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紅
電視劇《叛逆者》,看完意猶未盡,去搜了一下相關資料,包括昂列咖啡,包括當年軍統(tǒng)上海區(qū),真實存在的叛變投敵的陳姓區(qū)長,日寇采取的手段和片中如出一轍,抓了他,又毫發(fā)無損地放了他,讓他走投無路,最后叛國投敵。這個忠實于歷史的主旋律劇,文學色彩濃厚,不說教,不拔高,把傳奇還原成活生生的人,把一個有抱負的熱血青年的成長蛻變,刻畫得生動感人。
43集的電視劇,跨度13年,在波瀾壯闊的大時代背景下,詮釋了一個“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來尋找光明”的進步愛國青年成長蛻變的心路歷程,寫出了關于民心向背的歷史觀,關于理想主義與浪漫主義的英雄史詩,展示了內涵豐富,節(jié)制、內斂、留白的美學觀,以及對于愛情的書寫和打開的高級模式。這部以男性為主角的諜戰(zhàn)戲,對女性形象的刻畫也有所突破。這部服化道、編導演全員在線的裝在“諜戰(zhàn)”瓶子里的戲,像醇酒,讓喜歡它的觀眾微醺,欲罷不能;像明媚的陽光,照亮了2021年這個夏天。
因為這部戲,我重讀了多年前看過卻印象模糊的原著。不得不說,電視劇的改編,豐富了原著的立意和內涵。在當下,影視已經(jīng)大踏步地走在了文學的前頭,更立體更藝術地詮釋了人物和故事。
一、文學性
先說說貫穿男女主感情始終的《草葉集》。
《草葉集》是美國詩人惠特曼的代表作,是美國文學史上第一部具有美國民族氣派和民族風格的詩集。它開創(chuàng)了一代詩風,對美國詩壇產(chǎn)生過很大的影響。“草葉”代表美國的底層民眾,拿到電視劇《叛逆者》的民國背景下,可以引申為我國的底層民眾?!恫萑~集》同時又代表著對自由與民主的渴求與呼喚,也呼應著男女主人公的愛情。男女主初相遇,男主問女主,哪里可以買到英文原版的《草葉集》?那時女主對男主的搭訕警惕性很高,只是客套幾句;等到情愫暗生,女主跑了很多外文書店,買到了一本英文原版送給男主。其后,男主一直帶著這本書,連當初的包裝紙都沒有扔掉。而林楠笙(男主)成為中共臥底后,他使用的密碼本,與朱怡貞(女主)一樣,都是《草葉集》。這本詩集,是男女主愛情的見證,也藏著他們愛情的密碼。詩集里對自由平等的呼喚,是那個時代的最強音,也是男女主能夠產(chǎn)生心靈共振的基礎。
《草葉集》和片頭曲《六月船歌》一樣,貫穿了整部劇,在電視劇中出現(xiàn)了多次。《草葉集》最重要的主題是:“當我活著時,我要做生命的主宰,而不做它的奴隸?!倍^曲《六月船歌》則選自俄羅斯民族詩歌《四季》的“夏”篇章,與林楠笙來到上海的1936年的夏天呼應。《四季》由柴可夫斯基所作,是以“春,夏,秋,冬”十二個月份為題材而創(chuàng)作的“標題音樂”小品,“夏”篇《六月船歌》的靈感來源于普列謝耶夫的詩——“走到岸邊,那里的波浪啊,將涌來親吻你的雙腳,神秘而憂郁的星辰,將在我們頭上閃耀”——曲風時而憂郁感傷,時而明朗激昂,充滿戲劇性色彩。這個特質,無論是作為電視劇的片頭曲,還是作為男女主感情線的背景音樂,都很契合。人人都身處時代的洪流中,被時代裹挾著,是隨波逐流,還是努力駕馭命運之舟,這取決于性格、命運、造化,還有抉擇。
