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對于具有較長創(chuàng)作歷程的作家而言,薩義德所提出的“晚期風格”是—個有效的概念。從“晚期風格”的角度對高建群的創(chuàng)作進行考察,考察其“晚期風格”的形成、表現(xiàn)、特點等,有助于更清晰、真實地認識作家風格流變的過程、藝術道路的成長。
關鍵詞:高建群 散文 晚期風格
薩義德曾經(jīng)提出過“晚期作品與晚期風格”的概念:“把年代學上的序列展開成了能夠更好地隨著時間去觀察、體驗、把握和創(chuàng)造的風景……”①這一理論視角,對于考察具有較長創(chuàng)作歷程的作家具有重要的啟發(fā)意義,因為我們的確能夠在一個作家漫長的創(chuàng)作歷程和發(fā)展流變中,發(fā)現(xiàn)某些別有意味的東西。
高建群在1976年以詩歌《邊防線上》踏入文壇,1987年以中篇小說《遙遠的白房子》成名,1992年以長篇小說《最后一個匈奴》奠定自己的文壇地位,此后分別于2009年推出長篇小說《大平原》,2013年推出長篇小說《統(tǒng)萬城》,2017年推出文史專著《我的菩提樹》等,直至2021年出版“突破小說、散文、傳記和游記的文體限制”的《絲綢之路千問千答》一書,其創(chuàng)作歷程已達四十五年。在這近半個世紀的時間跨度中,隨著作家的成長、成熟,其“年代學上的序列展開“的確構成了絢麗多姿的“風景”。“晚期風格”的概念,可以是我們觀察高建群的一個視角。
一、局建群“晚期風格”的形成
從“晚期風格”的角度對一個作家進行考察,首先要解決的是年代學意義上的問題。種種跡象表明,高建群“晚期風格”的形成,大致在其五十歲前后。我們作出這樣的判斷,基于以下理由:
第一,五十歲的感慨良多。高建群有《五十歲如是說》一文說:“人一上五十歲,就會明白許多事情……你會覺得這個世界不像二十歲時那樣美好,也不像三十歲時那樣悲觀,亦不像四十歲時那么復雜。五十歲時的世界是什么樣子的呢?既不美好,也不悲觀;既不簡單,也不復雜,如是而已?!比缓笙挛姆制叨螐钠邆€角度具體展開:“五十歲的時候,你突然會覺得人生如一場幻夢一樣”,“五十歲的時候,你的頭發(fā)和牙齒已經(jīng)開始掉了”,“五十歲的時候,你大約還會有一點戀舊”,“五十歲的時候,你當年的萬丈雄心會慢慢消退”,“五十歲的時候,越往文學殿堂的深處走,你越會覺得殿堂里供奉著的許多活著的和死去的神,都令人生疑”,“五十歲的時候,你會有一顆感恩的心”,“五十歲的時候,你會突然在某一個早晨眼前豁然一亮,變得我行我素……”②高建群生于農(nóng)歷1953年臘月27日,即公歷1954年1月31日,五十歲即2003年、2004年前后。此時的高建群,雖非“著作等身”,但早已“功成名就”,似乎真的到了可以“五十而知天命”的年紀。良多的感慨暗示著心態(tài)的復雜,意味著“變法”的可能,事實上,也意味著“晚期風格”的開始形成。
第二,生活境遇的改變。高建群于1993年憑借《最后一個匈奴》與陳忠實、賈平凹等共同引發(fā)了聲勢浩大的“陜軍東征”文學現(xiàn)象,并于當年陜西省作家協(xié)會第四次代表大會上當選為省作協(xié)副主席。1995年從延安調入西安,后于2005年受陜西省委宣傳部、組織部的委派,擔任西安市高新區(qū)管委會副主任。高建群在任命大會上以高新區(qū)主人翁的姿態(tài)發(fā)JI邀請:“藝術家,請向偉大的生活本身求救吧?!毖埵?nèi)文學藝術家到高新區(qū)采風考察。他后來說:“在西安高新區(qū)掛職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個階段,這段重要體驗,成為我晚年不可多得的精神財富。”作家高建群是嚴格意義上的“地之子”,其文學寫作與其生活境遇具有高度的同步性。早期作為邊防兵的生活成就了其成名作中篇小說《遙遠的白房子》,中期的延安生活讓他寫出了代表作長篇小說《最后一個匈奴》,自然,此時對于西安高新區(qū)的身份認同,也不會沒有收獲,長篇小說《大平原》應該是此一時期的代表作品。他說:“《白房子》是我獻給新疆的作品,《最后一個匈奴》是寫給陜北高原的作品,《大平原》是寫給生我養(yǎng)我的故鄉(xiāng)渭河平原?!庇幸环N葉落歸根、得償夙愿的意思。
