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秋生

·01·

自從拿到成績報告單，洋洋就一直不開心。

因為他的數(shù)學成績比他的學習對手陽陽少半分。

考卷發(fā)下時，他看過陽陽的考卷，上面是98.5分，因為她錯了一道半題，扣了1.5分；洋洋呢，錯了兩道題，扣走了2分。

這些日子，爺爺更不開心。奶奶去世半年了，可爺爺還一直想著奶奶，常常一個人坐在藤椅上，悶著頭抽煙。白白的煙霧籠罩著爺爺，每當煙霧散盡，洋洋總覺得爺爺頭上的白發(fā)又增添了不少。

唉，可憐的爺爺。

瞧這一老一小無精打采、蔫頭耷腦的樣子，爸爸媽媽著急了。他們倆整天忙著工作，沒空來陪伴爺孫倆，怎么讓這一老一小開心起來呢？

經(jīng)過一個晚上的商議，爸爸媽媽決定讓洋洋陪著爺爺出國旅行。爺孫倆一起去散散心。

·02·

洋洋好像還沒有弄清是怎么一回事，就和爺爺一起被爸爸媽媽送到了機場。

負責組織這次旅游的旅行社，叫快樂旅行社?？鞓仿眯猩鐟摱际强鞓返膶в?，可是那位年輕的導游叔叔一點也不快樂，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經(jīng)過了解，原來是這位導游叔叔的妻子快要生產(chǎn)了，可是正巧輪到他帶隊出國，所以才心事重重的。

飛機經(jīng)過兩個多小時的飛行，就到了H國的H城。

面帶愁容的導游，舉著“快樂旅行社”的小旗在前面走，后面跟著一支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隊伍。洋洋數(shù)了數(shù)，一共有二十一個人，其中有白頭發(fā)的老奶奶，有年輕的姑娘、小伙子，也有中年漢子，洋洋算是其中最年少的一位。這二十一個人，臉上表情都很凝重，掛不上一點笑容。

洋洋相信，這是快樂旅行社組織的一支最不快樂的旅行隊伍。

·03·

旅行隊伍住進了H城有名的奧林旅舍。

一出電梯口，在鋪著地毯的走道中間，放著一只烏漆墨黑的古舊樟木箱，樟木箱的上面，放著一盆綠意盎然的觀葉植物。來來往往的旅客們，走過這里都會情不自禁地停下來，看一看這個陳舊古老的樟木箱，看一看這充滿生機的綠色植物。

下午稍事休息，導游便帶領著旅客們?nèi)⒂^城里最高的高樓。

在二樓賣衣服的柜臺前，旅行隊中的玲玲姐姐看著一套衣服突然流了眼淚。她媽媽趕快拽著她離開了那里。

媽媽的口中不斷地說：“傻想什么！世界上好男孩有的是！”

洋洋已經(jīng)聽玲玲姐姐的媽媽講過幾次這樣的話了，他隱隱約約地知道，玲玲姐姐失戀了。

在三樓的珠寶柜臺前，旅行隊中的那位中年漢子，洋洋叫他鄭伯伯，突然對著一枚亮晶晶的鉆石戒指重重地嘆了一口氣。那聲嘆息是那么沉重，重得好像能把地面砸個窟窿。

瞧著洋洋詫異的目光，鄭伯伯指著那枚昂貴的鉆石戒指說：“你鄭伯伯這次買股票虧的錢，可以買一把這樣的戒指！”

鄭伯伯的妻子在邊上輕輕地推了他一把說：“瞧你，又來了，又來了！”

洋洋看見，她的眼中含著晶瑩的淚花。

這幢大樓的第66層，是一個旋轉(zhuǎn)廳。在那上面，可以俯瞰整個城市。

就在走出電梯的時候，旅行隊里的那位白頭發(fā)老奶奶，突然用手帕掩著嘴，失聲痛哭起來。在她身邊的大哥哥驚慌失措地說：“奶奶別這樣，別這樣！我們是來開開心心旅游的……”