女主送給男主英文原版的《草葉集》,而男主在蛋糕店里買到了《四季》的唱片,并寫好了一張紙條:“送給怡貞,希望你喜歡?!钡€沒來得及送出,朱怡貞就被捕了。多年以后,這張紙條和這張唱片,和那本原版《草葉集》以及包裝紙,都被林楠笙小心翼翼地保留著。
此去經(jīng)年,那首船歌一直在他們各自的夢里縈繞,余音裊裊,伴隨一生。用柴科夫斯基的經(jīng)典音樂,與中國特色的水墨畫的特質融為一體,虛與實之間,這個片頭奠定了電視劇美學基調:內斂,節(jié)制,留白。
屠格涅夫的著作,用得也很巧妙。林楠笙奉命假扮顧客監(jiān)視已經(jīng)暴露的書店,中共地下黨阿木并不知道他的身份,看到林楠笙手上拿著屠格涅夫的《獵人筆記》隨口問:“你喜歡他哪部著作?”——這話,可以理解成試探,如果不是讀書人,只是裝樣子的,此刻可能支吾應對,很容易露馬腳。林楠笙說喜歡《父與子》《貴族之家》,這個回答對他是言為心聲,他一定是讀過這些書的,和他師范畢業(yè)的高材生的人設也吻合,如果不是特殊的年代,林是個知識分子,教書育人才是他大概率該走的路。阿木說,我更喜歡你手中的《獵人筆記》。這句對白,看似閑筆,事實上意有所指?!陡概c子》的中心人物是平民知識分子巴扎羅夫,巴扎羅夫是平民知識分子的典型,愛上了漂亮的奧津左娃,卻愛而不得,生命垂危之際,兩人訣別。“巴扎羅夫”既是林楠笙的自況,也是他與朱怡貞愛情走向的讖語?!顿F族之家》中的男主人公拉夫列茨基是一個出身貴族的知識分子,是屠格涅夫筆下的“多余的人”的形象,愿意為了大眾的利益而獻身,然而“多余的人”只是模模糊糊意識到,應該做點兒什么,卻不知道究竟該做什么。此時的林楠笙也處在同樣的階段,或者說,主人公拉夫列茨基是他自己的投射。巧合的是,這部長篇小說中的女主人公莉莎,也是男主深愛而不得的人。
屠格涅夫的《獵人筆記》是一部借獵人出獵的見聞揭露沙皇專制制度下廣大農(nóng)奴遭受農(nóng)奴主殘酷奴役、處于水深火熱生活中的紀實作品,它用活生生的事例向讀者展示了俄國農(nóng)奴制下廣大農(nóng)奴的悲慘生活。這樣的作品在屠格涅夫之前的俄國文學中還不多見。轉換到電視劇的背景,那些水深火熱的農(nóng)奴們,恰是底層的“草葉”們。
如果說林楠笙喜歡的《父與子》《貴族之家》是他自己彼時精神世界的投射,那么地下黨員阿木的一句“我更喜歡你手上的《獵人筆記》”,則傳遞了為了那些受苦受難受壓怕的“草葉”們,不惜犧牲的決心,在思想境界上,彼時的林楠笙與阿木的距離,昭然若揭?!杜涯嬲摺防餂]有一句廢臺詞,這些意有所指的臺詞,有豐富的信息量,也很考驗看戲的人的閱讀量和知識儲備。有這些底蘊的人更能從這些臺詞里聽出弦外之音,看戲也變得更有樂趣。
二、美學觀
原著并沒有陳默群這個角色,據(jù)說是改編時顧慎言的角色被一分為二,才成就了陳默群這個人物。這個“分”很有意思,一陰一陽、一白一黑,一個代表了光明,一個象征著黑暗。陳默群和顧慎言是黃埔同學,一個“國”,一個“共”,一個叛國投敵,一個為了光明的未來不惜背負污名從容赴死。兩個人,是林楠笙不同階段的師父,陳默群身體力行的是為了達成目的不擇手段,高壓脅迫;顧慎言則是身教先于言傳,循循善誘,啟發(fā)林楠笙自己的思考;關鍵時刻,林面對池田的挾持時,顧慎言機智相救;刺殺上村凈,林被困在大廈無法脫身,顧慎言利用火警擾亂視線,掩護林逃離;刺殺陳默群未果,又是顧慎言助林脫險,應驗了他對林說的話:“你的信仰不應該依附于某一個人,而應該在不斷地斗爭和實踐中去驗證?!?/p>
