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柳宗元思想深邃,氣骨遲重,性格盡斂卻情感強烈;而蘇軾思想通達,執(zhí)著于人生而又超然物外。不同心性和生命態(tài)度構成不同生命范式和文化人格,訴諸筆端,遂顯創(chuàng)作的審美態(tài)度,繼而渾成審美范式。品讀絕句《江雪》和宋詞《定風波》,在詩意和思想意蘊中并置淺析柳宗元在《江雪》和蘇軾在《定風波》中呈現出來的不同生命范式和審美范式。
關鍵詞:《江雪》《定風波》生命范式審美范式
他們都是不世之才,文思遄飛,兼善勝場,一代文宗;他們都才干卓絕,為政一方,造福一方。他們又都仕途蹭蹬,或參與革新敗北而命途多舛,或反對革新而人生跌宕。政治悲劇成人生悲劇,人生悲劇帶來半生飄零,一世長恨。生命蹉跎,經緯之才棄置荒寒;孤臣哀嘆,曠世文才璀璨華夏?!懊啦蛔悦?,因人而彰”,他們在苦難中反思,在反思中或耿介或超越,將日月盈仄的生命重量都競奔筆端,“始收文章之極功”。
一個在中唐的天空下,刑拘風塵,心放天地中,成孤舟江雪絕句;一個在北宋蒼穹下,牢籠乾坤,心為天地外,一蓑煙雨任平生。他們就是柳宗元和蘇軾。
柳宗元“是位性格激切,甚至有些偏狹的執(zhí)著型詩人。他思想深刻,有著極敏銳的哲學洞察力,但卻不具備解決自身困境的能力。他激切孤直的心性似乎過于根深蒂固了,他對那場導致自身終身沉淪的政治悲劇始終難以忘懷,因而很難超拔出來”。
而蘇軾卻是“思想通達,在北宋三教合一的思想氛圍中如魚得水”,“對苦難并非麻木不仁,對加諸其身的迫害也不是逆來順受,而是以一種全新的人生態(tài)度來對待接踵而至的不幸,把儒家固窮的堅毅精神、老莊輕視有限時空和物質環(huán)境的超越態(tài)度以及禪宗以平常心對待一切變故的觀念有機結合起來,從而做到了蔑視丑惡,消解痛苦。這種執(zhí)著于人生而又超然物外的生命范式蘊涵著堅定、沉著、樂觀、曠達的精神,因而蘇軾在逆境中照樣能夠保持濃郁的生活情趣和旺盛的創(chuàng)作活力”。
不同心性和生命態(tài)度構成不同生命范式和文化人格,訴諸筆端,便成佳構,字字句句,遂顯創(chuàng)作的審美態(tài)度,繼而渾成審美范式。品讀《江雪》《定風波》,在詩意和思想意蘊中淺析柳宗元和蘇軾的生命范式和審美范式。
一、《江雪》凄寒孤直的生命范式和《定風波》進退自如的生命范式
(一)《江雪》的孤寒詩境
全宇宙最孤獨的柳宗元,獨釣寒江雪。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極高極遠極闊達,千萬座山,千萬條路,山形隱沒于無形,路徑遁跡于無蹤。千山鳥飛絕亦是鳥千山絕飛,有翅難飛,飛無可飛,無飛絕飛;千山是無限綿延的空間,也是重巒疊嶂,層層被阻的人生,無法突圍,無法飛越,無法超越,一生抱負在政治攻伐下折翼。萬徑人蹤滅應是萬徑人滅蹤,無數條路,卻阡陌絕塞,“不與秦塞通人煙”,“出門即有礙,誰謂天地寬”。“身編夷人,名列囚籍”,內親外戚、近朋遠友斷絕往來,孤家寡人,和誰來往,誰又往來。人滅蹤跡是現實寫照,寫盡空寂無人行無人來,寫盡寂寞自己無路行無路去。孤舟蓑笠翁,最孤獨的船、最孤獨的漁翁,獨釣寒江雪,也是獨釣江雪寒,獨釣的是凝固的江、飄落的雪,一團寒氣,多么幻化的垂釣!無聲無形,虛無縹緲,孤孓惘然。
