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于永鐸
有一年冬天,連續(xù)多日,飛雪攆著西伯利亞寒流從家屬區(qū)的上空傾瀉下來。人們就敲著腦袋說,好冷的天,把這里面都凍結(jié)實(shí)了。那年,家屬區(qū)里發(fā)生了許多怪事,事后想一想,許多怪事中就屬永德家發(fā)生的事最怪。這天晚上,永德帶著老婆孩子回來,打開家門的剎那間,一只大老鼠突然竄出來,先一步鉆了進(jìn)去。永德愣怔了一下,抬腿朝老鼠踢去,老鼠鉆進(jìn)了沙發(fā)底下。
永德家頓時就亂了套。
永德媳婦將女兒放到床上,也顧不得換上居家衣服,直接就擼袖子參戰(zhàn)。兩口子一前一后,開始了地毯式的捕鼠行動。沙發(fā)被永德猛拽出一截兒,背面連個老鼠影子都沒有。永德又趴在地板上朝沙發(fā)底下看,隱隱約約看到了一只老鼠。他找來拖把,在沙發(fā)下亂捅,就聽見吱吱幾聲亂叫。永德喊:“戳著了!戳著了!”老鼠竄出來,朝永德媳婦那邊跑。永德急問:“老鼠呢?”媳婦說:“跑了?!庇赖聠枺骸澳阍趺床淮蜓剑俊毕眿D說:“我怕。”永德跺了下腳,擎著拖把,警惕地盯著每一處可疑的地方。臥室里傳來女兒的哭聲,永德腳下安了馬達(dá)一般,一陣風(fēng)似的沖進(jìn)臥室。女兒指著枕頭哭叫:“嗚!嗚!嗚!”永德緊盯著枕頭,舉起了拖把,他朝媳婦努了下嘴,示意掀開枕頭。媳婦慌忙抱起孩子,不但不去掀枕頭,反倒一步步往后退。永德挑起枕頭,揮著拖把狠狠砸了下去。老鼠又竄到了客廳,又從客廳竄到臥室。折騰了半夜,家里就像被打劫過一樣亂。
第二天一早,永德剛在樓道里冒出頭,鄰居于姐便詢問夜里發(fā)生了什么事。筒子樓不隔音,一家有事,別人家想不知道都難。永德說:“家里進(jìn)了一只老鼠?!编従佑诮阏f:“今年冬天實(shí)在是太冷了,從沒有這么冷過?!庇诮愕恼煞蛘f:“今年冬天實(shí)在是太怪了,從來沒有這么怪過?!彼f童牛嶺礦的徐云皓家剛會說話的兒子竟然說他不是他們家的孩子;李家溝礦的楊曉良更是倒霉透頂,一輛重型卡車沖出公路,三拐兩拐,偏偏撞向了孤零零的楊家。還有幾個鄰居也圍過來,跟著嘆氣,都說今年冬天真是怪。見永德要走,鄰居們又提起滅鼠的話題。張嬸讓永德趕緊到居民委去領(lǐng)滅鼠藥,說最近下來的滅鼠藥絕對安全可靠。聽姐們兒說此藥是專門根據(jù)老鼠的口味設(shè)計的,對老鼠來說,絕對是無法拒絕的誘惑。
張嬸這么一說,永德就動心了,送走了媳婦后,永德趕緊去了趟居民委,拿回了兩包滅鼠藥。永德在家里的每一個角落都放了藥,尤其是在沙發(fā)下面和廚房等重點(diǎn)地兒都放了藥。都整利索了,永德坐在沙發(fā)上,猜想老鼠此時藏在哪里,猜想老鼠是不是聞到了藥的香味。永德忍不住掏出一把鼠藥,放在鼻尖兒聞,就聞到了熟悉的牛油火鍋的味道。永德伸出舌頭,想舔一舔,嘗一嘗。猛地驚醒過來,出了一身冷汗。
晚上,永德媳婦抱著孩子站在門口,她寧愿在外面凍死也不一個人進(jìn)家。永德趕回來時,心疼得直哆嗦,他緊緊地?fù)ё±掀藕⒆?,擁著她們進(jìn)了家。永德?lián)南眿D害怕,就站在她的前面,仔細(xì)地搜索著老鼠尸體。屋里一點(diǎn)動靜都沒有。他蹲在沙發(fā)前,伸手摸了摸,滅鼠藥還在,他貼著墻縫朝柜角里面看,滅鼠藥似乎有被吃的痕跡。永德又到臥室里查看,床底有只黑影子,永德連忙拿來拖把,將拖把小心地伸進(jìn)床底,猛地掃打了一下,黑影子飛出床底。原來是一只拖鞋。媳婦問:“老鼠死了嗎?”永德說:“沒有。”媳婦就進(jìn)了臥室,摟著孩子坐在床上。