林楠笙與孟安南,開始都是陳默群的棋子。林楠笙功虧一簣,孟安南卻成功潛伏在朱怡貞身邊,也是一白一黑,一陽一陰,是彼此的對立面。最后結局迥異,同途殊歸。
電視劇里有很多留白,以及側面的敘述。陳默群把林楠笙帶去買西服,林楠笙透露,他父親有一套類似的灰色西裝,這話說得很悵惘。鏡頭一轉,陳默群幫林楠笙整理領帶。這畫面像極了新入職場的“小菜鳥”,由父親幫他置辦行頭。林楠笙感謝陳默群的知遇之恩,沒有陳默群的慧眼識珠,就沒有林楠笙的上海之旅。陳默群臨死前一句“我沒看錯你”包含了太多復雜的信息,也顯示了對林楠笙由衷的欣賞。
林楠笙收留無處可去的朱怡貞,給情緒激動的她做了一碗面條。兩人后來移居日占區(qū)一套日本人做房東的小公寓里,軍統(tǒng)上海站遭清洗,報上登著林楠笙被日本人擊斃的消息,朱怡貞悲傷不已,此時熟悉的敲門聲響起,朱怡貞欣喜地看到深夜歸來的林楠笙,給他做了一碗面條,和前面的畫面互相呼應。林楠笙捧著面碗,那種孩子般的喜悅、幸福從他綻開的笑容層層遞進,讓人感佩他們的相愛而不能靠近。類似的還有顧慎言為躲避林楠笙攀在樓頂?shù)囊恢皇?,和兩人關系漸近后危難時林楠笙伸出的救援之手……這種前后呼應的鏡頭,全劇俯拾皆是。
那枚蝴蝶胸針,從與店員的對白中,我們知道這是法國貨,難得而貴重,“您夫人一定會喜歡”,林楠笙強調:不是夫人,是很重要的朋友。林刺殺叛徒陳默群前夕,不知多久才能回來,或者還能不能回來,他只是交代了菜,“你省著吃”,那枚胸針放在桌上,但不著一言。朱怡貞發(fā)現(xiàn)了胸針,露出笑容。他們彼此的心意,不用靠語言。倉促逃亡中,朱怡貞只帶了槍,以及胸針這個信物,如同這個人,都是她心底不能舍棄的。在巷子里遇到歸家的林楠笙,他一眼就看到她戴上了那枚胸針。香港碼頭,他站在人群里,看到船上的她,她特意戴上那枚胸針——也許,遠遠遙望的林楠笙,不一定看得清她戴了胸針。劫后余生,感恩彼此都還活著,像在刺殺上村凈后,坐在同一輛車里說的:要好好活著。多年后,她和他都回到上海,她并不知道他已經(jīng)成為她的同路人,他靠那枚送到店里去修的胸針,發(fā)現(xiàn)了朱怡貞,并知道了她的住處。從頭至尾,關于這個愛情信物,從無一句對白,卻每一次出現(xiàn),都推動著情節(jié),也代表著他們感情的不同階段。有很多說不出來的話,那些道具就承載了語言的功能,此時無聲勝有聲。
男女主兩人在不同情境下,分別情不自禁地空彈《六月船歌》的手勢,那隨時在兩人記憶里翻涌的《六月船歌》,兩個深愛的戀人,最激烈的表達,不過是看到女主在窗欞上彈奏《六月船歌》,男主終于不想再壓抑自己,從身后擁抱住心心念念魂夢相依的人。鏡頭接著轉向夜里飄雪的窗戶。兩人雪地中槍,彼此拼盡全力想要相牽的手,男主最后清醒時艱難的“貞貞”的呼喚,醒來后第一時間想要知道“一起中槍的人”的安?!罡呒壍那楦袘颍请[忍和克制。
可以說,這部戲的感情戲,體現(xiàn)了主創(chuàng)團隊的審美。處處都有留白,草蛇灰線,前有伏筆,后有呼應。這種情感的打開方式,正是《叛逆者》高級的地方。節(jié)制和內斂的美感,隱忍的動人處,讓人更加佩服主人公的犧牲和付出。
