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明曉
平心而論,比起那些一年出一本或數(shù)本書的作家來說,南翔無論是發(fā)表還是出版都顯得節(jié)制。近七八年,除了一本非虛構《手上春秋—中國手藝人》(二0一九),南翔僅有兩部中短篇小說集《綠皮車》(二0一四)、《抄家》(二0一五),以及一部純粹的短篇小說集《伯爵貓》(二0二一)。南翔的非虛構主要集中于全國各地非遺傳人的田野調查,用一組囊括了木匠、繡娘、制藥師、制茶師等匠人的群像,為日趨式微卻又馬蹄聲近的傳統(tǒng)手藝精細描摹;他此前的中短篇小說則橫跨了域內與域外,現(xiàn)實與歷史,底層與中層,包括他一九七八年上大學之前當過七年鐵路工人的經歷,卻又大都不是作家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城市故事。而《伯爵貓》中的十六個短篇小說,裊裊生煙,盡管還窺見得到作家臍帶中的湘方言和贛方言血脈,整體卻是根植于深圳—這是評論家們總喜歡用作家的名字“南翔”來打趣、類比與匹配的。燠熱、潮濕、海風咸腥,一年四季熏蒸若夏,南腔北調的移民大本營,“時間就是金錢,效率就是生命”的觀念拍岸如潮水,這個年輕、偉岸卻又不無躁動的城市,或許可以安放一個教授的講臺,又能否同時措置一張作家的書桌呢?
古典主義理論家布瓦洛在《詩藝》中寫道:“我們要遵守理性制定的規(guī)則,在一天、一地完成一件事,一直把飽滿的戲維持到底。”簡而言之,即要求戲劇創(chuàng)作在時間、地點和情節(jié)三者之間保持一致性,并為同一個吸睛也吸腦的主題服務。南翔短篇小說集《伯爵貓》中的單篇《伯爵貓》,有意無意間與“三一律”合上了榫卯。故事發(fā)生在這座濱海城市的一個“小如蝌蚪”的書店里,一個冬至的夜晚,一群現(xiàn)代都市讀書青年聚集于此,舉行了一場書店的告別儀式?!安簟保仁且恢回埱f重的大名,也是小書店的略顯滑稽的店名。貓的出現(xiàn)恰若舞臺上的精靈,勾連起了店主人娟姐姐、打工小妹阿芳與一眾讀者的過往。書店的店招和室內燈壞了,帶點痞氣的師傅來修,也像極了戲劇舞臺上的燈光,隨著燈光強弱的變化,伯爵貓在縱橫交錯、神秘幻想的燈光中躍動,承接著劇情的走向,使得小說伏脈隱約,情節(jié)跌宕。貓有九條命,是否寓意代表文化傳統(tǒng)的實體書店不會黯然退出,而是在暫時揖別之后,更換了另一種演進的存在?小說集首篇《檀香插》,講述了中學教師羅荔,經歷其身處企業(yè)、會計師出身的丈夫肖一木被調查,無意發(fā)現(xiàn)丈夫另有隱情的故事。羅荔生性善良,對丈夫為人處世的遠觀近品,像是一卷軸山水畫,既有大塊潑墨,淋漓氤氳,又有細筆勾勒,纖毫畢見。一直蕩漾而出的夫妻恩愛,此刻遭遇了“他”被帶走與“他”曾背叛的雙重打擊,以主人公個性的敏感和脆弱,第一次得獨自面對真與假、是與非、表與里的重大判斷。作家在將兩難之境交給羅荔的同時,無疑也交給了每一位難脫代入感的讀者。在此,南翔用巧妙的內心獨白傳遞人物的紛紜心態(tài),無疑是非常成功的。同年發(fā)表的《凡·高和他哥》,也收錄在《伯爵貓》中;《遙遠的初戀》,囿于時間未及收錄,略微可惜。這兩個短篇小說,將“非虛構”式的人物身份與敘述語言萃取,成就了小說打通虛構與非虛構之名。短篇小說《遙遠的初戀》里,“我”是深圳某高校教授,主持一個“非遺會客廳”開幕式,邀請原單位同事水根來深圳參加活動。小說是虛構的,但虛構之根還是毛茸茸的誘人的生活。諺語云:說謊亦須說得圓。