通篇暗寫,只用“寒江雪”三字結穴,筆勢收束點題后,謎底漾開,詩意前后勾連。萬山皆空,萬籟俱寂,都是拜雪所賜,白茫茫世界是被大雪禁錮的世界。雪的重壓圍堵是象外之意,最終抵達砭人肌骨的孤寒詩境。
獨釣寒江雪是無聲的抗衡,獨釣江雪寒卻是沒有來路和退處的永恒孤獨絕望。釣一天的雪,一季的寒,一生的冷,這是絕版意象的悲劇,獨步天下的孤獨,地老天荒的絕望。20字呈現失意人的失路,“關山難越,誰悲失路之人”,只有我自獨悲?!笆缿B(tài)寒冷,宦情孤冷”,我自獨冷。
這是《江雪》的孤寒詩境。
(二)《江雪》凄寒孤直的生命范式
詩意暗示的生命范式是自己翻越不了命運這座“山丘”,只好放手枯坐于時空的無涯里。以寂寫靜,以靜寫寒,以寒寫孤,以孤寫獨,以一腔孤勇寫內心的兵荒馬亂。韓愈是不平則鳴,“周綱陵遲四海沸,宣王憤起揮天戈”;李白是不平則傲,“安得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而心性激切孤直的柳宗元卻求通自寒,塑造出蒼涼古樸的形象,孤傲也,倔強也,孤獨也,孤直也,枯寂也,似仙,是絕世高人,是內心的苦與形式的仙幻化成的特殊意象——漁翁,不求和解,不向外擴散千憂奔涌的無邊,萬念化灰的無極,只是將刻骨的凄愴收縮成一只船,一片江,一天地的寒,一個彌望的雪國?!爸痢钡睦淇?,孤的決絕,獨的悲憫,這就是柳宗元的生命表達,語硬情悲。
被貶永州,政治生命被消解,用世之心被消歇,思想表達被消音,回京的希望干脆被取消。理想與現實劇烈沖突后,帶來人生的深刻反省和總結?!段l蝂傳》中,蝜蝂善負物、喜爬高,“不知為己累也。及其怠而躓也,黜棄之,遷徙之,亦以病矣”。一切苦難,外乎?內乎?人乎?己乎?遷延至思想的厚重沉淀,獨與天地精神之往來,既是精神難遇合的表達,也是精神高蹈的自覺選擇,“心凝形釋,與萬化冥合”,真乃“悲涼之霧,遍布華林”。這就是《江雪》呈現出的凄寒孤直的生命范式?!霸谧约赫业降目赡苤斜M到了最大的可能”a。
(三)振衰起頹、雅俗同構的生活態(tài)度
蘇軾的生命氣象與柳宗元十分相似,都經歷九死一生,都以戴罪之身,放逐荒遠,都被構陷污蔑,深淵掙扎,寂寞兇猛?!暗米镆詠?,深自閉塞?!碧K軾在《卜算子·黃州定慧院寓居作》云:“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
月非滿月,桐非茂林,夜深人靜,幽人獨往,孤鴻縹緲;恰似人生殘缺,現實凋零,幽獨一己,內心驚懼,精神無告,憾恨獨標,茫茫寂寂。月夜孤鴻托物寓懷,寫透孤獨零落。此時的生命體驗,與柳宗元別無二致,雖隔264年,兩個朝代。
人生況味投射于此,然而蘇軾心性異于柳宗元。如袁行霈所言,蘇軾能“把儒家固窮的堅毅精神、老莊輕視有限時空和物質環(huán)境的超越態(tài)度以及禪宗以平常心”融匯成生存韌性、生活態(tài)度,搭救自己,消解痛苦。因此,雖半生陷入泥淖,半世顛沛流離,卻一生苦中作樂,詩情畫意。俗世生活,三分之一的煙火,三分之一的生活辯證,三分之一的靈魂超脫,雅俗同構,“黃州好豬肉,價賤如泥土”,被命運的大悲劇碾壓時,他卻用小確幸、微快樂稀釋苦難。