夜里,永德夢見了老鼠,老鼠朝他吱吱亂叫,還像人一樣站起來用前爪比畫著。這個夢還沒有做完,永德就被媳婦推醒了。媳婦輕聲說:“你聽。”永德屏住呼吸,就聽到了一陣微弱的聲音。像是跑動的聲音。永德的腦子一下子就大了。老鼠果然沒死。永德就想起了夢里朝他挑釁的老鼠,心里一陣陣發(fā)急。
兩天后,老鼠依然在家里跑來跑去,永德堅信滅鼠藥不好使,滅鼠藥也確實(shí)是老鼠的美味大餐,幾乎都被吃光了。鄰居王師傅給永德送來了兩個老鼠夾子,這是他花了一天時間焊制的。王師傅說如果這兩個鐵夾子收拾不了老鼠,他就把腦袋砍下來讓永德當(dāng)球踢。根據(jù)王師傅的建議,永德買了一斤上好的羊肉,切成小肉丁,拴在滅鼠夾的銷子上。永德試了試,一旦銷子上的羊肉被觸發(fā),銷子就會啟動,翻板便會攜風(fēng)雷之勢砸向座板。永德用小棍捅了一下,那一聲巨響驚得永德的心都顫了幾下。永德媳婦感激王師傅雪中送炭,也沒跟永德商量,竟然拿出一瓶藏了好幾年的酒送給王師傅。王師傅燙了手似的驚呼:
“這合適嗎?”
“誰喝不是喝?”永德冷著臉子說。
第二天早晨,銷子上的羊肉丁不見了,滅鼠夾沒有被觸發(fā)。也就是說,老鼠居然從虎口里奪了美味。永德重新拴了羊肉丁,將肉丁拴得更緊一些。沒多久,羊肉丁又被吃掉了??蓯赖氖?,滅鼠夾子的旁邊還有幾粒老鼠屎。這幾粒老鼠屎就像一根刺,突然扎進(jìn)了永德的肉里。有了一粒就有兩粒,沒多久,墻角旮旯都發(fā)現(xiàn)了老鼠屎。就好像有無數(shù)根刺刺進(jìn)永德肉里。永德媳婦看都不想看一眼,更別說讓她去收拾了。只要在家,她總是坐在床上,摟著女兒一動不動。永德把滅鼠夾收起來,一把丟到樓下。
王師傅有些不甘心,還要再做兩個更大一些的夾子。王師傅發(fā)狠地說如果再不好使,他就真的要把腦袋切下來讓永德當(dāng)球踢。永德拒絕了。王師傅查看了永德家,指責(zé)永德沒有按照要求布置滅鼠夾。他要求永德將夾子偽裝起來重新放置,再在前后設(shè)置幾個小小的障礙。他保證萬無一失。永德媳婦顯然對王師傅失去了信任,她連連使著眼色,示意永德趕緊把這個醉鬼打發(fā)走。永德媳婦平時并不這樣毛躁,甚至對鄰里們很有耐心,只因這只老鼠搞得她失去了方寸。
插圖:包 蕊
永德媳婦感到回家是一件非常沉重的選擇,甚至想到了離家出走,把家騰給老鼠。單位里,永德媳婦講起家里進(jìn)了可恨的老鼠,同事老何忽然想起一件慘案,提醒說,1972年的時候,礦區(qū)醫(yī)院里就發(fā)生過老鼠禍害人的事。有一天,婦產(chǎn)科接生了一個嬰兒,不巧的是,嬰兒的母親需要轉(zhuǎn)到別的科室治療疾病。夜里,照顧嬰兒的護(hù)士麻痹大意,嬰兒的鼻子就讓老鼠給咬下吃掉了。慘案發(fā)生后,嬰兒父母大怒,要礦區(qū)醫(yī)院負(fù)責(zé)賠償,礦區(qū)醫(yī)院當(dāng)然沒辦法賠出嬰兒的鼻子,這家人就把嬰兒扔給醫(yī)院。同事老何說:“嬰兒在礦區(qū)醫(yī)院里一天天長大,除了沒有鼻子,其他的部位發(fā)育得都很好。18歲時,就被醫(yī)院招工留下,也是壞事變了好事?!崩虾握f到這里,永德媳婦突然就掉下了眼淚,她說她的心就像被車輪碾壓了一般。