圓,不出情理之外;巧,恰在讀者意愿之中。水根人物或有原型,將水根的牛之根雕引進到深圳,作為非遺文化工作者的“我”,憑借多年的交情,有這樣的想法是水到渠成、情理之中。這一點,不是任意虛構,而是發(fā)自“我”內心的想法,確鑿可信。短篇小說《凡·高和他哥》亦有異曲同工之妙。小說開端,“荷蘭的凡·高,沒有哥,下面有五個弟妹,與他關系最親密的是大弟提奧”。用真實的歷史背景和人物,成功引入與貼近小說中的主人公?!吧钲谟彤嫶宓姆病じ摺埾虮?,沒有弟弟,卻有一個哥龍向南?!惫适掳l(fā)生在深圳油畫村,來自江西贛州的兄弟倆,在深圳以復制經典油畫謀生。小說中的凡·高是弟弟(向北),仰賴哥哥(向南)支撐;歷史原型中的弟弟(提奧),依靠哥哥(凡·高)支持。這種身份的反轉,恰如評論者陳勁松所言,體現(xiàn)了作家塑造小說人物時的想象和創(chuàng)意,更加符合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長兄若父”的孝悌觀念。
南翔在“非虛構”式的小說中,用知識分子的話語敘事,以語言之力、邏輯之密、情感之實,呈現(xiàn)出非虛構寫作的特質。小說《遙遠的初戀》中的主人公“我”,以火車站專欄編輯的視角,將水根的紀實散文《致敬,老黃?!?,稍微做了修改。以忐忑的心情,寫了專欄前的駐足者,鄧坦克兵、屠格涅,還想象著水根看到板報的表情。等到吃晚飯時間,“我”下去食堂,飛快打了兩缽飯上來,分明是想得到水根的認可與贊美啊。水根看自己的文章,自然看得仔細和認真,作家卻并無相關議論,全用白描說話:“看到結尾部分,他手里的燈光來回拉了幾次,停住,收光,默默地進了辦公室?!贝罅夸侁?、細節(jié)描寫,不厭其煩地對水根看板報的反應埋下伏筆,只用“停住,收光,默默地進了辦公室”,結束了好戲正待開場。水根到底怎么了,“我”改得到底好不好,讓讀者內心很是煎熬。“他猛然抬起頭來,嚇了我一大跳:兩只眼通紅通紅,大顆大顆的淚珠一連串地滾落下來。”水根被傷得很深,不僅僅是文字被改動的緣故,內心也被傷到了。讀到這里,契合時下很流行的一個詞語,叫作“破防”。
小說《凡·高和他哥》,凡·高龍向北從歐洲回來后,與哥哥之間的分歧變得白熱化。此時,小說用了大段的篇幅,描述哥哥與龍向北之間的分歧,最后,以“向南見向北去意已決,嘆氣,不語”收尾。短短“嘆氣,不語”四字,將哥哥向南的包容與妥帖、無奈與不甘宣泄得淋漓盡致。這冰山一角的險峻奇觀,全然靠著深海里八分之七的鋪陳與堆砌。
短篇小說《遙遠的初戀》,講述了“我”和原單位同事水根長達四十多年間的交往。同在袁江火車站工作,亦是文學青年,水根軋死牛,擅自鳴笛致哀。其后處女作《致敬,老黃?!穯柺?;“我”在高考恢復之年上了大學,畢業(yè)之后在大學教授寫作;水根在一次掏煤油時,提著馬燈誤進了一輛裝汽油的槽車,明火猝燃,掏油者渾身燒傷;“我”調往深圳,水根在其引導下,根雕主攻牛主題,參加“非遺會客廳”活動,獲得好評。之后,在南頭古城小巷聊天時,倏地聊起沈護士,那是水根的初戀情人,“我愣住了,瞥見他眼里有隱隱的淚光,人生的初戀,原來可以藏得這么深,藏得這么久啊”。錯綜交替的敘事,如瓜牽蔓。不論多么復雜、纏繞、久遠,最后還是找回來,來龍去脈,清晰可辨。水根喜歡沈護士,是很多年前掏油受傷之前的事,隨著沈護士嫁給了火車站站長的兒子,文中沒有付諸更多筆墨。“我一激靈道,失之東隅收之桑榆,你失去了人生初戀,卻迎來了文學初戀?!弊x者或以為遙遠的初戀,便是水根對文學的初戀,其實不然,對水牛、對爺爺、對生命、對美好的情感,水根始終有難以割舍的記憶,那是多么夾纏、磨人而豐富的初戀啊。往事斑駁,卻遠未蛛網塵封。
