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寂靜無聲

2022-05-23 11:29劉愛玲
廣州文藝 2022年5期
關(guān)鍵詞:銀城小鬼公公

劉愛玲

我聽見姜南在跟我說話。爐溫升高到八百度,你想烤鴿子呀!升到一千三百度,小鬼!我突然被“小鬼”驚醒。等我真正蘇醒,我又一次明白姜南在夢里跟一個叫小鬼的人說話。每一次這樣的經(jīng)歷我都會在天亮后,跟白醫(yī)生在電話里重新描述一遍。

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不需要每隔半個月去白醫(yī)生的心理咨詢室。他說,我不是病人。我差不多有一年沒有去過。白醫(yī)生告訴我,你一定要抓住一條定律:你在現(xiàn)實里,你丈夫在夢境中,兩個空間里的人都可以自由行事。所以,你就能保持住平穩(wěn)的情緒。

于是,我在心里默念了這條定律,確實在欲將憤怒的片刻后獲得了一種理解。我在心里笑了笑,想起那個叫“好吧”的酒吧,那里有個叫DL的歌手,他因為愛鮑勃·迪倫,連自己的名字都改成了他的英文縮寫。若是那個酒吧早些開業(yè)就好了。我和姜南可以有個更寬闊的去處。

夢中的小鬼叫劉學峰,是姜南的助手,剛滿十八歲。從銀城六十里外的劉慶紅村熱氣騰騰地奔來,跟了他兩年。兩年里,他總是頑固地不情愿地把那些鋁錠熔化成鋁水。他疑惑,只是為了把鋁的固體形狀從長方塊變成圓柱體,人要耗費那么多的力氣和時間。他可是要干一件值得花費一輩子的事情,這樣好像有點無聊。他的執(zhí)念總讓他忘記,只有把鋁錠熔化,才能加入硅、鎂、鈉等元素,只有熔化、分解、重新融合,再次出爐的長長鋁棒才能變成另一個自己,再不是之前的方形鋁錠,這道理和人的命運沒什么區(qū)別。所以,姜南夜夜喊他的小鬼,起初能聽出來帶著恨意,后來變得很快樂,像是召喚。

我反過身來,持久的驚嚇讓人虛脫,周圍一片昏暗。雙層深紫色窗簾擋住所有的光明,我感到無力,不知道什么時候那個小鬼才能全部明白,從姜南的夢中解脫出來。而且,我套用了一下心理移情法,從小鬼想到阻礙陽光的窗簾,為什么自己新婚的時候會喜歡深紫色,那么凝重,像干巴的血塊兒糊住了窗戶,連顆星星也看不見。

姜南正微笑著咧開嘴吹泡泡。還好,沒有口水流出來。他那么快樂地吹著大蒜味兒的口氣,全是他媽媽成就的。他媽媽愛包包子,一年四季把可以想到的蔬菜和肉食統(tǒng)統(tǒng)隱藏在里面,就像一個百變魔術(shù)師。她還堅持包子離不開大蒜,這是山東人的骨氣,離開了人就散了。

姜南還鼾聲如雷,這不能怪他。在鋁廠做爐工的,鼻子都是人的擺設,高溫傷了嗅覺,熔爐沸騰和熔爐預警的哨聲會減弱聽覺??粗显谝估镉鋹偟臉幼?,我心口就疼,用繩子系緊胸腔拖拽的疼。一天我們躲進臥室里聊要不要過去白醫(yī)生那里看一看,不料,蚊子一樣的竊竊私語還是被婆婆隔門聽到,我們裝作說起別人的事情。

我的姜南已經(jīng)面目全非,一米八的身體變得粗壯、粗糙而不再朔風勁骨。大學的時候,兩條鶴腿可以環(huán)跑三個足球場。如今在床上四仰八叉地伸展著,就像幾個圓柱體和球體的組合,各種感官都在遲鈍,令他醒著的時候顯得盲目。我從來沒有告訴過他這些驚人的變化,更擔心他總有一天會變成聞不到氣味兒的聾子。

沒有辦法我只能起床,像一個鬼魂潛入客廳里坐一會兒。白天這里是公公、婆婆和兒子的領(lǐng)地。窗簾掀開一條縫,路燈的光可以借用一點,我拿著電子表湊過去,夜里十二點十分,比原來早了二十分鐘,每一夜都不盡相同。但午夜是每個人熟睡的最佳時辰,應該在夢里度過。我渾身發(fā)抖的時候想清楚了,現(xiàn)在是冬季,十月底,這是一個冷暖無法交融的空白,暖氣要到十一月中旬才到來。但不能開空調(diào)取暖,婆婆有嚴重鼻炎,她說空調(diào)給你們?nèi)×伺瘏s能要了我的命。沒有人冒這么大的風險去按遙控器那個小小的按鈕。我有立刻按醒它的沖動,但看了看他們緊閉的臥室門,有點做背后事的危機,還是輕輕取了一件外套套在身上。

對面樓棟還有亮著臺燈的,總有人選擇在深夜醒著,在半上午睡著。樓群是一片錯落的小高層,它們嶄新、俊俏而高挺,從云端看可能更像人類貿(mào)然闖入天堂的鋁棒。今晚我都對自己感到吃驚,我竟然又一次看到那一棟棟小高層像擺放有序的抽屜,拉開便是一種生活,它們被統(tǒng)一放在高墻里??赡茏罱鼘嵲谔v,幻覺叢生。而且,姜南從結(jié)婚開始就憋著一股勁兒,要盡快搬進銀城任何一棟小高層去,目的只有一個,離這個老家屬院兒越遠越好。這一住,已經(jīng)十年。我三十五歲了,學會越過眼前的不堪只求不可預期的遠方,活著倒是有了新的意思。我用力盯了一小會兒小高層的墻壁,在鋁廠干化驗員十多年,養(yǎng)成了看到物體就想象其間蘊含的神秘元素,真想借著光亮偷偷取下一小塊兒墻角,化驗一下如今的新建筑材料新在哪里。

我們居住的是老式六層不帶電梯的混凝土方塊兒樓,這是公公和婆婆的房子,味精廠的老家屬院。從黑龍江回到銀城,他們又在味精廠做了兩年工,廠子照顧分了一套老房子。我們結(jié)婚的時候擁有了其中的一個主臥,公公對婆婆說,將來都是他們的。婆婆不是很情愿,她跟我們說過幾次,將來和現(xiàn)在不一樣,爸媽是這里的主人。我們因此爭搶著互換主臥和次臥,婆婆看到我們的態(tài)度很滿意。無論白天還是黑夜,看到對面的明亮窗口時,總得仰著臉。還好,我對那些需要一輩子背著的堅硬物質(zhì)不太看重,為了給姜南解壓,我自嘲,經(jīng)常仰著臉,脖子上不會長皺紋。他說,給你一個窩,那是我對你的承諾。我想象過那個明亮玻璃窗里的人,一定是獨自一個人,做著需要在深夜里才能完成的職業(yè),和白醫(yī)生很相像。然后,奢侈地顛倒晝夜。

我們家有個好習慣,十點鐘準時關(guān)燈睡覺。時間是我兒子姜寧定的,這是他在幼兒園大班里學到的科學知識。后來,一次校園親子活動,我們得知關(guān)燈時間應該是九點,人要有個入睡的時間距離。兒子認真地改動了老師關(guān)照的知識,他用真誠的復述欺騙了所有人。

我坐在那一條光線里,回頭盯了一會兒寂靜的客廳,突然感覺自己真像一個鬼,做一個安靜的鬼真的很舒服,再也不需要嚴守臥室和客廳的空間界限,這可能是讓婆婆想不到的事情。房間里到處塞滿每個人都覺得重要的東西。婆婆在一個單人沙發(fā)上鋪滿了五顏六色的線團兒,它們相互擠擠挨挨,又需要被逐個理清,當然是在宣誓需要一段時間才能完成的工程,沒有什么理由可以亂碰。有三分之一的地面是兒子的各種武器,槍、炮、坦克、手榴彈、直升機,他更喜歡無人機,具有隱形和偵查的功能,正努力“考”回一朵小紅花來交換。他說,主要他想在地面遙控整個天空。

公公愛下棋,讓姜南從網(wǎng)上直接買了圍棋、象棋兩用的棋盤。家里沒有人會下棋,更沒有人有時間坐下來思考變幻莫測的棋局。婆婆會在公公從角落掏出棋盤的第一時間準確捕捉到她丈夫的清閑,她喝令,把那些無用的東西藏起來。公公終于可以活在他自己的世界里,他不用再像年輕時候裝聾作啞,他以衰老贈予他的失聰權(quán)利,繼續(xù)慢條絲理地把棋盤在客廳的茶幾上擺好,找到一本附贈的小冊子——《圍棋、象棋、五子棋入門教學》。公公找遍了象棋子、圍棋子,從沒找到過五子棋的棋子。他喜歡關(guān)心國際大事,常把下棋比作兩國作戰(zhàn)。他感受到了欺騙,吼著,明明沒有五子棋,卻偏偏寫著五子棋入門。他自由地在棋盤面前說自己的話。

