眺望
我上高中那年,父親在離我老家十多里的地方上班,每到周末,我和弟弟就騎車看他。我們離開的時候,父親總是給我們送到公路上。我們走了很遠(yuǎn)了,他還站在路邊。
一次風(fēng)大天冷,我不讓他送,他還跟往常一樣,跟在我們后面,一直到了路邊才停下。我和弟弟走了一陣,回頭一瞅,他仍在路邊站著,幾乎看不見他了,但他仍望著我們。車輛從他身邊飛馳而過,一輛接著一輛,蕩起的塵土,一波一波地涌向他,好像把他淹沒了,但他視而不見。這時風(fēng)更大了,他的頭發(fā)一縷一縷地飛起來,不住地?fù)u擺著,可他的站姿始終沒變,始終朝著我們的方向。我們越走越遠(yuǎn),他漸漸地變成了一個小點,直至瞅不見他。
當(dāng)年我在縣一中上學(xué),離我家有幾十公里遠(yuǎn),我一般一個月回家一次。從家里離開時,母親會把各種吃食放到我的自行車上。我家門前是條南北走向的小街,母親站在門口,總是目送我一點點離開。小街的盡頭,是條東西走向的土路,這條土路能曲里拐彎地通到縣城。每次到了小街和土路的交接處,我都忍不住回頭看看,這時母親總是望著我大聲說,路上慢點!
我家門口是個緩坡,母親站在土坡上,身子都歪斜了。有時候光線強(qiáng)烈,為了能看清我,就把手放在額頭上。從出門的那刻起,她就朝著我走的方向,保持著這種姿勢,一動不動。
每年的大年初三,我都要去大舅家走親戚。每次走到他家,都會發(fā)現(xiàn)妗子站在門口往遠(yuǎn)處望。遠(yuǎn)處是條東西走向的公路,這天,她閨女會順著這條公路,來她家走親戚。
前年的這天,我們到了門口,和她打個招呼,她把我們迎到家里,又踱到門口,繼續(xù)往遠(yuǎn)處望著。那天刮著風(fēng),她的衣服被吹起,她就整整衣服,仍然站著往遠(yuǎn)處觀望。下雪了,沒多久,她的肩頭和頭上落滿白雪,她的身子瑟縮著,有時候凍得受不了了,就到屋里坐一會兒,停了停又去了門外等候。
雪越下越大,地上已經(jīng)有幾指厚。我把她勸到屋里,她不住地說,該吃飯了,咋還不來??!……
我們這里的習(xí)俗是,大年初二閨女回娘家,所以,每年的這天我基本都是準(zhǔn)時去岳父家。有一年下了大雪,接近中午才走到村邊。村頭有條東西路,直通到岳父家門口,這里離他家約有一里多地,由于路是直的,我們一進(jìn)村口,就看見岳父站在門口,一直朝村口望著。他穿件黑色棉襖,由于天冷,他兩手插到衣袋里。從遠(yuǎn)處看,像雕像一樣一動不動。剛開始,他好像并沒有瞅見我們,只是呆呆地站著,紋絲未動。也許是太冷了,突然他雙腳原地踏步,邊跺腳邊轉(zhuǎn)著圈兒。僅活動了幾分鐘,就原地不動了,又直直地往村頭望著,姿勢和原先一樣。
我們開著車,一直往前走著。約莫走到一半,他好像看見了我們,好像又不敢確定,他的手從衣袋里抽出來,放在額頭上,一邊擋住強(qiáng)光,一邊仔細(xì)地望著。他很專注,一動不動。旁邊走過一個人,朝他打招呼,他敷衍一下,繼續(xù)怔怔地往前瞅著,等終于認(rèn)準(zhǔn)了是我們,才大步朝我們走來。
我們以往的習(xí)慣是,大年初二先回岳母家,然后再一起去岳母的娘家。
岳母的母親去世的那年春節(jié),天特別冷,車?yán)镩_著暖氣,還覺得冷颼颼的。她娘家住在街的中間,她家的大門離村口還有一段距離。那天街上都是積雪,走上去咯吱咯吱響。我們剛拐過村口,就看見岳母的父親在門口站著,扭著身子,往村口張望。他戴了頂棉帽,耳帕一邊翹著,一邊耷拉著。那天風(fēng)很大,風(fēng)卷著積雪,一波一波地?fù)涞剿砩?。每?dāng)風(fēng)雪涌來,他就背過身子,然后雙手捂臉,風(fēng)雪過后,迎風(fēng)的一面,變成一片白,但他似乎不管這么凜冽的風(fēng),仍然朝著村口的方向,直直地站著……
他們這樣眺望著,許多年以后,我像他們這種年齡的時候,是不是也和他們一樣,站在門口,也向遠(yuǎn)處眺望呢!
