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琳

摘要：詞匯是語言系統(tǒng)中最敏感的一部分，稱謂語作為詞匯系統(tǒng)的一部分，不僅受語言系統(tǒng)內部規(guī)則的制約，也受社會變化的影響，并反映社會變化。網絡稱謂語“小仙女”是傳統(tǒng)稱謂“仙女”的舊詞新用，其理性意義和附加意義發(fā)生了變化。“仙女”出現(xiàn)了語義降格，不再專指年輕女仙人，可用于指稱所有女性。語言稱謂系統(tǒng)填補表達空位的需要以及社會文化的改變、人們相同的文化心理圖式等因素促使了網絡稱謂語“小仙女”迅速走紅。

關鍵詞：網絡稱謂語 “小仙女” 語義降格 文化圖式

詞匯是語言系統(tǒng)中最敏感的一部分，隨著社會生活的不斷發(fā)展，詞匯也在不斷消亡或產生。稱謂語作為詞匯系統(tǒng)中重要的一部分，其變遷能夠一定程度地反映社會文化的變化。同時，稱謂語作為人們交際活動的先導，不僅可以傳遞交際雙方的思想感情，而且能夠反映人們之間的社會關系。如今，“小仙女”逐漸成為一種新興的網絡稱謂，并且開始m現(xiàn)從線上流行至線下的趨勢，活躍在諸多的現(xiàn)實社交活動之中。那么，“小仙女”這一稱謂是從何而來，其語義特征有何變化，又為何得以廣泛流行？本文將圍繞以上幾個問題展開討論。

一、“小仙女”稱謂的來源與發(fā)展

“過去曾經用過而后來又被淘汰了的詞語隨著觀念的更新和事物的重現(xiàn)而重新活躍在言語交際之中”。這些本來有其他所指的詞語在新的語境下被重新啟用，并被賦予特定的新義，獲得新的生命力。新興網絡稱謂語中的“仙女”一詞即是如此，屬于舊詞新義。舊詞新義是指給原有的詞語增加新的義項，如增加比喻義或引申義，從而使詞語具有了新的意義。新產生的網絡稱謂語“小仙女”正是在“仙女”本義的基礎上泛化而來。

《現(xiàn)代漢語詞典》（第7版）中【仙女】，意為“年輕的女仙人”①。“仙女”本義是年輕的女仙人，亦稱“仙子”?！跋膳币辉~最早出現(xiàn)在六朝的《抱樸子》中：“服一刀圭，百日，仙也。仙童、仙女來侍，飛行輕舉，不用羽翼。”“仙女”一般多出現(xiàn)在神話傳說或文言小說中，在這些語境中，“仙女”大多容貌姣好、本領非凡。如，“只見一簇青衣?lián)碇粋€仙女出來，生得盈盈玉貌，楚楚梅妝。口點櫻桃，眉舒柳葉。輕疊烏云之發(fā)，風消雪白之肌，不饒照水芙蓉，恐是凌波菡萏。一塵不染，百媚俱生”（《野記》）。此后，人們開始借助“仙女”形容面容姣好、極其美麗的女性。如“狄婆子吃過茶，坐了一會，到了吉時，請素姐出去，穿著大紅裝花吉服、官綠裝花繡裙，環(huán)佩七事，恍如仙女臨凡”（《醒世恒言》）。隨著社會的發(fā)展，現(xiàn)在其語義出現(xiàn)泛化，“仙女”不再專指年輕的女仙人，或用來形容相貌俊麗的女性，而開始泛指所有女性，特別是年輕女性。董秀芳（ 2005）認為“小”是一種表達性詞綴，表達的是說話人對指稱對象的親近喜愛之情。泛化后的“仙女”與表達親近喜愛的詞綴“小”相結合，最終形成了網絡稱謂語“小仙女”。

“小仙女”成為網絡稱謂最初是2016年1月網友針對網絡流行語“你咋不上天呢？”的回復，即“本小仙女就是從天上來的”。自此，“小仙女”一詞開始逐漸作為自我稱謂出現(xiàn)在網絡社交平臺。隨后，2016年5月，一張關于“你要記得你是仙女，你是喝露水的”表情包的出現(xiàn)，隨之該表情包快速傳播，加之“小仙女”一詞本身所具有的“俏皮”和“稱贊”的屬性，因而該詞迅速傳播全網。首先在網絡語境中，其稱呼的對象擴散到了年輕的女性網友，然后該詞頻繁地出現(xiàn)在各大社交網絡平臺，越來越多的網友開始自稱或稱呼其他女性為“小仙女”。最后，開始少量出現(xiàn)在主流媒體中，呈線上向線下擴散的趨勢，“小仙女”的使用范圍變得更加廣泛，發(fā)展到幾乎可以用來指稱所有的年輕女性。例如：