眼前的棋盤上擺著象棋,模糊的楚河漢界兩端,整整齊齊布好各自的棋子。將、帥端坐在九宮格里,雙方還沒有人決定走出第一步。幕后操縱者是公公自己,他剛剛學會了將、士、象,車、馬、炮、卒應該先找到各自的位置。

手邊就有一副紅色斑駁的嘎拉哈,那是公公托黑龍江的老同事老胡羊寄來的。兩副,一副小羊的,一副大羊的,小羊的是專門給孫子姜寧準備的。公公一直都在給孫子推銷他的嘎拉哈,他希望孫子能了解一下他們的歷史。但孫子第一眼看到就驚恐萬分,他一下子把自己吊到了爸爸的脖子上,喊著,爺爺太殘忍了,羊的骨頭都不放過。公公采用了迂回戰(zhàn)術(shù),悄悄把它們放在茶幾底下,隨時可以被看到。他用了一段不短的時間,縫制了兩個布沙包。

我做了個欻嘎拉哈的動作,把想象中的布沙包拋向天空,在落下的有限時間里,盡可能翻動四個嘎拉哈的方向,然后接住口袋。我感到兒時的快樂升騰起來,黑龍江隆冬的火炕上,有的人家火炕上的棉被會被烤糊,火墻能把人烤熟,我和伙伴們在火炕的一角欻嘎拉哈,戰(zhàn)利品是一個凍梨或者后菜園的一把脫落盤(似草莓的水果)。那時候,什么都可以成為一種獲勝的戰(zhàn)利品,都會快樂無比。

一個臥室的門開始松動,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飛進臥室里。我悄悄把衣服搭在椅子上,突然間渾身輕松。重新鉆進被窩,我還沉浸在童年的快樂里,感到被窩比先前暖了好多。姜南就像一個持續(xù)發(fā)熱的火爐,越在靠近天亮的時候熱度越高。他安靜多了。我終于又熬過了一個夜晚。

兩年前,我是第一個走進白醫(yī)生心理咨詢室的人。我偷偷去的。因為我的腦袋里布滿化學試劑和鋁料侵蝕、分解和異化的聲音,尖銳的吱吱聲,就像在一厘一厘消解人的身體?,F(xiàn)在越來越浩瀚,像非洲草原上奔跑的象群,它們一邊奔跑一邊尖叫。起初,象群只在白天的時候在我的兩耳內(nèi)奔跑,我覺得那是燒杯里的鋁料發(fā)出的自然聲音。日子久了,就在夜里跑到腦袋里,心臟里,血液里,骨髓里,靈魂里……我知道說這些沒頭沒腦的話一時無法有人理解。幸好銀城建起了金牛湖,在金牛山上還種植了針葉松、側(cè)柏、烏桕、構(gòu)樹,山中還有一小片罕見的杉樹林,樹間長著嫩綠的諸葛菜,人終于有了可以隱匿的去處。后來,除了到白醫(yī)生那里,我常獨自到這片杉樹林里。金牛湖是干渴的銀城唯一一處有水的地方,我下班后就經(jīng)常在回家的時候到那里坐一坐。那里不僅建成了金牛湖公園,還建起了銀城一條新街。這也是公公最痛恨金牛山的原因。

今年盛夏,銀城遭受五十年難遇的持續(xù)高溫。姜南很忙碌,白天在轟隆隆的筑爐車間里無法發(fā)現(xiàn)耳鳴,夜里睡夢中也無法明確自己的耳鳴,剩下的時間在手機游戲里同樣麻木,只有臨睡前在床上翻來覆去一個多小時,他渾身滾燙,汗淋淋地告訴我,朱莉,我耳朵里有一只脫殼的蟬,歌聲嘹亮,比我媽的高八度還高,我會很緊張。我覺得我媽就是那只蟬,她對著我叫了三十五年,你說,我不是個東西,我厭倦我媽。

我和姜南保持著中間一條小溪的距離,我們都渾身赤裸,熱度仍然在汗毛孔里彌散。我摸了摸他的額頭,去白醫(yī)生那兒吧,我陪你去。

之前,我跟他說過,去看看白醫(yī)生并不代表你就是個病人。姜南就沉默下去。白醫(yī)生在銀城新街開了一家心理咨詢室,是銀城的第一家。金牛湖新街在城南十里,那里因為新而顯得很寂寥,商戶們大都沒有從市區(qū)的老商業(yè)街搬過來。真正的金牛山其實在城南三十里鎮(zhèn)的校場鋪,那里毗鄰戰(zhàn)國時孟嘗君的練兵場地,是國家重點保護遺址。如果繼續(xù)向時間久遠處走,那里埋藏著土房址、陶窯,還有很多石器、骨角器、蚌器的遺物,代表著海岱時期龍山文化。公公對這些歷史遺跡了解得很多,學習下棋前,那是他對人生的最大迷戀,婆婆對此不屑一顧。公公為了吸引孫子能長久環(huán)繞在他身邊,他就把校場鋪的故事一直講到黃帝、炎帝、蚩尤的神話,然后講金牛山的傳說。他最痛恨現(xiàn)在人造了一座金牛山。在城市里把一片平地挖到底,底部是金牛湖,把翻上來的土在湖邊又堆成一座山。好像世界一下子顛倒了,以往繁華的銀城全部倒入了水中。他的兒子告訴他,活著的人特別善于創(chuàng)造,這是好事。

白醫(yī)生的心理咨詢室一直少有人來。銀城人不相信人的心理會出問題,那是外國人的心,中國人奉行凡事學會忍耐自然會解決。我走進咨詢室的那段日子,脾氣暴躁,我再也忍不了夜里說夢話的姜南,白天大喊才叫說話的公公。婆婆總要再高出八度才能讓公公聽清楚她的話,而不被兒子那些玩具的聲音淹沒。那些玩具都配著槍聲、炮聲、哨聲,電子音樂、兒童歌曲、英文字母歌,就連塑料娃娃都要無緣無故大笑。如果不是開著窗戶,屋子里的聲音會瞬間被引燃。你知道聲音可以爆炸嗎?我坐在白醫(yī)生對面,把我憋在心里的話統(tǒng)統(tǒng)倒了出來。

那天夜里,我隔著一條溪水的距離繼續(xù)跟姜南講,白醫(yī)生比我們年輕,也三十出頭,皮膚白皙,身高和你相差無幾,戴著一副長方形眼鏡,又穿著一身白大褂。他很平和,他告訴我,當然相信,聲音就是現(xiàn)代的殺人利器,每天都在暗自殺人。敏感脆弱的人會早早體會到它,對抗它,麻木的人會對它狂熱。這些人外表和常人一樣,卻有著內(nèi)心的焦躁、抑郁和煎熬,不為人所理解。我突然發(fā)現(xiàn)那里是一處可以說話的地方。姜南說,我們的臥室也應該是一個可以說話的地方。我們湊近了一點兒,覺得兩團熱氣一下子匯成了一團。

白醫(yī)生把一本書從背后的書架上拿了出來,封面是一個外國人,叫榮格。他跟我說,他想成為榮格那樣的人,不愿意碌碌無為只當一個心理醫(yī)生。他問我,你知道我為什么想成為他嗎?我仔細地聽著,那個叫榮格的人研究自己的夢,研究自己、夢和現(xiàn)實、回憶、人類群體的關(guān)系。他提出了集體無意識。他有一本巨著叫《紅書》。我說,集體無意識就是集體的盲目嗎?其實,那時候我想到的是你,姜南,你除了上班就是悶在臥室里打游戲,在家里就像不存在。我還關(guān)注到他說的“夢”,你每晚都在夢中說話。

我又喊小鬼了是吧?姜南把身體仰躺起來,他做了幾次深呼吸,小鬼是一個很好的人。

白醫(yī)生笑了笑,還對我說,你是我的第一個顧客,要謝謝你的信任,我和你建立了信任。我像白醫(yī)生那樣問姜南,你現(xiàn)在還精神緊張嗎?姜南疑惑,你是說白醫(yī)生在問你,還是你在問我?現(xiàn)在我在問你,那時候,他也這樣問我。我突然發(fā)現(xiàn)我已經(jīng)忘記了我腦袋里和心里的那些聲音,沒有喧囂的世界就像一個新世界,讓我重新想起我們自己,我說。