第三,創(chuàng)作重心的轉移。五十歲前后的高建群,有一個文學創(chuàng)作重心的轉移,即從主要是小說創(chuàng)作轉向主要是散文創(chuàng)作。2003年他的長篇歷史文化散文《胡馬北風大漠傳》出版,引起極大轟動。這本書甚至引起了鳳凰衛(wèi)視的注意,于2006年特邀其在《世紀大講堂》作了《游牧文化與中國文明》的主題演講。應該說,從《胡馬北風大漠傳》開始,作家開始走出早期以《最后一個匈奴》《六六鎮(zhèn)》等為代表的反映具體地域(陜北)文化的小說書寫,開啟更具歷史縱深、更具世界意義(中亞歷史)的大散文書寫。此后的《統(tǒng)萬城》《我的菩提樹》和《絲綢之路千問千答》等都屬于這樣的作品。盡管還有《大平原》這樣的力作m現(xiàn),但總體上,高建群的創(chuàng)作重點開始轉移到散文上來,出版有《西地平線》(2002年)、《狼之獨步:高建群散文選粹》(2008年)、《你我皆有來歷》(2014年)、《生我之門》(2016年)、《相忘于江湖》(2017年)等大量散文集。此外,與創(chuàng)作心態(tài)有關的是,2007年高建群分別把早年的兩部長篇小說《六六鎮(zhèn)》和《古道天機》修訂為《最后的民間》和《最后的遠行》,與《最后一個匈奴》并稱為“大西北三部曲”集中出版?!白詈蟮摹痹圃疲倘挥薪y(tǒng)一題目風格、強調整齊劃一的考慮,但這樣的命名本身,也別有意味。
二、高建群“晚期風格”的體現(xiàn)
現(xiàn)在看來,《胡馬北風大漠傳》與此后的《統(tǒng)萬城》《我的菩提樹》《絲綢之路千問千答》等作品,是高建群所有作品中最具有獨特風格意味和獨特文化價值的作品。這些作品熔歷史故事、地域風情、人物傳說于一爐,在虛構與真實.想象與考證、抒情與記敘之間穿梭,打破小說和散文、歷史和文學的文體界限,在中國當代散文創(chuàng)作中獨樹一幟,具有與眾不同的美學特征,是高建群“晚期風格”最集中的體現(xiàn)。為什么會選擇這樣的寫作方式呢?高建群在《我的菩提樹·前言》中談道:“雖然我努力地這樣寫,但是我明白《我的菩提樹》不是一部小說,或者說不是一部教科書上所定義的那種小說。它是三種文體的一個混合物。在這兩年的寫作過程中,每當向前推進而無法把握時,我就請教案頭上的三本書,看它們?nèi)绾螖⑹?,如何‘化大干世界為掌中之物’。這三本書一本是《史記》,一本是《圣經(jīng)》,一本是今人阿諾德·湯因比的《人類與大地母親——一部敘事體世界歷史》??梢哉f,在寫作《我的菩提樹》時,我覺得形式已經(jīng)退居其次了,讓位于內(nèi)容了。怎么能淋漓盡致地表達,怎么能我手寫我心,就怎么來——我想把自己對世界的認識和思考,如實地表達出來。如此而已?!雹圻@種不受文體所限,形式讓位于內(nèi)容的“我手寫我心”,正是蘇軾在《答謝民師書》中所謂的“大略如行云流水,初無定質,但常行于所當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的境界。
高建群散文“晚期風格”體現(xiàn)的第二個方面,是對于其自身“作家地理”的拓展。他曾說:“我有三個精神家園,一個是渭河平原,一個是新疆的阿勒泰草原,再一個就是陜北高原。我也說過,我的文學生命應該定格于大西北的這三個角落——渭河、延河和額爾齊斯河。在渭河邊,我度過了卑微和苦難的少年時代。蒼涼青春年華則獻給了額爾齊斯河邊的馬背和崗哨,倚著界樁,注視著阿提拉大帝和成吉思汗那遠去的背影。我又曾在延河流淌過的那個城市里生活工作過近三十年,走遍了高原嘗遍了草。正是這三條河構成了我文學作品的主要源泉和基本面貌。”