“可惜了一個孩子了。”老何說。
永德媳婦捂著臉哭了,這是她第一次在同事們面前失態(tài)。她真怕自己的孩子被老鼠禍害了。
永德安慰著媳婦,輕輕拍著媳婦的后背,捧著媳婦的臉,說寧愿讓老鼠咬掉自己的鼻子也不能讓它禍害了孩子。永德媳婦眉頭舒展了,看著表情滑稽的永德,不禁破涕為笑。想了想,突然又說:“那也不行!”說完,便緊緊地抱住永德。為了防備老鼠夜里偷襲,永德把床的四周都粘上了膠帶紙,只要老鼠踩上,準(zhǔn)能被膠帶粘住。有了這層保護(hù),一家人還能睡上一覺。只是每到夜深的時候,永德都會被老鼠吵醒。要么聽到“撲通撲通”響,要么聽到“噠噠”響。前幾次,永德還能開燈捕捉,后來,他實(shí)在困乏無力,就使勁兒拍一下床沿,每拍一下,聲音就會突然消失。
鄰居張嬸說她有一個好辦法,只是不知能否行得通。永德朝張嬸鞠躬,永德懇請張嬸知無不言。
“永德你得借只貓去?!?/p>
“借貓?”
“永德你得讓貓?zhí)婺闳プ嚼鲜??!?/p>
張嬸一句話點(diǎn)醒了永德,是啊,捕捉老鼠本應(yīng)就是貓干的事。張嬸更是進(jìn)一步指明了方向,她伸手朝樓上點(diǎn)了點(diǎn),永德恍然大悟,頓時就應(yīng)驗(yàn)了那句老話——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fèi)功夫。4樓劉芹家養(yǎng)了一只貓,每到春天的夜晚,那貓叫得那個瘆,就像一個沒媽的嬰兒,纏纏綿綿,鉆入心底。叫得狠了,周邊就聚起各路貨色,二重唱變成多重唱。一群發(fā)情的貓能把深夜頂上的蓋子掀開。人們都厭煩劉芹家的貓,雖然不說,每個人心里頭都恨不能立即閹割了它。
永德央求說:“張嬸,你幫我去借貓吧?!?/p>
張嬸面有為難之色,春天時,她曾和劉芹大吵過一架,彼此都罵過一些難聽的話。讓她去借貓,那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臉嗎?張嬸不愿意去見劉芹,永德犯了難。他和劉芹只是點(diǎn)頭之交。剛搬到家屬樓來的時候,聽說劉芹和這個屋里的上一家有過一段糾葛。永德和媳婦都不是喜歡聽閑話的人,更沒有隨著別人的調(diào)子起舞。雖然如此,永德和劉芹卻有些疏遠(yuǎn),每次見到劉芹,永德都不由自主地垂下目光,仿佛上一家附體了一般。即便如此,為了家里的安寧,永德也顧不得那么多了,他敲開劉芹家的門。劉芹的丈夫吃驚地看著門外的永德。永德解釋說他是來求援的。劉芹從屋里頭閃了出來,見是永德,立即嚷著:
“大詩人,快請進(jìn),快請進(jìn)?!?/p>
劉芹的丈夫?qū)⒂赖路帕诉M(jìn)去。屋里頓時就像燒開了水似的嘩嘩直響。劉芹說話的腔調(diào)昂揚(yáng)向上,劉芹的丈夫則截然相反,他緊閉著嘴,與永德保持著距離。永德看出他們兩口子之間有些不自然,甚至還有些敵意,永德猜他們剛剛有過爭執(zhí)。
“大詩人,你別理他?!?/p>
“我是來求你們一件事的。”
劉芹遞給永德一個蘋果,永德瞄了一眼劉芹的丈夫,手已經(jīng)伸出一半又抽了回來。劉芹俯身將蘋果塞到永德的手里。永德就把家中進(jìn)了老鼠的情況講給他們聽。
“我想借你們家的貓?!?/p>
劉芹的丈夫突然放松了,他拍了下大腿,笑著說:
“我還以為啥了不得的事?!眲⑶鄣恼煞驈呐P室里抱來了一只貓。永德一眼就怔住了。這是一只漂亮的花貓,那眼睛,清純得就像少女的眼睛。永德的第一感覺確實(shí)如此,他甚至下意識地瞄了一眼劉芹的眼睛。劉芹的丈夫?qū)⒇堖f過來說:
“快抱走吧?!?/p>
“不行!”劉芹一把搶過貓,緊緊摟在懷里,只露出一張小小的貓臉。劉芹撫摸著貓的后背,輕輕地抬著貓爪,朝永德擺著說:
“大米粒,知道嗎?他是礦區(qū)里有名的大詩人?!?/p>
那貓看著永德,朝永德伸了下爪子,仿佛真的和他打著招呼。永德注意到,劉芹的臉上寫滿了“得意”兩個字?!按竺琢儆诿F的金吉拉種?!眲⑶壅f以前養(yǎng)的波斯貓和安哥拉貓都是無情無義的家伙,幾乎每年春天都會棄她而去。唯有大米粒經(jīng)受住了考驗(yàn)。無論野貓叫得有多委婉,大米粒都會強(qiáng)忍著不走。有時,尾巴撅得像根旗,在屋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一邊轉(zhuǎn)還一邊叫。每聽它叫一次,劉芹就哆嗦一陣子,她說只有她聽得懂大米粒的心聲。劉芹說大米粒從來沒有離開過她,這一句,就算把話堵死了。永德有些不好意思,真后悔自己冒冒失失地來借貓。他還不能站起來就走,那樣就顯得太沒風(fēng)度了。永德盯著大米粒,嘿嘿笑著,還朝它擺著手勢。大米粒也朝永德伸著爪子。劉芹的臉貼在貓身上蹭來蹭去,露出很陶醉的面容。劉芹的丈夫有些不耐煩,伸手去奪大米粒,劉芹挺直了腰,身子一扭,朝丈夫尖叫了一聲。劉芹的丈夫頓時就收回了手。見到這個場面,永德就是臉皮再厚也坐不住了,他站起來,頭也不回地走了。
張嬸見永德下來,就跟著進(jìn)了永德家。張嬸問借沒借到貓。永德?lián)u搖頭。張嬸撇了撇嘴,說一只破貓有什么了不得的。永德心里頭也有些郁悶,就沒有回應(yīng),沒有回應(yīng)就是回應(yīng)了。張嬸的嘴撇得更大了,冷笑著說她知道誰有能耐把貓借出來。張嬸夸張地朝樓上指,說6樓的魏科長有面子。張嬸見永德沒有順著說,就打住了。
永德很沮喪,不知下一步該怎么做,除非把家搬空了才能捉住老鼠,把家具都搬出去?想一想就讓人頭痛。媳婦給他打來電話,說不打算回家了。問她住在哪里,媳婦說準(zhǔn)備帶孩子住快捷酒店。永德聽得出是氣話,卻也想不出好聽的話安撫她。沉默了一會兒,媳婦哭了,說自己命苦,如果親媽還活著,怎么的也能回娘家住幾天。說到這兒,又提起了永德父母。永德就怕她把水火引到自己這邊,便連忙發(fā)誓,一定能把老鼠消滅掉。
永德還發(fā)誓一輩子愛她。
永德請了一天的假,他打算把家具全都搬到室外。該死的老鼠,這回可是死定了。永德還找了一個帶蓋子的鐵桶,打算將老鼠扔進(jìn)去,拿到外面活活凍死。永德還想到一旦沒凍死,就在桶下點(diǎn)一把火,將老鼠活活烤死。永德還準(zhǔn)備了一個合手的鏟子,只要發(fā)現(xiàn)老鼠,定能將其拍成肉餅。永德把椅子搬出去的時候,樓道里站滿了鄰居。他們都很同情永德,都爭著來搭把手幫永德往外搬東西。王師傅更是激動得不能克制,他罵天罵地罵老鼠,渾厚的罵聲在人群中穿梭,在半空中飄蕩。人們都皺著眉。劉芹的丈夫在樓梯口那邊看了一會兒,又匆匆地上去了。永德和王師傅將飯桌抬出來的時候,劉芹一扭一扭地來了,懷里抱著大米粒。大米粒的頭頂上系了根漂亮的頭繩。人們的目光都聚在劉芹的身上,不但是看她懷里的貓,還看她一扭一扭的身姿。
“大詩人,給你貓?!?/p>
“貓?”