（1）現(xiàn)在社交媒體這么發(fā)達，也是自己的展示窗口，尤其可以幫很多小仙女掌握醫(yī)生魅力的精髓。（微博網友2021-11-12）

（2）這是小仙女對天使的凝視?。。ā稉P子晚報》2021-6-13）

（3）她叫張鑫，一個特別愛笑的小仙女。畢業(yè)于白求恩醫(yī)科學院護理專業(yè)，精通針灸、拔罐、艾灸，是第73集團軍某旅小有名氣的理療師。（《人民日報》公眾號2021-2-14）

二、“小仙女”稱謂的語義演變

“詞語的意義包括詞語的理性意義和詞語的附加意義兩個方面”。相對于傳統(tǒng)稱謂“仙女”來說，網絡稱謂“小仙女”的理性意義和附加意義都出現(xiàn)了變化。

（一）理性意義的演變

“人們通常理解某個詞語的意義，就是知悉這詞語指什么樣的對象，而且一般抽象地從本質特點或區(qū)別性特點來把握該對象”。這種意義也就是詞語的理性意義，詞義的構成成分是義素。理性的義素或意義成分有主要、次要之分。主要的理性義素反映詞語所指對象的本質特點或重要的一般特點，而次要的理性意義反映詞語所指對象的不重要的一般特點，其存在對詞語所反映的外延成分或反映的事物對象種類沒有影響。那么，通過義素分析法，可以發(fā)現(xiàn)：傳統(tǒng)稱謂“仙女”的主要理性義素為[+年輕][+女性][+仙人]，次要理性義素為『+善良][+聰慧][+面容姣好][+氣質不凡]，等等。

而如今網絡稱謂語“小仙女”的理性意義與此有所不同。例如：

（4）雙十一有針對性的詐騙高發(fā)，小仙女們一定要提高警惕擦亮雙眼，不要給騙子留可乘之機。（《安陽網警巡查執(zhí)法》視頻號2021-11-11）

（5）“請我吃個蛋糕！”你投喂的小仙女，可能是詐騙。（光明網2021-10-26）

通過上例可以看出，此時“小仙女”已不再是指稱年輕的女仙人或形容女性美麗，甚至不僅僅是指容貌、身姿完美的女性，而是對女性的一種杜會通稱。其義素成分即為：[±年輕][+女性][_仙人][±面容姣好][±身姿曼妙]..….

另一方面，“仙女”成為網絡稱謂語后出現(xiàn)了語義降格?！跋伞痹凇墩f文解字》中：“從人，從亦聲?！鼻宥斡癫谩墩f文解字注》引《釋名》：“老而不死曰仙?！痹诠糯裨拏髡f中，“仙”一般具有特殊能力，能夠長生不老。故此，人們常常使用“仙”來指稱具有高超才能，天賦異稟者。比如唐代詩人李白才華橫溢，其詩歌極具浪漫主義色彩，賀知章嘆賞其為“天上謫仙人”，后人尊稱其為“詩仙”。唐劉禹錫《陋室銘》云：“山不在高，有仙則名?！币查g接說明了“仙”的身份地位非同一般。同樣，“仙女”作為女性神仙，不僅地位尊貴而且具有一定的神秘色彩。而“仙女”成為網絡稱謂語后，其具體指稱對象開始泛化，即無論所指稱對象的出身、樣貌、能力如何，都可以用其來指稱女性，這就使得“仙女”趨向日常化，消解了古代神話中“仙”的權威性和神秘性，是詞語語義降格的一種體現(xiàn)。

