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廷輝

一

如果站在石門關(guān)看普義山，看著很遠、很遠，云山霧罩，朦朦朧朧；而站在普義山頂看石門關(guān)，看起來又很近、很近，近到很想撿起塊石頭，掄圓了手臂試試能否扔到金牛。

如果把普義山延伸到順濞河谷的山梁看作是一條腿，那么義阿扎山頂就是膝蓋，而五里坡只是個腳掌。腳尖是大保高速公路躍進服務(wù)區(qū)，腳下是順濞河、215國道。

從215國道邊的大鋼鋼鐵公司門口到菜坪路口，若不怕坡陡，順著山梁走，整個五里坡不足兩公里半，而要是不嫌彎多，沿著山腰繞行的村道走，則又六公里有余。不管它究竟是多少里程，它的名都叫五里坡，它就在那里。是的，五里坡就在那里，從盤古開天之時起，它就在那里，到天地合、時空絕之日，它仍然還會在那里。

五里坡始終都在那里，它有著綿亙的時空，可我卻只有朝露般轉(zhuǎn)瞬即逝的數(shù)十寒暑。而它僅僅是五里坡，屬于我的卻又足足六公里。

往前急流環(huán)伺，沒有腳步能從這里延伸到遠方；朝后離水源過遠，炊煙也沒法在這里升上天空。五里坡，沒有傳說，或者說是有傳說，但與人無關(guān)，只屬于飛禽走獸、山石草木，還有從迢遙的遠方匆匆趕來的湍急的漾濞江和順濞河，朝著迢遙的遠方匆匆而去的愈發(fā)湍急的黑潓江。

五里坡，沒有傳說，可是有記憶。

有關(guān)五里坡的記憶，我只追溯到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

當(dāng)時，母親是生產(chǎn)隊的牧羊人，鄰家嬸嬸也是，我和年齡相仿的鄰家侄子每逢周末或是假期都會替代她們放牧羊群。

有一天中午，我倆照例把羊群趕到村外不遠，就在那里嬉戲耍鬧，任由羊群自行前往五里坡覓食啃青。

那天，羊群沒有像往常一樣在山上待到傍晚，而是半晌就回轉(zhuǎn)到我們跟前了，并且少了十幾只之多。我們意識到了反常，也隱隱感到了不祥，奈何那時的五里坡林深草茂，常有猛獸出沒，哪里是剛十歲出頭的我們敢輕易涉足的？

沒辦法，只有等，從后晌等到傍晚，又從傍晚等到天黑，一直揪心地等，可就是連羊毛都沒有再等到一根。

次日，生產(chǎn)隊派出一伙精壯漢子循著羊蹄印一路找去，才進入五里坡不遠就找到了少了的那十幾只羊。只是那些羊一只只都已經(jīng)血肉模糊，有的缺胳膊，有的少腿，有的腸肚被扯出了體外——羊群遭遇了狼群，慘遭生吞活剝了！

照理說，通往五里坡的隱秘小道又為此變成畏途，五里坡又為此變成禁地，我的記憶也為此被生生拗斷，至少也被摁下暫停鍵，暫時擱淺了。

可事實卻并非如此。

原320國道（今215國道）平坡順河谷到黃連鋪的路段，就在那當(dāng)口全線施工。開山炮和公路團的鋤鎬聲、勞動號子聲終結(jié)了古來都由河水的咆哮聲獨霸河谷底的歷史，包括那群禍害我們羊群的狼在內(nèi)的野獸，被成天驚天動地、震耳欲聾的轟鳴驚嚇得逃之夭夭，不知向何方遷徙。

村子里也有了羊腸小道經(jīng)由五里坡前往河谷底，那是村里的年輕人時不時結(jié)群前往公路團駐地看電影，日積月累踩踏出來的。

這下子，我的同齡人都變得前所未有的振奮。家里和我們一樣放牧生產(chǎn)隊牧群的不用說，每逢周末或假日，必定一天不落地帶上看家狗，趕上牧群，起早貪黑上五里坡放牧。就是家里沒有牧群的，也都各自趕上家里的豬，往五里坡湊。身后還常常有露著屁股蛋的弟弟妹妹，緊咬著尾巴不放。

看家狗畢竟不是牧羊犬，帶在身邊壯壯膽還行，要是靠它們放牧，那可不成。好在牧群到了林深草茂的陌生環(huán)境也怕生，通常都在主人身邊轉(zhuǎn)悠，并不敢走遠。