“你可小心點(diǎn),大米??墒菑臎]離開過家?!?/p>
“這是真的借給我嗎?”永德看著劉芹,看著劉芹懷里的大米粒。王師傅捅了他一下,努了下嘴,永德慌忙說:
“放心吧,我會看好大米粒的。”
“放心?有幾個讓人放心的?”劉芹嘟囔了一句,聲音很小,永德卻聽了個清清楚楚。他的臉竟然有些發(fā)燒。劉芹抱著貓進(jìn)了屋,站在門口,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打量著屋子。永德連忙將沙發(fā)上的東西挪開,劃拉出一塊坐的地方。永德請劉芹坐下。劉芹撫摸著大米粒的身子,輕聲說:
“大米粒,看在他家有個小孩子的份兒上,咱幫他把老鼠捉了吧。”劉芹將貓放在了沙發(fā)上,一步一回頭地走了。王師傅帶著永德又將家具搬了回來。大米粒趴在沙發(fā)上,眼中閃閃發(fā)光,似乎剛剛哭過似的。永德心里不忍,去廚房接了點(diǎn)水放在沙發(fā)上,就像給客人沏了一杯茶。又去廚房把昨晚沒吃完的一條魚夾出來,放在碟子里給大米粒吃。劉芹恰好進(jìn)來,尖叫一聲,將碟子撥到一邊。劉芹狠狠地瞪著永德。
“你想干什么?”
“怎么了?”
“別亂給吃的,貓會生病的?!眲⑶蹖⒁恢婚W著光澤的貓食碗放在沙發(fā)上,又掏出一包貓糧攤放到碗里。王師傅頂了一句:“人能吃,貓不能吃?”劉芹給大米粒系了一條鮮艷的帶著斑點(diǎn)的圍脖。大米粒喵了一聲,腦袋蹭著劉芹的手,然后才低頭開吃。永德朝王師傅使了個眼色,聳了聳肩膀,兩人出去把椅子拎了回來。
鄰居們走了,王師傅也告辭回去。劉芹抱著大米粒,四下里轉(zhuǎn)悠著,她的目光一直朝臥室瞄著,似乎臥室里面有什么東西在吸引她。永德突然想到了剛搬來的時候聽到的緋聞,心里一陣緊張,仿佛那一段與自己有關(guān)。永德只想趕緊躲開,躲得越遠(yuǎn)越好。劉芹不走他也不好張口往外攆,永德就只能在家里陪著。永德有一搭無一搭地收拾屋子,刻意地與劉芹保持著距離。劉芹問永德什么時候開始寫詩。永德說大概在17歲的時候。劉芹問好端端地怎么就想起了寫詩。永德說荷爾蒙太旺盛了就給女同學(xué)寫詩。劉芹撫摸著大米粒,盯著永德的眼睛說:
“你女同學(xué)真有福氣?!?/p>
“你認(rèn)為那是福氣嗎?”
