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袖添亂

東北少年王博從小身世凄慘，因為媽媽的出軌，爸爸在離婚后，對他進行了非人的虐待。可是，即便生活在陰溝，這個少年卻用一己之力，重燃了自己的天空——

被家暴的問題少年，藏著原生家庭的傷

尚凱是遼寧省錦州市保安社區(qū)派出所的片警。片警不像刑警那樣威風(fēng)凜凜，管的都是雞毛蒜皮的瑣事，所以每家每戶什么個情況，尚凱是門兒清。在工作中，他結(jié)識了少年王博。

剛認識的時候，王博還是一名16歲的中學(xué)生，家住48號樓，屬于尚凱他們派出所管轄的片兒。王博父母離異，母親程玉在王博5歲時將撫養(yǎng)權(quán)變更給前夫王剛，自己再婚，嫁到了上海。王剛在夜市擺攤賣燒烤，偶爾打點零工，他頻繁地更換女朋友，經(jīng)常打罵王博，打孩子的次數(shù)、輕重程度主要看他的收入及心情。

王剛打王博最嚴重的一次，是2018年程玉從上?；貋砜磧鹤拥哪谴?，兩人因為程玉先前的背叛發(fā)生爭執(zhí)。當天晚上，王剛把王博吊在客廳的吸頂燈上，扒光衣服用皮帶抽。王博被放下來后，不停嘔吐，無法行走，他打電話向程玉求救，程玉報了警。

尚凱和社區(qū)遲主任一起趕過去，看到王博的左側(cè)臉頰、脖子完全紅腫，下半身布滿鞭痕，毛孔里滲著紫色的血點。他們把孩子送到醫(yī)院。派出所出面調(diào)解，程玉和王剛大吵大鬧，都不肯付孩子的醫(yī)藥費，程玉當天晚上回了上海，王剛則是一副“天是王大，我是王二”的表情，還說兒子偷他的錢，天生是個“壞胚子”，就應(yīng)該抓起來接受管教。

和醫(yī)院溝通之后，醫(yī)院主動免除了孩子的部分治療費用，剩下的部分是尚凱和遲主任墊付的。派出所多次對王剛進行批評教育，警告他，如果再傷害王博，就依法處理。王剛才罵罵咧咧地把孩子從醫(yī)院接回家。從那以后，王博每次看見尚凱巡邏，老遠就喊“凱哥”，兩人熟絡(luò)起來。

半個月后，尚凱接到王博學(xué)校教導(dǎo)處主任打來的電話，說王博帶了很多避孕套到學(xué)校，在午休時他和另外兩個男生把避孕套灌滿水，朝女同學(xué)扔，被教導(dǎo)主任抓到后要聯(lián)系家長。王博撒謊說他爸換了手機，還把尚凱的手機號給了老師。

尚凱估摸著，王博是怕再挨他爸的打，所以找了他?？吹酵醪┰谧呃壤锪P站嬉皮笑臉的模樣，尚凱拎著他的衣領(lǐng)，帶他去了附近的麥當勞，點了麥辣人氣套餐。吃飽喝足之后，他告訴尚凱，最近他爸又換女朋友了，是賣性用品的。那些套套，家里很多，他很無聊，所以拿到學(xué)校逗同學(xué)玩的。

“我就是想給那老子找點不痛快……”

王博說，他爸和新交的女朋友開了一家無人售貨的性用品店，每天打麻將到晚上12點，還把新貨上架的活兒交給王博，答應(yīng)給他提成。尚凱很無語，這世界之大，什么爹媽都有。他隨口問道：“你爸的女朋友換挺勤的，沒有和你合得來的嗎？”

王博沉默片刻說：“小學(xué)二年級的時候，我爸帶回來一女的，在醫(yī)院食堂打工，每天都打包食堂的剩飯剩菜回家，我最喜歡吃她帶回來的脫骨雞爪。母親節(jié)那天，我看到所有的同學(xué)都擠在學(xué)校附近的小店買禮物，我也想有人可以送，可我親媽在上海，從不聯(lián)系我。那天，我用賣廢品攢的錢給那女的買了三枝康乃馨，還寫了一張卡片，在上面畫了顆心，放在她的化妝臺上?？墒堑诙?，我在垃圾桶里看到了花，還有那張被撕成兩半的卡片……我才知道，她給我吃的，就像喂家里的一條狗，沒人會真的關(guān)心我……”

一時間，尚凱竟不知道該怎么安慰這個孩子。

2020年2月20日，所里接到王剛的報警，說他的自動售貨機被砸，里面的貨也被偷了。他還列舉了一堆仇家的名單，讓尚凱一定要破案。所里調(diào)取附近的監(jiān)控，看到深夜12點25分，開來一輛白色的車，從車上下來四個人，都戴著帽子、口罩。其中一個負責(zé)望風(fēng)，另外三個用棒球棍砸碎售貨機，將里面的商品洗劫一空。