姜南說,我都忘了大學之后我們也想到外面的世界走一走,但是我們沒有。你學了園林設計,我學了計算機工程??墒牵易隽艘幻麪t工,你做了一名化驗員??赡埽覀兺浟艘环N東西。我們想了一會兒,我瞬間覺得姜南變回了鶴腿的年齡。不過,白醫(yī)生說一切都會慢慢從意識里浮起來。姜南沒有回應,他的鼻息從焦躁中變得細膩均勻,他睡著了。我聽到我們的門縫被風吹動了一下,隨后,有腳步聲。夏季,我們家每個臥室的門都會留有一條縫隙,這讓每個人秘密地連接起來。一會兒,衛(wèi)生間里一盆水被倒掉,我知道是婆婆,她節(jié)約用水,永遠不會用水力過足的抽水馬桶。

現(xiàn)在,白醫(yī)生已經(jīng)成為兒子姜寧的威脅。那天夜里之后,一天早上,姜寧不想起床,婆婆在臥室里給姜寧穿衣服。姜寧用哭聲和尖叫反抗,還能聽到打滾兒的聲音。公公一大早坐在客廳的圍棋棋盤面前發(fā)呆,棋剛買回來有兩天,他用了兩天的時間決定先學圍棋還是先學象棋,棋盤迥異的兩面讓他感到苦惱。姜南在衛(wèi)生間里刷牙,他覺得這陣子好多了,自從他和朱莉在臥室里說說夜話,他覺得心里濕潤了。

婆婆高喊著,再鬧,再鬧就讓你看白醫(yī)生。姜寧快樂地問,誰是白醫(yī)生?那個白醫(yī)生,就是姓白的先生,白無常。姜寧再也沒有問話。知道黑白無常嗎?全家坐到飯桌前準備吃早飯,婆婆問姜寧。姜寧蔫蔫地說,知道了。公公在那一刻突然茅塞頓開,他瞬間就決定了先學黑白棋子的圍棋。

我和姜南又緊張起來。我們謹小慎微地在自己的臥室里說夜話,那夜話在纖細的門縫中不脛而走,成為公開的秘密。姜南起身就走了,剩了半碗小米稀飯。公公嗅到了偷竊的味道,他很嚴厲地暗示自己的妻子,偶爾一句話可以震懾整個家庭,不該聽的不要聽,不該說的不要說。在黑龍江的時候,公公足以讓整個連隊爭搶春耕名額的事件平穩(wěn)一陣子。婆婆說,你就會做紅臉,讓別人做黑臉。

我總是要拖延一下,留給婆婆一個臺階。婆婆很激動,你讓我兒子去看醫(yī)生,去丟人?我努力讓人忽略,表現(xiàn)出呆若木雞的樣子,正在把姜南剩下的半碗粥喝掉。你也是一半在銀城長大的,不知道銀城就是一家人和另一家人結(jié)親長出的樹枝,差不多都是親戚,把自己的事說給那個姓白的,讓別人都知道?婆婆的話音停下來,屋子里產(chǎn)生了落差,好像重物一下子跌進了柔軟的云團里。我小聲嘀咕,那個白醫(yī)生不是銀城人。然后不知所然地看看公公,跟兒子對了一個眼神,迅速離開。

那一陣兒,“白醫(yī)生”成了我們家提到最頻繁的字眼兒。我想到白醫(yī)生,我們早就成為了朋友。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把心理咨詢室的門牌改成了心理咨詢門診。銀城的人一看到“門診”二字,會很明確那是可以醫(yī)治人的地方,總要走進去看一看。我在一天傍晚下班后過去,他正放著輕音樂。我告訴白醫(yī)生,現(xiàn)在我可以成功緩解被驚醒的憤怒。我把姜南重新在夜里喊小鬼、耳朵里有蟬聲、白天憋悶不說話、焦躁易怒等等一切都告訴他。他開著玩笑,那你們可以分房間睡覺。我說,如果讓我舒適,我丈夫就會不快樂。他白天在鋁廠很疲乏,就靠著晚上在夢里歡愉。再說,除了衛(wèi)生間和廚房,我們家再沒有可以單獨分出的房間。他還聊了些新東西,比如噪音可以分解成納米級,時刻侵蝕人的感官、心理、神經(jīng)。納米級的聲音比人正常的呼吸聲還要隱秘,但依然是潛在的殺手。臨走的時候,他問起小鬼是誰。我大概一直在內(nèi)心里重復“殺手”,輕易回答了一下,就是我丈夫的助手,小爐工。

因為白醫(yī)生事件,我和姜南在暑熱的夜里重新緊閉臥室門,直到秋天天氣涼爽。開門并不是人為的,而是秋燥,天更干,門總也關(guān)不緊。但公公和婆婆松了口氣,就像整個家里都解禁了。其間,姜南申請上了一個月的夜班,白醫(yī)生事件讓他重新想起自己被監(jiān)視。從小他就被他媽媽監(jiān)視,三十五年,讓他有時候都忘記了背后的那雙眼睛。

白天,姜南在臥室里睡覺。早八點下夜班,他不急于回家,磨蹭到九點。姜寧早早到幼兒園。我已經(jīng)到了化驗室里做完半場化驗,隔著窗玻璃望外面層層疊疊的廠區(qū)。藍白相間,一致的鋼架結(jié)構(gòu),一致的白廠區(qū),一致的藍房頂,一致的粗煙囪,冒著一致的灰白煙塵,工廠里一致的命運。我曾努力在這些一致中找到點不同。后來發(fā)現(xiàn),我和姜南不在同一個鋁廠,銀城北城整個都是鋁業(yè)加工集團的密匝工廠,我們之間隔著三個工廠的大門。我們是八小時工作制,他們是十二小時輪班制,他回家牙不刷,臉不洗,扒上一口飯就逃到臥室里去。

但短暫的吃飯時間里,公公說話了,婆婆不會輕易開口,那樣她會感到自己敗掉的。他七十多歲,過早地失去一部分外界的聲音,他就往回走,現(xiàn)在剩下的全部是記憶。姜南,你還記得那個胡羊林嗎?都叫他老胡羊,養(yǎng)了一輩子羊,現(xiàn)在還在放羊。姜南嗯了一聲。遙遠的童年生活讓人感到不那么刺耳,姜南心里想,一輩子都記得,小時候媽媽從來禁止他去老胡羊家里,他給自己做過一副小羊的嘎拉哈,還有一個單獨的小羊嘎拉哈穿了紅色線繩,涂了紅色顏料。爸爸給捎回來,媽媽就扔到了一個放雜物的鐵盒子里,他的手腕上一直都缺一顆嘎拉哈,預示著他的孱弱,那是他在小同伴中的恥辱。他兒子胡繼軍在共青城開了一家羊肉館,火得不得了,那孩子和你一般大,公公說。我知道,姜南說。他一直沒有和他聯(lián)系過,他們同校不同班,因為他渾身羊膻味兒,他被他媽禁止和他接近。公公當年是黑龍江共青農(nóng)場十八隊的隊長,老胡羊是連隊里最大的羊倌。他們倆就是那個小小村落里最耀眼的。

當年放棄了去哈爾濱大城市。你說過了,姜南想離開餐桌,他一抬起眼皮就能看到他媽那張嚴肅的臉。公公繼續(xù)說,回到那個小農(nóng)場一樣干事業(yè)。姜南離開餐桌,你想說什么?你整天活在記憶里,可我不能,我得往前看。你爸告訴你,在什么環(huán)境里就得適應它。婆婆插進來解釋著公公的嘮叨。我已經(jīng)適應了三十五年,我受夠了!姜南躲進了臥室。婆婆的眼淚瞬間流了出來,她很堅硬,但時常淚軟。

公公繼續(xù)說,十全十美對于人是很危險的,老胡羊家里有龍有鳳。姜南,你還記得老胡羊家那個女兒嗎?那個女孩兒因為愛情跳了連隊的水庫,那么深那么大的水庫,男人都不敢靠近。我記得是初春,冰化了,凍得不實誠。她肯定后悔了,后來連隊的人都這么說。她肯定是發(fā)現(xiàn)了人的一個秘密,死需要勇氣。

姜南縮在床上,門板太薄,他爸的話沒有一句能漏掉。他突然特別難過,他這些年明白的道理,他忘記和缺失的那種叫勇氣的東西,而那個女孩兒在二十年前就明白了。他的生活一直很平穩(wěn),已經(jīng)成了兒子姜寧最愛吃的果凍。他把整個枕頭壓在腦袋上,還是能清晰聽到他爸的聲音。

這孩子肯定是后悔了。跳進水庫的時候她是一心求死,心里只能想到那個拋棄她遠走高飛的男孩兒。但是,刺骨的冰水讓她醒了,她一下子又想到了她爸老胡羊,想到她的哥哥繼軍,想到她早早死去的媽。她就拼命地返回岸邊,可是,此岸和彼岸就差她一轉(zhuǎn)身。姜南一邊聽著一邊想著那個女孩兒,她離他很遙遠,跟她哥哥一樣遙遠。他覺得他的腦袋和心像個木頭,他的世界里沒有過去和未來,只有眼前,只有那些在爐子里嗷嗷直叫的鋁錠,還有那個不情愿做一名爐工的小鬼。他獨自喊了幾聲小鬼。

