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小琴
趕街這天,東西村的村民往東走,南北村的村民往西走,走到兩村接壤的大壩上,買東西的,賣東西的,逛街的,看稀奇的,熱鬧得很。
做糯米團的,早早煮好白花花的糯米。炸油條的,早早燃起旺旺的柴火。編筐編簍的,麻利地在石階上占好位。
采山人呢,太陽升得老高老高,才背著簍,慢吞吞地來到街上。其實,公雞叫第三遍時,他已洗好臉,吃好飯,背著山貨,往街上走了。但他走得慢,走兩步,退一步。鳥兒在桑枝上唱歌,嗯,唱得不錯,他會停下來聽一聽;露珠從樹上啪嗒嗒地掉落,喲,這聲音又輕又軟,也得聽一聽;有小孩兒咯咯地笑,嗯,這笑聲讓人心窩窩甜甜的,也要聽一聽……他就這樣走走聽聽,聽聽走走,趕街能不晚嗎?
晚是晚,卻不耽誤事。這不,他剛將背簍放下,趕街的人就全都圍了過來。
從山里采挖的野花,栽種在大土罐里,一大朵一大朵紅彤彤地開著,那顏色、那花形、那香氣,大家可都沒見過沒聞過。準備買油條的,不買油條了。油條吃了,就沒了,這么好看的花,自己可以看,鄰居可以看,一村人都可以看,多好啊。準備買筐買簍的,也不買了,家里的筐啊簍啊,還能湊合用,這么好看的花,錯過了就沒了,買!
采山人只在春天賣花。夏天時,他賣蘑菇。
雞蛋菇、紅豆菇、牛肝菌、稻谷菇……哎呀,什么菇什么菌,都有。肥肥嫩嫩的,一大朵一大朵,不買,只看著也舒服。買到的,拿回家熬一大鍋蘑菇湯,那味道不但香得滿院都是,還香得滿村都是。
到秋天,采山人能賣的東西就更多了——野核桃、酸棗、板栗、松子、野梨……嘖嘖,這些山貨的味道就不提了,只聞一聞香氣,就能讓人饞得流口水。
采山人的生意好,村民都爭著買,但他總是不慌不忙,慢悠悠的?;兀矚g賣給小姑娘、婦人和老婆婆。蘑菇呢,只要說家里有人生病,想喝蘑菇湯,他二話不說就會賣。各種堅果啊,野果啊,他則高興賣給有小孩兒的人家。“孩子嘛,更喜歡吃這些?!彼f。
采山,采山,就是去山上采好東西啦。東西村,南北村,只有他一位采山人。其他人也采過山,可采到的花不香不好看,采到的蘑菇又瘦又小,采到的野果也不甜。
都說采山要有好腳力,要有好眼力。其實,沒有好耳力也不行。奇怪,要好耳力干什么?
嗯,我們還是繼續(xù)講這位采山人吧。
采山人每天最喜歡做的事就是進山。一路走,一路看,還一路聽——樹葉輕輕飄落的聲音,他喜歡;風(fēng)簌簌跑過林子里的聲音,他喜歡;鳥兒們啾啾喳喳的聲音,他喜歡。
有時,林子里安安靜靜的,他就拿著一根小木棍,輕輕敲敲路邊的石頭,聽一聽梆梆梆的聲音,或是撥撥草叢,聽一下唰啦唰啦的聲音。
越往深林走,各種聲音越干凈,越純粹。所以,與其說他在采山,還不如說他在采聲音。他常常走著走著,就聽到山果子掉在地上的咚咚聲,聽到螞蟻爬過蘑菇的窸窣聲,聽到風(fēng)吹過大朵野花的噗噗聲。
他太喜歡這些聲音了。至于采山貨,那只是順帶的啦。嗯,這可是他的秘密,誰也不知道。不對,不對,有一位少年就知道。
少年住在東西山的山腰腰。
一天,采山人沿著風(fēng)的嬉鬧,一路尋去,看到一棟小木屋。屋前,盛開著菊花、茯苓、凌霄花、錦葵、芍藥??∶赖纳倌曜诨▍仓?,蹺著腳,捧著茶壺,正瞇著眼喝茶。
采山人知道山里怪事多,倒也不怕,和那少年攀談起來。
少年問他是怎么來的。
“聽到從這兒吹來的風(fēng)聲不一樣,就走了過來。”采山人說。
“你喜歡聽音?。俊鄙倌陠?。
“對呀?!?/p>
“都喜歡聽什么呢?”