南翔中短篇小說集《綠皮車》《抄家》里的作品,其漢語方言介入小說的方式方法,也值得一提。例如小說語言中普通話以及方言的嵌入(《特工》《1975年秋天的那片楓葉》《老兵》《來自保密單位的女生》《哭泣的白鸛》)、民族語和通用語的互補(《男人的帕米爾》《我的一個日本徒兒》)、外來音譯詞恰到好處的點染(《無法告別的父親》)等,體現(xiàn)了語言本身在小說中塑造人物形象、展現(xiàn)地域文化等方面的多種功用。如此一路逶迤,徐徐細讀,感覺南翔不是在寫小說,而是在用樸實且富有張力的語言在書寫田野日志?!痘剜l(xiāng)》講述“我”大舅從臺灣回鄉(xiāng)省親的盤根錯節(jié),該小說善用名詞和動詞,注重文字的韻律感,對多維語言身份構建與認同皆貼近人物,在打通歷史與現(xiàn)實、畫面與思想、復雜與簡單等疆域,尤顯得四兩撥千斤,一一風荷舉。
南翔小說的語言還可細甄:一是用簡單的數(shù)字敘事。如《遙遠的初戀》,“我下去食堂,飛速打了兩缽飯上來,四兩一缽;還有兩份紅燒肉,一份兩角五分”。這不是數(shù)字游戲,讀者卻看得清清楚楚,算得明明白白。在《凡·高和他哥》中,借桂老師的口問道:“提奧怕哥哥亂花錢,每月分三個時間,一號、十號和二十號,給哥哥共匯出一百五十法郎。你現(xiàn)在每月要給向北匯多少錢才夠?”精準的數(shù)字,讓逼真的畫面感迎面撲來。二是用排比、堆砌短句。南翔小說的語言,用完長句用短句,錯落有致,別生景象。桂老師批評向南,在畫《城市煙火》里的老東門片段時擅作主張,“你手里每一管熟黃、普蘭、西洋紅、火星紫……都是來自英國原產的溫莎牛頓,貴得很??!”小蘭為向南收拾東西,“這回才見是腐竹、粉條、米酒、炒米糖、芝麻酥,以及廣式香腸之類,不由好笑道,這些東西都是湖南、江西人往深圳寄的,你蠻好,倒寄回去!”還有《遙遠的初戀》中,寫“我”與水根的聯(lián)系?!巴ㄐ诺哪甏?,我與水根一直有信函聯(lián)系,或繁或簡”“我的心驟然收緊,淚水簌簌而下”“我去,他來,確實有的”。三是遣詞造句講格律。詩詞中平仄的運用有一定的格式,稱為格律。平聲和仄聲,代指由平仄構成的詩文韻律。小說語言不比詩文,讀來卻也要講究韻味?!摆M西那地方,女孩兒取名,用梅用麗用珍;男孩兒取名,用根用生用民,如水根火根榮根,春生秋生冬生,新民福民海民?!逼截剖撬穆暥谋憩F(xiàn)形式,根據隋朝至宋朝時期修訂的韻書,如《切韻》《廣韻》等,中古漢語有四種聲調,稱為平、上、去、入。除了平聲,其余三種聲調有高低的變化,故統(tǒng)稱為仄聲。平仄兩兩交替,即平平仄仄或仄仄平平的漢字聲律有規(guī)律地交替出現(xiàn),運用了詩句平仄的組合原理,讀來朗朗上口。
南翔的小說語言精到,長短錯落,字詞有勁,萃煉見功。一會兒用形象的、逼真的文學語言,對繪畫、對藝術進行闡釋;一會兒用散淡的、有趣的湘贛方言,標注人物身份,比如“唦”“喔”做句末的語氣助詞;一會兒用新潮的、時尚的新鮮詞匯,引領時空轉換。每個時代都有特定的流行語,南翔的小說忠實地記錄著具有時代烙印的詞語變遷,比如聽長輩說起“變羞了”,以為是變羞澀之意,未曾想是“修”字。
曾聽南翔說過,中國白話文的歷史太短,典范的白話文寫作需要幾代人持之以恒的接續(xù)努力。他無疑是在努力的道途中,我們需要更多的作家、教育工作者以及讀者共同挽轡,勉力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