公公沉浸在記憶中,十八連快消失了,所有的人都搬到共青城里。他想著老胡羊說,他現(xiàn)在住進了山東莊,那個小區(qū)以當年全國各地去的人分成小區(qū),他靠著天津莊,還有北京莊、哈爾濱莊、軍墾莊、知青莊。

姜南不知道睡了多久被吵醒。家里很亂,公公喜歡看新聞,銀城新聞、山東新聞、中央新聞、國際新聞,熒屏在幾個新聞臺不停地跳躍。他也并不是全情投入地看,而是一邊看,一邊研究他的圍棋。婆婆喜歡戲曲臺,她喜歡黃梅戲和京劇。能聽到兩個人的爭吵。他們從早上已經(jīng)憋了足夠長的一陣子,終于悄悄打開有聲的電器。那是他們的習慣,生活里必須有背景音,究竟在上演什么不重要。他們已經(jīng)把聲音調(diào)到最小,竊竊私語的聲音像兩只老鼠,最后公公獲勝,是循環(huán)播報的中央新聞臺。

姜南最厭倦老鼠這種只會發(fā)出隱秘聲音的動物,像一個偷竊者。他堅持了不到一個星期,在第八天的中午爆發(fā)了。那時候,姜南看起來腫脹不堪,他吃過午飯,給我發(fā)了一條微信,告訴我,他要搬到工廠的集體宿舍里。

婆婆并沒有挽留的意思。這個兒子,從小就這樣喜歡拿離家開玩笑。她迅速收拾碗筷兒,不斷重復一句話,他嫌棄我,我知道他早就開始嫌棄我。公公午睡去了,他把自己放在床上,陽光照到半個床鋪,他的兩截大腿上都是陽光。他很舒坦,也很珍惜每一寸陽光。然后,他就快樂地回到記憶里去,老了,他的夢里全是記憶。

那一個月里,我獨自睡在寬闊的臥室里,床鋪突然大得讓人感到空洞和虛無。我自由地在床上打了幾個滾兒。然后,我和姜南從晚飯后開始互發(fā)微信,來回輸送的短信息讓我們開始說話。姜南說,我和小鬼住在一個宿舍里,他這里沒有空床,我和他擠在一張床上,單身真好。我說,是啊,我也覺得單身真好。晚上你可以把門開一個縫隙,我們不會說夜話了,而且臥室里還是太熱,姜南告訴我。我說,門縫已經(jīng)留好了,像你在的每一天,我們這不就是在說夜話嗎?是啊,姜南“吻”了我一下,我們正在說夜話,小鬼在旁邊睡著了,他還年輕,需要多睡一會兒。我說,讓小鬼到家里來玩一次吧。姜南沒有回應,我們都疲倦了。

到了晚上,客廳里是婆婆的戲曲時間,《穆桂英掛帥》《梁山伯與祝英臺》《霸王別姬》,遠古的戲腔清脆響亮,穿過重重歲月,門被震動得咔嚓咔嚓響。兒子在學習兒童英語,里面裝滿了各色單詞的朗讀,闖關(guān)小游戲,播放著嘻嘻哈哈的背景音,已經(jīng)調(diào)到了最大。只有公公能安穩(wěn)地坐在客廳的沙發(fā)正中,一堆硬幣大小的白棋和黑棋幾乎相互包圍,它們牽制著彼此,每一個圍棋子都在努力保護著自己那口氣,給自己留一條活路。

再喧囂的聲音也不會影響到我和姜南。我吃完晚飯后,之前會到就近的圖書館路走一走。現(xiàn)在,所有的心思都用在發(fā)微信上。我終于明白了公公置身在嘈雜中不被撼動的秘訣,他把他自己的全部都放進了謎一樣的棋局里。

兒子覺得家里缺了什么,從客廳里鉆進臥室,帶著他迷彩車身的坦克,在姜南那一半的床鋪上碾壓。爸爸離家出走了?我縮在床上不動。坦克車對著我發(fā)射了炮彈,那炮聲音樂太逼真,安了立體環(huán)繞播放器,就像一輛真實的坦克向著老家屬院轟炸。我的心臟開始狂跳,吼了一聲“出去”。隨手也在手機上打了“出去”兩個字,姜南回了一個驚恐的表情。兒子尖細的嗓門能劃破每個人的耳膜,他伸直脖子高喊,就因為我那天早上不想起床,奶奶說了黑白無常,爸爸就離家出走!

到客廳里來,到咱們的地界上來!婆婆在客廳里召喚,她厲聲厲色,恍若當年喊她的兒子。有脾氣,有意見,沖著我來!那是你兒子!姜寧跑出臥室,還把臥室門緊緊摔上。整整一個晚上,直到臨睡前,婆婆都在數(shù)落姜南的過去,時常把公公帶進去,說到當前的時候也把我?guī)нM去。陽臺上掛滿了衣服,姜寧的,公公的,婆婆的,也有幾件我們的水泥色工作服。婆婆不用洗衣機,她埋怨那些轉(zhuǎn)動的鐵桶都是使蠻力,該洗凈的地方洗不凈,所以,一陽臺的衣物全部手洗。我坐在床上,一斜身子就可以看到客廳陽臺上那些衣物的影子,在灰暗中吊著。我聽到婆婆進了臥室還在說,這個家里的人都是石頭做的。

姜南還有一個小時該去接夜班了,我一直數(shù)著鐘點。家里進入了睡眠時間,我悄悄把門打開一條縫。回到床上,我給姜南道了一聲晚安。他突然問道,朱莉,你嫌棄我嗎?我不假思索,說,嗯。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如此回答。我們開始想念彼此。

有好多個夜晚我都不能輕易入睡,床鋪足夠大,空間足夠大。但我還是在夜里姜南該說夢話的時候醒來,有些莫名的緊張。我決定不打破規(guī)律,穿著睡衣到客廳里去坐一坐。

有一晚,我在客廳里剛坐了一會兒,對面那扇深夜亮起的窗戶一直亮著,有時候能看到主人坐在窗前,拿著一本書閱讀,有時候在寫些什么,那個影子讓人想到高考。除了中考、高考,大學畢業(yè)后,我?guī)缀鯖]有碰過一本書。突然感覺到那扇窗口的剪影特別寧靜。

一個臥室的門被打開。起初,我以為是兒子姜寧,他很少起夜。公公走出來,我沒有來得及逃脫,他撞上了我驚恐的眼神。我迅速裝作找水杯,說是被渴醒了,天氣太熱太干。他像白天一樣不語,去了衛(wèi)生間,故意在那里耽擱了一會兒,沒想到出來后我還在坐著,他就摸索著挪到客廳里坐下。

從窗簾外射進的路燈燈光很像一縷夕陽,夕陽打在茶幾上的圍棋棋面,剛好從天元穿過,把右上角的星位連接起來。公公坐在右面的沙發(fā)上看著那個被照亮的星位,那個被刻意涂黑的黑點。我們都不知道該怎么安放各自,一個不足四十平方米的客廳,讓我們顯得特別局促。白天,我們幾乎不太打照面,除了吃飯的時間,偶爾因為一個不起眼的事情說上幾句邊緣話,客廳里分分秒秒都在沸騰,我們幾乎沒有這樣對坐過。

我準備起身回到屬于我的臥室去。他說,朱莉,我們說上幾句。他說話很小聲,氣息微弱,好像白天里那個公公的影子。他說,我特別想念黑龍江,我們和你爸媽能在銀城又遇見那是緣分,我們兩家都是一樣的命運。在黑龍江的時候,我們在共青農(nóng)場,你們在新華農(nóng)場,我們不是軍墾,不是知青,也不是第一批闖關(guān)東的人,黑土地、荒草甸、高山,那么遠的距離,竟然回到銀城老家又碰見了。我第一次認真聽公公說話,這些過去的經(jīng)歷,他在白天的任何時候都在不停地重復,但我一直覺得很遙遠很不真實。那些記憶因為被人重復,顯得無關(guān)緊要。