“不管什么聲音都喜歡?!?/p>
“喜歡暴風(fēng)雨的聲音?喜歡嘎吱嘎吱鋸木頭的聲音?喜歡嬰兒哇哇大哭的聲音?”
“嗯嗯嗯,都喜歡?!?/p>
…………
倆人就這樣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起天兒。說得投機,少年便邀請采山人常去說話。
采山人很樂意,到東西山時,總會去山腰腰看一看少年。有時,繞道也去。
倆人坐在花間,一聊起好聽的聲音就忘了時間。瓢蟲振翼的音在黃昏和中午是不同的,下中雨時屋檐水要落在長滿青苔的石上才好聽,聽百靈鳥唱歌要在滴露珠的清晨……哎呀,每次倆人都能說上好久。
有時,采山人采到好山貨,會送給少年。少年從不推托,常沖屋里拍拍手,喚出一個模樣周正的中年婦人。是蘑菇,就讓她熬好喝的蘑菇湯;是板栗,就讓她做板栗紅燒肉。
院旁,有一棵一年四季都開著繁花的桃樹。
倆人坐在樹下,享用美食。
那婦人,喚作青嫂,燒飯、打掃麻利,走路、說話輕輕,似乎從不見她吃飯、喝水。
村里人知道采山人和那少年有往來后,勸他小心。
“指不定是什么精怪?!贝蠹艺f。
采山人聽了,就笑笑。村里的樵夫、牧童、獵人,都見過山腰腰的小木屋,也見過那少年,卻都躲得遠遠的。
“萬一呢……”他們說。
對,萬一那少年是狐貍,是桃樹精,是貍貓呢?萬一他有了壞心眼呢,萬一他突然使壞呢。
這樣的事,又不是沒有。
采山人呢,也不是不知道“萬一”,但他該去的時候仍去。
一天黃昏,他又來到山腰腰時,少年沒像往日那樣坐在門前。采山人好奇,從窗隙往里看,見那青嫂像個軟塌塌的紙人兒,坐在椅上,不挪不動,風(fēng)吹過時,像吹過一張紙一樣發(fā)出簌簌聲。
采山人見了不驚不詫,放下滿簍野核桃,坐在花開不敗的桃樹下,等少年。
沒多久,少年甩著一根細長的白鞭子,哼著歌兒,回來了。
少年見了采山人,很高興,沖屋里拍拍手。和以前一樣,青嫂娉娉婷婷地走出來,將核桃拿進去,剝了,準備做核桃粥。
見采山人盯著青嫂的背影看,少年開玩笑,問他是不是想娶媳婦了。采山人忙搖頭,臉變得紅紅的,說:“我一個人自在慣了?!?/p>
“那是嫌棄青嫂年紀大了?”少年笑著講。
采山人忙搖手,說:“我也人到中年,咋會嫌棄人家年紀大?”
少年見采山人臉紅得更厲害,促狹地笑,順手從懷里掏出一張緋紅的紙,用手指喀嚓喀嚓剪幾剪,剪出一個梳著抓髻的少女,然后輕輕一吹,少女慢慢變大變長,落在地上,變成一個美麗的女孩。
采山人將腦袋和手搖得更厲害,拿過簍,就準備走。少年見他果真無心,就拍拍手,那少女重新變成一張紙,回到他手中。
采山人這才重新坐下。
核桃粥熬好,香噴噴的,喝上一口,能香得吞舌頭。吃完飯,趁著月色,采山人準備回村。
“你愿意陪我走一趟嗎?”少年突然說。
“去哪里呢?”