吃羊
朋友邀我吃羊肉。
我們乘上車,拐過兩道溝坎,爬了三道斜坡,來到一家山莊似的餐館。所謂山莊,也就是在一座山根處,建了幾間房,種了一些綠樹,近處還弄了個池塘,供顧客垂釣。
朋友說,這里的烤全羊小有名氣,想吃多大的羊,得自己到羊圈挑選?,F(xiàn)挑現(xiàn)烤,隨烤隨吃,自在方便。
大家都感到新鮮,紛紛涌過去,看看怎樣挑羊。
羊被圈在柵欄內(nèi),有二三十只,大小不等,不過都是山羊,膘肥毛厚,很是可愛。大家站定,餐館老板瞅瞅我們問,誰來挑羊?他這樣一問,大家突然意識到了什么,都憋著氣,沒有講話。餐館老板見大家沒有表態(tài),低頭瞅瞅手表說,現(xiàn)在是下午三點,殺羊烤羊,需要三四個小時,再拖延下去,吃飯的時間就更晚了。
朋友有點急了,瞧瞧我說,你是老大,你來挑吧。他這樣一講,我不好推脫,就瞪著眼,瞅那圈里的山羊。有幾只正在吃草,看著也不像多餓,只是時不時地銜著草,嚼上幾口,其余的羊散落在圈內(nèi),有的相互追逐,有的來回走著,時不時低頭嗅嗅地面。這些羊都是清一色的白毛,油光發(fā)亮,像新?lián)Q的衣裳。我的眼一晃,覺得它們都是孩子,是牙牙學(xué)語的孩子,正在幼兒園玩耍呢。這樣一想,我的心一下軟了。我把臉轉(zhuǎn)過去,瞅著羊圈后面的山坡。
餐館老板瞥瞥我,有點焦躁,我再次將目光轉(zhuǎn)向羊群,想隨便挑一只,把這個事了結(jié)。我一只只瞅著,想發(fā)現(xiàn)其中有只羊能給我?guī)砗抟?,然后,就有理由殺掉它。然而我來來回回掃視了幾遍,發(fā)現(xiàn)每只羊都那么溫順可愛,從它們身上找不到一點瑕疵和敵意,我的心再次軟下來,怯怯地瞅著餐館老板。老板無奈地笑笑說,這頓羊肉,干脆別吃了。朋友們一聽,都小聲地嘟囔著,我像做錯了事,趕緊再次將目光轉(zhuǎn)回羊圈。
這次瞅得更細(xì)了,我瞇著眼,順著羊圈的柵欄,一點點梳理著。我發(fā)現(xiàn)有只山羊,嘴唇有道疤痕,疤痕是斜著向下的,柔順的臉上,平添了些許兇悍,但只是一點點,在別人看來,有無疤痕,也許無絲毫變化。由于情況特殊,我想從中找出點殺它的理由,但是當(dāng)我再瞅時,那個疤痕在它臉上,卻沒有一絲的可惡之處。半個小時過去了,還沒找到要殺的羊,我有點崩潰,不知怎樣為好。這時,有人嫌我磨嘰,我正好順?biāo)浦郏f自己挑不好,誰有經(jīng)驗誰來挑吧。8513CE65-654A-4536-8B39-53836F0A4366
重任落在小趙身上。他眨眨眼說,這事能把人難???大家都把目光聚在他身上。小趙走到柵欄前,兩手扶住圈門,怔怔地瞪著羊圈??戳税胩?,他伸出指頭,上下指點,大家都在等待著。小趙是個細(xì)心人,都希望他早早挑出一頭羊。這時候,羊不再吃草,而是三三兩兩地散臥著。小趙只要用手一指,其中一個鮮活的生命,瞬間就會消失。于是我就暗問自己,這頓飯難道非吃羊肉嗎?