今晚,所有的事物都在半空中沉潛,如同塵埃落定。我沖著他點點頭。他說,你說話,我能聽得見。給你爸打個電話?我們看了看時間是凌晨一點四十,突然覺得這個想法很荒唐很新鮮。我把電話撥通遞給公公,把免提聲調(diào)到最小。對方很快就接聽了,像是隨時守在手機旁。他對著電話輕聲說,你還沒睡?對方說,我就猜這個時間打電話的人只有你。我的睡眠越來越少,還總是凌晨就醒,我和朱莉媽媽每人一個房間,我們都神經(jīng)太脆弱,受不了對方的一點聲音,連呼吸聲都不行,我就起來坐在床上。公公問,都干啥?對方說,只干坐著就很舒服,我要獨自坐上兩個小時,等到三點鐘再睡一小會兒,不到五點鐘就起床。我現(xiàn)在最貪戀那獨坐的兩小時。他們兩個聊起彼此的過去,變得特別溫和、慈祥。直到掛斷電話,我看著公公盯著那個掛斷的符號,就像完成了一樁大事。他竟然能聽到對方那么輕微的說話聲。

公公朝著我的沙發(fā)湊了湊,他告訴我,我感到我快走了,我就得像年輕的時候一樣玩世不恭地對你婆婆,她才不會發(fā)現(xiàn)異常。剛才你都聽到了,一九七八年,還有那么多人都說出了山海關(guān)是去逃荒??晌也贿@么認為,你爸爸也不這么認為,其實,你婆婆也不這么認為。為了生活,到哪里都不丟人。我和你婆婆這輩子像是一次結(jié)婚旅行,三十年的結(jié)婚旅行。那里是我和你爸爸的夢想地。你想啊,那時候在銀城,一個人只有一分地。到了黑龍江一年后,一個人幾晌地,一晌地等于十五畝,你算算,朱莉,那是多廣袤的天地。

他的身體在語速的起伏中開始發(fā)熱,滾動著那一代人轟隆隆的生命熱情,成團的熱氣撲過來,我看到公公就像個小伙子。我說,公公,我懂了,你怎么能抵抗那么喧囂的生活,專注自我去做一件事?我給他豎了一個大拇指。他晃動起腦袋,左左右右,還有一個內(nèi)外兼之的小秘訣。他歪著耳朵,裝作掏耳朵。然后,他從睡衣兜里掏出兩個小顆粒,皮膚色,在暗夜里就像兩個小小的水滴。它們被揉得很緊致,毛線的絨毛已經(jīng)脫盡,在白天的時候被藏進耳蝸。我?guī)捉Τ雎晛怼N覀兌济靼?,那些小顆粒屬于婆婆曾經(jīng)攤在沙發(fā)上那一大片色彩斑斕的毛線團。我第一次注視到日常的盲區(qū),每個人都無法沉靜下來注視過彼此,這樣的小秘密不會有人發(fā)現(xiàn)。公公有一對隱藏秘密的耳朵,像一對泡發(fā)后的東北特級木耳,耳廓向內(nèi),似乎為天然避開世間的嘈雜而生。

那一夜,重新回到床上,我?guī)缀鯚o夢,那可能是最輕松無憂的睡眠。一大早,我給姜南發(fā)了一條微信消息,告訴他,你必須回來,不然,你會丟失很多生命細節(jié)。我把“細節(jié)”重復打了一遍。姜南也許是睡醒了一覺才回答我,我一定會堅持整整一個月的夜班。

那一個月下班后,婆婆把戲曲聲音放得比姜南在家時更大一點,她以為這些細小的變動,我不會發(fā)現(xiàn)。我和兒子吃完晚飯到附近的圖書館路散步,出門后特意聽了聽樓道里的聲音,確認戲聲不會影響到鄰居。鄰居是一對味精廠的老技術(shù)工,他們的生活跟默默搞技術(shù)研究一樣,不太發(fā)出聲響,顯得很陌生。

緊靠圖書館要陸續(xù)建起體育館和博物館,三館都建齊,才能支撐起銀城變?yōu)榘購娍h的一部分文化資本。我和兒子各自走著,顯得疏遠。因為婆婆對姜南的教育,我和姜南想給兒子一點屬于他自己的空間。

銀城的人晚飯后有兩個去處,一個是金牛湖公園,一個是三館。它們有些細節(jié)上的相似:寬闊的步道,兩側(cè)種的都是法國梧桐。到了秋冬季,葉子落滿步道。來不及掃,人走在上面如同踩在云上。那時候,到處都是沙沙的聲音。兒子更喜歡秋季落葉的時候出來踩樹葉。不過,現(xiàn)在還是夏末,葉子都油綠,開始綴滿綠色的刺球,我常常把它們和栗子果混淆。

他跑到路前面,他的兩條腿已經(jīng)開始像鶴腿,和姜南的一樣在半截體育館跑道上奔跑。跑了一圈兒回來,他說他遇到了好幾個同學,他們都懶洋洋的。隨后,他突然立在我面前,我想爸爸了。這好像是我第一次聽到姜寧說起他爸爸。他除了上幼兒園,幾乎每天都被攥在婆婆手里,然后在那些槍炮密集的玩具堆里尋找他想要的東西。我說,他的夜班快到期了。為什么奶奶一提到“白醫(yī)生”會那么生氣?他和我爸爸有什么關(guān)系?我將來不會像爸爸那樣每天都做燒爐子那一件事,我覺得他一定是很厭煩,才每晚躲到臥室里玩游戲,他對什么都不感興趣。我突然發(fā)現(xiàn)兒子那些小小的憂傷,他一直藏著它們。

那天夜里,我如約來到客廳的時候,婆婆正坐在沙發(fā)上,她坐在我每夜都坐的位置。窗簾似乎是我拉開的,縫隙的寬窄如此準確。好像婆婆做了格外細致的準備,她一直等待著有這么個夜晚。我們不太與對方對視,在光線暗淡的時候更是如此。

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我失眠心慌,覺得丟了什么東西,就出來找一找,發(fā)現(xiàn)什么都在這間屋子里。婆婆低著頭看棋盤說,那是她最想讓在這個家里消失的礙眼的東西。我說,姜南很快就會回來。婆婆還在生氣,她辯解,這和他沒關(guān)系。倒是對我說,朱莉,我平時很強硬,但不是本心。她變得那么柔軟,還攜帶著無力感。不知道怎么,生活中的瑣事開始讓我心煩意亂,比如姜寧掉一粒米,你公公浪費一個土豆,折斷了一根筷子,我自己下樓忘了帶鑰匙,每次都忘,我忍自己好久了。

她話音有些焦躁,能聽出來那些心煩意亂的事情包圍著她。我總是夢見姜南小時候,從他出生開始,虎頭虎腦的,眼睛很晚才睜開。他在黑龍江的地壟溝里被我生出來,不到滿月就被送到托兒所。我們那些婦女都是那樣的命,都不到滿月就離開自己的孩子,跑到很遠的地里干活。上午十點鐘,下午兩點鐘,再騎著車子飛回來。你公公每次都要跟我一塊兒回到托兒所,親眼看看姜南吃飽奶水。你公公在農(nóng)場里很出名,人們都喊他“喂孩子的男人”。姜南小時候是那些晃晃蕩蕩的搖籃里最漂亮的孩子。

我們看了看彼此,其實,夜里誰也看不清誰的表情。她問我,你有沒有個奇怪的想法,一個人明明就在你身邊,可是你卻還是很想念。我發(fā)現(xiàn)婆婆哭了,她哭得特別隱忍,就像不敢示人。我說,我還沒有,我還是在一個人離開之后才覺得想念,可能我還有很多事情不懂。

婆婆摸了一顆白色棋子放在手里揉搓。她繼續(xù)說,姜南一直都在我身邊,我卻很想念自己的兒子。她把那顆棋子又放回原位。你和你公公那天晚上說的話我都聽到了。婆婆停頓了一下,她感到自己又犯了偷聽話的毛病。她羞澀地笑了笑,像個姑娘。她說,因為我每夜都會睡不好,我能聽到你公公弱下來的呼吸聲,讓我覺得他好像已經(jīng)死了。我說,那你為什么對公公分毫不讓。她想了一下,說,不知道。老了之后我就新長了兩個毛病,一個是喜歡聽到更多家人的消息,哪怕是偷聽。一個是凡事喜歡反著來。世界上,很多人事哪里分得清什么反正。

姜南在夜班結(jié)束的中午回來的時候,整個人腫脹了一圈兒,身體乏重。但他的眼神很輕松,有點凱旋的意思。夜班和白班交接的時候,需要打一個連班,可見,姜南一天一夜在爐火前烤炙。他認真地刷牙、洗臉,還洗了澡,像是遠行歸來的洗塵??谏诼曁羞b,從衛(wèi)生間里傳到客廳和臥室,那是姜南的聲音,他在這個家里銷聲匿跡了很久。

公公、婆婆聽到異樣的聲音,發(fā)現(xiàn)自己的兒子這次是真回來了。他還帶來了一個好消息,他把自己收拾干凈,立在客廳的墻壁上說,過幾天,小鬼到我們家來。

小鬼是誰?公公和婆婆異口同聲。公公已經(jīng)開始學習象棋,被困在一個空空的象棋棋盤上,他還無法一下子從密密麻麻的圍棋棋局里走出來,手里撫摸著一枚碩大的“帥”字象棋子。