后來洋洋才知道，原來老奶奶看到電梯邊站著一個小男孩，這讓她想起了一個月前被白血病奪去生命的小孫子。

那位大哥哥姓陳，他一邊勸著奶奶，一邊也淌下了眼淚，他一定也想起了自己可愛的小弟弟。

洋洋覺得這支旅行隊伍中，有一種怎么也拂不散、趕不走的憂愁情緒。想到這里，他不禁也重重地嘆了口氣。洋洋從來沒有這樣重地嘆過氣，他為自己的這個舉動感到驚訝。

·04·

洋洋來到那只古舊樟木箱邊，蹲下來看個仔細。樟木箱真是太古老、太陳舊了。

木箱渾身黑亮黑亮的，仿佛是悠悠歲月把它磨得這樣亮。箱子上的大鐵釘和包角處的鐵皮上油漆剝落，銹跡斑斑。箱子上凸現(xiàn)著一道一道粗糙的木紋，仿佛是百歲老人臉上的皺紋。

洋洋不禁思索起來——這箱子里曾經(jīng)裝過什么？現(xiàn)在里面裝著什么？

爺爺過來拍拍洋洋的肩膀說：“快進屋去吧。傻孩子，這又不是一只真箱子，這只是走道上一個裝飾品而已，是放花盆用的?！?/p>

可是洋洋不信，明明是只古老的箱子，怎么會是只假箱子呢？

已經(jīng)是深夜十一點了，洋洋仍沒有睡著，他還在想著那只箱子。他悄悄爬下床，打開門。門外走廊上亮著燈，安靜的走道顯得比平時更長、更深。

洋洋光著腳，輕輕地走到那只舊箱子前。他蹲下來，輕輕地撫摸著箱子，又用耳朵貼著箱壁仔細地聽。

——突然，他聽到箱子里有響動。

“快睡吧，明天還得繼續(xù)旅游呢！”這聲音好熟悉，好像是買股票虧了本的鄭伯伯的聲音。

“是的，我有點累了！”啊，這是失戀的玲玲姐姐的聲音。

洋洋更驚奇了，也聽得更仔細了。

洋洋搬下了舊木箱上的花盆，輕輕抬起箱蓋，打開小小的一道縫。借著走廊里昏暗的燈光，他看見箱子里睡著一群小人兒。數(shù)一數(shù)，一個不多，一個不少，正好是二十一個。

洋洋從箱子縫里伸進手去，抓住最靠箱子邊的一個小人兒，把他抓了出來。由于洋洋抓的是小人兒的腦袋，捂緊了小人兒的嘴，小人兒喊不出聲來。洋洋蓋上箱蓋，把小人兒放在自己的手掌心里。

洋洋一打量，天哪，這小人兒活脫脫是自己的模樣。

小人兒只有半尺高，身上穿的和自己一模一樣，動作和表情也和自己像極了。洋洋輕聲問小人兒：“你是誰？”

“我是你的憂愁精靈！”

“憂愁精靈？我有什么憂愁？”

“你自己明白！”

洋洋覺得自己的憂愁精靈有點不講理，他換了一個話題說：“你怎么給擠在箱子的最邊上？”

“這要問你自己了！”

“我不太明白?！?/p>

洋洋的憂愁精靈生氣地眨眨眼睛說：“大伙都說我算什么憂愁精靈，是0.5分的憂愁精靈！”

“是啊，我是因為差了0.5分才生氣，才憂愁的！”

“所以，大伙說我只能算0.5個憂愁精靈。我說0.5也算一個，四舍五入嘛！可是大伙還是把我擠到了盡邊上，還差點沒把我扔出箱外?！?/p>

“其實你連0.5個也算不上。因為我在飛機上就想通了。我這次丟掉的2分是因為我粗心。而假小子陽陽丟掉的1.5分呢，是她根本不會做。一樣丟分，性質(zhì)不同，我只要以后細心一點，準有把握趕上她?！?/p>

“這么說，你一點也不憂愁了？”

“是的！”