我再次將目光轉(zhuǎn)向小趙,他正和一位朋友嘀咕著。我覺得有望,就走近小趙,看看他是怎么挑羊的。他見我走過來,悄悄對我說:這會我成閻王了,手點著誰,就要誰的命,我也不忍心殺它們呀。聽他這么一講,我的心咯噔一下,心想,小趙怎么和自己是一樣的心境呢。不過我為了節(jié)省時間,還是鼓勵他抓緊挑選,現(xiàn)在大家等急了。他搔搔頭講,你咋不挑呢,你不知道,我試了幾次,都不敢下手。我瞟了他一眼,戲謔他年輕的心咋這么軟。他苦笑一下說,如果是其他動物,說不定不會心軟,偏遇到這些羊,這么溫順,這么可愛,誰能忍心下手?
大家都說小趙磨嘰,很明顯,不是磨嘰,是心善心軟造成的。這時,朋友老張等不及了,把小趙撥到了一邊。他在羊群邊上瞧了一陣,顯出猶豫的樣子。我說,你干啥都利索,這回肯定挑得快。他臉上掛著笑,從羊圈的南面轉(zhuǎn)到西面,又從西面轉(zhuǎn)到東面,瞅得分外仔細(xì)。過了一陣,還沒挑好。我問他咋回事,他揉揉前額,做出為難的樣子。餐館老板等不及了,他不停地催促著。老張也急了,他咚地跳進(jìn)羊圈,走進(jìn)羊群,一只只查看。老張的個子高,他兩手按住膝部,弓著身子,伸著脖子,像頭準(zhǔn)備撲食的動物,羊群散開了。等羊群穩(wěn)住,他走過去,羊群又散開了,如此反復(fù)。實際上,總共二十多頭羊,不需要用這種辦法挑選,可平時利索的老張,卻也有點磨嘰了。幾個朋友實在等不下了,紛紛離去,到池塘釣魚去了。
老張圍著羊群轉(zhuǎn)了幾圈,最后斜斜身子,朝我走來。我問他怎么樣,他撇撇嘴說,看它們活蹦亂跳的樣子,實在不忍心下手呀。他不停地搓著手,嘴里還哧哧哈哈的。我說,要不咱換成別的菜,不吃烤全羊吧。老張說,都定好了,如果取消,咋給大家交代呀。餐館老板急壞了,他來到我們面前,一板一眼地講,干脆我給你們挑吧。我瞅瞅老張說,也只有這樣了。
三個小時后,羊烤熟了,擱在一個木盤里,羊呈臥著的姿勢,頭向后扭著,脖子上勒著一條紅布帶。瞧著面目全非的羊,我極力回憶它生前的樣子,然后憑著先前的觀察,想找到它在圈內(nèi)的影子,但是沒有,一點兒都沒有。
作者簡介:宋劍挺,系中國作協(xié)會員,現(xiàn)供職于中原油田。先后在《當(dāng)代》《山花》《飛天》等期刊上發(fā)表作品百余萬字,著有中短篇小說集《圈在院里的聲音》,長篇小說《倉皇》《陰陽》等。多部作品被《小說月報》《小說選刊》等各類雜志轉(zhuǎn)載。獲得多項文學(xué)獎項。
(責(zé)任編輯 徐文)8513CE65-654A-4536-8B39-53836F0A43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