又是羊群牛群，又是豬仔狗娃，加上放牛娃、讀書郎，還有跟屁鼻涕蟲一大堆，隨便一湊，總有個幾百的數(shù)。偌大一支隊伍，情緒、振幅空前同步和一致，成天順著山梁來回歡騰、癲狂，每聽到開山炮響來一波歡騰，每看到開山炮騰起的煙塵又來一波怪叫，牛們、狗們受了感染，也時不時來上一嗓子。

那喜悅，可以是任何形狀的；那歡欣，可以是任意色彩的。那場景，就是如今回想起來，也不禁啞然失笑。

我們都在期盼著公路早日竣工，盼望著早日親眼看到只在電影中見到過的汽車一輛輛從那駛過，盼望著有朝一日能有幸乘上一程，甚至萌生了有關(guān)遠方的夢想。

那條國道沒讓我們盼太久，盼著盼著也就盼到了竣工，通車了。

隨后的一段記憶頗為沉痛，看到了平坦寬展的公路，就想到了遠方。不止懵懂的我們，五里坡上密密麻麻的樹木心里也有了遠方，并且比我們還要熾烈得多，急切得多，一批批相繼離鄉(xiāng)別井。

首先是那些幾人合圍的參天古松，化作寸板、分板踏上了尋夢之旅。隨后是那些挺拔的梢子、高達二三十米的青松翠柏，卸下甲胄去追逐遠方……幾年后，就連那些彎彎扭扭的不成材的松木，甚至雜木，也不拘男女老幼、高矮胖瘦，把幾十里外的造紙廠當(dāng)作遠方趕去投奔了。

古來一身蔥綠盛裝的五里坡，換了一襲土黃的襤褸。

就在那當(dāng)中，踏著兩公里半壯實的山路，我把自己撂上了自我放逐的旅途……

我從來都不懷疑一塊土地情感的熾熱和生命的頑強，卻又更不曾料想到一塊土地竟能煥發(fā)出那么強盛的生機。當(dāng)我歸來時，五里坡哪里還是別時那模樣，若非拍去滿身風(fēng)塵，便是提純后清純?nèi)缟较那楦校?jīng)了升華已純粹如白云的愛戀，哪里還能夠坦然地接受她張開的雙臂，還能夠忘情地去擁吻她。

五里坡，當(dāng)年曾一度遍野觸目驚心的土黃，眼前又換了彩妝，遠看是滿目的賞心悅目的蔥蘢，進了林子則是遍地的心曠神怡的金黃。漫山遍野的青松，雖然還不及先前挺拔粗壯，卻要比原先密集得多，也比原先更顯勃勃生機。更為難能可貴的是，一棵棵都把“咬定青山不放松”視為最美的詩歌來吟詠，任憑耳邊成日響徹遠方的借高速路發(fā)出的“歡迎光臨躍進服務(wù)區(qū)”“歡迎光臨躍進服務(wù)區(qū)”的誘惑，就是絲毫不再為之所動。

順山梁而行的那兩公里半山路還在，只是細伶伶地在草叢中時隱時現(xiàn)，再也沒有當(dāng)初壯實，自然也只管承載些過往的零零散散的回憶了。

沿著山腰，以繁寫的筆畫，新添了一條平坦而又寬展的柏油路。那路雖說無非是一條村道，可各種車輛往來穿梭，川流不息，車流量只怕不遜于山腳下當(dāng)年的國道。車輛類型有卡車，有摩托，也有轎車，只是在比例上，起初最多的摩托車在逐年銳減，而起先最少的小轎車卻又在與日劇增。

站在五里坡頂鳥瞰河谷底，國道和高速路隔著河水鋪呈，相扶相攜并肩而行，白日里是四條鋼鐵洪流南來北往，來回穿梭，到了夜間則又變成了一江燈火，閃閃發(fā)光，熠熠生輝。順濞河谷，那個集鎮(zhèn)不愛環(huán)肥只喜燕瘦，腰圍苗條依舊，倒是身高卻在連連拔節(jié)。順濞河和漾濞江交匯處，再不見昔日湍急的水流，不聞過往拍岸的濤聲，只見一個大寫的“人”字波光瀲滟，燦然奪目。那一撇一捺，同白日對面山頂兔街子埡口滿坡的明鏡、黑夜皮歹河谷一連串閃爍的眼眸，所蘊藏著的，莫不都是光和熱。