“那我連半個憂愁精靈也算不上，還留在這兒干什么？”

“不過我現(xiàn)在非常需要你?！毖笱笸蝗挥袀€奇妙的想法。他和他的憂愁精靈咬了咬耳朵，憂愁精靈聽著聽著開心地笑了：“行，行，我愿意！”

洋洋回房間拿來一張導游地圖，還拿來一大包巧克力豆。洋洋把這些交給自己的憂愁精靈，并看著他從箱子蓋的縫里爬回木箱。

·05·

過了一會兒，洋洋一面用耳朵貼著木箱聽，一面用手指敲打木箱。

“誰?。堪胍谷€這樣鬧！”聽得出，這是那位白頭發(fā)老奶奶的聲音。

“這樣真讓人沒法睡！”這是自己爺爺?shù)穆曇簟?/p>

“嗨，沒法睡了?！边@聲音聽起來很別扭，洋洋知道準是自己的聲音。因為自己聽自己的聲音都怪怪的，很陌生。

“我們不如出去逛逛?！边@還是自己的聲音，“聽說我們下午去的那幢大樓，晚上才叫美呢。在66層樓上，能看見全城的輝煌燈火，比白天好看得多！我想想就激動！”

“我們不認識路，怎么去？”這是鄭伯伯的聲音。

“這有什么難？我有旅游地圖呢。走吧，我們?nèi)ツ歉邩琼斏蠑?shù)燈，誰數(shù)正確了，獎勵兩顆巧克力豆?！边@還是洋洋的憂愁小精靈的聲音。洋洋聽了這話很開心，心想：我的憂愁精靈還挺聰明、挺機靈的。

“去吧，反正睡不著，這會讓我更心煩，不如出去走走散散心?！边@是玲玲姐姐的聲音。

隨后，洋洋聽見一陣聲音，他趕緊躲進一個門洞里。

只見小精靈們從箱子的蓋縫里接二連三地爬了出來。他們一個挨一個在箱子前排好隊，最后一個爬出來的是洋洋的憂愁小精靈，他舉著一面小三角旗，像個導游一樣，樣子挺開心的。其余的精靈呢，有的低著頭，有的皺著眉，有的哭喪著臉，有的一副痛苦沉思的樣子。他們在小三角旗的指引下出發(fā)了，看上去不像一支旅游隊伍，倒挺像送殯的。

暑假以來，洋洋從來沒有這樣開心過。他光著腳，蹦蹦跳跳地回到房間里。躺在床上，洋洋仍睡不著，一直支起耳朵聽著門外的動靜。

洋洋不知不覺地睡著了，竟一連做了好幾個快樂的夢，他好久沒這樣了。突然，洋洋驚醒了，他聽見門外有極輕極輕的腳步聲，這聲音只有他這樣的小孩子，只有他這樣聽過精靈走路聲音的人才聽得出來。這是憂愁小精靈的隊伍回來了。

洋洋躡手躡腳地跑出門外，正好瞧見最后一個，也就是他自己的憂愁小精靈爬進箱子。

洋洋趕緊走了過去，把耳朵貼在箱子壁上。

“嗨，今天的旅游真開心！”這是洋洋爺爺?shù)穆曇簟?/p>

“是啊，好久沒有這樣快樂了！”這是玲玲姐姐的聲音。

“喂，小家伙，你說我們數(shù)對燈有獎的，該發(fā)獎了吧！”這是鄭伯伯的大嗓門。

“當然?！边@是洋洋的聲音，“請說出你們數(shù)的數(shù)。”

“一萬兩千三百五十六?！边@是鄭伯伯的聲音。

“得獎了，巧克力豆兩顆！”

“我怎么數(shù)的是一萬兩千三百五十四呢？”這是玲玲姐姐的聲音。

“得獎了，巧克力豆兩顆！”

“她怎么也得獎了？少了兩個呢！”鄭伯伯有些不服氣。

“我看過，玲玲姐姐數(shù)時有兩盞燈關了！”