（二）附加意義的演變

詞語的附加意義包括詞語的感情色彩、形象色彩、語體色彩、民族色彩，等等?！跋膳币辉~的感情色彩發(fā)生了變化，主要是從中性色彩到褒性色彩。“仙女”起初是指稱神話典故中的女性神靈的中性表達。如清李百川《綠野仙蹤》第二十六回“救難月夜殺解役，請仙女淡笑打權奸”。在古代神話傳說中，“仙女”通常是一個樂于助人、貌美心善的正面形象，發(fā)展至今，人們更多用“小仙女”稱呼現(xiàn)實中善良、充滿正能量的女性。此時，“仙女”就具有了褒義的感情色彩在里面。下面例子中的“小仙女”明顯帶有“贊揚”“敬佩”的褒義色彩。

（6）她叫張鑫，一個特別愛笑的小仙女。畢業(yè)于白求恩醫(yī)科學院護理專業(yè)，精通針灸、拔罐、艾灸，是第73集團軍某旅小有名氣的理療師。（《人民日報》公眾號2021-02-14）

三、“小仙女”稱謂流行原因

（一）語言內部原因

首先，“小仙女”是對女性稱謂系統(tǒng)的有益增補，可以填補女性稱謂系統(tǒng)中的“表達空位”?！氨磉_空位”是“人們需要表達的認識或情感在語言系統(tǒng)中所對應的零形式”，其存在往往會使語言作為交際工具達不到說話人所期望的最佳表達效果。為了追求完整準確的表達，語言系統(tǒng)隨時準備吸納合適的語言形式來填補空位。因而，“一個具有補位功能的補位詞出現(xiàn)后，很快就會被操該種語言的人所接受、使用，在語言的社會使用層面往往就表現(xiàn)為一個新詞的流行”。

在稱謂語系統(tǒng)中，關于年輕女性的稱謂就存在“表達空位”。就年輕女性的稱謂而言，雖有“小姐”“姑娘”“女士”“同志”等一些傳統(tǒng)稱謂語以及“美女”“小姐姐”等新興流行稱謂語。但是隨著社會的變化發(fā)展，這些女性稱謂語的語義內涵也在不斷隨之變化?！靶〗恪痹诓煌瑫r期所指稱的對象就有所不同，“小姐”的尊卑地位幾經沉浮，從宋時的宮婢、優(yōu)伶到明清的官家少女到近代資產階級青年女性，再到改革開放又出現(xiàn)語義貶值，代稱從事色情服務業(yè)女性，以致現(xiàn)今人們在稱呼年輕女性時會十分謹慎地使用“小姐”這一稱謂?！肮媚铩眲t稍顯隨意，且一般要求使用者的年齡輩分高于被稱呼者，當交際雙方年齡相當時，這一稱謂就不太適用了?！芭俊眲t相較正式，更適用于較正式的交際場合，且多與姓氏連用，如“王女士”“趙女士”等，因而當稱呼關系較為親密的年輕女性時，“女士”一詞就很難成為首選?！懊琅钡刃屡d稱謂語的用法由于其內涵的虛化而被泛濫使用，這種語義降格容易造成一些對自己外貌并不十分滿意的人產生心理上的“錯位”，以至于對類似稱謂產生抗拒。

在面臨稱謂語缺位的情況下，“小仙女”的出現(xiàn)一定程度上緩解了對年輕女性稱呼的尷尬局面。當使用指小成分時，是表明說話人認為自己的談話是非正規(guī)的，降低了命題內容的嚴肅性，指小成分“小”作為定語對褒義色彩的“仙女”進行修飾，使其更具有親和性，降低了嚴肅性，有利于拉近交際雙方的心理距離從而順利實現(xiàn)交際目的。因此，“小仙女”在一定程度上彌補了關于年輕女性稱謂的缺口，是對漢語稱謂系統(tǒng)的有益補充。

其次，稱謂語“小仙女”具有言簡義豐的特點，符合語言經濟原則。語言具有經濟性原則，即用少量的語言表示大量的信息內容。漢文化講究“言有盡而意無窮”“惜字如金”的簡約美?！靶∠膳弊鳛橐环N新興的稱謂形式，是“仙女”一詞的新用法，其音節(jié)少，形象性強，內涵豐富，一定程度暗含了對所指稱女性品行、性格、外貌等各方面的肯定和欣賞，符合語言的經濟性原則。因而，生動形象、言簡意賅的“小仙女”很容易受到人們的歡迎。

（二）語言外部原因

1.社會原因。語言是社會生活的一個重要方面，隨著社會的變化而變化，其中詞匯系統(tǒng)對社會變化尤為敏感。我們可以通過詞匯的變化反觀社會的變化。稱謂語作為詞匯系統(tǒng)的一部分，反映了人的社會屬性和價值觀念，也同整個社會文化、政治背景、傳統(tǒng)習慣、審美情趣密切相關。