至于故事結局,在我看來,林楠笙自朱怡貞從特務處出來二人分道揚鑣之后,只要出現(xiàn)朱怡貞梳著雙辮的鏡頭,都是男主的想象。現(xiàn)實中的朱怡貞,從香港轉到根據(jù)地,再到上海,就沒有梳過雙辮。參見第18集,林楠笙猛然見到穿孔雀藍絲絨校服的女學生,腦海里幻化出穿校服梳雙辮的朱怡貞,他百感交集,微笑著的朱怡貞伸手擦他的淚水……片尾,坐在教室里的林楠笙,眼前幻化出朱怡貞梳著雙辮,在教室里彈奏《六月船歌》,回眸一笑……林楠笙眼里大顆的淚落下來,那種悲愴擊中了觀眾——這是一部男主比女主更能哭的戲。
我們再來看看李叔同的《送別》全文: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觚濁酒盡余歡,今宵別夢寒。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問君此去幾時來,來時莫徘徊。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人生難得是歡聚,惟有別離多。
是啊,“知交半零落”,一路走來,林楠笙告別了那個舊時代,也告別了左秋明,老顧,老紀,藍心潔,還有生死不明的朱怡貞——她留下的最后一句話是:“我接到的命令是,用生命保護你的安全?!边@句話的潛臺詞,就是她用生命踐行了這個使命。在上海的巷子里一起中槍前,她曾對他說過:“如果我犧牲了,你要幫我好好看看勝利后的中國?!卑凑赵搫〉牟萆呋揖€的寫法,已經(jīng)很明白了。如果她還活著,就是最后的畫面,紅旗漫卷,他們坐在一群孩子中間,孩子象征著國家的未來,他們就是為了這個國家的未來,才蟄伏在黑暗里那么久。
虛與實之間,戳中你的利刃,分明又包裹著糖衣。那份看似甜蜜的團圓,卻是“今宵別夢寒”。像片尾曲唱的:“我的苦澀仍是苦澀,化不成甜蜜,與你干一杯”。生命的生與死,已經(jīng)不重要,因為朱怡貞和眾多那個時代岌岌無名的英雄們一樣,永遠活在后人的心里。每個觀眾都可以代入,用自己的感受,去選擇自己希望的結尾。這個開放性的結尾體現(xiàn)了《叛逆者》的立意和格局,是革命理想主義與浪漫主義的高度融合。
林楠笙住在朱家養(yǎng)傷時,朱怡貞問過他的童年,林楠笙借用杜甫的兩句詩來描述:“清江一曲抱村流,長夏江村事事幽。”片尾,是1949年的夏天,林楠笙做教員的斜塘鎮(zhèn),就應了那個景。他終于可以用教育,來改變一代人的思想。
特別喜歡編劇的這種寫法,看似閑筆,都是伏筆,卻絕不是廢筆。不愧是8個編劇費時8年打造的劇本,原著只是提供了一個背景和框架,編劇的再創(chuàng)造賦予了作品新格調,保留了一絲憂傷,但摒棄了灰調,大時代的畫卷徐徐展開,每一個人物都有血有肉。
三、女性觀
西蒙·波伏娃在《第二性》中闡述了這樣的觀點:女人不是生就的,而是被塑造的。在很多男性編導的或者男性視覺的影視劇里,都會不自覺地流露出編導對女性價值的解讀,比如十幾年前讓人驚艷的《暗算》中的黃依依,即使擁有數(shù)學家的頭腦,破解“光密”的強大能力,最后依然因為感情上的求而不得,走上了一條不歸路,釀成悲劇?!稘摲分械哪兄?,同樣被象征著光明未來的身份是中共黨員的女友吸引,但原始動力,更多的來源于荷爾蒙的作用,至少最初的表現(xiàn)如此。大部分電視劇中的女主,都是具有傳統(tǒng)美德的富有犧牲精神的女性,才是被謳歌和接受的,比如最近熱爆的電視劇《人世間》中的鄭娟,而張揚自我的周蓉被罵得一塌糊涂。
