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田麗華,女,吉林省延邊人,現(xiàn)供職于沈陽局集團公司吉林機務(wù)段。中國鐵路作家協(xié)會會員,延邊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中國鐵路文藝》《沈陽鐵道報》《人民鐵道》報等報刊。于2015年、2020年獲全國“書香三八”讀書征文優(yōu)秀作品獎。多次在鐵路系統(tǒng)、省、州、市各類征文比賽中獲獎。
年復一年,歲月悠長。過了春節(jié),春天就來了。
我所在的長白山東麓的圖們江畔,春天卻總是姍姍來遲。我這里的春季,比不得中原地區(qū)的春季來得準時準點,那里的春季,麥田已經(jīng)返青,布谷鳥在它的巢里清著嗓子,準備在接下來的日子里高唱一曲布谷歌呢。而我這里的春季,只有在每天的正午時分,才能看見松鼠蹦跳著從樹上下來,在一汪化開的雪水里撿拾藏了一個冬天的松子,它捧著、嗑著,還不忘看著我,我這才知道,屬于這里的春季就快要到來了。
我愿意做春天的歌者,就跟與我朝夕相處了三十年之久的火車一樣,它本來就是四季的歌者,更何況春天這一季。不是嗎?它奔馳在鋼軌上,以雷霆萬鈞的鏗鏘伴著它的鳴唱,以此調(diào)成了鋼鐵動脈上特有的和弦。不是嗎?我站在整備場中間,我的右手邊是我的擦車臺,我的左手邊是火車,我的正前方是兩根锃亮的鋼軌,而我的身后,則有一個速記本被風兒在輕柔地翻著。風兒同時也翻著我的心情、靈感、肌膚與鐵的細微的觸覺,以及我寫給火車的文字。
我愿意做春天的歌者。在我所工作的整備場上有關(guān)勞動的一幕幕場景,每一幀在我眼前都是如此清晰而溫柔無度。這讓我想起父親來,想起他在工作中經(jīng)年身體力行的那種自如和幸福。而此刻,仿佛父親就坐在我對面,他仍以火車在行進中與伙計們彼此喊話的超高分貝,將屬于他的勞動場景再現(xiàn)于我的面前。當時粗通詩文的父親把工作渲染得唯美而又莊重,我甚至都不知道他因激動而在額頭上滲出的汗水會與工作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我甚至都不知道他作為一名火車司機,這樣一個在我童年里漸漸壘疊出來的形象,會給我長大成人后的人生軌跡產(chǎn)生這么大的影響。而在我的懵懂時期,那時的父親,還真就是我記憶天空中最明亮的那顆星。
我童年時期的鐵路還處于蒸汽時代,父親的每次出乘看上去都異常忙碌,機車上水、上煤、上砂、上油、檢查、保潔等所有過程,都需要他一一打理,因此在我的印象中,與父親相處的時間極少,即便是在這極少的時間里,父親也總是疲倦地睡在床上,很少有精力陪我玩耍,更別提是去幫助母親承擔一些家務(wù)了。只是偶然在我的糾纏下,父親會給我講一些有關(guān)他開火車的事情,比如,怎樣鳴笛,怎么握閘把,怎樣開氣門,怎樣撒砂,講到興奮處,父親還會捧起我的小臉蛋告訴我,火車的每一次奔跑都是一首很好聽的歌,這歌聲會讓人陶醉和快活起來。父親當然是在為自己的火車做著詩意的表達,而我當時卻讀不出這里面的詩意,于是我便跑到鐵道邊去聆聽火車的聲音,“轟隆隆”“轟隆隆”,這怎么能算是好聽的歌呢!