第一，如今生活節(jié)奏快，社會競爭激烈，互聯(lián)網作為一個隱秘而又開放的平臺，為人們提供了一個釋放壓力和暢所欲言的場所。在現(xiàn)實生活中，有些說話人出于謙卑的心理或礙于面子等各種原因，不好意思使用“小仙女”這種帶有一定夸張贊美意味的稱謂來自稱或他稱，但在網絡語境下，這類稱謂反而成為表現(xiàn)個性和創(chuàng)意的表達方式。另外，快速發(fā)展的互聯(lián)網時代，催生了諸多類似于新浪微博、抖音、小紅書等網絡社交平臺，這些社交平臺具有傳播速度快、受眾面廣等特點。并且人人都可參與其中，每個人既是“傳播者”又是“受眾”。這就為網絡稱謂語的快速傳播和廣泛使用創(chuàng)造條件并提供了平臺。

第二，女性社會地位發(fā)生改變，大眾對女性的看法以及女性對自身的看法都發(fā)生了轉變。中國古代封建社會奉行“男尊女卑”“三從四德”的思想觀念，女性社會地位低下，需要依附、服從男性。因而古人對妻子的稱謂有“賤人”“賤內”“拙荊”之說。如今，隨著社會文明的進步，女性對平等、自立自強的不斷追求，使女性社會地位得到了極大提升，女性自身更加獨立自信，人們也更加尊重女性。這一社會變化在語言上有所體現(xiàn)。人們對于女性的稱呼傾向于使用表達尊重、友善、不乏贊美之情的詞語。人們樂于使用“小仙女”這一類可以表示對女性肯定與稱贊的稱謂。

2.認知心理原因。從人的認知心理來看，人們對“小仙女”具有相同的文化心理圖式。“圖式是說明個體對客觀事物理解的心理過程”。在交際過程中稱謂語的使用必須在交際雙方的心理圖式達成一致時，交際雙方才能達到交際效果，才能保證交際的順利進行。而文化圖式是指稱謂詞語原型意義來源于文化，且能夠激活個體心理相關的文化知識體系，產生被共同認可的圖式。那么，在交際過程中，說話人使用了帶有文化色彩詞語的稱謂語“小仙女”時，聽話人在具體語境中激活了頭腦中相關的文化知識結構，通過與具體語境進行配對，從而理解說話人的意圖，完成交際。

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關于仙女的神話傳說源遠流長，在各時期的文學作品或者民間傳說都可見其身影。例如，在晉干寶的《搜神記·毛衣女》、明代小說《西游記》中都有所提及。甚至在文化風俗中也常有痕跡，東漢應劭撰的《風俗通》載：“織女七夕當渡河，使鵲為僑?！闭菍⑵蚯晒?jié)同牛郎織女的神話聯(lián)系起來。在這些神話傳說中，仙女的形象大多是美好正直善良的。那么，人們對于“仙女”擁有相同的文化圖式，這為“小仙女”指稱年輕女性提供了一定的認知基礎。在交際過程中，當說話人使用了具有文化色彩的稱謂語“小仙女”時，聽話人在具體語境中能迅速激活頭腦中相關的文化知識結構，即傳統(tǒng)文化中所塑造的正面美好的仙女形象，從而能夠理解說話人的意圖以完成交際。

四、結語

“仙女”一詞最初指稱“年輕的女仙人”，經過語義降格和詞義泛化后，其理性意義和附加意義均出現(xiàn)了變化，成為指稱年輕女性的網絡稱謂語，并且呈現(xiàn)從線上流行至線下的趨勢。新興稱謂語的涌現(xiàn)，一方面離不開語言系統(tǒng)內部規(guī)律的制約和影響，另一方面也體現(xiàn)了社會因素和認知心理對語言形式的影響。那么，“小仙女”是會繼續(xù)泛化？還是同“美女”之類的稱謂語一樣：由于新鮮感和語用效果缺失而逐漸冷卻最終淘汰？新詞的流行或使用壽命的長短還需要看它是否能經得起時間的檢驗。

①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詞典編輯室：《現(xiàn)代漢語詞典（第7版）》，商務印書館2016年版，第141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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