目之所及，一條條河谷，一座座山梁，恰似我那一個個并不富有的親鄰們，就算自己懷抱著逼仄，也要給遠客騰挪出寬敞，自己心里但有一束光明，就要給山外送去萬家燈火。

五里坡坡頂，已經(jīng)有了農(nóng)戶散居，目前撐起炊煙的水源，是各自用膠管從幾千米外引來的。而數(shù)十公里外七星石山腳的清澈山泉，在鋼管引領(lǐng)下，也正在迤邐而來，已經(jīng)確定就在不久后，和著春天結(jié)伴趕到，其后不拘聚集的村落，還是散居的農(nóng)戶，將一戶不落，都朝夕與共、寒暑相守。

半山腰公路邊興建的公墓，一期工程眼下也已竣工在即。

如若回到數(shù)十年前，絕無人煙的五里坡，完全只是猛獸的領(lǐng)地、毒蛇的王國，人跡罕至，如今以一個華麗轉(zhuǎn)身，化作了宜居之地。來時不用再祈求仙人指路，即可找到來路；走時也不用再懇請地師擇地，就能尋到歸處。

心曲，千遍萬遍釀制，都只濃烈了鄉(xiāng)情；腳步，萬里千里追尋，最遠的遠方原來就是故里。回到五里坡，我索性再挪幾步，挪回到了牧群身后。

二

五里坡，西坡較為平緩，松樹林居多，東邊卻基本是怪石嶙峋的懸崖峭壁，多生雜木、藤蔓。若在雨季，漫山遍野都碧草如茵，我和我的羊群自然很少涉足東面。而到了冬春季節(jié)，西坡上縱然還有些野草非但不甘于向嚴寒低頭，還執(zhí)意要與干旱抗?fàn)帲梢捕急稽S燦燦的松針捂了個嚴嚴實實。我們也只好把五里坡當(dāng)作書頁，從西坡翻到東面。

東面坡對我和我的羊群的深深眷戀是不言而喻的，唯恐我們徹底從她眼前淡出，每到仲春時節(jié)，她總有驚喜奉贈。

那個時節(jié)，五里坡的樹木都已勃發(fā)了盎然生機，遠遠望去，滿目蔥蘢。可鉆到林間，遍地的野草卻還一派枯黃。這種時候，為了保證牧歸時羊群都能把肚子撐得圓滾，我情愿多付出一些辛勞，不再強行制定放牧區(qū)域和線路，只是跟在后面任憑牧群自由覓食。

往往就在最意想不到的時候，一兩株奇特的植株會赫然映入眼簾。那植株不長，只有一枚葉片，一根光桿上或多或少有一些花蕾或花朵，并且不論莖桿還是花蕾、花朵，都紅得發(fā)紫，絕無一絲雜色。每次見到這種植株，我都會再也顧不上羊群，蹲下身來，摁住心跳，小心翼翼地把周圍的泥土一點點刨去，慢慢把地下的根塊、根莖完整地挖掘出來，連同植株滿心歡喜地妥善裝入背上的小背簍，再去追趕羊群。

這是種叫做竹節(jié)天麻的植物，是藥材天麻當(dāng)中的一個稀有品種。天麻種類有數(shù)十種之多，每個品種都有相應(yīng)的價位，唯獨竹節(jié)天麻的價格，就是問無所不知的“度娘”，也會一問三不知。我不得不將之引為可遇而不可求的稀世之珍。

五里坡的東面坡曾送過我驚喜，也送過我驚嚇，驚喜當(dāng)然多多益善，驚嚇卻僅一次都恨不能從記憶中徹底刪除。

也是仲春，也是在尾追式的放牧中。時過正午，我汗涔涔地攀爬到小白巖離國道僅十余米的林間陡坡，一堆小山包似的枯樹葉在眼前突兀聳起。不久前我還從這里經(jīng)過，當(dāng)時這里和其他地方一樣鋪滿枯枝敗葉，但絕對沒有這么一大堆。

正納悶間，隨著“刷啦”一聲響，一條足有碗口粗細的蛇，從枯葉堆頂部探著頭猝然躥出一米多高?！稗Z”，一股熱血驟然沖上腦頂，渾身熱汗瞬間變冷，所有力氣隨即喪失殆盡。情急之下，我順手抓住一棵小樹才穩(wěn)住了身子，避免癱軟在地，滾下陡坡。

這是一條布滿黑斑的灰蛇，不，嚴格地說，應(yīng)當(dāng)是蟒，正“嗖嗖嗖嗖”地吐著蛇信的蟒！天殺的，它一定是盤在枯葉堆里下蛋或者是孵蛋，受到驚嚇躥出頭部，準備攻擊。

