,往往是為了輸入新的思想文化,推動社會的變遷和革新。
但在戴維斯那里,并沒有這種通過翻譯來改造本土文化的迫切感或使命感;翻譯給她帶來的,首先是寫作的樂趣。作為一位作家,她把翻譯視為創(chuàng)作,是在一個既定的空間里進行的精雕細琢、反復(fù)打磨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是一種審美體驗,有怡情養(yǎng)性的味道。雖然也有抓耳撓腮的時候,但比起面對白紙一張,去無中生有地寫出一篇小說,還是要輕松、好玩得多。當然,她也說過,在應(yīng)邀翻譯普魯斯特之前,她基本上是靠接翻譯的活來謀生,資助自己的小說創(chuàng)作;幾十年里所譯的文字包括良莠不齊的小說、人物傳記、藝術(shù)畫冊,甚至還有跟中國歷史有關(guān)的書籍,而最初開始譯的,也是她譯普魯斯特之前譯過的最有名的法國作家,是莫里斯·布朗肖,前后一共譯了他六本小說和哲學(xué)著作。
現(xiàn)在回頭看,二十世紀下半葉里,對美國的思想文化影響最大的翻譯工作,當推各類法語著作的譯介,從薩特、拉康、??隆⒌吕镞_到德勒茲,雖然沒到家喻戶曉的地步,但知識界對跟上“法國理論”確實一直有緊迫感,至少是時髦感,搞到后來,連政客都會脫口說出“解構(gòu)”,以為就是“破壞”的意思,只不過文雅一些。戴維斯應(yīng)邀譯布朗肖,可以說是美國文化精英崇尚現(xiàn)代法國思想界的一個具體表現(xiàn)。
關(guān)于“貼近翻譯”,戴維斯并沒有提出什么系統(tǒng)的理論,只是在譯完普魯斯特動手譯福樓拜之前,對自己的翻譯實踐或者說追求做的一個比較感性的總結(jié)。
一九九五年,英國的企鵝現(xiàn)代經(jīng)典叢書邀請戴維斯加入了一個由七位翻譯家組成的團隊,準備根據(jù)一九八八年法國出版的《追尋逝去的時光》修訂本推出一個新的英譯本。七年之后,也就是二○○二年,企鵝新譯本正式面世,共六卷,戴維斯翻譯的是第一卷,題為《在斯萬家那邊》;一年之后,維京出版社在美國出了個修訂版,她把標題改回了之前的譯本比較通用的《斯萬的道路》。
從二十世紀二十年代起,普魯斯特這部巨著在英語世界里就一直以《追憶似水年華》(Remembrance of Things Past)而為人所知。這個英文標題來自莎士比亞的一首十四行詩,是該書最早的英譯者,蘇格蘭作家和翻譯家斯哥特·蒙克利夫(這是個雙姓,有時也寫作斯哥特-蒙克利夫)選定的,算是對法語標題的意譯或活譯。一九二二年九月,斯哥特·蒙克利夫翻譯的《斯萬的道路》出版,那時候普魯斯特還在世,一身的病痛,勉強讀完譯本,十月份便寫信致謝譯者,同時也對英譯本語言的花哨和一些誤讀提出了異議。譯者很謙恭地做了回復(fù),但十一月十八日普魯斯特便離世,終年五十一歲。
斯哥特·蒙克利夫本人也于一九三○年初病故,還不到四十歲。此時他已譯出了《追憶似水年華》的前六卷,未譯完的最后一卷由英國作家和譯者悉尼·席夫完成。一直到二十一世紀初,斯哥特·蒙克利夫的譯本,或者說重寫,是英語讀者欣賞普魯斯特這部巨著全貌的唯一途徑。在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有兩位譯者分別根據(jù)新修訂的法文版對這個譯本進行過修訂;二○一三年起,耶魯大學(xué)出版社甚至陸續(xù)推出了斯哥特·蒙克利夫譯本的注釋版,但改名為《追尋逝去的時光》。一九八二年,澳大利亞人詹姆斯·格理夫出版了他翻譯的《斯萬的道路》,這也是斯哥特·蒙克利夫之后,這一卷的第一個重譯本;格理夫后來加入了企鵝現(xiàn)代經(jīng)典叢書一九九五年組織的七人團隊,翻譯了全書的第二卷。在戴維斯翻譯完普魯斯特后寫的隨筆里,她介紹了斯哥特·蒙克利夫和格理夫的譯本,尤其對前者,有相當詳細的點評。