父親就是這樣,常常將自己臆想中的歌縈繞在他的火車上,歌的柔美與鋼鐵的硬朗,已在他經(jīng)年的乘務(wù)中有了很完美的融合。想必當時的每一個音符只要一飄在父親的心底,火車便可以從他的心底駛出來,駛進爛漫的陽光之下。父親已把火車當成他命里的一部分了,火車的歌聲,自然也就彌漫在他的周圍。
而這一切,對于當時還是小女孩的我來說,是無法體會到的。我的一雙光滑柔嫩的小手,常常將握鉛筆的姿勢擺成父親握閘把的姿勢,卻因找不準父親的姿勢而兀自搖頭。我當時真的很不服氣,那個只會發(fā)出“轟隆隆”節(jié)奏的火車怎么能和好聽的歌扯上關(guān)系,所以每次父親說起他的火車來,我總是不以為然,只不過是看到他那布滿血絲的雙眼和疲憊不堪的步履,才不忍心和他爭辯罷了??晌疫€是很喜歡聽父親說起他的火車來,盡管好多時候我根本聽不懂,更無法理解他所說的火車的歌,但每一次我都能從父親那興奮的眼神里捕捉到他內(nèi)心的快樂。這快樂同樣也感染了我,并讓我對火車產(chǎn)生了一種莫名的親近感。
等到我參加工作成為整備車間的一名保潔工之后,等到我不可避免地將現(xiàn)實中的工作,漸變成肢體的酸痛與內(nèi)心的迷茫時,我曾問過父親有關(guān)對“工作”這個關(guān)鍵詞的解釋,已經(jīng)退下來的父親是這樣回答我的:“丫頭,我覺得對于工作的感覺,一千個人可能會有一千種不同的體驗,主要是看你自己對工作的定位,定位好了,那種對工作的體驗自然會讓你滿心歡喜,比如我過去在火車上的那些日日夜夜,一直都是我現(xiàn)在最美好的回憶?!备赣H這番帶有些微禪味的話當時被我聽來,還有點難以理解,可是當他接下來不停地詢問我的工作情況時,并且以他特有的達觀在安靜地注視著我時,我便理解工作的真正含義了。我知道父親對自己以往職業(yè)的關(guān)注和他對自己曾經(jīng)的激情澎湃的蒸汽歲月的留戀,是我所不能及的。
可我畢竟比不得父親,我那時細嫩的雙手禁不住清洗液的侵蝕和火車堅硬外殼的摩擦,我那時柔弱的雙肩禁不住粗大的油桶和更換下來的配件的重壓,我可以漠視勞累的感覺,卻無法對雙手的粗糙而無動于衷;我可以漠視工裝的粗陋,卻無法對雙肩的紅腫而無動于衷,這讓我不可避免地有了現(xiàn)實與理想的落差。父親看出了我此間的消極,他用他慣常的方式開導我,和我講他開火車時的感覺,講工作賦予他的靈感和智慧,他教我如何在工作的過程中找到某種樂趣,這樣才能收獲到自己想要的東西。在父親的觀念里,他覺得一個人最重要的是要有目標,并且要把時間和精力都聚焦在自己想要做的事情上,勇于丟棄舒適感與誘人的低級趣味。雖說當時我反駁了父親的話,但是,因我一向?qū)Ω赣H的話深信不疑的緣故,所以當再一次走上擦車臺時,我便有意識地將自己的理想揉進了眼前實實在在的工作之中,于是在機車轟鳴的旋律里,一些美好的文字便從我的心中汩汩涌出。在我的擦車臺上,我看到了那么多跟我一樣的勞動者在上演著一曲又一曲美麗的手舞,這因此成了我要傾情書寫的由頭,五顏六色的內(nèi)燃機車和電力機車,再加上工裝在身的我和我們,便成全了我現(xiàn)在的文學夢。
我愿意做春天的歌者。在每一個工作的日子,在偌大的整備職場上,我以我端正的工作程序,幾乎分秒不差地出現(xiàn)在擦車臺和出入庫需要整備的機車前,我把機車短暫而嘹亮的笛聲經(jīng)過剪輯,想象成了一首高昂的進行曲,我把沾有油污的棉絲,想象成抓在自己手中的文字,那么溫暖而柔和、那么輕盈而隨意,我就攥著這些類如原生態(tài)的文字,在擦車臺上,以手舞的姿態(tài)在給自己的理想打氣。
每到夜晚,當我坐在電腦前,想用文字記錄下白晝的工作場景時,我的靈感便不約而至,那些和我日日相伴的工友們,他們無一不活躍在我的空白文檔之上,那么真實、那么可愛,就差用我的十指把他們的音容笑貌和各種勞動姿勢重現(xiàn)出來了。
我愿意做春天的歌者。這么多年,我始終沒有離開過火車,它似乎讓我這個柔弱的女兒身,穿上了一件外骨骼裝甲,面對我的人生,不論遇到苦痛與憂傷,還是艱辛與困頓,我都能扛得住并被與我朝夕相處的火車所感動。所以火車,似乎惟有火車,才能給我一種形而上的精神牽引,讓我看到前方萬丈光芒。
在整備場上勞動的時間久了,看著火車在朝陽里回到整備場,在夕陽里離開整備場,看著雨里來雪里去的火車,自然會讓我產(chǎn)生一些天馬行空般的想法。而文字的魔力是無窮的,它讓我的夢想雖蟄伏在按部就班的工作里,可是在隸屬于我的八小時以外,卻給了我展翅高飛的創(chuàng)作靈感。這輕盈的靈感縈繞于勞動這棵繁茂之樹,上面開著不敗的三百六十五朵鮮花,每一朵,都昭示著我用文字雕琢的每一個日子,我想讓我的日子芬芳撲鼻而又絢爛養(yǎng)目。
我愿做春天的歌者。多少年了,我一直在寫著我的火車。突然有一天,也是在這樣的一個春季,我的火車開口對我說了這樣的話:“我就那么值得你一直去寫嗎?”我環(huán)顧四周,確信沒人這樣對我說話,我便知道這是有了靈魂的火車在對我說話。于是我對火車說:“春天來了,我愿意做春天的歌者,我也愿意聽你在春天的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的土地上鳴唱,我們合作好嗎?”我聽到了火車以一聲輕快而短促的笛聲回答了我。于是在春天里,我真高興,就跟那只蹦跳著的松鼠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