④筆者曾以此為起點,歸納出高建群的“作家地理”是以“渭河平原”“阿勒泰草原”“陜北高原”為核心建構出的一個“北方”概念。⑤但后來隨著高建群“晚期風格”散文創(chuàng)作的進一步豐富,“北方”似乎已經(jīng)無法囊括其全部的“作家地理”范圍。在《我的菩提樹》《絲綢之路千問千答》等作品中,我們分明看到他逐漸把“西域”“中亞”——尤其是“絲綢之路”沿線的歷史、地理——納入自己的觀照書寫之內(nèi),表現(xiàn)出一種“世界主義”的“大人類情緒”和思考。高建群能文能書,在其書法作品中,經(jīng)??吹降囊痪湓捠牵骸皝喖殎喸跂|,歐羅巴在西,張騫一直在路上?!币龔堯q為先賢,大概是這位浪漫主義作家的一次心靈“再出發(fā)”。
第三,高建群是有豐富“西部經(jīng)驗”的作家,青年時期在新疆阿勒泰地區(qū)當過五年邊防兵,轉業(yè)后在延安地區(qū)工作三十年。1998年作為總撰稿人之一,隨中央電視臺“中國大西北(紀錄片)攝制組”跑遍西北幾省。2018年又作為文化大使,隨“絲綢之路品牌萬里行”活動穿越亞歐十七國六十二個城市。這樣豐富的西部乃至中亞經(jīng)驗在高建群“晚期風格”的散文創(chuàng)作中,得到了豐富的體現(xiàn)。他說:“我常常覺得自己像是一個女巫或者法師一樣,從遠處的曠野上撿來許多的歷史殘片,然后在我的斗室里像拼魔方一樣將它們拼出許多式樣……我把我的這種癡迷悟覺為兩個原因:一個是這些年隨著我在西部地面上風一樣的行走,我取得了歷史的信任,它要我肩負起一個使命,即把那些歷史的每一個斷章中那驚世駭俗的一面展現(xiàn)給現(xiàn)代人看;另一個原因是,隨著漸入老境,我變成了一個世界主義者,我有一種大人類情緒……”⑥豐富的經(jīng)驗,還有隨心所欲的講述,使得高建群越來越像本雅明筆下所謂的“講故事的人”:“取材于自己親歷或道聽途說的經(jīng)驗,然后把這種經(jīng)驗轉化為聽故事人的經(jīng)驗?!雹哌@是“晚期風格”的高建群最具魅力之處。
三、作為“遺囑”的寫作
在2009年的那次訪談中,高建群說:“真正意義上的創(chuàng)作是一種創(chuàng)造……其實是用筆蘸著你的血在寫,在把你對世界的認識告訴別人。把你經(jīng)歷過的苦難,得到的感悟,經(jīng)歷過的思考,像遺囑一樣留給后人,那才是創(chuàng)作。”⑧在2015年《我的菩提樹·前言》中,他再次強調:“我決定寫一本書,一本類似遺囑那樣的書,當孩子在叢林中形單影只,茫然四顧時,當孩子生平中遇到難事,遇到翻不過去的塄坎時,她打開這本書,在里面尋找智慧,尋找自保和自救的方法。這本書會是一項系統(tǒng)工程,它大而無當,它試圖告訴孩子,在她出生之前,這個世界都發(fā)生過哪些重要的事情,出現(xiàn)過哪些值得記憶值得尊重值得香火奉之的人物,世界文明尤其是中華文明都產(chǎn)生過哪些古老智慧,等等。這本‘遺囑’小而言之,自然是為孩子寫的,是為一個有著古老姓氏的家族的子嗣們寫的,然而大而言之,是不是可以這樣說,它同時是為這個東方民族寫的,是為這個正在行進中的國家寫的?!雹?/p>
這種把創(chuàng)作當作“遺囑”的心態(tài),是高建群“晚期風格”中值得重視的部分。無疑,對于一般人來講,在年輕的時候是不會想到要立什么遺囑的,只有在自覺到老之將至之際,才會想到要給這個世界留下點什么。這樣的心態(tài),其實也完全適用于作家的文學創(chuàng)作。比較作者在《最后一個匈奴》完成之際所說的另外一番話,應該有所領悟:在1992年6月的一天,《最后一個匈奴》終于畫上了句號,在給責任編輯朱珩青寄出手稿的同時,作者打了個電報:‘《最后一個匈奴》已寄出,請查收。中國文學界將有一件大事發(fā)生了。我是不可戰(zhàn)勝的。好人萬歲?!雹膺@種不可一世的豪邁感,是浪漫主義作家高建群所獨有的。他自信地說:“在某種意義,我把自己手頭從事的每一件作品,都看作也許是遺囑?!