順便介紹一下,中文版的《追憶似水年華》全譯本七卷,有十五位譯者參與,由譯林出版社于一九八九年首次推出,后來在二○一二年出版了修訂本(企鵝的2002年版把中文版中的第五卷《女囚》和第六卷《女逃亡者》合為一卷)。其中第一卷《在斯萬家那邊》由李恒基、徐繼曾合譯。此外,譯林出版社還于二○○五年出版了徐和瑾翻譯的《在斯萬家這邊》,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則在二○一○年出版了周克希翻譯的《去斯萬家那邊》,全書的標題也改為《追尋逝去的時光》。
戴維斯在談如何貼近翻譯普魯斯特的隨筆中,總結(jié)出十來條規(guī)則,詳加說明,指出譯文不僅應(yīng)該力求復(fù)制出原文的韻律和音響節(jié)奏,甚至連標點符號,都要貼著譯。她這個“貼譯”,可以說是對斯哥特·蒙克利夫式的活譯的一次全面修理或者反動。同時,她提供的例子也說明,法文和英文,相對于法文和中文,哪怕是法文和德文,其實是多么地接近,不僅有很多詞匯都同樣來自拉丁語,而且不少句法和表達法都可以直接對換。因此,戴維斯總結(jié)出的“貼譯”方法,還真不是隨處可用的翻譯指南,但也不意味著法譯英就是件輕而易舉的事。關(guān)于后面這一點,她舉了一個很好的例子。
在《斯萬的道路》第一部里,年幼的敘述者家里的幫廚女工因為產(chǎn)子,臥床不起,于是用人弗朗索瓦絲不得不做一些平常會讓女工去做的粗活。這天敘述者去到廚房,目睹平日很善良的弗朗索瓦絲在奮力殺雞,失態(tài)地大罵“畜生!畜生!”這血腥的場面讓“我渾身發(fā)抖,扭頭上樓,恨不得馬上叫人把弗朗索瓦絲趕出家門”(李恒基譯)。但轉(zhuǎn)念一想:“Mais qui me?t fait des boules aussi chaudes,? du café aussi parfumé, et même... ces poulets?”戴維斯最初的“貼譯”是這樣的:“但誰又會來給我做如此熱乎乎的面包,如此噴香的咖啡,還有……這些雞?”(她還提供了一個更“直譯”的版本,即保留原文的詞序:“面包如此熱乎,咖啡如此噴香?!保┧龑λ垢缣亍っ煽死虬言谶@一句里只出現(xiàn)了一次的動詞“faire”(做)變作三個并列的詞組(烤面包,煮咖啡,焙雞肉)是既欣賞又覺得不妥,并借此指出:
我堅持認為應(yīng)該盡量貼近原文作者所做的選擇,而不是對其做過度的解釋或者“改進”,原因就在于,我們作為譯者,不應(yīng)該自認為懂得了作者想做的一切;只有當我們盡量把他的文本以他所呈現(xiàn)的方式呈現(xiàn)出來時,英語讀者才有機會在沒有我們攪合的狀態(tài)下來進行閱讀和解釋。
但上面這句法文原文里有一個不大不小的問題,那就是“boules”這個詞既可以是“圓面包”,也可以是“熱水瓶”,而這兩個可能在這里都說得通,都是能給敘述者帶來安慰的東西。斯哥特·蒙克利夫說是“圓面包”,而格理夫說是“熱水瓶”。一番周折之后,包括去法式面包店做調(diào)研,咨詢上了年紀的法國人,再加上一位研究生的質(zhì)疑,戴維斯最終決定應(yīng)該是“熱水瓶”,因為,如果家里需要面包,弗朗索瓦絲會直接去面包店買。(三個中文譯本里,李恒基將此處譯作“誰給我做熱乎乎的卷子”,徐和瑾和周克希則分別是誰來“給我做”和“給我吃”圓面包。)