這些優(yōu)秀的電視劇不經(jīng)意間流露出來的局限,有的是時代與認知的局限帶來的,但更多的是男性編導的女性觀的下意識流露。這種“下意識”,恰恰說明了社會或者男性的集體無意識:女人,是第二性的。必須有所依附,才有價值。即使高知如黃依依——她還有一個不那么好聽的外號“伏爾加的魚”,這種暗含著“蕩婦羞辱”的外號,正是男權社會最赤裸的標簽。而我們驚喜地看到,《叛逆者》展示了不同的格局與立意。
其一,女性獨立意識的塑造。女主朱怡貞出身富貴,生活優(yōu)渥,受了最好的教育,有條件有機會接觸到進步思想,早早成為一個共產(chǎn)主義戰(zhàn)士。于她的家庭,她也是一個“叛逆者”,放棄了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大小姐生活,放棄了和父親相守的親情。于她,藍心潔畢生所求的現(xiàn)世安妥,是她生來就擁有的,是她主動舍棄的。
在劇中,她和老紀、老顧、左秋明,相對于林楠笙,都屬于“先知先覺”的人,是先行者。她和林楠笙說:“我想盡自己所能,去喚醒更多的民眾,哪怕會讓我流血、犧牲,也要去推翻這個貧窮苦難的世界,去創(chuàng)造更加平等、美好的新生活。”這是她的信念,也是她和林楠笙愛情的基礎。
舞會上,林楠笙與朱怡貞關于男性與女性的對話,可以看出,她是一個有著自己獨立思想和人格的人,絕不攀附,不會做被觀賞被選擇的女性:“很多人都沒有意識到這是問題?!倍頌槟行缘牧珠?,難得的說:“沒有人意識到,并不代表它就不是一個問題?!边@些對話,確定了女主獨立的人格,也確立了男主對于這種人格的女性的尊敬與欣賞。在林楠笙問她冒著危險做那些工作是否會害怕時,她說:“總要有人站出來,即使力量很微弱,代價很痛苦。”在精神層面上,這些特質,都是吸引林楠笙的陽春白雪,即使在他人眼里難免曲高和寡。精神與信仰的一致性,是他們之間感情的基礎,有了這個基礎,女主籃球場上的英姿颯爽,英文課堂上的出口成章,彈奏鋼琴的行云流水,才貌俱佳,對文學,對音樂的鑒賞與見解,才是可以有所附著的錦上添花。換句話說,沒有精神世界的相守,沒有價值觀的一致,才與貌,都不過是轉瞬即逝的煙花與幻境罷了,絕不是可以長久相看兩不厭,并且生死與共,天長地久的經(jīng)典戀情的地基。
像朱怡貞那樣的女性,林楠笙愛她刻骨銘心,太理所當然了,他們都是活在精神世界里的人,她就是另一個自己,另一個已經(jīng)先他一步找到光明的自己,朱怡貞就是林楠笙的“主義真”,她一直都是他心頭最明媚最柔軟的白月光,他心里只有她一個,根本不再需要任何的“朱砂痣”。只是,“身已許國難許卿”,即使他和朱怡貞已經(jīng)是一個戰(zhàn)壕里的戰(zhàn)友,基于紀律,他不能去找她,不能有任何的交集,即使為了保護她,也要裝出特別嚴厲的語氣警告她。明明相愛,刻骨銘心,卻咫尺天涯,相思無處訴,這種煎熬,分外地打動人。
即使是歡場女子藍心潔,也常常自覺地獨立。林楠笙每次出手相幫,她都在強調自己可以,“如果你不來重慶,難道我還不活了?”