交警很快定位了嫌疑人駕駛的車輛和行駛路線，車子最后停在老城區(qū)的玉山賓館門前。尚凱和組員火速趕到賓館，在601房間抓到了四個嫌疑人，有一個藏在洗手間，竟然是王博！

為了親情鋌而走險，恨鐵不成鋼的心疼

嫌疑人被帶回所里后，經(jīng)調(diào)查，他們中最大的19歲，是個富二代，他偷了家里的報廢車作為作案的交通工具，供述主謀就是王博。

尚凱擰著王博的衣領(lǐng)進了單獨的訊問室，他才主動交代，幾個人就是為了好玩，故意搞破壞。他以為是自己家的生意，就不算盜竊。他爸王剛得知后，暴跳如雷，要和王博斷絕父子關(guān)系，還讓警察們作證。

由于王博不夠法定年齡，他們偷拿的那些貨加在一起，再分攤在每個人身上不足2500元，這種情況，大都會從輕處罰。滿19歲的富二代屬于從犯，家里交了罰款，拘留了幾天被放了。

王博接受教育之后，王剛拒絕領(lǐng)回去，罵兒子吃里爬外，非讓警察把他關(guān)進監(jiān)獄。最后，還是由街道擔(dān)保，遲主任接走了王博，她也認為王博是一時糊涂。隱隱地，尚凱總覺得王博在隱瞞什么，因為他之前答應(yīng)過自己，絕不會干違法的事情。

因為放心不下，第二天，尚凱在學(xué)校對面的巷子里等王博。中午，學(xué)生都去食堂吃飯了，尚凱猜測，王剛不給兒子錢，王博不好意思管遲主任要，肯定會空著肚子在學(xué)校外面溜達。果然尚凱在學(xué)校后巷截住了他，質(zhì)問他偷他爸的貨，是不是為了弄錢？可問了幾次，王博還是不說。沒法子，尚凱往他手里塞了100塊錢，放他走了。他攥著錢，回過頭看了看尚凱，咬了咬嘴唇，進了校門。

沒過兩天，遲主任打來電話說：“我懷疑這回王博反常犯錯，是不是和他親媽有關(guān)？”

原來，王博消失多年的媽媽程玉帶著再婚后生的女兒佳佳回來了，住在54棟的隔間里。尚凱馬上回憶起來，54棟是后期加蓋的，條件很差，里面的隔間每個月租金才180塊錢。

尚凱下班之后，和遲主任一起去了程玉的家。屋子里沒有窗戶采光，墻角發(fā)霉，桌子上擺著沒洗的盤子，床上混亂的被子里，躺著一個女人。

程玉得了很重的糖尿病，導(dǎo)致一只眼睛失明，另一只眼睛已經(jīng)看不清東西，她被上海丈夫趕了回來。因為怕糖尿病會遺傳，那個男人連親生女兒一起不要了。程玉沒有能力打工，佳佳才9歲，經(jīng)過街道安排在附近小學(xué)上四年級。

一進屋，只見一個穿粉色棉服的女孩子，手里提著掛面，怯生生走進來?？吹剿哪且凰?，尚凱的心就跟著抽動了一下——孩子的眼神和王博的眼神一模一樣。他們既渴望溫暖，又害怕成人的世界，明明脆弱，卻倔強地硬撐著。

這時，王博提著一大袋子吃的走進來，一看到尚凱轉(zhuǎn)身想跑，被遲主任一把給拉住了。這下，尚凱終于搞清楚了王博偷他爸貨的原因，他的初衷是想轉(zhuǎn)手將東西賣了，換點錢來養(yǎng)活他媽和同母異父的妹妹！

佳佳看到王博來了，飛奔過去，緊緊抓住他的衣袖，王博轉(zhuǎn)身牽住了女孩子的手。兩個孩子單薄的身體，似乎筑起了一道城墻，想要抵擋這個對他們不太友好的世界。

那天，遲主任給孩子們下了面。吃完，王博幫著程玉洗臉、打水洗腳、剪指甲，耐心又細致，和平常的“叛逆少年”判若兩人。遲主任說為程玉申請了低保，不過佳佳要上學(xué)，伙食費、生活費總還是需要的。王博聽見了，突然提出想輟學(xué)，程玉拉住王博的手說：“聽媽話，好好念書！”

“那妹妹怎么辦？”王博甩開他媽的手。尚凱警告王博不要再為了錢走歪門邪道，佳佳讀書的事情，街道會幫忙想辦法。一旁寫作業(yè)的佳佳，看了看哥哥，眼淚吧嗒吧嗒滴在作業(yè)本上。

兩年前，王博被他爸打成那樣，尚凱和遲主任都是看在眼里的?？沙逃癫活檭鹤拥乃阑睿B醫(yī)藥費都不愿意付，當晚就回了上海;現(xiàn)在，王博卻愿意為了這娘倆犧牲自己。