“去了就知道。”
見采山人猶豫,少年眨巴眨巴眼睛,又補充道:“可以聽到從未聽過的一些聲音喲?!?/p>
采山人心動了。
去就去!雖然少年有可能是狐貍,是山精,是妖怪,但誰讓他們總能說到一處呢。
“那就一起去聽聽?!辈缮饺朔畔潞t。
月上樹梢,少年帶著他往山外走。說是走,采山人卻感覺身體輕飄飄的,走得毫不費力,一會兒工夫就走出好遠。
到了山外的一個大塘邊,少年停下。一個黑魆魆的高大的人,坐在塘上面。
“今晚要趕到哪兒呢?”少年問。
那看不清面目的人,說了一個采山人從未聽過的地名。
“怎么還帶了一個人來?”那人問。
“是一個朋友。晚上一個人走,太寂寞了?!?/p>
“十九郎干這活兒已經(jīng)很多年,還怕寂寞?”
那人哧哧地笑,并不像看上去那么可怕。
“就因為做了很久,才會寂寞嘛。”
“那下次換去趕別的東西吧?!?/p>
“好啊,那就麻煩三水爺放心上啦?!?/p>
“好嘞,接好了。”
只聽嘩啦一聲,一道白練似的東西,落在少年的面前。一旁的采山人嚇一跳,借著淺淡的月光一看,分明是一道水。少年朝著那道水,一揮手中鞭,水就嘩啦啦地往前淌。
少年不說話,采山人也不說話。
那道水,像一條銀色的大蟒。遇到路,順著路流;遇到樹,繞著樹流;遇到石頭,就躍過石頭流。
叮咚叮咚!
叮叮咚咚!
嘩啦嘩啦!
那道水流得時緩時急,時快時慢。它千變?nèi)f化,一會兒長長的,一會兒彎彎曲曲的,流淌過不同的地方,擊打出不同的聲音,像一件美妙的樂器。那些聲音清脆極了,都是采山人未曾聽過的。
水遇到一座山,流進那山肚肚里時,少年揮著鞭,走了進去。采山人沒有絲毫猶豫,也跟著走了進去。
山肚肚里,沒有月光。水泛著銀白的光,流到哪兒,哪兒就會出現(xiàn)一條窄窄的小道。水高興地唱起歌,叮咚,叮咚咚,聲音撞在石壁上,像一串串小鈴鐺,輕輕搖啊搖……采山人像喝了酒,聽得頭暈暈的,像踩著綿軟的云朵,走在云端了。
他沖得意地看著他的少年,傻傻地笑起來。
“好聽嗎?”少年問。
采山人不停地點頭,不停地點頭。
走了好一會兒,那道水流出了山肚肚,來到一座山腳下。
“好啦,我們到了。”少年說。
那道水就停下,獨自緩緩朝山林流淌去。
“你究竟趕的什么水呀?”回去的路上,采山人問。
“是泉水?!?/p>
泉水真美,泉水的聲音真好聽。
“東西村和南北村,都沒有泉水。”采山人落寞地講。
“這也不是難事,下次我央求三水爺,早一點兒給你們一道泉?!?/p>
“真是太好了?!辈缮饺藲g喜起來。
從那以后,采山人就更愛往那山腰腰的木屋跑了。他慢慢知道少年是一位趕泉童子,除了他這樣的趕泉童子,還有趕山童子、趕河童子、趕湖童子呢。
“我以前喜歡聽泉音,所以成了趕泉人?!鄙倌暾f。
采山人陪著少年,隔三差五去領(lǐng)泉,然后趁著月色,送到各地各山。有時,少年偷懶,就將鞭子交給他,讓他去趕。
他不行啊,不能御風(fēng),又不熟悉道兒。少年就說,你什么都不用想,風(fēng)自會送你到該到的地方,泉自會領(lǐng)你去該去的地方。
采山人采的東西更多更好了,臉色也一天比一天紅潤。樵夫啊,牧童啊,獵人啊,也就不再繞道,經(jīng)過山腰腰時,也會在木屋前歇歇腳。
一天,采山人背著新采的野薔薇,來到山腰腰時,木屋空了,少年不見了,青嫂也不見了。采山人在花瓣紛紛凋落的桃樹下,坐了很久,才慢慢回了家。
第二年,南北村和東西村突然多出三道泉。
一道在山腳下,趕街的人、路過的人,走得渴了,只要彎彎腰就可喝到;一道在山林里,誰進山,累了渴了,都可坐在泉邊休息休息;還有一處,在采山人的屋后,整日整夜,叮叮咚咚地流淌。
這三處,是采山人曾提過想要有泉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