但戴維斯的“貼譯”也有貼得不好,遭人質(zhì)疑的地方。二○一○年十一月,她譯的《包法利夫人》剛出版,《倫敦書評》便刊登了英國作家朱利安·巴恩斯一篇頗為犀利的長篇評論,指出這個譯本的可取之處在于力求福樓拜文字的精確,句式也接近原文,但不成功的地方,是讀起來跟英語有點隔,與其說是讓我們體驗福樓拜的文體,不如說是體驗戴維斯所體驗到的福樓拜。巴恩斯舉了好幾個例子,其中一個來自第二部的第九章,也就是愛瑪和羅道夫騎馬去到山頂看永鎮(zhèn)全景,然后在樹林里偷歡的那一刻。
這是愛瑪?shù)谝淮瓮登椋瑓s遠非情場老手羅道夫的第一次。寂靜的夕陽里,委身于人的愛瑪眼睛發(fā)花,聞著樹叢溫馨的氣息,感到自己心跳加速,血液在體內(nèi)流涌,一聲模糊而悠長的叫喊從另一個山巒傳來,“她靜靜地聽著,那聲音有如一曲音樂,與她的心弦震顫的余音融合在一起”(羅國林譯)。這樣一段引人遐思的文字,卻有一個冰冷的結(jié)尾:“羅道夫嘴上叼著雪茄,在用他的小刀修理一根斷了的韁繩?!保◤埛抛g)
巴恩斯在評論文章里引用了四個大同小異的英譯,其中只有戴維斯,把原文里最后的過去分詞變成了一個從句(他在修理“韁繩之一,斷了的那根”),也只有戴維斯,在巴恩斯看來,沒有捕捉到羅道夫若無其事的神態(tài),這個從句也無異于畫蛇添足:難道他會去修一根好好的韁繩嗎?因此巴恩斯直言,這句譯文顯得笨拙,并不貼切,也很不福樓拜。
巴恩斯沒有提到的是,他列舉的四個英譯,都有不貼近原文的地方:一個說兩根韁繩都斷了,一個說只有一根韁繩,另外兩個(包括戴維斯)則沒有明確一共有幾根韁繩,只是其中的一根斷了??蛇@句原文里的每個細節(jié)都是如此重要,喻意又是如此豐富,真有點細思極恐的味道:兩個人剛剛做完愛,斷了或者說破裂了的是誰,是什么?誰將從此失去控制?小刀又如何能修理好斷繩?(遺憾的是,五個中譯本都沒有點出斷了的是兩條韁繩中的一根。)
確實,無論是從語意還是句式來看,戴維斯這句譯文都沒有達到她自己定下的“貼譯”標準,無法替代原文,也不能像原著一樣讓人去研讀。而一旦意識到譯文與原著之間的隔,我們只能更加贊嘆福樓拜語言的精練和耐讀。
在她譯的《包法利夫人》出版幾年之后,有一次戴維斯跟幾位朋友去法國東部一小鎮(zhèn)品酒,興頭上聽到酒莊的導(dǎo)游要大家“M?chez le vin”(請嚼一嚼酒!或者:好好咂這酒?。?,立刻讓她想起福樓拜,想起夏爾那天早上的愜意,想到自己翻譯那段文字的經(jīng)驗,盡管還是覺得無法去咀嚼松露或紅酒的滋味。品酒歸來,她寫了一篇隨筆,列出翻譯帶來的十一種樂趣,第一句便是:“那些讓你絞盡腦汁,卻似乎總也沒有滿意解決的翻譯難題,會一直纏繞著你—這一點是肯定的。”等到這篇隨筆出現(xiàn)在她二○二一年出版的、厚達五百五十多頁的《隨筆集卷二》時,所談的翻譯樂趣已經(jīng)有二十一種之多,還加上了烏云密布時讓人看到希望的一線光明。
戴維斯從翻譯中體會到的,有解答一道難題后的樂趣,提升自己的寫作技巧、閱讀別人譯文的樂趣,從文本內(nèi)部細細欣賞原作的樂趣,為了翻譯而做研究的樂趣,精神漫游的樂趣,反觀自身文化、加深對母語認識的樂趣,乃至跟伴侶或朋友們分享翻譯中的困擾的樂趣。其中談到的第三個樂趣,應(yīng)該是很多做過翻譯的人都有的經(jīng)驗,那就是什么時候你都可以做翻譯,不管你是精力充沛還是疲倦不堪,就連坐在公交車上,你都可以去思考怎么翻譯一個字句。有時候,正是翻譯,可以讓心煩意亂的你平靜下來,走進一個似乎有根有據(jù),但其實可以是無邊無際的文字世界。說到底,翻譯是咀嚼文字的樂趣。
二○二二年三月于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