“我17歲的時候就沒有給我寫詩的男生?!?/p>
永德笑了笑,感覺有根繩子在牽著自己,感覺自己像頭驢。劉芹也笑了笑。懷里的大米粒喵了一聲,永德恍惚聽到了一聲冷笑。劉芹說17歲的時候,無論認(rèn)識和不認(rèn)識,男人都是盯著她看,那時,男人給她的印象就是隨時都能把她吃了。那時,劉芹怕男人。后來就不怕了。再后來,男人女人都不怕了。劉芹將大米粒捧起來,貼著自己的臉頰說現(xiàn)在就怕大米粒跑了。
當(dāng)天晚上,永德一家都要睡了,劉芹才不得不起身告辭。臨走時,囑咐大米粒要聽話,囑咐大米粒千萬別亂跑。劉芹前腳剛走,永德媳婦就扔了臉子,狠狠地啐了一口。如果不是永德拼命打手勢,媳婦都能罵出聲來。永德緊緊摟著媳婦,摩挲著她的后背,請她息怒。媳婦低聲告誡永德,以后少和這樣的女人接觸。永德慌忙點(diǎn)頭,又給女兒把了尿,送到媳婦身邊。
永德剛剛睡著了,就被大米粒吵醒了。開始,是隱隱約約地叫,后來,是輕聲叫,永德以為大米粒發(fā)現(xiàn)了老鼠,就屏住呼吸聽。大米粒一聲接著一聲,一浪接著一浪,叫聲越來越急,叫聲凄慘無比。永德起身到客廳觀望,只見大米粒在餐桌上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永德問:“老鼠呢?”大米粒喵叫了一聲,聽起來受盡了委屈。永德走到跟前,大米粒突然抵住了他的手,順勢鉆進(jìn)了他的懷里。永德抱起大米粒,像抱著孩子一樣輕輕顛著。大米粒還是叫,聲音低緩下來,仿佛在訴說著委屈。永德坐在沙發(fā)上,輕輕摩挲著大米粒,手感光滑柔軟,一把一把,舍不得停下。臥室里有了聲響,媳婦似乎摔了什么東西,永德慌忙將客廳的燈關(guān)掉,抱著大米粒摸索著在每個角落里轉(zhuǎn),摁著大米粒的腦袋,讓它嗅,讓它看。永德低聲吼著:
“臭老鼠,你敢出來嗎?你出來呀!”
大米粒一聲一聲喵叫,仿佛在向老鼠示威,又仿佛在哭訴委屈。門鈴響了,響了又響。永德開了門,門口站著劉芹。劉芹腦袋和肩膀上都是雪。劉芹可憐巴巴地說:
“大米粒從來沒有離開過我?!?/p>
大米粒從永德的懷里閃電般地跳到劉芹的懷里,就這么一用力的時候,永德就覺得胳膊被撓得火燒火燎。劉芹摟過大米粒,臉貼著臉,腦袋頂著腦袋。劉芹奶聲奶氣地哼哼了幾聲,大米粒也奶聲奶氣地哼哼了幾聲。
“大詩人,明天我再給你送來?!?/p>
永德一言不發(fā),攆人似的目送劉芹回家。剛到樓道口,一眼看到黑影地里站著劉芹的丈夫。劉芹的丈夫說:“劉芹,你真能作?!眲⑶廴氯轮?,讓丈夫少管閑事。永德轉(zhuǎn)身回家,也不開燈,也不回臥室。他坐在沙發(fā)上,怒視著每一寸黑暗,感覺黑暗中有一雙眼睛在挑釁地看著他。永德將燈打開,到廚房抄起一把菜刀,拖開桌子就劈,拽開沙發(fā)就砍。直到黑夜被他砍得亂七八糟,直到窗外浮現(xiàn)出道道凌亂的白印,永德才癱倒在沙發(fā)上。
早上,永德在樓道口遇見了劉芹的丈夫,劉芹的丈夫氣哼哼地說:“大詩人,你等著,我這就給你借只管用的貓?!庇赖驴嘈α艘宦暎肫鹆藡少F的大米粒,不禁搖了搖頭。永德忽然怔住了,劉芹丈夫的手背上有幾條血痕,脖子上也有幾條,像蚯蚓一樣。
劉芹的丈夫是個說到做到的男人,這一點(diǎn),出乎了永德的意料。本來以為只是一句隨口說的話,沒想到,天還沒黑時,劉芹的丈夫就敲開了永德的家門。他的身上披了一層雪,帶著一團(tuán)冷風(fēng)進(jìn)來。劉芹的丈夫從編織袋里放出了一只大肥貓。永德差一點(diǎn)沒坐在地上。這是一只他想都想不出來的巨大的貓,從頭至尾,起碼能有半米長。腦袋像只足球那么大,看著不像是貓,倒像是一只小老虎。劉芹的丈夫甩著胳膊,揉著胳膊,又摘下帽子,腦袋上冒著騰騰熱氣。永德問這是從哪兒弄來的貓。劉芹的丈夫嘻嘻笑著,擼起了袖子,胳膊上露出幾條血痕,他又慌忙褪下袖子。永德假裝沒看見他胳膊上的撓傷,他只看著巨貓。劉芹的丈夫說:“這是從瓦房店老家借來的?!庇赖滤懔怂悖叻康甑竭@里少說有100公里的路程??粗爸魵獾念^發(fā),永德心里暖暖的。
“城里的貓都是大小姐,中看不中用的破玩意兒?!?/p>
“貓小姐?!?/p>
“能捉耗子的還得是俺農(nóng)村老家的貓?!?/p>
“這只貓今晚就在我家?”