我真的是太難了！所有斗志都已被蟒釋放出的強大無比的氣場剝蝕殆盡了，更要命的是還沒有余地選擇。我默默地定定神，緩緩勁，慢慢轉(zhuǎn)身，悄悄溜走。

一只母羊在那蟒前邊，一只小羊則在蟒的側(cè)面，離蟒的身子都不到一米，卻又都渾然不覺，只顧啃食著星點換作是平常決計看不上眼的青蒿。那只十幾斤大小的小羊，身邊的蟒應(yīng)當(dāng)毫不費力就能一口吞了它。而那只母羊肯定也承受不住蟒的一波絞殺。

常年朝夕與共征戰(zhàn)五里坡，羊群早已和我培養(yǎng)出了深厚的戰(zhàn)斗情誼。它們成天都在跟我賽跑，跟我躲迷藏，卻又總是擔(dān)心我跟丟了，時不時就會有一只一撅尾巴撒下一串“烏金”，給我留下賴以追蹤的線索。有的母羊產(chǎn)羔，自知沒法自己把小寶貝弄回家，又怕蒿草太深我留意不到，會刻意蹭到我身邊，先“咩”地打聲招呼，然后才伏下身子蜷縮起來用力。也常有小羊看到我坐下休息，躡手躡腳潛行到我背后，把頭拱到背籮里，看我成天背著不舍得放下，究竟是藏了什么寶貝在里頭……

這么可愛的精靈，你讓我如何割舍得下？莫說兩個，就是半個也都難舍??！

不敢放聲吆喝，也不敢拋擲石子驅(qū)趕，又不甘心忍痛割愛撇下不管，我就那么眼巴巴地看著一幕慘劇即將發(fā)生。不曾想，時間就那么凝固了不止十分鐘，先前機簧一般彈出的蛇頭，竟然慢慢地縮了回去。危情得以有驚無險地解除，我心頭除了慶幸還是慶幸。等到驅(qū)趕著羊群逃出很遠，心頭的慶幸才又換成了隱憂。

不行，有道是臥榻之側(cè)豈容他人鼾睡，五里坡可是我和我的牧群的領(lǐng)地，如若任由這么一個危險的敵人潛伏在暗處，豈不防不勝防，再無寧日？

患得患失好半晌，我想到了一個徹底鏟除隱患的良策——借刀殺蛇！

有了辦法，我不再遲疑，當(dāng)即撥通了一個兄弟的手機。不想，不久前還在我面前贊不絕口地稱道“龍鳳湯”的他，聽我說完就不假思索地連聲說沒空。我也沒多想，轉(zhuǎn)而又給另一個兄弟發(fā)了微信。這個兄弟微信回得還挺快的：“哥，換了是以前，我要是不把這尤物弄來烹了，真的會一直失眠下去。可現(xiàn)在我們也得講和諧，得愛護野生動物不是？”

得，我抬起手就一巴掌拍在腦門心：真是不禁嚇，一嚇嚇懵過去，老半天回不過神來了。前頭那個兄弟那么推崇龍鳳湯的美味，卻又以忙為托詞不來獵殺這條蟒，那不也正是保護野生動物的意識在心底里生了根，保護生態(tài)平衡的行為在實際行動中成了習(xí)慣嗎？

隨后，我又想起了五里坡上記憶中年幼時的森林，想起了剛成年時的樹木，想起了早年間那兇殘的狼，想起如今放牧?xí)r經(jīng)常遇到的成群的野雞、不時誤闖羊群的冒失的野兔、樹上嬉戲的猴群、林間漫步的麂子，也想起了剛才那條蟒用實際行動對“忍一時風(fēng)平浪靜，退一步海闊天空”這句格言的詮釋。

一度消失的森林早已在回歸，一度遷徙的獸群也在陸續(xù)回歸，而且回歸時摒棄了野蠻的獸性，只帶回溫順的和諧……

想到這里，心頭便有熱油在一波接一波地漫過。心情不再悸動，心間只剩下一個念頭：今天，我欠那條蟒一個道歉！

如今的山村，土地面積不再由牛抬著木杠去丈量，糧食收成不再隨羊糞的多少起伏波動，養(yǎng)牛養(yǎng)羊的農(nóng)戶已經(jīng)很少，就是很少的農(nóng)戶養(yǎng)牛和養(yǎng)羊也選擇圈養(yǎng)，而不是放牧。只有我和我的羊群，風(fēng)雨無阻，每日都要趕赴五里坡，羊群是奔向五里坡宴請的盛宴，而我則是赴五里坡密約的幽會。

五里坡，人們行色匆匆，通常六公里就能把它走完。只有我和我的羊群，早出晚歸，風(fēng)雨無阻，優(yōu)哉游哉，樂此不疲，把它走成朝朝暮暮，歲歲年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