大家發(fā)出一片贊嘆聲，稱贊比賽的公開、公平、公正。

最后每個人都得了獎，因為不是關了幾盞燈，就是又開了幾盞燈，反正每個人的答案都正確。

大伙嚼著巧克力豆，笑成一片，樂成一片。洋洋真為他的憂愁小精靈的絕頂聰明而自豪。

這時，走廊的窗外泛起了魚肚白，天快亮了。洋洋貼著箱壁再聽一下，只聽見爺爺?shù)穆曇粽f：“我們睡上一個白天，晚上再去游覽！”

“好啊，我們不跟導游出去了，還是我們自己旅游開心?！边@是白頭發(fā)老奶奶的聲音。

“跟著他沒意思，太累人了！”這是白頭發(fā)老奶奶身邊的小陳哥哥的聲音。

很快，高一聲低一聲的鼾聲響起來。

洋洋這才躡手躡腳地溜回房里繼續(xù)睡覺。

·06·

早上，是爺爺捏住洋洋的小鼻子才把他弄醒的。爺爺已經(jīng)有半年多沒有捏過洋洋的鼻子了。洋洋睜開惺松的睡眼，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爺爺布滿笑容的臉。洋洋有半年沒有瞧見過爺爺?shù)奈⑿α?，感覺那笑容就像窗外初升的太陽，燦爛又溫暖，讓洋洋的心頭頓時充滿了陽光。

爺爺今天早餐吃得特別多，還和同桌就餐的鄭伯伯一起品嘗咖啡。他們一致認為，昨天的咖啡是苦的，今天的才是香的?？墒茄笱笠稽c也嘗不出今天的咖啡和昨天的有什么兩樣。

走出餐廳的時候，洋洋聽見玲玲姐姐在輕聲地哼著歌，她媽媽在邊上驚喜地瞧著她。

在旅舍的大廳里，白頭發(fā)老奶奶拉著導游，催著他趕快給家里打電話，問問妻子生了沒有。

當導游從電話中得知，妻子平安地生下一個大胖兒子的時候，這支旅游隊伍發(fā)出了驚喜的歡呼聲。白頭發(fā)老奶奶叫得最響，仿佛她家又添了一個小孫子。

小陳哥哥瞧著自己的奶奶，也不禁笑了起來。

導游叔叔表示，他下午請客，請大家喝咖啡。

今天的這支旅游隊伍，一直有笑聲作伴。

連導游也不明白，為什么大家和他一樣快活，原先的憂愁上哪兒去了？

這秘密只有洋洋知道。只要大家笑，洋洋總是跟著大伙一起笑，而且笑得比誰都快樂。

·07·

在H國一周的旅行快要結束了，大家將告別H城，告別這座名叫奧林的旅舍。洋洋也要告別那只烏漆墨黑的、神秘的，現(xiàn)在又變得那般親切的古舊樟木箱了。

洋洋他們乘坐的是晚上十點半的飛機，離開旅舍時，是晚上九點。

旅客們都提著自己的箱子和旅行包，在旅舍的走道說著、笑著、走著。

年老的走在前面，年輕的跟在后面，洋洋照例是最后一個。洋洋的前面，玲玲姐姐和小陳哥哥手牽著手，親親熱熱地談笑著。

走過走道中間的那只樟木箱前，洋洋又蹲了下來，把耳朵貼著箱壁細細地聽。箱子里靜悄悄的，一點聲響也沒有。那些小精靈們一定是出發(fā)去旅游了。

洋洋輕輕拍拍箱子說：“小精靈們，祝你們游遍全世界，祝你們變成一群快快樂樂的小精靈！”

這時，鄭伯伯回過頭來對洋洋說：“洋洋，快走吧。那么喜歡這只箱子，鄭伯伯回國后做一個送給你！”

“不用。”洋洋高興地說，“我只是在向這只古老的箱子說一聲‘再見！”

“再見，古老的箱子！”大伙一起揮著手，快樂地喊道。

（原載于《東方少年》1998年第8期）