姜南沒有在客廳里停留,新聞播報著哪里又戰(zhàn)火紛飛。他轉(zhuǎn)進臥室,不過沒有關(guān)門。他說,我的助手,我的未來。婆婆和公公看了一眼在客廳里執(zhí)迷變形金剛的姜寧,他整個人都趴在地上,研究變形金剛的鋼鐵身體被什么卡住了,它無法再由一個人變成一輛車。他在車堆叫了一聲“爸爸”,姜南迅速“嗯”了一聲。他們很快被《新聞聯(lián)播》的嘈雜隔開。

姜南這次回來好像放下了什么心事。夜里,我們倆把門緊閉,擠在一起。鼻氣噴到對方的鼻孔里,他的口氣里也沒有大蒜味兒。他說,我上夜班之前,我爸爸大白天的,總是說到黑龍江老胡羊的女兒,那個女孩兒跳連隊的水庫死了,那么詳細的死亡過程他都說得很清楚,好像他替她又死了一回。可是,我怎么也想不起她的模樣,小時候,我們怎么說也是在一個連隊長大。

我說,我知道。我現(xiàn)在知道很多我們都不知道,但應該早早就知道的事情。姜南把鼻子尖抵在我的鼻子尖上。你媽說,你一直都在她身邊,她卻很想念你。而我們是另一種人,就是一個人明明在我們身邊,我們卻看不到。我把夜里和公公、婆婆的話都告訴了姜南。

姜南沒說什么,他轉(zhuǎn)移了話題,我們聊起了生活。我說,我有一天夜里竟然把對面的小高層看成抽屜盒。他說,這也沒什么,所有人的生活不都是放在一個格子里,只是大小的問題。我發(fā)現(xiàn)他不像往日那么焦躁成一團,就像鋁錠被熔爐化成鋁水。我說,我覺得還是有區(qū)別,我希望我們都是在向死而生。姜南說,好的,向死而生。他的身體壓過來,我們做了愛。

小鬼到家里來的那一天,正是那個冷暖無法交融的空白時間的尾聲——供暖前的第三天,也是我把對樓的小高層看成是抽屜后的第九天,婆婆在頭一天早飯的時候說,來得不是時候,家里冷。她的態(tài)度那么溫和,聲音音量適中,就像她的第二個兒子要回家。我說,他們爐工到哪里都不怕冷。婆婆笑了笑,像那天夜里那樣羞澀。

姜南和小鬼上白班,傍晚才到家。冬季的夜色黑得越來越早。婆婆又包了包子,用了銀城最傲人的白蓮藕。還將一大把蒜剝好了皮,砸成蒜蓉,倒入醬油和醋,最后,淋上些銀城白芝麻油。小鬼長得很黑,和姜南一樣高。渾身肌肉塊兒,走起路來像是跳躍。

公公把銀城老酒天贊釀拿了出來,還有那老一套酒壺和耳朵酒盅。過去的銀城人都用這待客,不起眼的小酒盅暗藏玄機,不知不覺就會讓客人喝醉。小鬼有對一切來者不拒的氣勢。他帶來了很多美食。給他師傅姜南帶了幾套圍棋棋譜和象棋棋譜書,說是他師傅在一個熔爐和另一個熔爐間騰挪,總說到自己在下棋,那控制爐溫方寸之間的精準絕活自己是甘拜下風。公公瞬間擠進來一句話,他真這么說的?小鬼又炫耀了一下,我?guī)煾凳钦麄€廠子里唯一一個沒有出廢爐品的人。姜南制止了小鬼,他把書奪過來,臨時塞進自己的臥室里。

兒子扒拉著那幾本書,高喊,那是我爸。小鬼還給姜寧買了一架遙控飛行器的航模玩具,兒子又尖叫起來,小型無人機!這是我夢想中的東西,你知道我最想干什么?兒子一邊忙著拆包裝盒,一邊問小鬼。從高處俯瞰整個世界,小鬼說。不,我想在地面就可以遙控整個天空。小鬼和兒子玩得很開心,他們的話很多,關(guān)乎宇宙、星系、外星人、人工智能的話題。今晚,電視關(guān)閉,世界的新聞都與我們的今天無關(guān)。公公和姜南一直在旁聽。

那一晚,我們一桌人七七八八地聊天,有點像過春節(jié)吃年夜飯。小鬼說,我還是決定要到更遠更大的城市去闖蕩。我們都為他舉杯。公公有心臟病,但他一下子干掉了一盅酒。婆婆一直沉默,給每個人夾菜添酒。小鬼喝著喝著就哭了起來,他給姜南敬了三杯酒,每一杯酒一句敬酒詞。第一杯,敬我姜師傅,爐工這么枯燥還危險的活兒,還能日復一日做到精。第二杯,敬我姜哥,我媽去世早,就我一棵獨苗,我學習不好,頭腦拗,我爸厭棄我不爭氣,哥不嫌棄我。第三杯,敬我姜師傅家人,我走到哪兒,都知道銀城還是有家。他們?nèi)齻€男人喝光了一整瓶酒。客廳里的燈一直亮到十二點二十分。窗簾被婆婆在十點鐘拉上,她順勢留了縫隙,我們家燈火通明,燈光會照亮半邊路面。也許,會和對樓的獨盞燈光相互映照。

第一天來暖氣的夜晚,家里溫暖極了。我們都卸下了厚衣服,覺得渾身輕松。我已經(jīng)不能輕易改掉夜里醒來到客廳里坐一坐的習慣。有一晚,我返回臥室的時候,發(fā)現(xiàn)姜南從床上坐起來。他跟我說,小鬼一走,我是不是夜里就不叫他了?我說,你每晚都叫他,只是不像以前那么大聲喊,是真的夢話。

我們倆坐在臥室的床鋪上,安安靜靜地坐了一會兒,屋子里一片昏暗。姜南說,朱莉,我自己也像出走了一樣。我一直鄙視自己缺少勇氣。但是,當小鬼辭職走出鋁廠后,我反而不覺得每天重復升溫、降溫、停爐、拉鋁棒有多無聊,無聊的事總得有人干。我說,就像我每天化驗硅、鎂幾種同樣的元素含量。小鬼問我,你甘心就這么平凡地過嗎?我每次腦袋里都是我媽,以前,我覺得我就是被她裹足的女人?,F(xiàn)在明白了,其實是自己。而且,哪一種都是生活。

我有一段日子沒有在姜南的夢話中醒來,也沒有半夜再到客廳里獨坐。直到下一個春天的驚蟄前,我們?nèi)以谝惶煲估锉涣R聲驚醒。兒子嚇壞了,鉆到奶奶和爺爺?shù)拇采?,擠在兩個人的縫隙里。謾罵聲嘶力竭,就像一個人余下的生命里只剩了咒罵。能簡單聽到罵的是王姓。我們一家人都到了客廳里,看看時間已經(jīng)夜里十一點半多。公公和婆婆心臟狂跳,準備到對門的鄰居家看一看,聲音從他家的門里穿透過來。

鄰居王工程師先來了。原本在味精廠,公公婆婆都稱他王工,他本名叫王強生。他一進門就道歉,弓著身子,眉頭緊鎖,被逼得要大哭出來。他請我們受受苦,捱過今晚,他一定馬上想辦法。原本老媽自己獨居在銀城南街一個小公寓樓里,她喜歡清靜,突然得了阿茲海默癥,是暴躁型的。這是第一天被接過來,他和兩個姐妹已經(jīng)被罵了整整一天。

我們一家人坐在客廳里,感到突如其來的事情實在太無奈,說什么都顯得徒勞。王工幾乎沒有走的意思,他和公公婆婆年齡相仿,但顯得過度衰老,就像猛然間被囚禁的人。門外的謾罵聲調(diào)越來越高,兇猛無比。他努力在罵聲中發(fā)出響亮的聲音,不知道為什么,一夜間,媽已經(jīng)不是當年的那個媽了。他自言自語,我媽年輕時很溫柔,話少,輕聲輕語,像個大家閨秀。我們聽到隔壁又摻進另一個女人的喊聲,她力氣太弱,像綿軟的細線在空中飄。那是王工的妻子姚工。

每天夜里,我們一家人被罵聲吵醒。然后,我們一個一個陸續(xù)來到客廳里。一開始,都很局促。我們坐在各自的位置上,辨別老太太咒罵的內(nèi)容。難以分辨,恐怕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在控訴什么。夜里四處安靜,罵聲顯得更孤獨。有時候,尖利的咒罵聲里攜帶著痛哭,罵累了,她會安靜一小會兒。那一小會兒安靜,反而讓人墜入絕望。因為她不用半個小時會重新開始。還好,兒子姜寧只能堅持一會兒,就會被睡魔迷倒,他對聲音有一種強大的屏蔽能力。