不僅如此,他更將宋代文人的文化性格表現得淋漓盡致?!拔膲酥鳌碧K軾身邊閃耀著蘇門“四學士”“六君子”等文化精英,同時,充滿人格魅力的他人氣爆棚,不同性格、身份朋友無數,結伴而樂。林語堂在《蘇東坡傳》中引蘇軾言,“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兒,眼前見天下無一不好人”,朋友多,痛苦也會多渠道釋放,加之莊諧敦厚、清爽曠達的性格,合力使其人、其詞振衰起頹,雅俗同構,多了隨緣任運的穩(wěn)健。
(四)《定風波》進退自如的生命范式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穿林”的是迅疾的風,冷厲的雨,如堅硬飛箭,速度快;“打葉聲”是勁爆的雨急催擊打聲,力度大。這種狀態(tài)聲音令人害怕,但你要不聞不用意,不介懷它打在身上,反而在雨中吟詠快意詩篇,長嘯若蘭,不躲不避從容而行,何等瀟灑。
世界以痛吻我,讓我報之以歌,向風雨亮明生命態(tài)度。
狂風驟雨一語雙關,借自然界“穿林打葉”的雨橫風狂喻指風雨如晦的現實加之于身的強烈打擊?!罢嬲挠率扛矣谥泵鎽K淡的人生”,一個“莫聽”全盤否定苦難,“直須談笑于死生”b 。一個“何妨”,溫柔回擊,順其自然,悠然隨緣,所有掙扎都靜下來。選擇的路仍要走?!案F不忘道”乃生命本色。
順境完成人,逆境玉成人。所以,“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手持竹杖,腳穿草鞋,在泥濘里艱難跋涉,因有內心的篤定、堅定和超越,竟覺得輕松便捷勝過騎馬,不以苦為苦。電視劇《覺醒年代》里,箭桿胡同里泥濘小路總以特寫鏡頭啟迪它的象征。陳獨秀、李大釗走過,他們并肩走過,他們一起和同道之人走過,多難走的覺醒之路,中國最高級、最先進、最先覺醒的知識分子,以自己的、民間的、艱難的方式深一腳淺一腳摸索著走,為民為國探索而走,吾國光明、吾民幸福均從這條泥濘小路出發(fā)。謀國不謀身,謀民不謀己,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蘇軾是,陳獨秀是,李大釗是,因為此,他們都有一條最不好走的路。誰怕?反問中是傲骨,一身蓑衣任風吹雨打,照樣過我的一生。眼前景,胸中臆。用舍由時,行藏有我,筆勢騫騰中,是進退自如的生命范式。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贝汉锨?,微微的寒冷,轉眼夕陽余暉照耀著我,微微的溫暖。春風吹酒醒,處處逢春;斜照相迎,溫暖正好。陰晴交替,雨晴冷暖,得失交映,宇宙循環(huán),此乃生活辯證法。這種認知,形成蘇軾進退自如的生命范式。在悲歡窮泰中,打通任督二脈,養(yǎng)飄逸之氣?!盎厥紫騺硎捝?,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鳖㈨顭o數“蕭瑟”——近看風吹雨打的竹林,生活無盡苦難,遠看鋪張獰戾的群小,荒唐密結的誣陷,不堪回首的烏臺詩案,此時卻都能回看;蕩滌塵霾,留清朗之心,和自己和解。將無常常態(tài),將滄桑雋永,邊破邊立,且行且解,求通自溫。所謂風雨都已無所謂了。
二、《江雪》清寒凄切的審美范式和《定風波》奇情壯采的審美范式
(一)《江雪》清寒凄切的審美范式
柳宗元思想深邃,“氣骨遲重”,性格盡斂卻情感強烈,發(fā)而為文為詩,就會潛在化為自覺的美學追求。在《答韋中立論師道書》中言“抑之欲其奧”,意為加以抑制是希望文章含蓄。這種自覺的寫作追求盡顯在《江雪》創(chuàng)作中,簡括又涵納,節(jié)制又恣肆,內心郁結,生命之重,均化為奔涌的靜態(tài)。