缎倥芬旬嬐昃涮?,已經(jīng)成為社會的產(chǎn)物,或者夸張地說,已經(jīng)成為民族思想文化寶庫的一份不動產(chǎn)?!保?1)我們訝然發(fā)現(xiàn),高建群甚至在不到四十歲的時候,就有了用寫作給后世立“遺囑”的想法。這一事實啟發(fā)我們,討論高建群或者任何一位作家的“晚期風格”,并非一定要把其創(chuàng)作歷程截然分開,有些東西其實是一直延續(xù)的。從《最后一個匈奴》到《我的菩提樹》,中間相差二十多年,但把寫作視為“遺囑”的想法沒有變,甚至那種不可一世的狂傲和自信也沒有變。他在《我的菩提樹·前言》中說:“好作大言的尼采,說過一段令人神往的話,他說,我要用十句話說出別人用一本書所表達出的內(nèi)容,和一本書所沒有表達出的內(nèi)容?!倍拔乙檬湓拋碚f出一本書的內(nèi)容,用一本書說出我案頭現(xiàn)在放置著的、用作參考書的兩百本書的內(nèi)容”(12)。
用一本書說出兩百本書的內(nèi)容,這談何容易。但對于高建群的“晚期風格”散文作品,尤其是《我的菩提樹》而言,卻也并非夸張,這事實上和他的某些思考有關。卡爾維諾有一本小書,叫《未來千年文學備忘錄》,企圖用短短的五次演講,總結過往西方文學所包含的諸如“輕逸”“迅速”“明確”“易見”“繁復”等,以作為值得“投射于未來”(13)千年的思想遺產(chǎn)。高建群的努力具有相似性,他試圖通過一本書,把中華文明板塊上三千年的文化交流史所包含的“民族記憶、古老智慧”投射于未來,以作為后世的思想遺產(chǎn)。所以他說:“我要規(guī)則,我要簡約,我的筆觸要犀利如投槍,從歷史的關節(jié)緊要處、起承轉合處穿腸而過。我絕不允許拖沓、疲軟,在某一個迷人的港灣逗留太久。一切以點到為止為宜?!保?4)
他把這樣的寫法歸之于受金庸、張賢亮、大仲馬等的啟發(fā),但他或許沒有意識到的是:這樣的寫法其實有著極為深遠的美學和藝術淵源。王國維提出的“入乎其內(nèi),出乎其外”的思想、劉熙載“藝概”的思想,乃至蘇東坡“成竹于胸”的思想、荊浩“刪撥大要,凝想形物”的思想、司空圖“離形得似”的思想等,都是可以辨明的。這一美學和藝術思想的要點在于:不在繁文縟節(jié)處糾纏,而是在更高的層面上抓主要精神,概括思想要點。臻于老境的高建群,由詩歌而小說,而散文,由文學而書法,而繪畫。在其作為“遺囑”的寫作中,我們看到了某種“晚期風格”應有的睿智圓通、精深老到。
①[美]愛德華.W.薩義德:《論晚期風格——反本質的音樂與文學》,閻嘉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9年版,第2頁。
②高建群:《五十歲的時候》,《家庭醫(yī)藥》2007年第4期。
③⑨(12)(14)高建群:《我的菩提樹》,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7年版,第6頁,第1-2頁,第3頁,第3頁。
④⑧黎峰、高建群:《采訪:我把每一件作品都當作寫給人類的遺囑》,見高建群:《相忘于江湖》,北京時代華文書局2017年版,第245頁,第249頁。
⑤參見李冠華:《北方:高建群的“作家地理”》,《小說評論》2020年第2期。
⑥高建群:《我的黑走馬·題記》,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9年版。
⑦[德]漢娜·阿倫特編:《啟迪:本雅明文選》,張旭東、王斑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8年版,第99頁。
⑩(11)高建群:《匈奴和匈奴以外》,陜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4年版,第9頁,第12頁。
(13)[意]克爾維諾:《未來千年備忘錄》,楊德友譯,遼寧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