我們整齊地聚在客廳里。燈光刺眼,我們的心里也長滿了刺。婆婆第一個把茶幾底下的那副嘎拉哈取出來,問,誰還會欻嘎拉哈?我和婆婆欻起了嘎拉哈。沒想到,隔了幾十年,婆婆的嘎拉哈還能欻得這么好。她能在布沙包拋出后一次翻轉(zhuǎn)四個嘎拉哈的面向,每一個都從真、輪、肚、背四個面輪一遍。公公在一邊講起了嘎拉哈的歷史,他終于有機會在家人面前講這些長在他心里的東西。即使姜南和我出生在黑龍江,小時候都沒有聽過。公公說,過去嘎拉哈可不是玩的,是打仗時排兵布陣的。知道為什么叫嘎拉哈嗎?公公繼續(xù)說,是滿語和錫伯語的音譯。為什么玩?因為代表“勇敢”。因為金兀術(shù)這個金朝的梁王,少年到金山打獵,就能取下四種最兇猛野獸的膝蓋骨。

公公的話戛然而止,我們才發(fā)現(xiàn),今天的罵聲已經(jīng)停止了。你那時候為什么不讓我戴嘎拉哈?姜南這個問題等了三十年,他問婆婆。婆婆正在往半空里拋布沙包,她平穩(wěn)地將四個嘎拉哈的“真兒”落地,又接住沙包。因為你從出生就足夠強壯,你和他們不同,那些孩子才是虛弱。公公順勢把棋局擺了出來,第一次有了姜南這個對手。

每天早上,隔壁的王工都要到我們家里來專門道歉。一是為自己的母親道歉,二是他實在在家里待不下去,說他自己掉進了漆黑的深淵里。婆婆感到很恐懼,那個夜里咒罵尖叫的老太太就像一面鏡子,隔著兩扇門照透了她。婆婆試探地問,你嫌棄你媽?王工說,那是以前的事了。那你恨你媽?婆婆又問。他說,我希望她死!我二妹妹已經(jīng)因此心臟病復發(fā)住進了醫(yī)院,我妻子姚麗,你們都認識,她一直體弱多病,她快被罵聲罵走了。還有樓上樓下,還有你們,都得跟著承受打擾,我一個人擔不起。昨天,我們?nèi)齻€兄妹躲到老家屬院的大門外,商量了一件事情,怎樣才能把老太太送走。怎么樣?婆婆緊追不舍,好像他們在密謀的刺殺對象是她。婆婆及時想到了什么,問我,朱莉,你說的那個白醫(yī)生怎么樣?我和姜南搖了搖腦袋。我們想找到一種藥,一種能送她走的藥。王工兩目赤紅,熬夜讓他變成一頭困獸。婆婆的聲音高出八度,太可怕了,你們比鬼都可怕。

婆婆看了看姜南,又看了看我??謶?、悲傷和無解深陷她的眼窩里,歲月把她的眼皮磨得又薄又干,太松弛,偶爾會蓋住四分之一的眼睛。好像我們一直藏著的陰謀,突然被她戳穿。其實,我和姜南本想說說國外有個“安樂死”的辦法,但是,那是一個只能說一說的辦法。我們聽到老頭說,誰的心里都有這么個惡魔,一直都有。公公一直沉默,只是看著和自己同齡的王工安靜了大半輩子,老年卻深陷囚籠。他覺得無計可施。

有點內(nèi)憂外患。婆婆因為過度疲勞,長期精神衰弱,又缺血性貧血,她暈倒在那些絢爛的毛線團中——想理清那些纏繞的毛線并不容易,她快成功了。醫(yī)生對我和姜南質(zhì)疑了兩次,他說,你們每天都看不到老太太?她某項血檢指標只有九克血,一個人的血被耗盡了,要么休克,要么死亡。

那一陣子,我和姜南在醫(yī)院和工廠之間穿梭,就像陷進一場噩夢里。公公每天早飯后,推著自行車送姜寧去幼兒園,他不能很順利地托起他的孫子。幾天的工夫,家里已經(jīng)沒有了客廳和臥室的分界線,到處是灰塵、雜物。姜寧吃飯時大把米粒掉到了地上,不知不覺被我們每個人的腳掌帶到各個角落。坦克、無人機隨處轟炸,各種槍支從客廳一直流到姜寧的小臥室。第一次家里沒有了婆婆,我們都像無頭的蒼蠅,每個人在亂撞中都抑制不住地露出獠牙。突然發(fā)現(xiàn),很多東西在我們自己的家里無從尋到,不知道婆婆怎么把各種生活用品歸置到最合適的藏身地。

幸好,婆婆很頑強,只在醫(yī)院里打了半個月的補血、增強體質(zhì)和免疫力之類的藥劑,就堅決要回家。她說她聽到到處是恐慌的聲音,在醫(yī)院里會死得更快。公公、婆婆一直很健康,姜南和我?guī)缀醪贿M醫(yī)院。我們從醫(yī)院大門到三樓病房,轉(zhuǎn)了三層樓梯,每一層都擠滿人群,他們以爭奪分秒的速度行走,經(jīng)過身邊的人都像一個旋風眼。人們戴著口罩,兩只眼睛盯著那些排到幾百個數(shù)字的電子顯示屏,那上面把一個病人的姓名、編號,需要進行檢驗的科室排序,全部暴露。我和姜南每次都是小跑著鉆進婆婆的病房,身后層層疊疊的電子播報聲,人喊聲,咨詢護士尋找屬于自己的檢驗室的聲音,小孩子的哭聲,大人吵架聲,遇到急診時,急救床四個奔跑的滑輪碾著地面,床發(fā)出咔嚓咔嚓的擠壓聲,急救醫(yī)生的腳步聲……我們在一場噩夢中又潛入了另一場噩夢的夢境。

那一場人間夢中,我知道了白醫(yī)生說起的納米級噪音污染。婆婆回到家不久,臨近春節(jié),窗外到處是提前走親串友的人腳和車輪。人們在互道祝福,都想在春節(jié)這幾天里,把今后的日子想象得更好。家里很安靜。公公不再看以車輪戰(zhàn)術(shù)播報的新聞節(jié)目,他一邊看小鬼拿來的棋譜,一邊注意著臥室里婆婆的微妙變化。一旦婆婆咳嗽一聲,他就會在客廳里問一問,需要喝水嗎?婆婆只須翻個身,在枕頭上搖搖頭。

我和姜南下班后,到婆婆臥室里坐一坐,吃過晚飯就鉆進臥室。我們躺在床上歇息自己的身體。偶爾發(fā)出點響動,只有姜寧踩到了他的槍支。我患了結(jié)膜炎,不想再睜開眼睛看這個世界。我閉著眼睛聽到很多微弱的聲音如今變得特別龐大。我跟姜南說,姜南,我聽到隔壁的王工在切南瓜和胡蘿卜,可能他需要給他媽媽打流食。刀切在菜板上的聲音真大。姜南,你的呼吸聲太大,好像在我的胸腔里呼吸。姜南,好多聲音都變形了。姜南,你不要再叫小鬼了。姜南早已進入他的夢里去了,他什么也聽不到。

驚蟄的時候,老胡羊死了。他兒子繼軍遵照父親的遺言,一定要給公公寄來一副狍子的嘎拉哈,那是老胡羊很多年之前在山里放羊打到的獵物,他一顆一顆攢下來的。他還寄來了一張老胡羊在大架子上放羊的照片,大雪齊膝高,他站在半山腰看山下的羊群。公公和婆婆都覺得他不該死在自己前頭。公公說,他壯得像頭老公羊,沒有一天不去大山上放羊,黑龍江的大雪大風大寒都拿他沒辦法。婆婆說,那我們回去一趟吧。

他們在四月回去,帶上了他們的孫子。那里還未解凍,黑龍江要到五月才開動春耕。我和姜南興奮了幾天,感覺卸下了渾身的盔甲??駳g了一整天,喝酒,聽有助于心理放松的輕音樂,我們在客廳里跳了幾曲交誼舞,然后,并不介意是白天還是黑夜,我們拉上窗簾,像一對新婚度蜜月的戀人,在廣闊的客廳里做愛。整個家都是我們的。

我們?nèi)チ算y城新街剛開的小酒吧,那是銀城第一家酒吧,和白醫(yī)生心理咨詢門診剛好在一條街的兩端。從門診門前經(jīng)過,我們看了看里面,有幾個人在座位上等著,有一個人在白醫(yī)生面前訴說著自己。我們繞了過去。