“那當(dāng)然。”
送走了劉芹的丈夫,永德和媳婦盯著巨貓,竟然有些慌亂。擔(dān)心夜里叫起來聲震四鄰。永德拍著沙發(fā),招引巨貓到沙發(fā)上歇著。巨貓沒有反應(yīng)。永德切了根火腿腸,送到巨貓的腳下。巨貓的眼睛瞇縫著,蹲坐在地板上,喉嚨里發(fā)出呼嚕呼嚕的響聲。永德媳婦扯了扯永德,低聲問:“這是生氣了嗎?”永德說:“放心吧。”兩人關(guān)了燈,走回臥室,沒等關(guān)上臥室的門,巨貓跟了進(jìn)來。永德嚇了一跳。永德媳婦慌忙爬上床,緊緊摟著孩子。巨貓?zhí)揭巫由?,蹲坐著,尾巴垂下。永德注意到,它的眼睛一直瞇縫著。
永德上了床,心里一陣忐忑,覺得太糟糕太荒唐。如此大的貓一旦失去理智,那和老虎有什么區(qū)別?永德忽然輕輕打了聲呼哨,巨貓睜開眼睛,眼珠子像玻璃球一樣閃閃發(fā)光。永德慌忙關(guān)了燈,屋里一片漆黑,那對玻璃球依然閃光。永德媳婦推了永德一把,小聲說:
“我害怕?!?/p>
“怕什么呢?”
“我就是怕?!?/p>
永德朝椅子上看了一眼,巨貓的影子比夜還黑,玻璃球比月光還要明亮。永德也覺得心里頭怦怦亂跳。月光從窗簾縫隙里擠了進(jìn)來,把如水般的夜切成了兩半。
“永德,你這輩子沒騙過我吧?”“瞎說什么廢話?”
“永德,你陪我說說話吧。”
“說什么呢?”
“貓呢?”
永德猛坐了起來,對面椅子空空如也。不用開燈就知道巨貓沒了。永德朝客廳指了指,媳婦再也不敢露頭了。永德想下去看看情況,卻怎么也下不了決心。多大的一只貓啊,簡直就是一只小老虎。一旦發(fā)了威風(fēng),一口就能咬斷永德的喉嚨。永德猜這只巨貓一定是找吃的去了,從瓦房店到這里來,多遠(yuǎn)的路,多冷的天,巨貓能不餓嗎?永德想接一碗水給它,還是下不了決心,他擔(dān)心突然和巨貓撞個滿懷,那樣,嚇也嚇?biāo)懒恕S赖绿嵝炎约?,天亮后一定要去買一袋貓糧。無論這只貓捉?jīng)]捉到老鼠,一定要買一袋上好的貓糧。然后,讓劉芹的丈夫趕緊把它抱走。永德覺得這兩天就像是上演了一場荒唐的戲。他、老鼠和貓互為戲中的角色。
又是一個清晨,永德一眼就看到了椅子上蹲坐著的巨貓。巨貓的眼睛瞪得像一對玻璃球。永德坐了起來,巨貓也伸直了脖子。永德推了推媳婦。媳婦的腦袋埋在被子里,使勁兒朝被子里縮。女兒被擠醒了,發(fā)出一陣啼哭。媳婦伸出一只胳膊,拍哄著女兒。永德掀開被子一角,媳婦下意識地閉上眼睛。
“永德,我夢見我媽了?!?/p>
“別瞎琢磨。”
“永德,我媽一直看著我?!?/p>
永德看了一眼巨貓,巨貓像座雕像一樣。永德說:“起床吧?!毕眿D背向一邊快速穿衣。永德下了床,朝巨貓拱拱手,算是道了早安。巨貓表情還是那么冷峻。永德收拾了衛(wèi)生后打算出去買早點(diǎn),順便買點(diǎn)食物給貓吃。他故意輕松地問:
“嗨,貓先生,您想吃點(diǎn)什么?”
巨貓朝他喵了一聲。永德沒在意,巨貓又喵了一聲。永德注意到是在叫他,一眼就看見它身邊有個帶血的骨頭,仔細(xì)看,是老鼠的腦袋和一條大尾巴。
“老鼠!老鼠!”