或許，在他心里，只有媽媽生病了，才不會丟下他跑掉，他那顆渴望親情的心，才有地方安放，所以，他愿意千方百計地對她們好。

昔日“刺頭”改頭換面，自食其力熠熠生輝

在那之后，好長一段時間，王博沒有來找尚凱。

后來，王博有一次主動給尚凱打電話，說他輟學(xué)了，辦了假身份證，改了年齡和姓名，要去江蘇沿海一帶打工，人已經(jīng)在火車上。事已至此，尚凱只能再三叮囑他守住底線，不要做違法的事，先顧好自己?？蓻]想到，還不到一個月，再見到王博時，他又回到了錦州，還被抓進了派出所！

那次，巡警在酒吧附近巡視時，發(fā)現(xiàn)王博站在酒吧門斗后面，像是在等人。不到20分鐘，從歌廳里出來一伙兒年輕人，兩男三女。王博從垃圾箱里撿了一個啤酒瓶，跟在這群人后面，過馬路的時候，他從側(cè)面超過去，掄起酒瓶就把其中一個戴耳麥的男人給砸了，那個男人還算機靈，一閃頭，沒砸中腦袋，砸到了肩膀。

可奇怪的是，經(jīng)調(diào)查，王博和這個男人并不認識。尚凱問王博：“回來也不打個打呼！不認識他，你為什么打人？”

“看他不順眼?！蓖醪┮琅f“刺頭”。小半年沒見，這孩子又黑又瘦，還長出了胡碴。

“你在門口埋伏半天，就是為了看他不順眼？這是你‘二進宮’了，到底想干嗎？老實交代?！?/p>

王博依舊不吭聲。遲主任得到信兒，火急火燎地趕了過來，一見到王博，忍不住狠狠往他屁股上踢了一腳，自己先抹起了眼淚。尚凱決定先把王博帶回家再說。

尚凱的父母看到王博的第一眼，就說這孩子眼神清澈，眉目分明，是個好胚子。尚凱爸爸張羅著帶他去搓澡，買新衣服，尚凱媽媽開始包餃子，煮排骨。尚凱對老人家迷惑的“識人術(shù)”很不解。

晚上，王博終于坦白。他原本在江蘇海邊當苦力卸貨，可前幾天，他得知妹妹得了肺炎，他媽媽眼睛不好沒辦法照顧，所以他偷偷溜回來了。

為了讓他媽和妹妹不挨餓、有錢花，他就要“工作”。王博以前認識的一些社會上的朋友，介紹他做“打手”，即拿錢打人的快活兒，一次兩千。王博個高，又沒成年，打完就跑，不容易吃虧，被抓到也不會受到法律懲罰，只要不說出買家的名字，就能賺到錢，他被抓住這次是他做的第一筆生意。原來如此，他想掙快錢給妹妹交住院費！

聽完，尚凱狠狠拍了他腦袋一下，這渾小子，怎么凈干這樣踩線的蠢事！尚凱下了決心，以后要把這混蛋安插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就不信治不了他！

到2020年11月底，王博就滿18周歲了。

他實在不愿意上學(xué)，尚凱就幫他介紹在自己家附近超市一樓的蛋糕店當學(xué)徒。每天下班，尚凱都要去晃一下，看看他工作的情況。萬萬沒想到，王博動手能力極強，他很快學(xué)會了做蛋糕，還自己跟著視頻學(xué)做網(wǎng)紅蛋糕。

原來，以前他爸王剛開過蛋糕店，王博從小就在店里當“勞工”，再加上這孩子聰明，早就學(xué)會了。三個月之后，老板說要把店轉(zhuǎn)讓出去。王博手里沒錢，尚凱和老板達成協(xié)議分期還款，尚凱父母和遲主任借了他一萬五千元當定金。

一個剛滿18歲的半大孩子就這樣當了老板。他還干得有模有樣，雇用了兩名店員。尚凱去看他，王博大老遠就招手：“凱哥，你猜我一天的營業(yè)額是多少？”那一瞬間，尚凱有點恍惚。眼前得意的少年，找到了奔頭，仿佛有光，再也不是當初那個渾身長刺的孩子。他忽然想起王博在朋友圈里發(fā)的廣告：“你考上了清華，他考上了北大，我烤上了蛋糕，烤蛋糕烤蛋糕，幸福生活使勁撈！”

現(xiàn)在一年多過去了，王博的妹妹佳佳告訴尚凱，說哥哥不但新租了房子，把她和媽媽接了過去，她還有單獨的房間和學(xué)習(xí)桌呢！至此，尚凱一直為王博懸著的心，總算放了下來。

和王博的“緣分”讓尚凱對“問題少年”有了不一樣的認識。有些孩子，曾經(jīng)莽撞到視死如歸，可是，只要你給他一束光，他就能自燃成星夜！

編輯/邵鸞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