酒吧規(guī)模很小,更像一個兩層樓的家居別墅。有一個三人小樂隊,每一個都是歌手,又是樂手。他們是銀城一中剛畢業(yè)的高中生,說是考上了山東大學音樂學院,等待著去上學。他們一天都離不開音樂,就在這間酒吧里開始他們的人生舞臺。

酒吧的名字叫“好吧”。這是個不錯的名字,簡單、樸素,沒什么欲望。姜南特別喜歡“好吧”,他說,你看,像不像原來我們大學附近那條街上的那個小酒吧,它叫“走吧”。還記得那個酒吧的老板嗎?我想到那個老板瘦瘦的身板,個子不高,但渾身散落藝術(shù)味兒。我說,他還說過你有唱歌的天賦呢,姜南,你說他還在那里嗎?那個“走吧”酒吧還在那里嗎?其實,我們?nèi)歌每次都到“走吧”,我一直疑惑,為什么不叫“來吧”。姜南說,其實是一樣的。

“好吧”酒吧的老板也是一個自由歌手,他是銀城人,從北京一個音樂制作團隊回來。我要了一瓶法國凱旋1664啤酒,姜南喜歡喝教士啤酒。我們差不多有十年沒有坐在酒吧的吧臺高椅上晃蕩著兩條腿,一口一口品酒,所有的事物都被放慢節(jié)奏,很多平時隱藏的記憶浮出來。

老板不到三十歲,或者更年輕。他贈了我們每人一瓶正喝的啤酒。姜南說,這樣的酒吧在銀城怎么活?老板也倒了一杯啤酒,敬你們,選擇到酒吧喝酒的人。酒吧里放著萊昂納德·科恩的《Famous Blue Raincoat》,那是我和姜南都喜歡的藍雨衣。老板繼續(xù)說,北京像我們這樣的小樂隊和銀城鋁廠工人的數(shù)量差不多。我要回來做銀城第一家酒吧。我想,再大的城市也不過是有更多的酒吧,而再小的城市,也要有一家酒吧。

我們?yōu)樗e杯。聽到歌曲切換成了鮑勃·迪倫的歌。在演奏臺的歌手來到我們中間。叫我DL,他說,你們不愛鮑勃·迪倫?姜南說,民謠藝術(shù)家?不,他是詩人。DL唱起來,我和姜南也跟著唱。姜南斷斷續(xù)續(xù)地插話,你們這些90后,出生在城市里的孩子,哪里有鄉(xiāng)村、民間的體驗?DL說,那你不懂生命,不懂靈魂,不懂人。我們看著這個叫DL的孩子,他唱幾句就停一停,告訴我們,人就是要生活,要愛,要歌唱,要憂傷。中國那個叫于堅的詩人說的,我贊同。DL把我們拉到演奏臺上。老板說,你們唱一首喜歡的歌,現(xiàn)在,這個酒吧屬于你們兩個的,今天的第一批客人。我和姜南的心里突然很感動,很幸福,很安寧,我們突然不知道該唱什么,我們擁抱了彼此,并且淚流滿面。

我還帶著姜南去了金牛山上那片屬于我的杉樹林,那是我獨自的世界。姜南的鼻子聞不到杉樹和松樹的味道兒,但他能聽到小鳥的叫聲。我們躺在杉樹間寬敞的縫隙,聽了半天鳥叫。

一天清早,姜南起床后,把每一個臥室門打開,看看里面有沒有人??蛷d里沒有回聲,突然間家里沒有人,也沒有人的聲音、電視新聞的聲音、兒子的槍炮聲,連隔壁老太太的咒罵聲也不知道何時消失。所有這些失去的事物,似乎是突然被意識到的。他跑回臥室鉆到床上,朱莉,家里真空洞,你感覺到了嗎?就像大地在下沉。

臨近冬天,婆婆像往常一樣自己腌制酸菜、辣白菜。她從黑龍江回到銀城,從沒有放棄過。我們坐到客廳里,不準備做早飯。自從他們?nèi)チ撕邶埥覀兠刻於荚谕膺呺S時遇到的小店吃一口。陽臺上排了一排陶缸,封閉發(fā)酵的酸菜,曾經(jīng)在冬季暖氣來了的時候太熱,婆婆又要姜南一個一個搬到一樓的草廈子里?,F(xiàn)在,樓上只剩了兩個空空的陶缸,但氣味兒仍在。屋子里的每一個縫隙里都滿是酸臭的酸菜味兒。姜南和我都喜歡這個味道。我們還喜歡冬天。因為冬天寒冷,讓人頭腦冷靜。還有,寒冷可以冰凍,我們想念小時候在黑龍江的冰道上滑爬犁。冰面光滑透明,沒有任何阻礙,可以自由飛翔。這么一想,姜南說,我們是擁有同一個童年的兩個人。等我們老了,可以走進同一個記憶的世界里。我們多少有些慌張,尤其是看到公公的圍棋和象棋都被藏了起來,兒子那半邊地面的武器也都收進了他的臥室里??蛷d里一片潔凈。

我們每天給公公撥一個電話,姜寧在電話里號叫,他說,爸爸,媽媽,你們出生在這里真好。我也要重新被你們生到這里。爸爸,我看見制作嘎拉哈的整個過程了,那些小羊骨掛在墻上曬著,就像小羊復活了在墻上奔跑。姜南說,好,跟你奶奶說,給爸爸帶回來一個穿紅線的嘎拉哈。

后來,隔壁老太太的聲音確實消失了,我們驗證過,一整天,無論白天還是黑夜,都沒有聽到她的絲毫聲音。這棟老樓里真正安靜如初。我們都認為她死了。一個周末,我們一家想去安慰一下鄰居。公公說,人太多不禮貌。我和姜南留在家里。隔壁的防盜門被打開,沒有突如其來的咒罵聲。一切都很安靜。半個小時,公公婆婆回來,他們坐在各自的沙發(fā)上不語。公公繼續(xù)下他的圍棋,他在棋譜上學了幾套新的棋法。他終于決定吃掉留給白棋的最后一口氣,用自己的黑棋吃了最后一顆白棋。他說,老太太活著呢,和死了一樣活著。婆婆說,他們實在沒辦法,問過醫(yī)生,只能每天給她吃些安眠和鎮(zhèn)靜的藥。可是,她再瘋再癡再罵,她只記得她兒子。婆婆為另一個陌生的老太太哭了一陣子。

隔壁王工的妻子姚工程師終于走出了家門,她來找婆婆。她們都是喜歡守家的女人。這棟老樓里每層只有兩戶,這兩扇兩步之遙的門,經(jīng)久地閉合,終于有人選擇邁出一步。我第一眼看到她,覺得她就是個幽靈。只有長期生活在暗夜里的人才會有如此慘白的面容。不過,她的眼睛里有了神采。她來約婆婆每天早飯后出去曬太陽,晚上希望能到小區(qū)外面的門市前跳跳舞。她奇跡般地說動了婆婆。

她說我現(xiàn)在心里很寧靜了,我從年輕的時候就體弱多病,常年神經(jīng)衰弱,失眠,我喜歡獨自做件事情。在味精廠的時候,我特別喜歡那些結(jié)晶顆粒,喜歡看它們內(nèi)部的長相。退休后,我喜歡在家里待著??伤粊怼覀儺斎恢朗悄莻€徹夜尖叫的老太太——我的神經(jīng)衰弱就更嚴重了。

她問我婆婆,你知道人的神經(jīng)、血管里會長滿蟲子嗎?我是說就像很多很多蟲子在咬。婆婆點頭。她說,我以為老太太是專門來把我?guī)ё叩摹N蚁M绱?,也不想每天都被蟲子咬,生不如死。不知道為什么,她安靜下來以后,那些跟了我一輩子的蟲子都不見了。你說,這是怎么回事?婆婆看了看我,說,那是她幫你把蟲子帶走了。她不可理解地笑了笑,王強生他們家人人都恨她,沒想到,只有我應該感謝她。

責任編輯:姚?娟

猜你喜歡
銀城小鬼公公
我喜歡的漢字
——『?!?/a>
叫醒太陽公公
銀城國際增收不增利背后:多項目“離奇降價”“影子公司”浮出水面
冬公公
鏡子中的我
雷公公
西藏阿里瓊隆銀城遺址考古手記
我是你小鬼
县级市| 乐东| 安福县| 横峰县| 石台县| 杭州市| 西城区| 内江市| 柘荣县| 安图县| 湘乡市| 桃园县| 恩平市| 加查县| 南宫市| 颍上县| 广宁县| 资源县| 株洲县| 信宜市| 邹城市| 山阳县| 武威市| 巴楚县| 灵武市| 上思县| 康平县| 白银市| 彭山县| 大石桥市| 沧州市| 千阳县| 兰考县| 通州区| 泰安市| 尼玛县| 乌拉特后旗| 玛纳斯县| 东海县| 黎川县| 寿宁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