“在哪兒?”
“讓貓給吃了?!?/p>
媳婦擁過來,也看見了老鼠血淋淋的腦袋和尾巴,她一把抱住永德,扎在永德的懷里。永德的眼里涌出了一層淚水。
永德和媳婦商量著買些禮物送給劉芹的丈夫,感謝人家不遠(yuǎn)百里借來的這只管用的貓。永德臨出門的時候,還朝巨貓行了個標(biāo)準(zhǔn)的軍禮,朝巨貓伸出大拇哥。永德媳婦也不怕了,還摸了巨貓的腦袋和脊背。巨貓一動不動讓她摸。永德媳婦一陣激動,說自己都有些舍不得這只懂事的貓了。
永德急匆匆地出門了,不是急著買早點(diǎn),是急著去超市里買火腿腸,他想犒勞巨貓。下了樓,卻見一群人圍在樓道口看熱鬧。如果不是聽到劉芹尖銳的叫罵聲,永德根本就想不到是他們兩口子發(fā)生了爭執(zhí)。劉芹抱著大米粒,一只手展開,像眼鏡蛇一樣攻擊她的丈夫。劉芹的丈夫一手捂著臉,一手朝劉芹還擊。永德朝看熱鬧的王師傅喊了一嗓子,兩個人一人扛一個,將他們分開了。劉芹的丈夫滿臉是血。
“這是怎么了?”永德問。
“你問他去?!眲⑶壅f。
“潑婦!潑婦!”劉芹的丈夫罵。
兩人又要廝打,永德和王師傅又奮力扛住了,永德媳婦也跑下來,攔住了劉芹。永德頂著劉芹的肩膀說:
“別沖動,我先告訴你們一個好消息,老鼠被貓逮住了,這只貓?zhí)珎ゴ罅?,把老鼠吃得只剩下一條尾巴和腦袋。”鄰居們一陣歡呼。劉芹的丈夫說:“逮住了就好?!眲⑶圻艘豢?。永德拽住了劉芹的丈夫,扯著他往樓上走,一邊走一邊說:“你快去看看你的貓吧,可立了大功!”劉芹的丈夫態(tài)度軟化,跟著往樓上走。
永德說:“謝謝你,還要謝謝這只貓的主人?!眲⑶圩飞蟻碚f:“大詩人,你是得謝謝,謝謝那個狐貍精。”劉芹的丈夫扭頭罵:“潑婦!潑婦!”劉芹罵:“狐貍精!狐貍精!”兩人又廝打在一起。永德夫妻和王師傅好不容易才把他們分開,永德扯著劉芹的丈夫往樓上走,苦苦地勸他不要激動。永德媳婦在身后護(hù)著,還叨叨了一些感謝的話。永德要媳婦拿500元錢給劉芹的丈夫,無論如何也要把這錢送給貓的主人。
“大詩人,你這就外道了?!?/p>
“大詩人,你以為他有多好心?”劉芹喊,“他是以借貓的引子去見狐貍精了。”
三個人進(jìn)了屋,永德請劉芹的丈夫去看老鼠的尾巴和腦袋,奇怪,椅子上什么都沒有,隱隱約約有一點(diǎn)血漬。永德下意識地朝床上看一眼,女兒好好地坐在床上,仰著臉看著他們。永德轉(zhuǎn)身在屋里找,連床底都看了。
“貓呢?”
“貓呢?”
永德沖出家門,朝樓下喊:“誰看見貓了?”劉芹大聲嚷嚷著:“活該,狐貍精!”劉芹的丈夫沖出來,朝著樓下罵:“潑婦!”說完朝樓下沖去,永德使勁兒追攆,連喊著:“兄弟,你可別沖動!”劉芹的丈夫沖到樓下,他并沒有沖向媳婦,他直接沖出了人群。永德喊:“你去哪兒?”劉芹的丈夫頭也不回地說:“找貓去?!边@話突然就凝固了,西伯利亞來的寒流從家屬區(qū)上空呼嘯著掠過,時間就被凍成了幾截兒,棍子一樣戳在那里。
若干年后,永德又回到家屬區(qū),向老人們打聽著劉芹,老人們說劉芹早就搬走了。永德又打聽劉芹的丈夫,老人們說始終也沒見到他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