“千”“萬”“江”“雪”是大體量的字,占滿空間,視野所及到無窮,天高地迥,這是簡括又涵納。在此遼闊背景上,讓物細節(jié)化、靜態(tài)化:鳥飛絕,人蹤滅;舟是孤舟,人是一人;行動是枯坐獨釣,而獨釣的是凄寒的江雪,江雪的一團寒氣。觸目無路,無飛,無人,無生,無時間,只獨釣一場景,抒情主體將寸寸痛苦用整體的雪覆蓋,雪是重壓,亦是昭洗。俯拾皆是一派靜穆,這是節(jié)制;而節(jié)制里涌動著孤傲的抗衡。抑制是為含蓄,詩人的審美取向是把巨大的壓迫與深重的苦難,沉潛的失意與高貴的倔強,清寒世界與內心悲感,能指與所指彼此印證,互相投射。節(jié)制里又是恣肆,只不過這個悲劇的恣肆以獨立遺世的蓑笠翁靜坐形象表現,看不出劇烈的動,靜止的火山里是奔涌的熾熱巖漿啊。
簡括又涵納,節(jié)制又恣肆,全是主觀裁奪,象外之意,繩律萬有。獨釣的是一個清寒凄切的審美表達?!皾M目山河空念遠”,一身寒氣獨自悲,輻輳筆端的是悲劇美。而虛涵之境和實寫之情,均以“雪”字去枝凈葉,適成對照??坦侵郧诠?,萬感俱集于獨,意境渾完于雪,語平意側于“骨力”,意脈貫通于千萬孤獨,最終審美范式于清寒凄切。
(二)《定風波》奇情壯采的審美范式
柳宗元與蘇軾皆有骨,柳宗元是絕望中的傲骨,蘇軾是解脫中的氣骨。
柳宗元與蘇軾都寫人,柳宗元寫江雪里孤舟蓑笠絕世一高人,蘇軾寫風雨里一蓑煙雨一凡人。
柳宗元寫有我之境,蘊藉空靈,浩然不見其涯;蘇軾寫有我之境,和光同塵,與俗俯仰。
蘇軾《定風波》意象運用“林、葉、竹杖芒鞋、春風、山頭斜照、風雨”等,交織著人的言行感受:莫聽、何妨吟嘯且徐行,誰怕,任平生,微冷,回首。體物審己,在自然界的風雨里穿行,“凡物皆有可觀,茍有可觀,皆有可樂”,在俯仰之中,走向內心的頓悟與超脫,化成理性的力量和生活的辯證。你看,隨行隨往的風雨,無法掙脫,就吟嘯徐行;你看,春風微冷,轉眼斜陽溫暖;你看,風雨晴朗繾綣交替,無所謂風雨晴天。這就是蘇軾的文化性格。向上一路,將一切放在審美的視域里,然后把人生感悟全力攤牌,最后用奇情浩氣提煉成人生哲理,以奇情壯采的審美范式呈現出來。
借景言情,借事言情,情由景生,情由境生,訴諸筆端,縱意自如,以內心風華情韻完成由內而外的審美,拔天倚地,到達爐火純青的美學境界。
三、結語
柳宗元和蘇軾都有最純正的生命品格,對丑惡黑暗不兼容,形成了他們生命范式的一致性,都有精金美玉的高級感。這種特質呼應在他們一生的沉浮榮辱中。貶謫蕩滌了一切路,覆蓋了所有方向,籠罩了萬有希望,折翼了回京力量;同時也摧毀了理想,腰斬了人生,空耗了年華。他們卻以各自的突圍,在自己的詩詞創(chuàng)作里為后世文人提供了高山仰止的人生范式和景行行止的審美范式。
a 木心:《文學回憶錄》(上冊),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258頁。
b 余秋雨:《文化苦旅》,長江文藝出版社2014年版,第92頁。
作者:張芳麗,甘肅鋼鐵職業(yè)技術學院基礎部副教授。
編輯:曹曉花 E-mail:erbantou2008@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