其二,女性身份的平等意識。對女性,站在道德高度去抨擊,甚至實行“蕩婦羞辱”,都是容易的,也是國內影視劇經(jīng)常不自覺流露出來的氣息,而《叛逆者》通過藍心潔的塑造,卻寫出了編導眾生平等的悲天憫人。
藍心潔風情萬種,一出場,就是紅牌舞女,慣于在男人堆里討生活。她的出身不會好,否則不可能如此謀生。于她,她是那個時代的普羅百姓,想的無非是現(xiàn)世安妥,嫁一個男人,不再拋頭露面,相夫教子,安度人生。然而那樣的亂世,這樣的夢想都是奢望。她一直為了生存,拼盡全力,忍盡屈辱,也很倔強自立,但生活并沒有善待過她。
丈夫犧牲,她成了寡婦;兒子被流彈擊中死去,只剩下她沒有任何指望地活著,因此只想拼了命去憲兵那里討個公道,卻被下令處死。林楠笙一次次地救她,為她籌劃離開上海去重慶,在重慶又幫助她回上海,在生死關頭,他只能用婚姻救她一命,而最后,為了這份恩,她搭上了性命。
藍心潔說,林楠笙是她一生最值得珍惜的人,他們之間的情愫,超越了男女之情。如果把他們之間解讀成單純的男女關系,或者說,只是把他們之間處理成男女關系,那境界就是云泥之別了。
藍心潔的一生顛沛流離,生逢亂世,身如飄萍。她一直都被命運選擇,被命運之手推著走。到最后,林楠笙不得不請求她出面去做狙擊手?!暗灿袆e的辦法,我都不會讓你卷進來”,她預感到此去兇多吉少,臨別時,想擁抱一下林楠笙——對于這個男人,她有沒有愛意?應該有,但是一個女人,本能地知道那個男人是不是愛自己——林身體一僵——這明顯就是,在男女之情上,他是有意疏遠她的——她轉而舉手捋了一下他的肩章,說:“你是我這一生最值得珍惜的人?!睘榱肆珠蠂诟赖摹扒f不要讓他們看到你的臉”,將自己炸得粉身碎骨。
很多觀眾為藍心潔意難平,她死得過于慘烈。也許她并不知道林楠笙的真實身份,但是從見第一面開始,這個“眼睛特別干凈”的男人,何嘗不是她在苦難人世的救贖。如果沒有林楠笙,她一生都是被定義在男人堆里討生活的紅舞女,迎來送往,賣笑賣藝,被人輕賤,忍受旁人的“蕩婦羞辱”。她是普通的女性,可能沒有更高的精神境界,但她是骨子里有勇氣,有利他心的人,對比劇中陳默群、王世安那些吃著“黨國”俸祿卻卑鄙無恥貪生怕死只圖一己私利的人,她的名字就是她的寫照:心潔。她的死,超越了尋常男女關系里,對男人恩情的“以身相報”,而是舍生取義。
這部戲,家國大義永遠在個人情感之上,這是戲里人物的選擇,更是主創(chuàng)者的價值觀。因此,這部戲才能突破小情小愛的小格局,扣人心弦,磅礴大氣。
其三,女性的格局和內驅力的闡述。劇中的兩位女性,舍生取義的內驅力,并不是出于愛情,而是生而為人,在民族存亡的關鍵時刻,身為中國人對家國的擔當。這是一種進步,是對女性的尊重,對那個時代的女性革命者的致敬,也是更接近真實歷史的還原。
電視劇《暗算》中,數(shù)學家黃依依對安在天一見鐘情,與他并肩黃沙漫行,她內心的聲音是:“我是被一個男人帶走的,而不是被國家機器帶走的。”——她把關系到國家利益的“光密”破解,看成了男女的情愛之旅,這樣的起點,表明在信仰的層面,她和安在天還不是一類人。也許這是真實的黃依依,也因為這樣的起點,埋下了她的悲劇的因。而朱怡貞,一開始就知道,她面臨的是怎樣的荊棘與艱難,并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價。她不是為了愛情去投奔信仰,而藍心潔的動機也不是要成為林太太,“以身相報”的俗套,是對她們的信仰的褻瀆。一段民族的苦難史,如果處理成等閑的男女歡愛的輕,那一定是敗筆。
真實的歷史里,上海當年的左翼女作家關露舍棄了戀人,犧牲自己已經(jīng)成名的寫作生涯,成為打進76號魔窟的地下黨員??箲?zhàn)勝利后,她一度被認為是漢奸,戀人離她而去,受盡屈辱與誤解,她孑然一身走到人生終點,留下蕩氣回腸的詩作:“一場幽夢同誰近,千古情人我獨癡……換得江山春色好,丹心不怯斷頭臺?!?/p>
是的,“丹心不怯斷頭臺”才是那一代英雄的底色和心聲。包括朱怡貞,包括藍心潔,包括千千萬萬個老紀,以及顧慎言。因為有那一代“不怯斷頭臺”的英雄們的流血犧牲,前赴后繼,才有了今日中國的強大和繁榮,而《叛逆者》是那一代人的史詩,值得尊敬,值得感佩。
(作者單位:作品雜志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